第二章 安翔路

作者:文珍 字数:16740 阅读:4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安翔路

最近安翔路上新闻不断。头号新闻却不是小玉和小胡好上了,而是路对过不到五十米处,纵向开辟了一条安翔路食街,号称“兰州正宗”的牛肉拉面,自称“美食奇葩”的沙县小吃,宣传“不怕上当、上当一回”的山西罐罐面,号称“天下第一粉”的重庆酸辣粉,林林总总,南北小吃应有尽有,把原本横街上的食肆生意差不多抢走了一半。

  二号新闻则是安翔路便利店,也就是麻辣烫铺子所在的小型市场可能要拆迁。这传闻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安翔路便利店开张总共也没有几个月,一直在合法建筑和违建之间的灰色地带徘徊,当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起议要盖的。麻辣烫店以前是自立门户的一家小窄店,街道办说拆就拆,整个搬到隔壁新建好的安翔路便利店里,立刻成了这小市场里生意最好的头一户。不料没安生几个月,又说要拆。

  如此排下来,第三吸引眼球的新闻,才到小玉的绯闻。正好赶上多事之春,新闻效应大打折扣,小玉还暗自遗憾了一下。

  饶是如此,小方和阿杜仍然表现出了应有的立场:当了一两年情敌,两人居然一夜间就同仇敌忾。小玉和小胡当众牵手走在安翔路上那天,小方拐弯就去了阿杜的店。当晚就看见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去了新开的安翔路食街喝酒,就坐在最外边“专业麻辣烫”的路边桌上,两人你替我斟,我替你倒,喝空了四五瓶啤酒。

  小玉当时正坐在灌饼店里和小娟唠嗑,转头觑见小方阿杜时,咦了一声。

  怎么了?小胡如常摊饼,什么都没看见。小娟往那边看了眼,也不知所以。

  小玉立刻回了头,对摊饼架后的小胡一笑:没什么,那食街生意怎么那么好?

  小娟说:我也想试试那边的牛肉拉面,小玉姐你想吃不?

  不吃。我就是气人人都往那边跑,有钱捡?

  小胡憨憨地继续干活:人家生意好也羡慕不来。

  小娟又说:姐,你看食街里也有一家麻辣烫呢。

  是吗?小玉说。好吃不?

  没吃过。肯定不如姐家的。

  话题就这样岔开了。小玉却仍然忍不住往那边望了好几眼。小方正在给阿杜倒酒,阿杜低着头,隔了五十米,又是夜色里,她看不清楚两人的表情。不论怎样他们也是喜欢了她好久的;她有点惆怅。再回头看一眼正低头摊饼满身大汗的小胡,心里又说不出地温存:她觉得值。

  她爱他的同时他也爱她,事情就有这样子巧。小玉心想:这样的事情也许也是极平常的事,可是阿杜和小方就没有这样的幸运。想到这里她更觉得小胡难得--抬脸看他,他还站在那里,摊完一个饼再摊一个,排队等待的客人多起来,小娟霍地站起身:后面的,要辣还是不要辣?加几片生菜?

  小玉望着他们,象望着自家人。已经五月底了,开着一盏昏暗黄灯的小屋里渐渐热起来。坐在这里也碍他们的事,她无声无息地走开了。还以为她出门时他会注意到她,结果她一直走到自家店里,也没听见动静。再回头看一眼,小方和阿杜还在沉沉的夜色里干杯,聊天,好像还在大声说笑着什么。姐姐正和旁边卖菜的大姐聊天。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她站在店门口,向着黑暗的马路,发了好一会呆。

  小胡来找小玉的频率明显比过去多了,一天到晚,总会借故过来个一两次,呆不了多久又匆匆回去照顾店里的生意。小玉却不再那么爱过去灌饼店了。过去干什么呢?说不了几句话,他们就又得开始忙起来。老胡灌饼似乎是整个安翔路上唯一没有被食街影响的小吃店,甚至随着夏天的到来,人们胃口越来越小,生意却有越来越好的趋势:如此来看,老胡灌饼算是经受住了市场的新风险和考验。但坏处却是小胡更忙了,有的时候一整天最多能过来五分钟,就听到小娟在那边扬声喊

  哥!有客人!

  与此同时麻辣烫店的生意却显而易见地清淡下来。姐姐愁得连进货的干劲都小了,以往每次去进货,花了多少钱,她总要乐观地乘以一个数:至少能赚翻番!一串鱼豆腐平均算下来才不到三毛,在辣子花椒水里浸浸,就是六毛钱。青菜宽粉什么的利就更高了。可现在一整天都卖不掉一锅子菜,串好没下锅的串儿放在一边,青菜很快就在干燥的初夏天气里蔫巴了,丸子则枯干生硬。姐姐说:再这样下去,撑不到便利店拆迁咱就得搬。

  小玉说:没这么糟吧,我看每天也能收一百多块。

  姐姐说:我的姑奶奶,一百多连房租都不够交的!

  也许是生意不好的忧愁充斥了姐姐的头脑,姐姐居然对她和小胡在一起这件事不置一词。这难得的宽容却让小玉自己愧悔起来:危急关头只顾自己谈恋爱算什么?

  头一次,她居然对生意主动热情起来:就不信“那边”有这么好吃,我一会就去吃吃看。--她们都管食街那家麻辣烫叫“那边”。

  你就是馋!自家串还不够你吃的,非“那边”的才新鲜?

  她又委屈又气:你知道我不是馋。

  两姐妹正拌嘴,有人来了赶紧双双起身,拿盘子的拿盘子,问话的问话:要下什么青菜么?粉丝好吃,要不要来一把?

  小玉吃惊地发现姐姐现在也开始会对客人笑了。以往生意好的时候她总不耐烦地皱着眉:好的好的知道了!那不耐烦里面有三分是真烦,真累,七分倒是生意忙不过来的欢喜。正因为此,现在姐姐的笑眉眼却让她看了有几分心酸。

  午后的生意最淡,姐姐一个人也照顾得过来,她便悄没声地去了“那边”。“那边”并不如意想中好吃,少盐寡油的,水似乎也不怎么滚,可生意为什么却比她家的好?她站在那里,正举着串疑惑,小娟却来了:姐你怎么在这儿?我刚吃完拉面,味道真不错。

  “那边”的男老板也认出她来:呵呵,妹子过来考察呢。怎么样,味道比你家好吧?

  她没料到这么快被认出来,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走。可气小娟那一嗓子喊得愣,本来“那边”人多,那老板没注意她是谁,这么一嚷就全暴露了。回去后却不能告诉姐姐自己在“那边”受了气,坐一边发了半晌呆,门口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来往往的客人,她总以为都是过去“那边”吃麻辣烫的,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又不好吃,那些人难道没生舌头?

  姐姐一听就明白了:让你别去,非去。

  她很委屈:我就是不明白,以前那么多回头客,怎么说变就变了?

  这世上的事说不准。姐姐这些天本来已经着急得满嘴起泡,这时倒平静下来:老天爷给我们这碗饭吃,吃得着吃不着,都不由我们说了算。全天下又不是只有音乐学院这地界,此地不留奶,自有留奶处。

  什么呀!她扑哧一声笑了。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别笑,晚上你没看《蜗居》?里边郭海藻说的。那海藻呀也真是,动不动就跳槽。现在世道不好,大学生也不一定找得着工作,保不齐还得当二奶呢,咱就更别提了,命!

  不信咱就活不出来了。

  姐本来也不信。可不信又能怎么办?昨儿一天才卖了八十多。这样下去撑不了两天学校又该放暑假了,更惨--真是时候想退路了。

  小玉说:要走你走,我不走。

  你不走?姐姐干笑了一声。好吧我陪你将麻辣烫进行到底,可到时候这儿真拆了呢,咱们上大街练摊去哪?别忘了这儿离鸟巢近,街道让城管也不让。

  那天晚上小玉没去灌饼店,小胡也没过来。姐姐坐在槽子后面打毛线,一整晚才来了寥寥几拨女生,都是熟客了,来了会自己取盘子,自己捞槽里的串。也有想往里加新串的,姐姐一看就着急:槽里还有煮好的呢!你没看见?

  饶是如此管理监督,到了十二点收摊时,槽里面剩下的串还有四十几串。有些都是早晨下的了,一整天在辣水里翻滚浮沉,早辨认不出颜色形状。姐姐一边捞一边喃喃地说:明儿不能下这么多了。明早每种最多只能下五串。

  今早每种下了几串?她问。

  也就六串。姐姐苦笑道。

  今天总共卖了多少?

  也就和昨天差不离吧,小八十。

  怎么会这么少?

  你也一整天看着呢,人就这么少,你问我我问谁去?

  姐姐所有的笑脸好像都给了客人,一对着她就翻脸,和前两月一起去看阿凡达时像是变了个人。小玉脾气再冲也不敢惹这时的她,只能陪笑:说不定也就新鲜一阵子,我是说“那边”。人都贪新鲜,久了就知道好坏了。

  但愿吧。姐姐说。

  你歇着,我来刷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以前生意好的时候,小玉最不爱干的就是夜里刷槽。这活累人,还琐碎。先得把槽里剩下的汤汁全倒进潲水桶里,再往槽里倒清水,挤洗洁精。卖了一整天的麻辣烫,槽底的杂碎不少,有的形貌还挺恶心。她嫌油污大,味道也不好,总说:这活干多了,我就不爱吃麻辣烫了!姐姐常笑她馋还有理了,却也不说什么,自己默默地洗刷,让小玉在一旁翻杂志。这时节生意差了,眼看着姐姐的精神头差下去,她反倒时时都呆在店里帮忙,添串刷槽。姐姐说:玉儿好像一下子就懂事了。

  对着小胡她的耐性却一天天差起来。小胡偶尔来看她,除了陪着她,让她冲自己发发脾气,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还总冷嘲热讽:快回去吧,你家生意好,你妹和你妈忙不过来。

  小胡再是木头也听得出来她话里拈酸,却只干着急: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偏要多怄老实人几句:我不要你陪。我们生意不好,别给你家带了晦气。

  你这说的什么话?小胡脸都涨红了。你知道我是替你急。

  她也心软了:我就是心情不好,别搭理我。

  要么,我夜里陪你去鸟巢边转转?

  小胡对她只有一招鲜:去鸟巢边转转。不知道为什么,这招看似笨拙却对她屡试不爽。似乎只要两个人走在那钢筋铁骨的巨型建筑旁边,她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从那些卖不掉的麻辣烫里整个地脱身而出,清清爽爽地成了个新人。她很珍惜这些时光,总是穿最好看的衣裳,用最矜持的步态,挽着小胡的手。

  他们去过鸟巢附近的所有地方。水边,玲珑塔下方,水立方的四面,鸟巢从A到Z的所有入口。有时候夜里有足球赛,或者大型晚会,广场上除了出来遛弯乘凉的居民和观光客,还有赶来观看盛会的观众。这些人一般穿得比居民更光鲜一点,常有帅哥美女云集。有一次小玉还看见一群漂亮极了的姑娘从安检口一辆旅游大巴上下来,一路莺声燕语地走进了鸟巢里面。她追看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当天晚上有一个大型歌舞表演,那些女孩子都是总政歌舞团的演员。也有男演员,但她只顾着看美女,没看帅哥。小胡看她发呆,就说:别看了,你比她们都好看。

  小玉眼神还是直勾勾地追着那些背影:你看那个女的的红裙子!

  什么裙子也没你身上的好看。小胡说。

  她收回目光,垂头丧气:哄我呢。

  小胡说:赶明儿我们算完帐,我分到钱,就给你买条新裙子。红的。

  你们一家人还算账?小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过去了。

  算啊,怎么不算。娘一份,妹妹一份,我一份。娘那份寄回去给爹,妹妹的攒起来算嫁妆,我的不动,也存娘那,算是娶老婆的钱。回头我跟娘要两百买裙子够了吧?

  那条裙子估计得上千呢她想。但是小玉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在鸟巢边上他俩好得就像一个人,但是回到各自的店里,虽然只隔不到十米,他们立刻又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个体。她总不好意思当着姐姐的面和他亲热,当着小娟和妈,他也总低头垂目当一个只会摊饼的君子。只有隔三差五去鸟巢边的夜晚,才算是他们的盛会。而且--总是小玉主动。

  麻辣烫的生意越不好,她和他在一起就越疯。要他背自己,搂着自己,使劲地亲,抱,把自己嵌在他宽厚的身体里,怎么亲热都嫌不够。她要怎样他就怎样,很听话。要他使劲,他却总是轻轻地,怕自己笨手笨脚弄伤了她似的,无论怎样都不合适,不熨贴。只有一件事情他是轻车熟路的:拉手。他的手又大又软,又暖,又厚实,总把她的小手轻轻包在里面,斯斯文文地说话儿。她每当这时心里便忍不住遗憾:要是小方的话,估计就不会这么不解风情吧--每每这样想她都心里一惊。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起那个流气的小方?

  可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怀念小方的粗野,小方的热情,小方面对这个城市的自信和底气来。关于小方的最深的了解,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晚看完《阿凡达》,他把她挤在座位里面,拉她手。不过就是那么一次,她却忘不掉。和小胡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像怀了什么秘密似的沧海桑田。她想:小胡知不知道她是牺牲了多少人的喜欢才和他在一起的?他知不知道?

  其实小胡即便是不知道也对她够好的了。他发现小玉夜里帮姐姐洗槽是个力气活,就每晚留到十二点以后,收拾完灌饼摊子再过来给她们洗槽。他不让小玉和姐姐动一点儿手,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够略微表现一点心意。小玉依旧坐在那里看她的杂志,姐姐则在一旁打毛衣,什么话都不说。很奇怪地--即使小胡这么明显地表示了,姐姐回家后也从来不和小玉说什么。只有一次她问过小玉:小胡卖了几年灌饼了?

  总有四五年了吧。小玉说。来我们这边之前,还在北京别的地方卖过。

  生意怎么样?

  差不多,都挺好。

  那攒了多少钱?

  他说,总有五六万了吧。

  五六万?他家生意那么好,怎么会这么少?

  大部分钱都寄回乡下了。还要给他妹攒嫁妆。

  噢。

  姐姐就问过那么一次,后来也没再提小胡。倒是小玉找了这么一个乡下小子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夜里仍是和小胡出去,姐姐也不大管。只是夜里回来得晚了,会轻轻说她一句:明儿还得早起呢。小玉也不敢说什么,第二天便回来得早些。

  这时节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今年的夏天来得迟,进了六月还有时候要穿长袖。一直说便利店要拆,后来却又没了声息,而麻辣烫的生意却又渐渐地好起来,果然应了小玉说的:人都是贪新鲜。等新鲜劲过了,就又知道好歹了。姐姐似乎心情也好了些,小玉更是早早就和小胡说好:等荷花开的时候,他们两家一起去一次圆明园。都来北京好几年了,两家却没一个人去过。自从说好了这个,她便天天留心电视,看什么时候新闻里说公园里过荷花节。圆明园年年都有荷花节的,她知道。

  等着去看荷花其实也真象小时候盼过节。但商量来商量去,小胡的妈妈和妹妹老决定不了哪天放假,姐姐也总说:好不容易生意好了点,不能突然莫名其妙关门一天,怎么也得把前阵子的亏空赚回来才好。对姐姐而言,圆明园固然有其吸引力,可赚钱更是第一要务。

  小玉便和小胡商量说:两家都不肯关门,要不咱就自己去。小胡却说他娘和妹妹也没去过,说好要带他们一起去看看的,要是她姐姐决定不了,要不就她和他家人先去。

  她不依了:你妈和你妹都去了,我姐不能去?

  没说你姐不去。是你姐自己想赚钱,不肯放一天假。

  噢你家生意好,就不许人家赚钱?我姐也不是贪财的人,还不是前阵子亏得太多,连房租钱都赚不回来?

  还有一句话小玉没说出口,但脸色明明白白表露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体谅人?

  小胡本来是脾气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却动了气:不和你说了,你不讲理。说完转身就走。

  小玉气不过,在后面追着喊了句:嫌我不讲理,你找讲理的去!

  去圆明园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样一吵,却反倒成了个原则问题,变成两个人互相委屈埋怨的由头。小胡生了气,果真好几天都不去找她。小玉每天闷头卖串,还暗自哭了一场。这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一天突然听到电视里说,北海和颐和园的荷花已经开了,圆明园喜迎第十五届荷花节。

  小玉非常非常地想去。但是即使是自己回心转意,愿意和小胡家人一块去,好像也不成了--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走过去找小胡,却只见人去店关。她脑子里一下子血往上涌:他们一定是全家都去看荷花了。一定是。

  那天是中午,安翔路上车水马龙。不远处的盘古七星酒店仍然静静地反射着耀眼的光,小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灌饼店门口掉了泪:他以为他是谁?他真以为我小玉离了他就活不下去了?这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脾气还这么犟。

  另一句话在她心里面一闪而过:这么犟。还这么穷。但是这念头是她对自己都不忍心承认的:小胡虽然穷,可是她是真的爱他啊!可是他到底知不知道,在不在意?

  以后再也不主动来找他了。一拍两散就是。

  她在灌饼店前的树荫下哭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就默默走回家去。才几米路,却不料正好遇到去食街吃中饭的小方:是小玉啊,吃了吗?

  小玉因才哭过,便垂着眼:还没呢。

  小方多么精明的一个人,看她眼睛红肿,又看看店门紧闭的灌饼店,便猜了七八分,却不说明,只说:没吃哥请你吃吧。

  她想说:我不饿。又想说:我不差吃饭的钱。可是鬼使神差地,话出口却成了:吃什么呀?

  一瞬间小玉又成了安翔路上的麻辣烫西施,头一号草根明星。她眼皮子略有些红,小方看过去却分外有凄婉的风情,眼睛早看直了:只要你想,吃什么都行!看她不说话,他又补上一句:要不我带你去吃烤肉?日本料理?越南菜?西餐?

  吃什么都行,反正都没吃过。小玉扬起脸:随便。

  最后还是定了,打车去北辰那边吃日本料理的自助。98元一位呢!小玉从没想过日本人吃的饭这么贵,又这么古怪。店里面装修精致不说,精致到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穿的旧连衣裙局促的地步;上来的食物却吝啬,好大一个盘子里只放着孤零零几片生鱼肉,搁在三四张绿叶子上,旁边还搁了红的姜,绿的芥末。看倒好看,却不知怎么下嘴。

  小方说:这是生鱼片,三文鱼!他故作熟练地往她碟子里倒一点日本酱油,又夹了一筷子芥末,捣碎融化在酱油里:你拿三文鱼蘸这个吃,是人间美味。

  你经常吃日本饭?她吃了一口芥末,一股冲劲直冲脑门,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用纸巾擦了擦。

  不是日本饭。他笑起来:叫日本料理。简称日料。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忙着不停点餐,又不断介绍各种新名词:盐烤多春鱼,味噌汤,日式冷豆腐,寿司,手卷。

  寿司原来就是饭团啊。上来以后她说。想起来了,我们哈尔滨城里也有日本馆子。街边还有卖卷饭团的。

  你们那疙瘩的饭团,和这寿司可不能比。你吃吃这海苔多脆!

  海苔?

  就是这外面的东西,叫海苔。包在热饭外边,海苔还那么脆,这馆子多地道!

  她吃了一口:这不就是紫菜吗?

  小方便呵呵地笑:和紫菜有点儿接近,但不是一回事。好吃吗?

  好吃。她满口塞了寿司,说话有点儿呜呜地。这酱是叫芥末吧?真辣!

  你爱吃,以后我常带你来。

  这个不用了。小玉慌忙咽下那口寿司:我没空。今天是例外。

  之前那么生气,回家以后却只觉得内疚。路过的时候她还专门多看了一眼灌饼店,门还没开。她想:他只不过带着家里人去逛圆明园,自己却和别的男人去吃了日本料理--简称日料。满心气恼一下子全被隐秘的内疚冲淡了,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门。

  姐姐看见她了:你中午上哪去了?

  小玉慌忙应道:我去买东西了。

  买什么了?

  她一下子现编不出来:去北辰那边看衣服了。也不知道姐姐看到和她一起回来的小方没有,补一句:没看上合适的。

  你这丫头,我在这忙死忙活,你倒好,大中午的去逛商场。姐姐埋怨了句。

  有人来找过我吗?她突然问。

  没有。

  小玉低着头进了店里。她已经不生小胡的气了,现在她只气自己吃了人家的嘴短。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过去灌饼店查看,仍然没开门。再过一天,仍然不在。她开始有点心慌:难不成不是一家人去圆明园,而是回老家了?他们俩每天见面,一旦分开,她发现她居然连小胡的手机号都没有,两个人谈了那么久的恋爱,居然和几十年前一样原始,每天就只晓得人约黄昏后。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机。刚开始还是内疚担心,紧接着就是恼恨了:就这么不在意我?和我吵了那么一个不是架的架就丢开手?

  那么多个晚上的厮守缠磨--小玉呆呆地想着:就好比做了一场梦。这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也许她和他吵架当天他们就收拾打包回家了,是她不懂事逼走的他。她又生气又伤心,一整晚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在床上辗转了一晚,第二天爬不起来。姐姐过来看她满脸通红,伸手一摸:你感冒了?

  小玉翻了个身,护住枕头继续睡。枕头还有点潮:她哭了差不多半夜。幸好姐姐没往下摸。

  姐姐走了以后她又继续昏睡了一会。做了许多梦,梦里一时是小方又带她去吃日本料理了,一时又去看阿凡达。小胡也出现了,却看不清楚脸,只远远地站着。她想过去找他,却被小方一把拉住了:不许去。小胡只抱着手看着,既不过来帮她,也不走开,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却尴尬之极,使劲一挣脱,就醒了。醒来以后很惆怅,也不知道自己在惆怅些什么,是惆怅他在梦里也不待见她呢,还是惆怅自己居然梦见了从来也没有梦见过的小方?

  过了那一晚她好像是死了心。头两天还每天远远地去看几眼灌饼店,看了两天就不去了,在店里呆呆守着麻辣烫槽。小方又开始频繁地过来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有眼力见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

  反正也是无聊,她和他说着家常话儿打发时间。表情尽量不流露出曾经梦见过他的暧昧。

  小方当着姐姐问:什么时候再请你去吃日本料理?

  姐姐果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去吃饭了?

  她心里暗恨小方的显摆,又不能不答:那天中午去北辰吃的。

  还说去看衣服呢,原来是去吃饭!吃的什么?姐姐笑道。

  姐姐暧昧的笑也招她恨:日本料理。她故意说得很平淡,像是吃过多少次似的。姐姐果然一下子就不笑了:那个很贵吧?我都没吃过。

  她知道姐姐没吃过。她这辈子也就开过那么一回荤。

  姐姐又问小方: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方说:还不错啦。六月份的营业额比五月多了十五个百分点。

  多了十五个百分点她们也不知道到底多了多少,只是笑:生意好就好。

  小方又说:听说前阵子麻辣烫生意差了,最近可好了吧?

  姐姐笑道:好些了,也比上个月多了百分之……好几的营业额吧!你以前说要买的房子呢,买了吗?

  快了。姐姐还记着哪?

  他俩总是很谈得来。她以前听着很烦。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一字一句都听在了耳内。门口的杨树上开始有知了在叫。夏天真的来了。

  差不多两个星期后小胡才重新出现。

  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样子。麻辣烫摊刚开门,小玉刚帮姐姐收拾好下完串,一回头就见小胡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树荫下笑着:我回来了。

  她使劲地揉了一下眼睛。真是他。就这一个动作她才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他回来,渴望到几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她的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别哭啊,你别哭。小胡也慌了,他就这样站在马路牙子上和她相认,这样哭哭啼啼的不引人围观也难。

  小玉好像都已经完全忘记这个人了,突然再看到他竟吓了一跳。已经翻过去的一页重新翻回,放声大哭的一多半原因倒因为是吓着了,心咚咚咚地跳得极快。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该当高兴还是生气。

  她想问你到底跑哪里去了?又想狠狠地骂他几句。可她哽咽着,什么都没说出口,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个没完。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实在是太窘了,她又羞又恼,索性背转身子。只见姐姐坐在柜台里,低着头,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再愣愣地站了好一会,才知道走过去哄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只是哭,不答。

  他又问了几次。终于福至心灵地,一把把她搂进怀里。

  她试图挣扎,没挣开:放手,让姐姐看到了!

  玉儿,你总算开口说话了!

  谁是你玉儿!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还好意思叫什么玉儿!她啐了一口,破涕为笑。他也笑了。

  你到底去哪里了?哭够了也笑够了,她还是忍不住问。

  我爹病了。半夜来的电话,我们一大早就赶回去了。我没你手机,在你楼下站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你到底住哪间屋,只好走了。

  她听了早心软了,可仍然嘴硬:那你不知道留个口信?让人带个话,捎张纸条?到家了,不会写封信?

  那么早,又是周末,四邻没人开张,谁带信?

  她也想起来灌饼店确实就是清晨开门的第一家,方不言语了,抿着嘴笑了一会,又不对了:那你不会留个纸条塞我店门口?分明就是心里没我。

  我爹病了……他讷讷地。

  她脸立刻红了。原本是自己没理,爹生病了是多大的事啊!相比起来留个纸条算什么事?他说自己不讲理,自己果然不讲理。

  你爹什么病?

  是个瘤子,关键长在背上,睡觉永远不能平躺着。我们把在北京攒的钱都带回去了,刚好够他去合肥的医院做手术。还好是良性的。

  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他闷一会又说:还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让你担心了。

  本来明明已经好了的;他一说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泪哗地一下,又下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拉着手在安翔路上走,不知不觉又绕到了鸟巢后面。小玉就好像珍宝失而复得一样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温厚绵软,这是一双曾经摊过无数个鸡蛋灌饼的手,也是一双曾经笨拙地给她擦过眼泪、抚摩过她面庞、紧紧地拉过她无数次的手。

  她举起那手在自己鼻子跟前小狗一样使劲地嗅闻着:怎么都不香?

  男人的手不臭就好了,还香?

  怎么都没有鸡蛋灌饼的香?

  他这才知道她作弄他:我又没把手和灌饼摊一块儿!

  她一个人咯咯地乐,他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又不笑了:玉儿。

  叫我做什么?小玉还在玩他的手。

  玉儿,这次回去,我爹跟我说……

  说什么?他在村里给你说媳妇儿了?她心猛地提起来,手却放下了。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你想急死我?

  爹说,问我啥时候娶媳妇儿。他生这么一场病大难不死,想抱孙子了。

  她的心本来已经紧张得悬到了喉咙口,一下子咯噔落了定:好你个胡满军,还会作弄人了!你是觉得我没人要了吧,没你不行?

  我知道你稀罕我。小胡呵呵地笑。

  我稀罕你,你也不能老糟践这稀罕。你才多大,你爸就惦记着给你娶媳妇了?

  不小了,过完年都二十六了。我们村里好多和我一般大的,都结婚了。

  你就跟他们说,北京城结婚都晚。都要有房有车了才结婚呢。

  话说出口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现实?天知道她并没真这么想。

  果然小胡蓦地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非得在北京买房买车么?

  她本来恨自己嘴快,他这么说反倒生气了:你当我什么人呢?开句玩笑不成?

  我是说真的,非得在北京买?咱县城的房子行么?回头买辆摩托车拉拉东西也成。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真的,却对他勾勒出来的幸福蓝图感觉一阵昏天黑地。

  在北京最现代的建筑物面前,他就满心想着老家县城的破房子,摩托车?不行。她是见过市面了的,她连哈尔滨城都不愿意回去,跟他千里迢迢地下嫁绩溪?久别重逢的喜悦一下子被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失望冲得七零八落,她望着他,在夜色里他看上去说不出的无辜,单纯,只会傻傻地笑,穿一件看不出颜色来的旧汗衫。他手上并没有灌饼的味道,汗衫上却散发出浓烈的面粉和鸡蛋腥气,教人又心疼,又绝望。她眼睁睁看了半日,说:逗你玩呢。别当真。

  她拉着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开了。

  通知已经发下来了,安翔路便利店确定要拆。

  生意好容易从最差时候的三四成,恢复到了原来的八九成,突然又说要拆店,姐姐忙得正兴头,还一直抱着侥幸心理:也许之前都是谣传,不会真拆呢。侥幸半天,没用,还得拆。

  拆了我们去哪?她和旁边那个卖菜的大姐结成了统一战线,质问过来通知的街道办主任。

  大哥你总得给我们条活路吧,啊?一年都搬三回了,怎么别人不搬,就我们搬个不停?欺负我们全女的?告诉你,逼急了女的也能当花木兰!

  卖菜大姐也咋呼:你说说,当时便利店要招商引资,我们才大老远地把店开过来,没开两个月就拆?逗我们玩呢?

  都拆,都拆。街道办主任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叔,见过多少大阵仗了,一次性遇到两个花木兰撒泼也不免慌张:麻辣烫摊子什么地方都可以摆嘛。便利店的建筑本来就是简易建筑,没检验过,打雷下雨多危险!

  我不怕。让雷劈死才好呢,总比这样搬来搬去的强!大姐说。

  不给个说法,我们也不走。姐姐说。

  小玉在一旁咬着嘴不说话。小方这阵子又不怎么来了,听说他的店也要拆,不知道他有什么门路关系没有。问过他一次,他说认得一个什么报社的记者,可以帮忙发个稿子呼吁一下。

  小玉便在家想了半天,吭哧吭哧,写了一篇介绍情况的说明,怯怯交给小方。

  小方看了说挺好的,回头就交给那记者。等了差不多一两个星期,她问小方:有信儿了吗?

  小方说:且等着吧。这类稿件太多,报纸版面排不过来。

  阿杜已经搬走了。他的店搬得最早,但只搬店不拆店,原来的店址上开了一户礼服定制店,靠街的橱窗里放了很夸张的几套晚礼服。这里离中国音乐学院近,学生时常有制作或租借演出服的需要。小玉有时候经过那家礼服店,一走神,仿佛还能看见最初的阿杜,站在一大堆紫的红的黄的抹胸礼服里对自己微笑。真要搬走了,她却百般地不舍起来。更重要的是:走了以后就没那么容易见小胡了。

  和小胡气愤愤地说这事,他却半天说不出意见来:真要拆也没办法。

  你说得倒轻巧!横竖不是拆你们灌饼店。

  他们要拆灌饼店,我们就去别处开,一样的。

  那你说,让我们去哪儿开?306医院门口那个小巷?长空家属院?小玉说的都是附近几个居民区:都打听过了,没空地儿。这儿租金还算公道,换别的地儿这生意未必能赚到钱。

  那怎么办?小胡也发愁了。

  其实不是没有地方可去,关键是没有近的地方可去。她要是搬走了,和他隔个五六站的还好,超过十站,二十站,或者干脆在另一个区,那么他俩就算完了。他每天都卖不完的灌饼,哪有时间去找她?她也不能总游手好闲,天天没事回来守着他。

  这点心思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他就要看轻她了,拿准了她果真离不了他。

  这样商量来商量去总没有结果。眼看着拆迁的日期越来越近,有一天小玉拉上小胡一道和姐姐请假:今天晚上我和他早点儿出去,再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姐姐没精打彩看她一眼,算是默许了。最近生意出奇地好,可生意越好,姐姐心里越不痛快,就好像一棵摇钱树平白无故就要生生被砍掉。

  他们俩一起去了许多地方。牡丹园,健翔桥,健德门,家乐福,塔院小区,北五环的红星美凯龙。差不多看上去略微繁华点、人流量多点的地方都有了小吃摊,大多数还就是麻辣烫摊。有的地方一百米内居然有三家麻辣烫,就好像是蒲公英遍地生根,四处开花结果;可独独她和姐姐的摊子找不着土壤落脚,她凄然想。小胡在黑暗里面屏息拉着她的手,大约也知道她不开心。

  上个月算账,刚只够把亏空补齐。小玉突然说。

  他没听太明白,但也不好细问,只继续握着她的手。

  也不知道和姐姐这些年的钱都攒到哪里去了。我不会过日子,怎么姐姐也这么不会过?

  他不说话,光长了耳朵。

  你看看,这么多车子,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我们是不是里面最穷的两个?

  他说:不一定吧。总比工地那些人强些,至少有自己的生意。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比农民工强多少?人家还有钱寄回家里。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想起他的钱也全都寄回家。

  他无知无觉似地一直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都七月二十八号了,八月一号便利店就保准得拆。其实她也知道多半没戏了。

  天气越来越热。有那么几天,日头简直是响晴毒辣,温度达到三十六七度,空气却极其干燥,马路牙子上好多植物都干死了,在太阳下人都站不住,只能躲在阴影里窃窃私语。

  小玉最近做什么总希望和小胡在一起,真在一起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马上就要搬走了,姐姐说:万一实在找不到地方,她们就回哈尔滨呆一阵子再回来。

  告诉给小胡听,他闷了一会子说:也好。

  好好好,你什么都说好!她突然就恼了。

  你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她说,我累。每天找房子,又要找住的地儿,又要找店面。还要交通方便人流量大的,累都累死了。

  小胡不搭腔了。他每天都要摊饼,走不开,就陪她去找过那么一次。

  过一会他憋出一句话来:再找不着就别找了,索性跟姐姐回去歇一阵子,避避暑。你看你最近都晒黑了。

  不找?不找过两个月后回来就自动有地儿落脚?她却不领情这关切:嫌我黑,你找白的去。这是她用来气他的专门语式。嫌我什么什么,你找不什么什么的去。他从来招架不住。

  那还是七月三十号白天拌的嘴。夜里等小玉像一个幽灵一样飘飘荡荡从外面回来,见他还站在店里摊饼就又生了气:你今天又卖了多少张?一千张?一万张?

  没那么多,和平时一样,两百多张。他老实巴交地说。

  她气他连讽刺都听不出来,也嫉妒他有这么一个地儿可以摊饼,哪里都不用去,不用搬。只有她一个人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够找离他近一点的地方重振旗鼓,太费劲了,而且吃力不讨好--他又不知道她是为了他。姐姐再次劝她:要不就先回去歇着,别找了。没准过两三个月回来,就又有地方腾出来了呢。我们先和街道办主任说好,我知道你喜欢这地儿。

  小玉寂寞地想:不是喜欢这地儿,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

  她答应了。

  七月三十一号那天,小玉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住的房子正好也到期了,姐姐把摊子家伙都撤了,行李收拾打包完,票也买好了,就等着八月二号一早两人回哈尔滨。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一直等到有短信来了才醒来,睁眼一瞧,原来已经快十一点了。短信是小胡的。经过上次那么一闹,他们俩都留了手机号--她手机利用率比他略高些,平时偶尔还和初中同学职高同学发个短信。他天天摊饼,手机基本上用不着。

  短信的内容是:起来了吗?今天我歇半天,带你去圆明园看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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