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鸟巢
第一章 鸟巢
她是细瓷样的肌肤,白皙紧实。个子虽然不高,丰满得到了危险的边沿,但是胜在年轻,腰身结实,胳膊腿伸出来,都似模似样。夏天穿短袖,手臂像两截白生生的嫩藕。小玉不是不知道自己生得好,过来吃串的音乐学院男生,附近做工的男人,手里提菜的住家大叔,谁买麻辣烫时不借机多看她几眼?
当然他也生得不差。个子高撑门面,皮肤不白,看上去却并不土,是城里人流行的古铜色。还爱笑,看上去总乐呵呵的。
她心想自己对于他而言是有优势的,至少她是哈尔滨城里姑娘。他又是什么?安徽、绩溪、李家庄,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她也比他身边那女子生得俊俏--且慢,那女子是谁?无疑也同样地来自李家庄。她狠命剜了那女子一眼又一眼,个子小小地,黄瘦脸色,整个人就像棵豆芽菜,还是没发好的半成品。身边还站着个老妈妈,看情形是他娘。干这一行当的,不是一家也是老乡,死命干,赔赚都是自家的。只是不知道那女子是妹妹还是媳妇。
观望了好几天小玉终于决定接近他。她和姐姐说要去隔壁买个灌饼,姐姐奇怪地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爱吃灌饼?她笑了声,不答走开。灌饼店正好没有客人,她在门口轻轻喊了声:来个灌饼。用的是小女子怯生生声调。
他正低头摊饼,抬头见是小玉,立时给她一个很大的微笑。他的牙齿真白,一下子就照亮了灌饼店五平方米的暗。她站在那里,用左手轻轻托着右边的胳膊肘,浅笑着看他摊饼。这动作也是从常来吃串的音乐学院女生那里学来的,要领是身子微斜,显得说不出的弱不禁风和淑女相。可惜这不解风情的傻子只专心低头摊饼,根本没留意她。
才站了不到两分钟,她已经不耐烦了,叫他一声:哎!身边收钱的妹妹--她已经搞清楚是妹妹了--看她一眼,她有点心虚,好象心事都被人家看了去。女孩子家家,彼此面前通体透明,看一眼就知道。
他笑着说:马上。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果然摊好一个饼,大娘接过去掀开盖子,往炉膛里边的架子一放,并不是直接放在火上,只借看上去不动声色实则极旺的煤火边缘烘烤一会--这大抵便是老胡灌饼为什么这样走红的关键:无他,其实就是多了一个摊完以后再烘烤三十秒的过程。然而就是这三十秒却让他家的灌饼又脆又香,外脆里酥,让人吃过以后欲罢不能。就像他,她想。
就像他。
为什么喜欢他她连自己都说不清。这条街上他不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性的男子,隔壁卖五金的潮州人阿杜,见面就笑嘻嘻管她叫“靓女”。超市发的收银员小方也时常在上班的空当儿找她,他是温州人,不吃辣,所以从来只看不买,和她说笑一会儿胡混一阵也是好的。她有时心情好,故意装凶骂他:干吗从不买我家麻辣烫?他就正色答:我不吃辣的,又不是四川人湖南人。小玉抬杠道:切,不是四川湖南人就不吃辣了?我是东北人,你看我就吃辣。边说边拿起一串木耳往嘴里送,辣汤顺着木耳边缘和竹签一滴滴往下流,她熟能生巧,稳稳当当地避开了,一滴油飞溅在地,嘴角却一点油星不沾,还是一张红红的,柔软的菱角嘴。小方看得眼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你自己卖自己吃啊?小心长胖!她其实知道自己不瘦,但这种时候嘴巴一定是硬的:胖就胖!胖死好了,你管不着!
小方笑呵呵地走了。他好像知道阿杜对自己也有点意思,所以见阿杜在就不进来。阿杜也同样。两个人就好像穿花蛱蝶,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而她就是这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朵花。
阿杜劝她别总吃自家麻辣烫的理论则又是另一套系统了:会上火的呀,吃这么辣,伤胃!她对阿杜要比小方温柔些,可能是因为阿杜的潮汕普通话总招人笑,她看在眼里,略微有点卫护他。她见阿杜劝,就笑着说:没事,我们北方人的肠胃,和你们广东人不一样。阿杜又说,哪里的人都一样,吃辣肯定都伤胃的。而且你白天不好好吃饭,这样多不好。你看,额头都长痘痘了。轻言慢语的潮普,简直是苦口婆心,她便当他的面不吃,等他走了再解馋。
小方看在眼里有些拈酸:咦,你听他的不听我的?她还是笑嘻嘻:切,谁有理我听谁的。你吃醋啊?
小玉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敢说。也许就因为她谁都不在意的态度,才招这么多男孩中了魔。二十二三年纪,正是如花盛放。小方说,她比好多来买麻辣烫的音乐学院的女生都好看,她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可看见那些女生袅袅婷婷穿着裙子风衣,脚蹬高跟鞋走进来,手里拎好大一个的包包,她仍然控制不住地羡慕。什么叫靓女,这些才叫靓女。什么叫时尚,这样才叫时尚。站在她们身边,她自觉不自觉地都矮一头,只管低头递碟子,收钱,数签子。那些女孩子好多比她还要白,姐姐说,她们都是化妆化的,不像她是天生天养。可是她们不但白,还那么苗条瘦削!两相比较,她就看出自己的蠢相来。那么胖,伸出去的胳膊还有肉窝窝。脸盘也不小,还傻乎乎的白里透红。怎么会有人天生一张巴掌脸,衬得涂了眼影眼线后的眼睛更大?
有那么一阵子,小玉嚷着也要学化妆。电视里说的,用腮红粉底可以制造一些阴影,使颧骨没那么突出,显瘦。她甚至还专门去买了一个雅芳的多功能化妆盒,照着电视里的教程细细描画。好容易化出来,不但姐姐说看上去怪相,连小方和阿杜两个忠实粉丝也不肯发表善意评论,她不服气,硬撑着又化了几次,反响都不好,她终于失去了兴趣,把那盒粉扔到一边。想想不禁心疼:那盒雅芳一百零八块钱呢!算下来,合一百八十根麻辣烫!
但是大家都说她不化妆的好,她也就认了:谁叫咱天生丽质呢。这词是阿杜劝她时说的。这个阿杜,说什么都文绉绉,显得比人家有文化。
如果没有小胡出现,也许她有一天真的会和阿杜好。这条街上的小姐妹都有男朋友了,阿杜自己盘了一家五金店,门面虽小,也得十万以上的本金,又是这条街上这行当的独一份,称得上是垄断生意。姐姐也说阿杜好。最重要的是阿杜真心喜欢她,虽然他从来没表白过,可她心里头明镜似的。那个小方就算了。也许是因为普通话说不好的缘故,阿杜看上去要老实得多。
可是小胡来了。老胡灌饼开张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玉差不多每天都去他那里买灌饼。一连买了三周,才终于赶上他妹妹和他妈妈一次不在。那天中午她见他一人手忙脚乱在店里摊饼,门口还有三四个人排队,立刻自告奋勇:我来帮你。
他一叠声说:不用不用,你不会弄,别弄脏衣服。小玉却越劝越来,嘴还不停:嫌我手脏?我每天串串,洗手也勤!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收钱,把摊好的灌饼放到炉膛里烘烤,三十秒后拿出来,两边对折一下,往里面夹几片生菜叶,涂好辣酱,再放进塑料袋里,就算大功告成。
他惊异得都忘了摊饼,望着她道:你也会?
她只是笑,没法告诉他是因为看了太多次,早已稔熟于胸。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原来命运让她眼巴巴在门口等那么久,就是为了这灵光一刻:看看,她是多么合适的灌饼店老板娘人选呵。把顾客都打发走了她才得空盘问他:你妈你妹呢?他说:都去早市买东西去了。老家来了客人,我们今天要早点关门回家。谢谢你啊,人少,多亏你帮忙。
她低头抿嘴,心花却是朵朵怒放。
少顷,胡大娘和妹妹小娟果然来了,见她在店里帮手,也没多说什么。没挨一会她就讪讪地走了。那天下午他们果然关门早,才五点半左右,正是平日里生意的小高峰,店门就紧闭了。小玉经过时惆怅地望一眼紧闭的门,心想:从老家来的是什么人呢?如果不关门,他们这天该多卖出去多少灌饼?可恨的老家人!
因帮了这次忙,后来她再去买灌饼,一家人死活都不收她钱,害得她从此不好意思再去买饼。这样也好,其实她也并不十分爱吃面食;可她居然从此再也找不到第二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心下却甚沮丧。
一个月过去了。
每天两家都开门做生意,从早到晚。她不好意思过去,他又是摊饼的主力,一天到晚在炉子背后,更不可能没事串门。阿杜小方这些人依然在跟前晃来晃去,她心情不好,态度也随之恶劣起来。阿杜还好,小方好像看出了点什么,灰了心,来得也就不那么勤了。
她每天守着三个麻辣烫槽,只觉时日难涯。就在隔壁的隔壁,他现在在做什么?除了摊饼,还是摊饼。就算是摊饼她也非常地想去看一眼,一眼就好。可越是想去,越不敢。她对自己说:张小玉,你完了,你是真的爱上这个灌饼胡啦。
以前读职高那阵也暗恋过班上的男生;可那种浅浅的好感和这样剧烈的情感似乎完全是两码事。小玉守着麻辣烫,心事也和锅子里不断沸腾的食物一样起起伏伏。看上去鲜红一片,其实滋味有微妙的差异:木耳比较吸辣,而油豆皮入味很快,单吃有点咸。青菜太吸油,鱼豆腐煮得刚好时滋味最美。她从早到晚沉沉地想着,连串都吃得少了,人也瘦了一圈。姐姐问她:你怎么突然之间换了个人,不爱吃串了?真听阿杜话戒了啊?
她不答。姐姐这话说的,倒好像她对阿杜真有几分意思。每天朝夕相对,姐姐都看不出来她其实喜欢上了别人。如果爱是盲目的,倒好像旁观的人更都瞎了眼。她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惊又惧,有时欢喜,有时又好像瞬间沉入冰窖,浑身冰凉。
小胡长得很像职高时隔壁班一个篮球打得很好的男生,比她高一级,毕业后就去了广东,后来没再联系。可是这并不全是她喜欢他的唯一缘故。因为皮肤黑,小胡又爱笑,显得牙齿异常白。还有他的声音也好听。人站在那里十几个小时腰背都不泄气,像一棵长在暗地里仍然挺拔的树。还有什么,还为了什么?
她第一天见他的时候,他收拾完一切,暂时无事可干,就在店里搬了一个小马扎看书。看的是一本《新概念英语》。她喜欢求上进的男生;虽然她也才读到职高。她爱看书,不过只限于小说,偶尔看看《青年文摘》。姐姐读《家庭医生》和《知音》,小玉常笑姐姐没品:至少也该读《读者》啊。小方也看书,她见他看过什么卧龙生梁羽生。阿杜很忙,从来没时间看书。
不管小胡喜欢读什么,只要不是武侠色情,那姿态就是动人的。
也许很深很深的潜意识里,她有一点美人救英雄的心理?小胡好比是落难公子,她就是候府千金,同情他,愿意成全他的梦想。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问题是她能不能成全他的梦想还不一定。她有时候理智起来,就会想: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大家一样都是底层劳动人民,北漂。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比他要幸运得多,至少麻辣烫摊子好守,姐姐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得过来,她因此得以在“上班时间”四处溜达,有一次还在附近捡了一只狗,她管它叫丢丢。
这回她终于有理由去见他了:你看,一只狗!他在灌饼摊子后面使劲看,好容易看见一小团脏白色在地上滚来滚去:真好玩,你捡的?小娟和大娘也都喜孜孜看着,大娘说:这狗真好玩,是京叭吧。姑娘说:姐姐你真打算养它么,它叫什么名字?她笑着一一作答,像答记者问。先答大娘的:就是京叭。当不了北京人,养个北京狗也好。再答小娟的:我叫它丢丢。丢掉不要的丢。大家都赞这名字有趣别致。大娘又问:闺女你这阵子怎么不来吃饼了?她随口抱怨:你们不收我钱,我都不敢来买饼了!
大娘说:一个饼怕什么?你天天吃我们也请得起!小娟也说:姐姐你忒客气了。这样吧,我爱吃串,回头拿灌饼和你换麻辣烫去。
她笑说声好,斜眼偷觑他一眼,发现他仍低头在炉子背后摊饼,嘴角带着一点清亮的笑意。
这一天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四月份的初春,恰巧没有一个顾客来买饼,是灌饼店一天中难得清净的时光。他那样心安理得地听着,也不插嘴,就像听家里面的女眷围成一圈说家常话。那一刻,她好像完全是属于这一家的人那样心满意足。
后来丢丢没过多久还是跑丢了。后来小娟便当真拿着饼来换她的麻辣烫。
这姑娘特别较真,给她的灌饼还格外加一个蛋,如果在店里卖要三块钱,而麻辣烫六毛钱一根,正好可以换五根;小娟于是站在锅子旁边,认认真真地挑五根。小玉第一次就记住了小娟爱吃什么:木耳、金针菇、鱼丸子、藕片和香菇。第二次几乎也同样,只是鱼丸子换成了鱼豆腐。她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每隔两天,下午约莫三四点钟的辰光,她便用碟子盛五根小娟爱吃的串,亲自送到灌饼店那边去。十米不到的距离,又是春天了,她走过去竹签子还冒着热气。小娟果然次次都爱吃。她换回一个饼,还可以顺便看一眼小胡。
这个小小的以物易物的过程中仿佛蕴藉无限说不出口的情意。姐姐说她脸色都变好了,同时却控制不住地瘦下去,也许因为不再总吃麻辣烫,摄入卡路里量反而减少了的缘故。
又过了半个月小玉才重新找到一次和他独处的机会。这次是他过来找的她,姐姐不在,她一个人正坐在柜台里发呆:你怎么来了?
他仍是单纯地笑:妹妹说你两天没过来了,让我来给你送个灌饼。她们说你爱吃加蛋的。她说:我这两天不巧感冒了。--没病的话怎么会两天不过去?也不知道他听懂这潜台词没有,又连忙掩饰:小娟真好,要不要给她带串过去?边说边抄起一个碟子准备装串。
他笑着摆手:不要不要。娟儿这两天也上火了。看她尽望着自己笑,他也不好意思就走:你感冒好些了吧,病了也不多休息几天?
不忙,不忙。她说。一边却紧张地想自己头发乱不乱?真是的,唯独今天没有带小镜子,刚吃了一串木耳,也不知道嘴角有没有挂幌子。
他说:不忙就好。我们那边倒总是忙不完。
累吧?
还好,都习惯了。
你们到底几点关门?经常看你们快十一点了还没走。
差不多就是十一点左右。你们呢?
也差不多。吃麻辣烫的人好多都是夜猫子,所以入夏了我们十二点才关呢。
别太辛苦了。女孩子那么晚睡不好。
他们俩一问一答,她看得出他的拘谨。她想真奇怪,明明早就认识的两个人,结果到现在才客客气气地第一次正经说话。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却好半天才迸出一句:我还没去过鸟巢呢。你去过没?
小胡说:坐公交来这边租房子时远远看过一眼。
她闷一会,终于微笑着开口:什么时候叫上你妹你妈,歇一晚去鸟巢看看呗。咱一天到头地忙,也学城里人放个假。
他没成想她会约她,何况又是“放假”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我得回去问问她们。怕她失望,又补了句:小娟也一直说想去看看水立方。
小玉很有经验地说:听说夜里灯到了十点就都关了。要去看得赶早,也不用太早,九点半左右收摊就行。从这儿溜达过去才二十分钟。
两人便说好了,定在第二天晚上。当天晚上本来也可以,但是他说今天开门开得晚,所以晚上得多卖一会,要不账算不过来。这样也就可以了她想。他走了好一会她眼睛里还滟滟地全是笑。
小玉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五月的晚上。有些年头五月就算初夏了;可是2010年的五月不是。最后一场雪刚下过不久,街上的行人多数还穿着夹衣,个别怕冷的姑娘甚至还穿着毛衣,加一件呢子外套。
她差不多从中午就开始坐不住了,那天不知道怎么,麻辣烫的生意彷佛也特别好,天气不热,大家食欲却都是旺的。姐姐招呼不过来,喊她帮手,她好像总也不能做出正常的反应,一时呆呆地听不到话,一时又异乎寻常地热情,冲谁都笑。两个女生站在槽前,一会要涮粉丝,一会又要生菜,始终站在最前面纹丝不动,后面的人一叠声喊“让一下让一下!”也不走,自顾自地添麻酱蒜汁,又管她们要纸巾擦嘴。她平时最烦这样的,今天脾气却出奇地好,低声细语地说:同学你让一下后面的人好不好,劳驾。
姐姐见了鬼一样看她几眼,她装没看见,抿嘴淑女地笑,不露齿。
下午两点多钟,小方也过来了。自打她待他冷淡,他好像有差不多一个世纪没出现过了,这次分明有闪亮登场的意思:染了发,脖子上还挂了一根小指头粗的金链子。离店门口还有一米远他就夸张地喊:好辣!空气里都是辣的!
姐姐笑着招呼:小方好久不见啊。
她正数上一个客人的签子,听见声略微把头一抬,斜飞了眼:哟,帅哥好久不见。小方登时骨头轻了半两,满脸都是很识抬举的笑意:我最近忙,特别忙。
她平时并不这么轻佻,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整个人分外地喜气洋洋。看见小方,虽然装备古怪些,也仿佛格外顺眼。因为自己的快乐与他无关,她还略微有些抱歉:我们最近也一直忙。你的,总共是十六根,九块六毛钱。后一句是对正不耐烦地等着她算帐的顾客说的。
你忙什么?小方说。大姐,看我面子,今天给小玉放个假,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去看电影。
姐姐吃了一惊,看她一眼。她心说不好,嘴上却忍不住接腔:什么片子?不过我今晚上可去不成。
阿凡达!我今天店里没开门,一大早去电影博物馆排了五个小时的队才买到的票。排到了才敢来找你。你上次说要看,又买不到票,我还一直惦记着呢。
阿凡达啊。姐姐重复一句。她一阵心乱:姐姐最知道自己一直有多想看阿凡达。怎么这么不巧,偏偏是今天。
小方看她半晌不答,以为是不想去,急了:这票真不好买,而且你不是一直说要看巨幕版的阿凡达?整个北京只有电影博物馆有爱麦克司,新闻都说了排队的事,你没看电视?
听小方的温州口音拿腔作调,她扑哧一笑:是IMAX,伊麦克斯。
是嘛,就是伊麦克斯。他见她笑了,整个人登时放松下来:去吧,我好不容易买了三张票。姐姐也去。
姐姐也帮腔:小玉想去就去。我倒是去不成,店里还要人守着。
小方怂恿道:大姐也去。少做一晚上生意,也亏不了本;多做一晚生意,也未必就发了财。
姐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小方真客气。那我……也去?票很贵吧?我们回头把钱给你。
小方说:不贵不贵,我借了一哥们的会员卡和身份证去买的,才四十块钱一张,比外面的电影院还便宜!
那我这就把钱算给你。
哟,大姐你这就生分了不是。咱们谁跟谁呀。小方故意卷着舌根学说北京话,可惜“谁”那里露了怯,说成了“咱们蛇跟蛇”。如果换做平时,小玉一定笑出声来:你才蛇跟蛇!可今天不比往日。今天是她和小胡第一次约会。还不光是和他,约了他一家三口。
上午天气还暖和一点,下午空气温度骤降下来。小玉穿一件薄薄的蓝色长袖T恤,微微打了个寒噤:一会得回家加衣服。她右手无意识地用指头一圈一圈地绕着辫子,心里沉沉地。去,还是不去?IMAX阿凡达的票有多难买地球人都知道。姐姐明显地动了心,说不去也驳她面子。自己虽然生在哈尔滨城,说到底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来北京本来就是为见世面来的:阿凡达就是世面。鸟巢水立方也是世面,可是它们每天都在那里矗着,跑不掉。而倘若今天不去看电影,阿凡达就没了。她想起那次音乐学院的女生来吃麻辣烫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说起:去看阿凡达了吗?我昨天和那谁刚去了华星。
那还是二月初的事。那时阿凡达刚上映不久,说话的女生穿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皮肤很白。旁边穿红中式夹袄的女生哼了一声:小样儿!我回头让我男朋友买电影博物馆的票,那边是IMAX,巨幕版,全北京独家!
槽边另一个穿蓝风衣的女生和她们不是一路,旁边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开口却是底气不足:我也要看IMAX的阿凡达,你说过带我去看的。
那眼镜男立刻讪讪地:我又没有车,怎么去排队。听说那些排队的人都半夜两点钟开始排。早上九点一开场,半个小时票就全没了。
我不管,你答应过的嘛。蓝风衣声音一下子又嗲又沉,说不好就要翻脸的样子。
小玉当时正站在麻辣烫槽前数签子,所有交谈都一五一十进了耳朵。这阿凡达是什么东西,怎么人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那晚的北京新闻也提这事--旁边摊卖小菜的阿姨有一个小电视机。果然一票难求,小屏幕上排队的人一直乌泱乌泱排到大街上,二月的清晨正在下雪,她见那些排队的人哆嗦着把手套进袖筒里,又在雪地上跺脚。也活该这些不买春运火车票的城里人受这一遭罪。大早上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身上,每个人都在队伍里不耐又憧憬地笑着,好象这排队说不出的值--虽然只是一瞬,这一幕却深深刻进了她脑海里。
那时小胡还没有来,她没几天就忍不住和人说起了这个阿凡达。阿杜也听过,可没小方懂行,小方一听就笑了:阿凡达啊!小意思。我一个老乡就在电影博物馆那边倒卖黄牛票。回头我跟他要两张,请你去看。
那次比拼阿杜明显落了下风,她还以为小方只是说说。两个月过去了,想不到他真没忘。小玉感动之余难免疑惑:你不是说可以跟那个卖黄牛的哥们要票?怎么又排了五个小时的队?
嘿,现在人家管得也严了,一个人排队最多只能买三张,你说他排那么久队也不能光为咱义务服务吧,也得赚一天的钱呀。
原来小方排一早上的队是真的。小玉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洇开来。要不就领了他这份情吧--即使看阿凡达的对象是小方呢。机会难得,她没本事抗拒这诱惑--问题是可是怎么去和小胡说?
往灌饼店走的时候她脚步有一点沉重。看见小胡的时候他却仍没心没肺地对她打开一个很大的笑:这么早就过来了?看她手里没有麻辣烫,知道她不是过来换灌饼的,手里却仍然习惯性地迅速抄起一张刚摊好的饼,又塞上许多生菜,直递到她手里:快吃吧,你肯定又没吃中饭。
小玉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了恋慕之外的内容。还带着笑,可不是没有一点说不出口的怨:为什么请我看电影的不是你?就知道摊饼吃饼。怨意上升支持了勇气,她说:我今天不能和你去鸟巢水立方了。晚上有事。
小胡睁大了眼,黑洞洞的灌饼店里只剩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怎么了?家没事吧?
她不想撒谎:和朋友约了去看电影,阿凡达。他不知道我们约好了,买的是今天的票,刚拿过来。
他“哦”了声,听不出来是失望还是明白:那票听说不好买。那就改天吧,没关系。
他怎么不问请她看电影的是谁?也许他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姑娘家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过来的时候满怀歉意,走的时候却彷佛带了一点怒意了。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七点半的场,他们五点就出了发。坐公交车过去的,下车以后还要走一段。电影博物馆在很偏僻的酒仙桥。
进场后小玉自然坐在小方和姐姐中间。巨幕的效果果然很好,整整三小时,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早听说上厕所会错过精彩镜头,他们仨晚上吃饭都没喝水。饶是如此她开场前还专门又去了次洗手间。小方笑她太紧张,她脸红红地不答,心说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大牺牲来赴的会。
电影都放完好一阵大家还沉浸在潘多拉星球和纳威人的世界里回不过神。还是小方最先摘3D眼镜:不急,现在人多,等一会再走。她明明听见了,却仍呆呆地看着银幕。姐姐说:小玉看魔怔了。说真的,这3D电影真不赖。
小方听姐姐赞好,不免豪言壮语起来:过两天还有爱丽丝漫游仙境,我再带你们来看。
姐姐好奇道:那又是什么?
小方说:好像是迪斯尼还是哪里的动画片。
动画片就算了,还要看店呢。姐姐打了个呵欠,笑着说。不过这阿凡达还不错,跟真的一样。
小玉静静地坐在中间,不答腔。这么好看的电影--真好看。真的好看。她看完后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可惜小胡没有来和她一起看。
姐姐终于说:走吧。人都走空了。她起身时偷偷拭了一下泪,小方笑起来:女孩子就是感情丰富,大团圆结局了还哭。这3D效果真棒,嘿,你们猜我看的时候想什么?
还是姐姐接的腔:什么?
我在想啊,你看那纳维人的长腿!完全是照黑种女人的身材比例做的,那叫一个黄金比例!
小玉蓦地抬头看小方一眼。眼神非常生。
出了电影院,小方一开始很阔绰地说这么晚了,打车回去。姐姐说走走吧,走一段就有公车直达。小方也没再坚持。毕竟从这里打车到音乐学院附近得四五十呢,得卖多少小百货才赚得回来--三个人就这样默默走在电影博物馆外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小玉的话很少,一路都是姐姐和小方一问一答。她蓦地又想起小胡来。这么晚,等回去灌饼店肯定都关门了。
走了不知道多远,才终于走到了公交车站,三个人上了车,车上空荡荡地没什么人,小玉上去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姐姐正要跟过去,想了想,让小方坐过去了。她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一直也没给他票钱--就让他挨着妹妹坐吧。
小方也许没感觉,这种不知名目的好意却让小玉暗恨了一下。不就是几十串麻辣烫的钱吗?给他就是了。她们虽然穷,可也不差这么百八十块钱。她知道姐姐一直都看重阿杜多过小方,可是今天她对小方却客气得有点过。怎么只要看见还算趁两个钱的男人,就忙不迭地把妹妹往上推?眼皮子这么浅,怨不得姐夫和她离婚。她们从哈尔滨来北京讨生活也是因为这个。姐夫和姐姐热热闹闹打了几年架,终于离了婚。姐姐是个要面子的人,本来在百货大楼站柜台,离婚后哈尔滨顿时成了伤心地,死活再呆不下去,好说歹说拉上妹妹一起来了北京。从小两姐妹都没好好上学,她读到职高二年级就退了学,但是她比姐姐乖。姐姐早恋时她亲眼见妈妈打姐姐,一顿又一顿,这种杀鸡敬猴的教育方针果然效果菲浅:她至今都没恋爱。她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有点不开化,浑浑噩噩的,不料来北京千里万里,居然遇到个冤家。
小胡信不信他居然是她长了二十三年,第一个真正喜欢上的人?
小胡小胡小胡。想起小胡她心就有点软。怎么偏偏就是他?他真瘦真黑,可是精神。他的笑容也好看,像日剧里的那个什么木村拓哉。他也从不像阿杜小方这些人乱献殷勤,却不知道女生就吃这一套:酷一点,就是要酷才卖座。她打赌小胡不知道自己招人喜欢。她有点可怜他,也可怜自己:两个人都被小店牢牢地拴住了,虽然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认识这么久,连一次街都没逛过,话都没说过几句,这算什么呢?
公交车上小玉一径低着头想着,眼睛都湿了。无论如何他是她的初恋。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挑。挑剔得紧。看上去傻大姐一个,实际上心高气傲。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不能放跑了。过了这村,没这店。
小方看出她心不在焉,话也渐渐少了。姐姐悄没声地坐在最边上。一路上晃晃荡荡,车厢空洞黑暗,驶过的站大多也都是空站,没人上下车,更没开灯的必要。她呆呆看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车水马龙,还有好些家店铺没关:七十一便利店。成都小吃。大鲨鱼火锅城。她想,有一天一定要和小胡来吃一次真正的四川火锅。一定比自家的麻辣烫好吃得多。至于谁请谁--她没想过。一想起小胡,好像就想不到这些世俗的事情上去,整个人虚飘飘地,像踏在云彩里,做着梦。
小方低着头,好像也在出神的样子,只是身体略微向她倾斜,肩膀的温度一波波传来。这么热,她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给自己闯了祸:小方突然间抓住她的手。她吓一跳,烙铁烫了一样甩开:姐姐看到了!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难道姐姐看不到他就可以拉她的手?
手没甩掉,小方受到鼓励,更紧地攥着她的手,满脸迫切地堆笑,只是一时不敢说话。她又气又急,这才醒悟到坐在最边上原来是作茧自缚:你放开!再不放开我生气了!她的声音很低。车厢里鸦雀无声,只几个睡着的人静静的呼吸声。
小方放开了。被他捏过的右手还又热又湿,不过很快就凉下来。她把手缩回来搁在一边。刚才想必他也很慌张,否则不会黏糊糊的都是汗。一阵气苦,她几乎要哭出来:他怎么敢?怎么敢?两张电影票就以为我是他的人了,卖麻辣烫的姑娘就这么不值钱?
因这场黑暗里小小的搏斗他们之间气氛有点僵。姐姐一直闭着眼,也不知道到底听见了多少--多半在装睡。快到音乐学院了,小方要提前下车:我住在北沙滩,先走了啊。姐姐这时又突然惊醒过来,连忙让座:再见再见,明儿见。
她呆着脸,装没看见。小方下车了,却正好在她那边的窗户下招手。她躲不过去,只见他一张反光的胖脸在路灯下笑嘻嘻:小玉,明儿见!她似笑非笑地,没什么表情。说实话也不怎么真恼,只是刚才那手的不洁感还在,回去要好好洗。刚看过大片的好心情一散而空,她瞬间又跌回现实之中:和刚才的高科技、崇高爱情、伟大牺牲没一点儿相干的,又落回到同一条街上互相调笑的现实本身。
经过灌饼店时门果然关着。回了街后面的小屋,姐姐一路没开口,进门时突然说:这个小方,挺喜欢你的。
她没吭声。
丫头,和你说话呢。
什么?
今天你去厕所的时候,小方都和我说了。他说,这半个月他回了趟温州,又找了点发财的门路,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他还准备在北京买房子了,就买他们温州老乡的二手房,有个女的叫什么菊姐的,要回温州生孩子,不炒房了,愿意积点德便宜转给他。就在南二环,方庄那边。地理位置还相当不错。
他和你无缘无故说这些干吗?
傻丫头。姐姐啐一口。你真傻假傻?
好端端骂我干哈?
骂你缺心眼。千好万好都不如一套房子实在,人家小方说得多明白。
小玉心里冷笑一声。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啊。怪不得敢拉手呢,这个小个子温州佬早就布好了阵设下了局,知道姐姐已成了他阵营的人,就等着她往套里钻。
你别不说话。姐姐看她不应声,过了一会又说。丫头我也是一直惯着你,把你惯得越来越没有王法。你一直以来和小方阿杜闹着玩,还有那个什么小胡,你以为我没看在眼里?老大不小了,过完年都二十三,虚岁都二十四了。妈前两天还打电话说,赶紧地给你找个合适的。不能跟我一样,嫁了个禽兽不如的,夫妻一场还不如坐台当小姐,没准还能遇到个把真心人。说话间姐姐哽咽起来,像演讲水到渠成,自个感动了自个儿。
你是你,我是我。小玉静了半日,说。我不跟你学,落不着和你一样。你别管我。
我别管?爹妈不在北京,我就得对你负责。阿杜好久都没来找你了,听说老家有人给介绍了汕头姑娘。你别以为姐姐啥都不闻不问,心里明着呢。这种看上去敦厚的都靠不住,别看小方油头滑脑的,倒还有几分真心。
阿杜有对象了?小玉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有点儿恍如隔世。怪不得他回了一趟老家,好久都不来这边了。彼此没把纸捅破,他心里也该明白,自己的心不在他身上。她虽不怪他,难免还是有点震惊。
没想到吧?姐姐看她不顶嘴了,有点得意。你还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你,等着你。告诉你,女人最经不起老,一晃荡二晃荡地就老了。当时喜欢我的也多着呢,你看我今天。
她不想看,可仍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客厅昏暗的灯光里姐姐果然已经有鱼尾纹了,才刚三十出头。按姐姐的话说,都是让麻辣烫的热气熏的。
你还记得爸下岗后妈和我们说的。女人一辈子什么都不图,就图嫁个好男人。别人管不上咱,咱也得为自己盘算。
都什么年代了,就不兴自己奋斗了?
赫,丫头挺有志气。你倒是和我比划比划,怎么个奋斗法?就靠那麻辣烫摊儿?仨瓜两枣不够咱姐俩糊口的,在北京也就勉强够混个温饱。
那我去读夜大,考成人高考,弄张本科文凭。
哟,心气够高的啊?不过姐告诉你,现如今多少正经大学生且找不到工作呢,你看住唐家岭的那些,赚的没准还不如咱们这麻辣烫摊多。
那你给我点钱,我开服装店去。
我哪来的钱?你不知道赚来的钱都给房东了?你不知道我们这摊位租金多高?服装店。服装店就能发家啦?你懂时装还穿这么土气?
左不成右也不成,那你到底要我怎么着?小玉也恼了,就有点口不择言:看了场电影,就把我卖给那姓方的啦?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费?
养了你几年,你就这么对我。姐姐眼圈立马就红了。你个白眼狼,为你好你还不知道。
小玉执拗地不肯说话。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她抬头看着表盘。十二点了。这场触及灵魂的谈话到底还要进行多久?幸好来来去去都还是在说阿杜小方,没提小胡。姐姐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穿了,那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她其实有点怯。
好在姐姐就是不提正主儿:还在为阿杜的事姐姐没早点和你说生气?
这都哪跟哪啊。小玉的思绪荡秋千一样荡到很远的地方去。阿杜是谁?她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人我不认识。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我只认识小胡。
姐姐不明就里,也跟着笑了:不认识好。就当没认识。
第二天姐俩起床,还是和前一天一样亲热,像前一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早餐是老三样:茶鸡蛋,咸菜,小米棒子粥。她两下呼噜吃完,姐姐把碗筷一收。俩人出门走五分钟就到麻辣烫摊子。先把槽车推出来,前一天用清水洗过了,北京春天风干物燥,现在差不多也全干了。把槽下面的出水孔挡住,就开始往里面倒水,下底料。姐姐干了几年这个,早就成精成怪了:该放多少水,多少料,一放一准,味道定是不咸不淡。她听过好多客人说她们家的麻辣烫是远近这么多家里最好吃的,尤其是木耳特别入味。这肯定是真心话--她们一卖麻辣烫的,别人也犯不着上赶着恭维。相比起来她就游手好闲得多,每天只是在一边洗洗菜,择择菜,串串签子。偶尔闷得发慌了才陪姐姐买趟菜,反正也不远,就在店斜对面的安翔里早市。大白菜最便宜,一般八毛到一块五一斤。生菜贵得多,应季的夏天也要两块五。茼蒿价格适中,爱吃的人也还算多,大概一块五到两块。她还跟着姐姐去进过鱼丸虾丸牛肉丸,进这种货比较简单,认准了一家就老去,用不着现场挑拣,就是货太沉。姐姐总把一大袋子各种肉丸肉棒抡到三轮车里,让她也上车,连人带货一起驮回去。买肉丸子的地方不在早市,在远一点的海鲜市场,她不爱去,说嫌味道太腥。另一个原因是不愿意让姐姐把自己连货一起驮回来--两姐妹吵架归吵架,情分毕竟还是在的。姐姐从小把自己带大,比爹妈都亲。
她也问过姐姐:为啥不干别的,非卖麻辣烫?姐姐说,这个能赚钱。本小利大,音乐学院女生多,爱吃麻辣烫的也多。她问那为什么非要在音乐学院附近?姐姐说:老舅就在亚运村附近的工地,离这近。其实小玉知道爸爸没下岗那阵,姐姐小时候学过扬琴。中国音乐学院就是姐姐心目中的圣殿,这辈子没指望进去读书了,就在附近卖卖麻辣烫也是好的。想到这个她就打心眼可怜姐姐,可是这话不能说,说了姐姐该多伤心。
九点不到小胡过来了。这阵子他过来比他妹多。
昨天的电影好看吗,那个阿凡达?他摸着头,看上去说不出地憨。
好看,特别好看。
昨天我卖到十一点半。他忽然说。她一听就明白了:他在说她怎么回这么晚。经过昨天,一夜间她胆子好像也变大了,明知故问:干吗卖那么晚?
也不是故意的,老也有人来买饼。他又摸摸头,傻傻地笑了。还想等你回来,问电影好看不。
多卖几个饼能多挣多少钱?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她口里埋怨着,心里却一阵暖融,像喝了姜汁红糖水。女孩子就是这样,一旦给了点好脸,就蹬鼻子上脸,轻车熟路,这本能没人教也会。她忽然确定他也有点喜欢她了,否则怎么昨天约定成空,惆怅的不止她一个?
果然他闷了半天说:小玉,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鸟巢吧。你不说还好,一说来北京都几个月了,还没看过鸟巢,不该。
好,叫上你妹和你妈?
不用了,她们昨晚都去逛了。
原来昨天做饼做到十一点半的那个人只有他一个。这样她就更确定了:他是在等她。不光为了问电影好不好看,还有更多别的。
姐姐也去过的。就我没去过。
那就咱俩去。
小玉料不到小胡说话这么直接,也不是没和男生开过玩笑,偏是对着他不行。--她红着脸笑着说,那就今天吧。今天晚上。
好。就今晚。他脸也红了。
还是差不多的五月的天气,心境却和昨晚大不同了。小玉下午早早就回家换了衣服,才十几度的天气,她就迫不及待地穿了一身白连衣裙。
再回到店里姐姐大惊小怪:成精成怪了,不怕感冒?快加上件外套!
小玉不答,只无声地对盛麻辣烫的不锈钢槽身倒映出来的身影微笑。她去灌饼店找小胡时正好碰见小方往这边走,老远就酸溜溜说:穿这么漂亮,倒像新娘子。昨天怎么不穿裙子?
她那天实在是高兴,连调侃也照单全收:你管不着!
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走到灌饼店,一进门却找不到小胡:只有胡妈妈和小娟,一个在炉子后面摊饼,一个在外面收钱,兼管麻利地把摊好的饼放进火炉里烤三十秒,再把烤好的灌饼拿出来夹生菜。
你哥呢?
哥哥昨晚就感冒了,说中午回家补一觉,现在还没过来,应该是还没起来吧。
他生病了上午怎么不说?她居然也没看出来。约的是七点半,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了。麻辣烫隔壁小菜场的新闻联播已经播了好一阵。
小娟看她发呆,有点不落忍:我给哥打个电话,问他好点了没。
她说:不要。就让他休息吧。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自觉背影很美,在光线昏暗的灌饼店里像一朵摇曳生姿的白莲花。走出去的那一瞬她遗憾地想:真可惜小胡见不到这白莲花了。还没想完就被人拍住了肩。她转脸一看:
正是小胡。
是发高烧到四十度,脸都烧红烧烫了的他。
才半天不见,整个人就彷佛烧瘦了一圈,然而眼睛还是亮的,一看见她,就展开一个很大的笑。那笑容亮堂堂地照着她的脸还有心。
那天晚上他们不止去了鸟巢,也去了很多别的地方。两个人一直肩并肩地走着,距离越来越近,一撞上就赶紧分开。夜风渐凉,她穿着单裙,情不自禁用手拢住了肩。电视里这种时候,男主角就该伸手把女主角的肩膀搂住了吧。然而他离她这么近,发烧的体温都可以透过肩膀传过来,却死活不伸手。
她莫名有点焦躁,问:你还在发烧?
他笑着说:好多了,出来逛鸟巢就算是休息了。
两人都低头走路。这次轮到他没话找话了:鸟巢和电视上看上去的有点不一样,没想到离水立方这么近。
她却不争气地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是,是啊。
迟钝如他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把外套脱下来:穿我的衣服吧,别感冒了。
小玉慌忙推脱,虽然外套里的体温着实打动了她,可怎么能夺一个病人的衣服?到现在她才后悔没听姐姐的劝。他却不由分说,一定要套在她身上:我比你壮。
两个人都在用力挣脱,手难免碰在了一起。外套很暖,比外套更暖的却是他的手。也许是冷糊涂了,她冰凉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那双有力而滚烫的大手:和你说过我不要!
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就好像触了电。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镇定下来,轻而厚软地反过来握住那只小手,动作异常小心,像是怕捏碎了什么似的。静了好一会,另一只冰凉的小手又怯生生伸出来,去在虚空里找另一只大手。
它找到了。
两只手的主人面对面的站着。又沉默地过了好一会,小手的主人的脚踮起来。
谁说卖麻辣烫的姑娘和卖灌饼的男孩就不会吻了?在五月北京冰凉而渐渐潮湿起来的夜色里,他们笨拙而甜蜜地吻着,一心一意地,在巨大的幸福中颤栗着,每一次都像通了电。他的烧度不知不觉地退了下去,她的面孔却开始滚烫起来。
他轻轻地捧着她的面庞,如同捧着什么珍贵的瓷器。好比一下子从野丫头变成了大姑娘,她不胜娇羞地低下头,说:我以前没这样过。她指的是吻,也指的是喜欢。她指望他也告诉她:你也是我的第一个。
他却不答话。她心一下子凉了:这样的良辰美景,两情相悦,怎么不说话?
含了无限怨怼,却听见他说:你真好。
她重又高兴起来:我好什么?
什么都好。我做梦也没想到过你会喜欢我。
她真想说: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开始喜欢你了,喜欢你好像已经半辈子了。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问:你呢?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
她不满意这回答。怎么会连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的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记住你了。你和别的人不太一样。
这样她又重新被巨大的狂喜充满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话永远慢一拍。他明明会说话,而且说得这么好听,为什么不早说?
他们俩像连体双生子一样慢慢地走回店里去。才一千米的距离,恨不得走上一生一世。已经十点半了,鸟巢和水立方的灯早关了,他们却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