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满树榆钱
尾声 满树榆钱
新世纪,谷城外,开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园一样,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园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这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两个女人,母女俩,母亲六十开外,女儿,则看不出年龄,很时尚且貌美如花。
她们来祭典一个亡者。
那亡者姓赵,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赵彼得。
她们带来了鲜花、水果、酒以及纸钱。母亲亲自奠酒,她将斟满的酒杯举起来,说道:
“赵叔叔,给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杯酒,洒在了墓碑前。
“赵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时间过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跟您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亲笔给您写过一封信——您寄来钱,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写!……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泪光,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安静、沉静,她沉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显然,是她身边的亲人,她的女儿,从没有听到过的。女儿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见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本子,几十年前,孩子们常用的那种笔记本:
“奶奶活着的时候,您寄来的每一笔钱,她都要清清楚楚记在这个小本子上,她老人家临终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孩子,这是一个账本,这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咱娘儿俩,欠人家的恩义!将来,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当面谢谢人家的这份恩德!’……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因为,当着您的面,我说不出那个‘谢’字,那个字,太轻,太轻,太轻了!……但现在,我的女儿,就要远嫁到法国去了,她临行前,我想,我得带她来,向您辞个行,把这个账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账本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这一生,欠您的恩义……”她说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铭恩,戴铭恩,她的女儿,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阳真好,是北方难得的晴朗的春日,风和日丽。墓园很宁静,四周一片鸟鸣。远远望去,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桃花,一树一树的泡桐花,一树一树的丁香,还有,不知名字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绽放着,北方春天的艳情,似乎,总是这样的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隐秘。
比起相邻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古城,谷城显然要沉寂许多,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一些从前真实生活的痕迹。
比如,西街。比如,鼓楼。
西街上,旧式的楼檐下,没有像那些旅游景点一样,悬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弄成电视剧布景的模样。仔细看,楼檐下,这一家或是那一家,还有一两盏从前的走马灯,挂在那里,破得不像样,可是,有沧桑的好看。
还比如,旧宅。
朗霞惊讶地发现,尽管,那座小院,破旧得不成样子,简直如同废墟,尽管,它看上去变得十分狭小、拥挤,尽管,厕所的后墙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门框的条石上,那三个凿刻的字,那三个屡屡闯入她梦中的字,经过了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竟然还在,她一看到那三个字,眼睛就潮湿了。
“活泼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她扭过头,看见了一个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脸盘,皱纹很深,烫着碎碎的一头小卷儿,正眯着眼打量她。
朗霞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来,“真是你呀,朗霞,我从鼓楼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会是朗霞吗?可别叫错人呀——”
她们俩,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着,时光的大河,在她们身边,汩汩地流,她们都听到了那惊心的声响。
“你过得好吗?朗霞,”引娣含着眼泪问。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过得好吗?”
引娣笑了,她没有回答朗霞的问话,却说:
“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引娣说,“前几天,我看见婶儿啦,婶儿回来了,就站在那儿,站在那棵榆树下,说,‘你看,结榆钱了,满树都是榆钱儿,朗霞最喜欢吃榆钱蒸的布烂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树,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这满树的榆钱儿,结得多好!今晚上,我给你做榆钱儿布烂子吃。”
“你说谁?”朗霞问,“谁回来了?”
“婶儿啊,”引娣回答,“马兰花大婶儿啊!她有时候会回来看看。”
正午的大太阳,朗照着,唰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电流通过。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原来,是它在召唤着她,它用满树繁密的榆钱儿、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意,召唤着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她看见树下的母亲了,站在那里,年轻,美丽,像榆钱儿般清香,望着她,忧伤地微笑。
她拉过了身后的女儿,说道,“妈妈,这是您外孙女。”
然后,她哭了。
--2013年4月22日于太原
【朗霞的西街】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