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赵彼得
六、赵彼得
枪毙陈宝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倾城出动。那已经是夏天的时候,城外的田野,小麦已经开始秀穗。到处矗立起了那种炼铁炼钢的土高炉,冒着浓郁的黑烟。先是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马兰花,则因为包庇、窝藏反革命,被判处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砖道巷,朗霞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一座坟墓。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欢看各种热闹的引娣,没有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个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个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吴锦梅也没有出门。她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个冬夜,酒枣的红、瓷盘的白,如同静物一般的画面,那么鲜明,没有丝毫污浊。还有那些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让人踏实和温暖。回不去了,她想。这样温暖而单纯的冬夜,永远回不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层,压着那件天蓝色开白丁香的衣衫。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带着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这个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区,寒冷、干旱,出产莜麦和山药蛋。出门,一抬头,可以看见残破的烽火台,还有,古长城的残迹。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场。病后,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带我走吧。”
奶奶说,“宝,咱走。”
奶奶又说,“城外,那条大河,朝北,走到头,就是奶奶的老家。”
朗霞说,“好。咱们走到头。”
奶奶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善后的事宜。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家具,带不走,卖了。这一天,一大早,祖孙俩,奶奶挎着大包袱,朗霞挎着小包袱,出了家门,去长途汽车站。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奶奶回身习惯地掩紧了院门,上了锁。听到“咔嗒”一声响,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说了一声,永别了。
出了小巷,来到西街上,一别脸,就看见了鼓楼,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无情。朗霞不动声色看了它一眼,扭过了头——她庆幸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必穿过它的身下。现在,鼓楼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远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嗒嗒嗒地,从背后追上来,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了引娣。
引娣望着她,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拉过她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几只羊拐。
洁白、温润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那是引娣不离身的唯一的宝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着那几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鼓楼看见她突然涌上来的满眼泪水,她怕西街看见她的泪水。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她们。
是赵大夫。
赵大夫说,“大婶儿,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也好和你们联系。”
奶奶说,“不必了,赵大夫,不给你添麻烦了。”
赵大夫说,“大婶儿,这都是为了孩子。”
他拿着笔和纸,固执地要求着。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说:
“有你这句话,我代兰花谢谢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边,就好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一切。
赵大夫拿过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开了。奶奶对赵大夫轻轻摇摇头。出事以后,朗霞就是这样,对一切人,关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哭,不闹。就连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静。她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那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安静,是极地的雪原,凛冽、寒冷、死寂。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把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长途汽车。他给了奶奶一包吃的东西,他说:
“大婶儿,保重——”
他向她们招手,车开了很远之后,他仍然那样站着。只是,朗霞根本就没有回头。
后来,车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时候,奶奶给朗霞找东西吃,打开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里面还塞了五十元钱。对她们而言,那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泪了。
朗霞对奶奶说,“奶奶,别哭,不值得。”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车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温润如玉的、朋友的宝贝,从车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说,“我恨——我妈!”
那时,她不知道,她的妈妈,马兰花,已经生病了。她没能熬过五年的刑期,在饥荒的六十年代初,病死在了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