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燕子,穿花衣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着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
“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垂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
“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领,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一个孩子。
“你真傻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呀!”她哭了。
陈宝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团热烘烘馨香的血肉,亲人的血肉,这是那个世界的味道,那个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昼、有光明的世界。许久,他轻轻说道,
“别这么说,兰花,能在你身边,多活这么多日子,值了!”
“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陈宝印微笑了,“你没听人说过那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玩笑地,说出了那个“死”字。那个字,让马兰花心里一哆嗦。
“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见她了,那个个子高些、提灯的闺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吓坏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从下到这地窖那一天,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朗霞。可是,她的声音,他是烂熟于心的。从奶声奶气的小闺女的牙牙学语,说,“榆钱儿,七(吃)榆钱儿——”到后来日益的流利、清脆,明亮,那声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像鸟语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运对这个不见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赐,那是——神光。
他记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钱儿,七(吃)榆钱儿——”他像被炸药炸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巨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等那声音终于、终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从此,在那些个难挨的白昼,他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偶尔的,那个声音的降临,等待着阳光照进没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显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进这个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个节日。他记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听到了她唱歌,她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来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么几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是一支他从没听过的歌,也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她细细的清亮的童声,就像又清又温暖的溪水一样,没住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鱼在他的腿间,游来游去,身旁,是红花绿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其实,他知道,陈宝印知道,马兰花说的,是对的。当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会这样拖累他的亲人们。可是,晚了,回不去了,他永远登不上那条船了。
这一夜,马兰花为他剪了头发,剪了胡须,没有剃刀,所以,她尽量修剪出形状。他看上去,清爽了许多,精神了许多。马兰花盯着他看、看,看了许久,说道:
“还是个好看的男人。”
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来了。他们挤在那张地铺上,紧紧相拥。她如同波涛一样吞噬着他,激荡着他……他热泪横流地说,“值了!”他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缠绕。
天亮前,兰花走了,临走,留下了一样东西,她说:
“哥,我完璧归赵。”
是那只小药瓶。里面,装的是——毒药。
她背对着他,说,“宝印,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补报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灯的光焰,一闪一闪,在这个地心里,是永远没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的宁静。解脱,现在,变得是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办呢?马兰花一个女人,将如何隐藏他的尸首?家里藏着一具尸体,一旦败露,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陈宝印,你别无选择。他想。
当地窖门被公安人员打开的时候,那些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他的时候,陈宝印想,现在,我可以死在阳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