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守墓人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当陈宝印敲开谷城西街的家门时,马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装,背个褡裢,像个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爷呀!”她惊叫一声,他忙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她的惊叫。
那一夜,不满两岁的朗霞,熟睡着,孔婶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这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缠绵。马兰花一次又一次地问道:
“是你吗?宝印?真是你?”
陈宝印回答说,“是我,兰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马兰花哭了,“我以为你让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湾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像滚烫的蜡油一样,滴在他的胸口。他们在自家的炕上,紧紧紧紧依偎在一起。他告诉她他的经历,城破时,他没有被俘,也没有像有些弟兄们那样,自尽,原本,上面是发给了他们这些守城的官兵毒药的,一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剧毒,意思是,要让他们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偷生,他毕竟是个军人,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鬼使神差,一份传单,被风吹到了他脚下。这样的传单,本来,在阵地上,有很多,是解放军的攻心战术。他捡了起来,上面,有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只见那上面写着那句话: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刹那间,他崩溃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马兰花,和他还没有见过的小女儿,一阵心痛。他把那张纸,揣进了衣兜,把毒药瓶,也揣进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让我再看一眼她们,再死。
城破时,他躲进了城中一个相识的朋友家中,换了一身便装,几天后,趁乱,出了城。他不敢贸然回已经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车、乘船、徒步,惊险重重,总算,来到了一个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的地方。那时他身上还藏了几条“黄鱼”,他用“黄鱼”换来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那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犹豫了。他想,就这样只身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亲人呢?而他,留下这条命,原本,是为了再和她们相见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让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活着,还怕没见面的那一天吗?”他想,是,不错,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谁知道它有多遥远?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这样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儿接出来,再想办法南逃,去台湾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归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样艰辛和漫长,在已经解放的土地上,一个身份可疑的人,简直寸步难行。他乔装成跑单帮的,去北方,收购羊毛,旱路、水路、汽车、火车、牛车,毛驴,过长江、过淮河、过黄河,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路,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却终于又化险为夷。等他在一个黄昏,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静的鼓楼,魂牵梦绕的谷城的标记,他落泪了。他想,谷城啊,我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满心的悲凉,此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入了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
“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
“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军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她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
“婶儿,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说道:
“婶儿,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她说。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儿,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
“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
“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
“这下,你高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