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惊天动地
三、惊天动地
这个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场接一场,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挂上了长长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严寒阻隔了一对秘密的情人,他们找不到可以遮蔽他们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盖了,一览无余,广袤的青纱帐倒了,播种了冬小麦的田野,也是一览无余。那隐秘的激情,在空旷的冬天简直无处藏身。虽然,周香涛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温暖的,生着红红的炉火,可他们都知道那很危险。
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约会。
梦中,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说,“我的鲜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在梦中,她总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动,在说话,却永远听不见他说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境,热烈,缠绵,无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给他写信,她写道,“想你,想你,想你……”无数个“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他宿舍的门缝。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只能用眼睛,告诉她他的想念。偶尔,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间里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珍惜又恐惧。他知道,这柔软而炽烈的、无限美好的身体,其实,是他的罪孽和深渊。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过年。
她知道这一切。
正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挨过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个寒假,晚饭后,她变得很喜欢去朗霞家串门。她自己的家,这种时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发疯。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好在,还有个马兰花,她庆幸还有个马兰花,水一样温存的女人,心有灵犀,却从不多嘴多舌打听别人的闲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长夜,在这样的女人身边,盘腿坐在火炕上,让她觉得一直在咬紧牙关、和蚀骨的思念搏杀的自己,变得非常软弱。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火炕烧得很旺,一壶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烧开。炉膛里,常常,埋着红薯或是山药蛋,在她们的闲话中,渐渐地,冒出温暖的香气。奶奶用火钳,将吱吱叫着、淌着糖浆的红薯或是皮开肉绽又面又沙的山药蛋夹出来,分给朗霞和引娣,也分给大人们。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补衣服,或者,用劳保发的白线手套,给朗霞织线衣——这样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十几年!吴锦梅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婶儿,”她轻轻叫了一声,马兰花抬起眼睛,笑着看她,那一双美丽的清水眼,仔细看,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问你一句话,你别见怪。”吴锦梅说。
“你问。”马兰花说。
“你甘心吗?”吴锦梅脱口说。
马兰花细细地看看吴锦梅,笑了。那笑,云淡风轻,却又似乎有一些诡异。
“那是婶儿的命。”马兰花回答。
这天,吴锦梅和引娣一起,晚饭后又来到了朗霞家。吴锦梅手里托着一只碗,进门就说:
“婶儿,亲戚从村里来,捎来点儿酒枣,是自己醉的,新鲜。我妈让给朗霞送来一碗。”
“哎呀,你家那么多弟妹,还想着她!”奶奶嘴里客气着。
马兰花则伸手从碗里拈起一颗枣来,丢进了嘴里,说,“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枣摆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张红漆小炕桌,马兰花用一只平时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细瓷碗盛酒枣,顿时,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有了一点鲜艳的生趣。吴锦梅不禁点点头,说:
“要是能画下来,就是一张静物。”
话一出口,她觉得心一痛。
马兰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锦梅,婶儿是个过来人,就劝你一句话:多疼的刀口,结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吴锦梅险些掉泪。这个马兰花,她心如明镜啊,知道这个少女,这个小城姑娘,正在经受着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马兰花知道,所以,她不问。
然后,她们几个人,就围着一张炕桌,吃酒枣。
这是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常的一个夜晚,晴朗、寒冷,没有呼啸的大风,没有落雪。热炕烧得很温暖,灶台上,依旧有一壶咯嗒咯嗒滚着的开水,冒出一缕缕白汽,像从壶嘴里钻出的精灵。它原本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没有值得记忆的征兆,但是,吴锦梅却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枣,就在热炕上抓羊拐,还是那副小巧温润的骨头,有一面,染了红颜色。两人玩着玩着,下了地,在堂屋里,唧唧咕咕说笑,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人们都没有太留意,她们俩,提着马灯出了房门。听见门响,奶奶说,“这么冷,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冻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着回了一声,“就不!”
就要过年了,马兰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袄的,蓝底、红色的小碎花。本来平淡无奇的样式,她却别出心裁,用布,压了一道红色的绦子,锁住了四边。顿时,烘云托月,这衣服,绽放了似的,变得新颖,细致。
“婶儿,你手真巧。”吴锦梅这几晚,亲眼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她觉得这女人就如同一个谜。
“一年到头,统共这点布票,扯了新布,不花点心思,对不住这布呀。”马兰花笑着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噔噔噔地,从后院,跑过来。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朗霞和引娣,两个人,惊恐地、连滚带爬似的闯进门,踉踉跄跄挤进东屋,脸色惨白,一进门,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说完,“哇——”一声哭了:
“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见了!”她结结巴巴地、抽泣着说。
朗霞不说话。她在发抖,她的牙齿,得得得地敲出那种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妈妈,却又像是穿过了她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们的脚、她们的腿、她们的身体。只有引娣的哭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虚弱的镇静。马兰花说:
“朗霞,你不是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吗?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错!”说话的还是引娣,她抽泣着,平静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个鬼,一身白,没有脸,不是,是脸上没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个鬼。”说话的,是吴锦梅。她沉稳地、安静地望着妹妹,“朗霞说得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马兰花看了她一眼,说,“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吴锦梅也下了炕,说,“我也去。”
“你?”马兰花迟疑一下,“你个姑娘家,不好,你还是在这儿跟引娣做伴儿吧。”
“婶儿,”吴锦梅安静地、意味深长地说,“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我陪你去!”
她凛然像一个英雄。那是不能阻挡的。
“行,来吧。”马兰花深深地点点头。
她们去了。从月洞门,从“如云”“似锦”的砖雕下,进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空旷、干净。只有老榆树,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还有,被那两个孩子惊恐中扔掉的马灯,躺在厕所旁边的地上,一团心知肚明的光晕,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晃动着。“喵——”一声,黑暗中,一只猫嗖地蹿上了墙头,她们看到了一团白影,从墙头上,跑了。
马兰花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只猫啊!”
吴锦梅沉思地望着一览无余的后院,回答说,“也许吧。”
后来,引娣在描述这件事时,信誓旦旦地说,那个鬼,只有一张白脸,却没有五官。
吴锦梅说道,“引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看见的?”
引娣说,“就那么看见了,我们一进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着呢!一身白,闪闪发光,头发那么长,乱飘——”
“没有看错?是不是幻觉?”吴锦梅说。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觉。她叫起来,“你才幻觉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着马灯,一下子就照见他了:他闪闪发光,想不看见都不行!一张大白脸,脸上没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说,那是个什么鬼?”
“引娣,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吴锦梅这样对她说。
“那、那他是个什么?”引娣不解地问。
“猫。”吴锦梅回答,“大白猫。”
“瞎说!”引娣叫起来,“哪有那么大的猫?除非它是猫变的鬼!”
“引娣,”吴锦梅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个猫!还有,这件事,你出去,千万不要跟人讲,听见没有?”
“为啥?”引娣问。她被姐姐的严肃震慑住了。
“你想啊,你是个少先队员,跟人家说这些见鬼见神的话,人家会说你没有觉悟。”吴锦梅这样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一晚,马兰花却什么也没有问朗霞,但注定,这不再会是一个宁静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屋顶。这沉默让马兰花担忧,也让她害怕。不知过了多久,马兰花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宝——”
“嗯?”
“宝,那是猫。”
朗霞不回答。
“我看见了,锦梅也看见了,是只大白猫。”马兰花小心地重复着。
朗霞不说话。可是,她知道,不是猫。她在心里说了,不是猫。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猫。她的马灯,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实、惊愕……对,他是那样真实而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们,那一刹那,她觉得全身的血,都从她的脚底流走了。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明白的东西,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猫,她想,不是。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她全身冰冷。
“妈,”她轻轻说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你?”马兰花这样回答。
“真的?”
“假的!”马兰花笑了,紧紧搂住了她,“宝,别瞎想了,睡吧。平安无事……”
她终于在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没有看见,马兰花眼睛里的泪水。
立春不久,开学了。谷城中学校团总支书记在这个新学期伊始接到了一封来信。写信人没有署名,内容是揭发该校某个女学生的,说这个学生受资产阶级影响,思想道德败坏,生活作风下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等等。建议开除这个女学生的团籍。
信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
“吴锦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团组织讲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啊?”吴锦梅一脸清纯无辜地问。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是周香涛的老婆写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让他老婆发现了他生活中这个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对他说,“我要摧毁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证一定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她还是寄了一封匿名信来。他老婆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牵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让我做了手脚。
团总支书记说,“吴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写一份思想认识。明天,我们再继续谈。你是愿意和我一个人谈呢,还是想在团组织的生活会上,公开谈呢?”
那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吴锦梅在破城门洞下,悄悄地,想等来那个闯祸的男人,但是,他没来。
她知道,这种时候,他来,是冒险,他来,真的有可能毁掉他们俩。可是,她还是傻气地,在这个尚还寒冷的初春,茫然无助地等着一个救赎。
她自然没有写那份思想认识。她想,怎么过这一关呢?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大难关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样可以让他们两人,从悬崖边脱身,从深渊边脱身?她想啊想,两只大眼睛,瞪着糊了粉莲纸的窗户,还没有发芽的枯树,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条,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变浅,变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红血红,就像,落在陷阱中兽的眼睛。
当书记再次和她谈话的时候,看见她那双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书记说:
“吴锦梅,你还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和组织讲清楚的吗?”
她低下了头,许久,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那是一些特别沉重的泪水。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望着书记,说道:
“有事情……我隐瞒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这件事,一出口,惊天动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落网的。公安人员包围了北砖道巷,冲进后院,在地窖里,抓获了那个鬼。无数只雪亮的手电筒,那种特制的聚光手电筒,像光的天罗地网,让那个鬼,无处遁形。
白发、白须,似乎,连浓浓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闪闪,强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同时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马兰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钟,“嗡——”的一声,震动了,震惊了。天哪,谁能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镇反的时候,枪毙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务,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这个马兰花,真厉害呀!平日里,出来进去,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风,却谁知,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这么些年!她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和整个时代,也和整个谷城,挑衅。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宁愿捐房也不让院子里住进来租户,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一点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许多可疑之处。比如,从不爱串门,不爱和人闲话,不爱聊东家长西家短,还以为她真是谨守妇道呢,原来,是怕祸从口出。
据说,从那个他藏身的地窖里,没有搜出炸药或是电台之类,也没有密码本什么的。他不是个特务,他只是个军人。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张传单,黄色的纸张,很久远的纸张,又皱又破旧,上面有陈年的血迹,压在他的枕头下面,上面这样写着;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还有一小瓶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