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湖洼
二、湖洼
朗霞的学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学”的意思,也就是说,不仅有初小,还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东街,是从前城隍庙的旧址。庙里的泥胎神像没有了,而墙壁上却还留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壁画。尽管年深日久,这些残画却依然有着鲜明而艳丽的颜色,画着一些仿若戏台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学引娣结伴去学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砖道巷,和朗霞家打对门。引娣姓吴,他们家,大大小小,五个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说,是盼着这个妮子给引来个弟弟。可是,引娣引来的还是个妹妹。一口气五个女儿,让引娣的爸爸老吴,很是沮丧。
老吴从前在南街上开饭馆,临解放前,破产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单位的食堂里当厨师。他有一手好厨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一个公家食堂,做来做去还不就是那几样大锅菜?老吴不顺心,常常借酒浇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头片子,更是堵心,觉得自己愧对祖宗,不仅败了家,还绝了后!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了。于是,借酒撒疯,骂老婆,打孩子,砸锅摔碗,弄得女儿们,谁也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呆着。
于是,水到渠成的,引娣把对门朗霞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岁,却和朗霞同一年上学,俩人做了同窗。上学之前,引娣从早到晚,总是腻在朗霞家里,就像一棵移栽过来的植物。常常,到吃饭时,引娣也不愿回家,马兰花就留她吃饭。奶奶虽说也心疼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粮食,有时,忍不住会对引娣半真半假地说:
“引娣,下个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粮票了。”
听到这话,马兰花就对引娣说,“奶奶是说笑话呢。”背过身,对奶奶说道,“婶子,咱不缺孩子这一口吃的,怪可怜的。”
奶奶不知为何,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吴锦梅敲开了朗霞家的小门,她手里,托着一只粗碗,里面是堆尖的、鲜灵灵的一碗麦黄杏。她对马兰花说:
“婶子,我们学校去农场劳动,这是从树上现摘下来的,给朗霞吃个鲜。”
马兰花忙接过来,一边道谢,只听吴锦梅又说:
“我家引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红了脸。那难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让马兰花一阵心疼。她忙拉住了吴锦梅的手,说道:
“快别这么说!我家朗霞,就缺个姊妹呢——她俩,就像一对姐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是黄昏时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里很静,西街也很静。有种朦胧的光,笼罩着这个清丽的小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马兰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这样一朵脆弱的花,怎么禁得起吴家那种浑浊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学那年,吴锦梅也考取了谷城中学的高中。谷城中学是一所重点中学,不要说在谷城,就连在省城,也是有名的。这件事,在吴家,自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老吴一高兴,吩咐引娣她妈,说,“去,割两斤肉,我今天给咱妮子露一手!”又说,“从前,谁不知道咱‘留芳斋’的酱梅肉,在谷城,那可是在论的:‘至诚号的饼,留芳斋的肉’,说的就是咱的酱梅肉——”可是那天,老吴没等他的酱梅肉蒸好就喝高了,开始激愤地卷人,结果那个庆贺的夜晚,又是以老吴的发疯和引娣们的哭叫而结束。
隔了一条窄巷,这山摇地动的响动,一巷的人,都听见了,更不用说,街门对街门的马家。
暑假将尽的一天,马兰花在巷子里拦住了吴锦梅,把她拉进了自家院门。
“婶儿给你个东西。”马兰花说。
是一件细洋布衬衫,天蓝的底色,上面撒满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开来,仿佛,一地的清香,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扑面而来。马兰花说:
“这是用我的一件旧大褂改的。婶儿不拿你当外人,才敢改给你穿,算是婶儿的一份心……你要是嫌弃,多心,就算你没看见它!”
吴锦梅望着那衬衫,许久,不说话。终于,她无言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蓝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经发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这件衣裳,是那么地合适,就像一对知己,惺惺相惜。马兰花点着头笑了:
“我这双眼睛,就是尺子。”
吴锦梅眼睛一热,说,
“婶儿,朗霞真有福气,能做你的女儿……”她说不下去了。
马兰花不知为何也有点鼻酸,她忙岔开了话头,对朗霞说道,
“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学,将来,也考上谷城中学才好!”
谷城中学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开南街的一条长横街。东边,有这城中最古老的寺庙无边寺;西边,从前的旧文庙,现在则做了谷城中学的校址。
谷城中学,是这城中的风水宝地。
谷城中学的对面,便是从前的旧城墙。城墙残破不全,到处是豁口。南城门也在那里,却早已名存实亡。城墙外,是一片深深的大洼地,谷城人把这里叫作“湖洼”。想来,它从前应该是有水的,或许是池塘,或许是护城河。但现在,这里荒草丛生,成了枪毙人的法场。
枪毙人的时候,谷城的大人小孩儿,熟门熟路地,早早来到湖洼边,抢占一个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等着看那些五花大绑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样被子弹将脑壳掀掉。
但平日里,这一片湖洼,则是寂寞荒凉的,鲜有人迹。孩子们不来这里玩耍,羊不来这里吃草。于是,这人血滋养的湖洼,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莲蒿、蒲公英之类,长疯了似的,在夕阳残照中,看上去又阴郁又欢畅。
这样的地方,总是生长秘密的。
周香涛是谷城中学的美术教师,他是一个外乡人,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调到了这个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是“发配”到了这里。这个尚还年轻的艺术家,他和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这小小的中学,小小的城池,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一个人,攀爬到残破的旧城墙上,眺望远方,让没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抚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欢在这无人的城墙之上,写生,画那些流云、飞鸟、田野、在四季中变幻的树木和庄稼,以及远处安静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这样看到了湖洼边总是穿天蓝色衣衫的那个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里,黄昏,他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湖洼边看书。两条长辫子,垂在她柔软的天蓝色的腰际。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她,一张又一张,画她的背影、侧影,画她脚下的野草,画她和湖洼中盛开的蒲公英,画晚霞中她那一份悠远的宁静……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安静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也去湖洼边写生了。
偌大的、寂寂无人的湖洼,起了一点微妙的、暧昧的颤动。起初,他们俩,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互不相扰。后来,有一天,她很自然地来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画面上的那个姑娘,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压抑着心跳,问:
“这张画有名字吗?”
“有,”他回答,“刑场边的花朵。”
他回过头,望着面前这个眼睛漆黑的女孩儿,说,“吴锦梅,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
原来,他早已打听出了她的名字,那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吴锦梅没有惊讶,也没有故作惊讶,她只是安静地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画过我呢。我也从来不认识画家。”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孤独失意的艺术家,一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孩儿,相遇了,注定是要发生点什么。
后来,周香涛问吴锦梅说,“吴锦梅,你为什么要到湖洼去?那里是刑场,你不害怕吗?”
吴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洼,怎么会遇到你?我是为了诱惑你呀!”
那当然不是真话。
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这个孩子,她是被无休无止的吵闹声欺凌怕了,伤害怕了,只要能让她躲开人声和吵闹,到地狱里她也不怕。
这一年,朗霞读二年级了。有一天,马兰花在单位突然肚子疼,同事们把她送进了县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开刀,动了手术。
县医院前身,是教会医院,给她开刀的大夫,姓赵,也是从前医院里的旧人,叫个赵彼得,是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术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缝合得特别细致。马兰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后,和同事们一商量,给医院送去了一面锦旗。
锦旗送出后,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只见赵大夫走进了门市部,逆着光,这个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萧瑟的气息。她忙打招呼,说,“来扯布啊赵大夫?”赵大夫回答说,“啊不,我从这里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
马兰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让你惦记,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过还不能太大意。”赵大夫说。
从此,这个赵大夫,就总是从这门市部前面“路过”,路过了,自然要进来打声招呼,说句话。这个清秀内向的男人,话不多,看上去落落寡欢。那个门市部,上上下下,七八号人,谁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明镜高悬。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劝马兰花,说:
“兰花呀,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赵大夫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啊!”
原来,人人也都知道,这儒雅的赵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一儿一女,儿子在谷城中学读初中,女儿在省城念高中,这些年,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见,说是还忘不了旧人。
“兰花呀,你也三十大几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马兰花不吭声。
这天,马兰花下了班,一出门,就看见赵大夫站在街边,显然是在等她。果然,赵大夫看见她就迎了上来,手里攥着两张票。
“一个病人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是个新电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赵大夫这样说。
马兰花想了想,“赵大夫,电影我就不看了,这样吧,礼拜天,你到我家来,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到了这一天,马兰花精心备下了一桌酒馔,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还到附近的村里,偷偷买了一只鸡和新鲜的鸡蛋。她包了韭菜猪肉鸡蛋的饺子,炖了鸡,烧了肉,炒了几个小炒,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摆下了一桌。中午,赵大夫来了,手里拎了一匣点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点心,是省城老字号“老香村”的南点心。马兰花把赵大夫请上桌,解下围裙,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将两只酒盅,斟上,立时,“竹叶青”那股凛冽的清香,扑面而来,几乎熏出人的眼泪。
马兰花双手端起了酒盅,“赵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说,“自从我男人死后,这么些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赵大夫,赵大哥,你对我的这份心,这份恩义,我马兰花心领了!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够碰到这样的情分!可是,如今虽说是新社会,可我马兰花是个旧人,当年,我对我的死鬼男人发过誓,生同床,死同穴……虽说他死得不光彩,可谁叫我十八岁就碰上了他?谁叫我在旧社会碰上了他?我认命!”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酒,烈酒呛了她,她一阵咳嗽,咳出了眼泪:
“这番话,不合时宜,是落后话,我知道,让人听见了不得了!这么些年我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过心的话,今天,我和你说了,是因为,我得对得起你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识抬举……”她不说了,眼泪滚滚而出。
“当——”一声,条案上的老座钟,响了一声,长长的余音,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堂屋里,震颤着。正午的好阳光,被灰砖的高墙,挡住了。这屋里,一切都是旧的,又旧又暗淡。旧的八仙桌、旧的条案、旧的缺了口的粉彩胆瓶,还有,旧的人。赵大夫默默地站起来,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他是没有酒量的,一杯竹叶青下去,眼睛变得潮湿。
“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难处、难事,尽管来找我!”说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门,走进阳光明亮的巷子里,这个儒雅的男人心里慢慢浮起两个字:葬花。是,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阵心痛。
朗霞三年级了。三年级的朗霞,蹿了个,细胳膊长腿,细细的小辫儿,正是一个女孩儿将要变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龄,也是一个找别扭的年龄。
因为,朗霞不快乐。她不快乐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加入少先队。
人家没让她入队的原因是因为她娇气。和同学们比起来,无论穿戴打扮,还是一日三餐,独生女的朗霞,自然显出了优越。何况,她又十分胆小,一只毛毛虫、一只“吊死鬼”就能吓得她尖声惊叫。她瘦弱,没有力气,班级里无论任何劳动她都是落后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于是,老师觉得她应该经受更多的考验。
最让她难过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红领巾。两个小伙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鲜艳的、飘扬的红色,让朗霞觉得无地自容。
她开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妈妈。
奶奶做好了饭,白面和细玉米面二面擦尖,西红柿调和,爆炒土豆丝,可是朗霞,却偏要吃咬不动的红面钢丝面。奶奶蒸好了嵌着红枣的玉米面发糕,可是这个小祖宗,偏要吃掺着麸子和糠皮的窝窝头。奶奶气得骂她,说,“这世上,还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马兰花说,“婶子,你就给她蒸掺糠的窝窝,让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划着她的喉咙,难以下咽。她一声不吭,到最后,一边咽,眼泪一边无声地流。
从前,天一擦黑,妈就不让她再到后院里去了,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怕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解手,就解在尿盔里。谷城人家,家家都备着这样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现在,朗霞临睡前,坚持要一个人去茅厕,奶奶要提着马灯陪伴她,她不让,说,“都是你们,扯我的后腿!”马兰花就说,“婶子,咱不扯她。”于是,她一个人提着马灯穿过月洞门走向黑黢黢的“活泼地”,把灯挂在门上。风吹来,灯一阵摇晃,厕所里,似乎鬼影幢幢。她头皮发炸,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终于,她苍白着脸,从那个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走回家,骄傲地对她的亲人宣布,“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她没有看出她们眼中深藏着的忧虑。
这一年,谷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复杂,杀人犯很快落网。判决下来了,两个人均被判处死刑。
枪毙他们那天,谷城很轰动。很多人早早地来到了湖洼旁,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是个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大人不上班,人流从北街、西街、东街,如同三条溪流,汩汩地,汇聚到鼓楼之下,再涌到长长的南街上,从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节,野草衰黄了,远处的庄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经收割一空。空旷下来的大地,有一种坦荡而辽阔的凄清,还有一种绝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属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阳下,乌马河明亮地无声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杀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湖洼。从前,马兰花不让朗霞到这种凶险的地方,但这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坚决地和引娣,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出了家门。她们选了一块干净向阳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带来的,小巧、温润,有一面被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她们玩得很忘情,有一阵,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们背后,是残缺不全的老城墙,不知已是几百岁还是上千岁的年纪,头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几个小姑娘,她们玩啊玩,突然间,起了骚动,她们听到了人声,人们喊,来了来了!
刑车来了。
人们等着看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谋杀亲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骑木驴的。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几天来兴致勃勃地议论。但是,从刑车上推下来的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点也不凶悍,远远地,也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害怕,她从囚车上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甚至还扬起脸,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顺从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来,转过脸,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个情人,早已瘫成了一团,是被人架着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会自己走。她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就连行刑的人,似乎,也没有人听清。然后,枪响了。
砰砰,两声。
接下来,是巨大的寂静。
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热的血,很腥。其实,她是不会闻到的,她们离那里那么远。但是,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
她觉得想呕吐。
这天晚上,她发烧了。马兰花知道她是受了惊吓,她和奶奶商量着要去湖洼给她叫魂。她拿着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别去,”朗霞望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我求你了——”
她从没有对妈说过这个“求”字。
“同学会笑我……”
她的脸,烧得飞红,嘴唇也是鲜红的,这倒比她平时看上去要鲜艳许多,有种惊悚和让人心疼的艳丽。她眼睛里的神情,又忧伤又软弱,不再是一个孩子任性撒娇的眼睛。马兰花一阵心软,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说,“宝,妈不去,妈听你的……”
那一夜,她盘腿坐在炕上,守着这受惊的孩子,给她刮痧,给她冷敷,给她喂水喂药。到后半夜,她的烧终于退了,她就在她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黎明时分,她睁开了眼,突然看到,女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安静地望着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女儿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样,也是静静的,抚着她的脸。许久,女儿小声地说道:
“妈,你那会儿要是和赵大叔结婚,该多好啊,我就有个不是反动军官的爸爸了……”
“轰“一声,马兰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