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泼地”
一、“活泼地”
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个叫“北砖道巷”的小巷子里。从那条小巷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楼——那是这个小城里最醒目也是最壮阔的地标。
鼓楼建于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问题。在朗霞的眼里,它好像一个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远山和那条叫作乌马河的河流。东、西、南、北四条街道,从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开来,组成了这小城毫不复杂的端正格局: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条长街,石板路两旁,都是灰砖灰瓦高大的老建筑,长长的出檐,露明柱,坚固的石础。楼上的房屋缩身回去数尺,再宏大的楼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种谨慎而谦恭的姿态,不炫耀,不声张。出檐下,家家挑着两只走马灯,夜晚,走马灯亮起来,无论寒暑冬夏,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为夜行人照路。在没有路灯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点奢侈。
自古以来,这小城,就是东街穷,西街富。
西街上,曾云集了各种商号——这个隆、那个昌,或是什么裕什么泰的。这些商号,都是大买卖,分号设在全省,甚至全国各地,而西街,则是它们的大本营。所以,西街上的商号,从不在这条街上设门面。迎来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这条街,比起店铺商铺鳞次栉比的南街来,反而要幽静,清冷,就像一条不动声色的幽深的大河。
当然,这是在有朗霞之前。从朗霞记事之后,那些个商号,这个隆那个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营,有的干脆没了下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兴衰史落幕之后的那种家常和平淡。尽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个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楼宇,仍旧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败。
朗霞的家,北砖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条小横巷,窄窄的、长长的,她家在巷底,独门独院,院门坐西朝东。小小一座四合院,进门就是照壁,拐进去,院子齐齐整整,青砖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种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开白花,夏天,石榴开红花,也许是因为这两棵树的缘故,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上,一里一外,各凿了两个字,一边是“如云”,一边是“似锦”。这树、这字,从朗霞家买下这宅子时,就穿壁引光在了那里。没人知道,它们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种这树凿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拐进月洞门,就是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榆树,有茅厕,还有一个地窖:那是为储存冬菜用的。这黄土地上的小城,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储存冬菜的地窖,平地里深深地挖下去,再将一侧朝里掏空,如同战时的防空洞。只不过,有的人家讲究一些,用砖将洞碹起来,就像碹窑洞,而大多人家,则是一孔裸窖。那地窖里,冬暖夏凉,盖子一盖,是天然的储藏室。
家家后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说来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厕上方,门楣的条石上,竟也凿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是“活泼地”。
幼小时,朗霞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字。后来上了学,念了书,慢慢大起来,每次如厕,进门时一抬头,常常会心地一笑。朗霞想,从前,住在这院子里的人,盖这院子的人,一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这孩子,在西街的这个家里,一直住了十年。本来,她以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岁,也就是高中毕业才会离开西街,离开这个叫作“谷城”的小城,却不知道,自己竟会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和它告别。
马兰花嫁给陈宝印那年,陈宝印还是国军的一个连长。用她娘的话说,人长得还算“排场”,只是,比马兰花大了整整十岁。马兰花刚满十八,而陈宝印则是二十八。马兰花的爹妈,在百里外的小镇,开着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当年,陈宝印的部队,就在那里驻防,常常到马家那个杂货铺去买香烟。那个杂货铺,芜杂、阴暗,气味浑浊,却有一朵鲜花又幽静又张扬地生长着。陈宝印托人去马家说媒,马家甚至没有问,陈宝印在自己的家乡有没有结发原配,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穷家小户的闺女,不在乎名分。
陈宝印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虽是行伍之人,却也解几分风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学“张敞画眉”,给他的小新娘梳头,他笨手笨脚,捏着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旧有些羞涩,垂着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镜中的那个男人。他则是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挽不好那个发纂。终于,他放弃了,说,
“这家伙,比打场仗还吃力!”
她笑了。
他看着镜中那张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许久,他对镜中那个甜美的女人说,
“兰花,这一辈子,我要让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后悔嫁给了我……”
就是这句话,这一句新婚燕尔的诺言,让马兰花,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
起初,他们小夫妻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总是换防,他们的家,也就总是搬来搬去。他们俩,就像一对不断迁徙的鸟,东飞西飞。几年下来,她总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竟然流产。她非常伤心,他却沉得住气,说,
“我们命里无儿,何必强求子?”
她生气了,问他说,“我们缺了什么德?会命里无儿?”
他长叹一声,说道,“兰花,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我一个扛枪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个拖累?”
兰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边“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几口:
“陈宝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让枪子打死你,我追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揪回来!哼,当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结发的黄脸婆一个人凄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对吧?”
陈宝印笑了,一把把马兰花搂在怀里,说,“有你这不讲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当马兰花再一次有喜的时候,陈宝印终于为妻子买下了谷城的这一处宅院。那时,他晋升成了营长,恰逢房主急于将这宅子脱手,再加上一个得力的中人,陈宝印几乎就像白捡的似的拥有了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节,小院里,那棵石榴树满树的繁花,云蒸霞蔚,他们俩站在树下,陈宝印说:
“要是生个女儿,就起名叫个‘霞’。”
“要是儿子呢?”马兰花问。
他抬头看了看月洞门,看见了那砖雕上的字,“要是儿子,就叫个‘云’。”他回答。
“怎么听上去也是女里女气的?”马兰花有些不解。
他没有回答。他心里想,“霞”和“云”,都是易逝和易散的东西啊,人的命,又何尝不是?
陈宝印没有来得及看见出生的小女儿,就随同部队匆匆开拔离开了谷城,开赴前线。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马兰花知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的男人战死在了枪林弹雨里,要么,就是随溃兵一起,去了远天远地的台湾。
不管哪一种,都是生死两隔。
朗霞没有见过父亲。但是她并不十分觉得,有个爸爸是件多要紧的事。
不懂事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好奇地盘问过母亲,她说,“人家家里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亲淡漠地回答,“死了。”
母亲又说,“有爸爸有什么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总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点点头。
确实,朗霞没觉得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这个家,除了她和母亲、奶奶之外,再没有别人。奶奶也并不是朗霞的亲奶奶,原是从前家里的老女佣,孔婶,多年来一直跟随着母亲,无儿无女,早已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母亲在百货公司的门市部站栏柜卖布,薪水不多,但在谷城这样的小城,养活一个三口之家若精打细算还算勉强。再加上,奶奶在家里,除了做饭理家,还会帮人缝缝补补做衣服之类,给家里赚一些零用,也给朗霞,赚来那些吃酸枣面、柿饼、黑枣,以及喝丸子汤的零嘴钱。
何况,她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马兰花,都是那种心灵手巧的女人,也都爱干净。她们的家,永远窗明几净。炕上的油布,纤尘不染,灶台锅盖,让奶奶用一块猪皮,擦拭得如同镜面一样明光明亮。向阳的窗台上,常常有养在清水里静静开花的白菜心或是绿绿的蒜苗,使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一点从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里,奶奶种了十样锦、喇叭花、萱草和凤仙花。凤仙开花的时节,奶奶会让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将明矾和凤仙花瓣捣碎,裹在朗霞的十个小手指上,给她染红指甲。
晚风吹过,一朵石榴花落下来,又一朵。青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花朵的尸骸。
起初,有人想来租住他们的东西厢房,说这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但是马兰花没有答应。马兰花说,再等等吧。
来人说,“兰花呀,你还等什么?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还阳?”
马兰花回答,“哎,我实在是舍不得这院子。”
没人知道马兰花等什么。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了。来年春天,丁香开花时,她作出了一个决定,把半个院子、连同东西厢房一并捐给了公家。只是,她提了个要求,让公家紧沿月洞门边给她砌了一堵墙,又在旁边围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院门。这样,她们的院子,仍旧算是独门独院,却没有了规整的格局,自然也没有了照壁。狭长、局促的一条,离北房的出檐不足三米,一抬头,就是高墙,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两棵树,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墙之外。奶奶说:
“兰花呀,看看这碰头墙,咱这就像是坐监一样了。”
马兰花说,“横竖是个保不住,婶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声。她知道马兰花是对的。
自然,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说她是假积极,也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样壮士断腕般决绝,是为了堵众人的嘴。当然,更多的人说,她是识时务:一个死了的反动军官的房产,迟早免不了充公的命运,总比等着公家来没收强。
这样的变故,对于幼小的朗霞,几乎是没什么影响的:狭长的小院,也足够她一个人跑跑跳跳。长大的她,其实记不得旧宅院的面貌了。只不过,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裹着十个小手指,看着石榴花,一朵、一朵,静静地,慢慢地,灵魂一般无声飘落,如同命运的寓言。醒来,她会摸到自己脸颊上温暖的泪水。
新开的院门,仍旧朝东,小小的,只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边的月洞门,打个对脸。
月洞门通往后院,平日,除了如厕,朗霞很少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种荒凉的气息。
总是有杂草,拔也拔不净,年年拔,年年长。当奶奶发牢骚念叨的时候,朗霞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说,“看这学问大的!”
马兰花说,“这妮子灵秀。”
榆树长在后院,取“有余”的吉意。可是朗霞觉得榆树长得很慢,似乎,它永远都是那样一个瘦硬的样子。只有当它结榆钱的时候,朗霞才对它有几分兴趣,奶奶会捋下榆钱给她们蒸“布烂子”吃。榆钱做的“布烂子”,是朗霞最爱吃的一种面食,比槐花的“布烂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鲁莽,而榆钱,则有一种绵长的清香。
榆钱吃过,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树了。
榆树下,是她们家的地窖。据说,这地窖挖得还算讲究,当初买这宅院时,就带了这样一个地窖。只不过,朗霞从来也没有下去过,奶奶、妈妈,谁也不准朗霞到地窖里去,奶奶说,那里阴气重,小女孩子进去,会坐病。
秋天,整个谷城都弥漫着大白菜和芥菜的气味。大白菜要下到窖里存储起来,准备一家人吃一个冬季;而芥菜,则是要切碎了浸到缸里腌制酸菜,那是谷城人一天三顿离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时,妈妈或许会让朗霞插手,帮忙刷刷芥菜头什么的,下窖存冬菜,则完全是奶奶妈妈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妈妈在窖里,奶奶在地面,用一只绑了麻绳的箩筐,将那些白菜们,一棵棵地,输送下去。而朗霞,则远远站着,生怕那不见天日的阴气,或者,不干净的东西,扑着了她。
人人都说,朗霞养得很娇。
想来也是,寡母抚孤,而这“孤”,又是个小妮子,自然是要比别的孩子,娇惯一些。
后来,在朗霞的梦中,后院,那块“活泼地”,常常无声地浮现出来,就像一只阴冷而诡异的眼睛,永远不肯仁慈地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