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九别大灰狼长鬃烈马
索九别大灰狼长鬃烈马
三弟索九别,老叔最先认识的他。
那天太阳还没升起,老叔从16间房过来。一条山谷一片戈壁,一段草滩沼泽又是一片戈壁。老叔这次上路绝无仅有的草率慌张,老叔慌张是因为老叔碰到了一帮子登山的河北沧州人。一女四男,在客栈里拿出他们的全部给养摆了一大片,请老叔吃喝。老叔好久没有吃到城市味儿的东西了,这回瓷实,唇香齿甜,让自己的胃口,好好痛快享受了一番。不仅仅痛快了吃人嘴短,还有别的原因,但终究答应他们。约定由老叔给带路,去攀登慕士塔格山。可老叔一宿没睡着觉,改了主意,失了约,一大清早儿溜之大吉。
时过晌午,老叔才翻过公格尔山,从隘口刚刚露头,就看见白雪皑皑的慕士塔格峰了。同时老叔也看见了索九别。
索九别,30挂零。天蓝色的羽绒服,雪白的旅游鞋,双肩挎着红背包。英姿勃勃。要是不戴着标志他们部落的花白毡帽,很像一个欧洲游客。
从喀什办完事的索九别,搭乘的车子是去红其拉甫的,半路他下了车。下了车走了没多远,和老叔碰上面。老叔人生地不熟,又是同路,搭上伴儿。
索九别去喀什,有重要的事情。索九别,眼下干的事情,有意义也很危险。
索九别住的毡房,东南面是慕士塔格,往西过雪崩山30多公里的大峡谷中,有一片平平坦坦的戈壁。戈壁正中央,矗立着一根根奇形怪状的灰蓝色石头。有尖儿的如剑,有刃儿的如刀;有的探着头,有的弯折了腰。当地人称这个地方叫怪石峡。怪石峡是狼窝,也叫狼峡。出了狼峡谷再往西,就是边境线了。
狼峡,是狼的天地,有多少只?谁也说不清。这些年来,牧民们在草原上看到的最大一群,四五十只灰压压乌云似的。那是在隆冬,在半尺深的大雪覆盖的草原,由公母俩领头狼,带着队伍,成扇形,浩浩荡荡,从西方而来。若是羊群,甭管数百上千,它们是绝对不放过地冲击围攻;若是牦牛群,则会小心谨慎地尾随,直到有两三头牦牛掉队,再上去杀捕。
后来老叔住在索九别家之后,坚决不管牧羊只放牦牛,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老叔很怕狼儿们围剿羊群时,殃及自己。就是不把自己吃掉,少了几只羊,自己也负担不起,还是放牦牛安生。放牦牛也省事儿,高高地骑在马上,把牦牛群赶到一块草地,自己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躺倒。看蓝天、看白雪,看寂静的苍穹深处,那无边无垠的寂静。虽然久而久之丧失了新鲜滋味儿,但也呼吸淡漠没什么烦恼。困倦了,草地上睡一觉。其实老叔避重就轻,放牦牛没那么轻巧,一天中在马上要颠簸六七个小时,回到毡房腰酸腿疼。直到有一天和万塔格一同放牧,老叔才初尝与牦牛打交道的乐趣。
索九别,干的事儿,就是和高原狼有关。他不仅研究高原的狼,还把能找到的地球上的其他狼的习性资料,拿来对比。
灰狼的现状,不太乐观。曾经在北美洲到处都有的灰狼,今天只有在阿拉斯加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寒带草原和森林,才能见到它们。前后百十年,这个物种快要销声匿迹了。
他说多可怕!
他说是可怕!
索九别希望今后通过自己的努力,使高原狼,大量繁殖起来。狼多了,草原的生态就平衡。草原生态平衡了,牧民的日子才能幸福长久。高原狼,是控制这一地区生态平衡的关键角色。索九别把这些道理,一个毡房一个毡房地去讲给乡亲们,很见效。有意思的是,自从牧民们收了套子、夹子、石陷阱,狼们竟然很少骚扰家畜了,基本都在打野食。对立关系,一下就缓和许多。
老叔小住喀什时,在艾提尕尔寺前的街道被人拦截过几次,全是兜售狼牙的。开口价,一颗1000多,还说要多少有多少,戴在人身上可以避邪。想到这里,老叔脚步没停下地仰望蓝天走了一段,胸中感慨自言自语:“高原狼,唯一的天敌,就是人。”
索九别,拽住老叔,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笑道:“知音,你是我的知音。到了部落草原,就住在我家。我家只我一个,无妻无子,孤苦伶仃。”
老叔初来乍到正在犯愁没着落,听索九别这么友好地表达,赶紧答应:“好、好、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谢了。”
两人一道走一道聊。
这里的草原有一大祸害,不是狼,是旱獭子。旱獭子繁殖力很强,一窝五六个崽儿。母旱獭的繁殖饲养能力超常,长着6个乳头。人是狼的天敌,而旱獭们的主要天敌一个是鹰,再一个就是狼。在今天的高原,鹰是越来越少见了,而高原狼却靠着它们的坚忍与狡猾,和猎杀它们的人类周旋,顽强地活下来一部分。
旱獭子是食草动物,食草量很大。成年的,一年可以吃掉牧草五六十公斤,就是说,15只旱獭子,顶一只羊的食量。
“草原不仅放牛羊,还得放牧旱獭子。”老叔对草原有了新的认识。
它们除了吃草之外,更喜欢吃草根草子。牧民们很腻烦,说它们是灭绝性吃法。有限的空气稀薄的高原草场,还被这些家伙掏得到处是洞穴。洞有临时的,有长时间栖息的。弯曲的洞穴,深长的有几十米。凡是旱獭子多的地方,大部分都是青草稀疏之地,像脑瓜顶的秃疤一样。如此祸害败类,却表现出百般可爱,见人就立身而起,拱手相拜。它们贼机敏,把自己的洞口留了很多。活动范围也就百十来米,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吱吱地叫着钻进躲避。要靠灵活快捷的牧羊犬,抓住它们,也不是轻而易举的。这里的旱獭子,四肢和尾巴都很短。成年的比篮球还大,再老的黄毛发红,肥乎乎的绒毛团一样。
“它们要泛滥成灾啊!”老叔仔细观察草地。
狼对它们的围攻却战果累累,有守在洞口的,有跺脚的,有佯装挖洞的,有追逐的。一般被赶出来的旱獭子,都会成为它们的战利品。玩耍一阵子之后,再吃掉。
这时候的索九别和老叔,正走在一片刚刚泛青的草地上,老叔问:“怎么一只没见到?”
索九别把老叔的背包摘下,友善地甩在自己的肩头:“一两个月以后,遍地全是。现在它们冬眠,还没醒。”
“这么冷的高原气候,冻不死?”
“脂肪厚,窝也深,几十米。要是它们被挖到,就彻底完蛋了。你用钢针扎或者踢一脚,它都不会动弹,跟麻醉死了一样,任你收拾。”
索九别心思不在早獭子身上。夸夸其谈的,还是高原狼。
这里的高原狼,一般可以活到15年。活到20年的,基本是雄性头狼。索九别景仰的样子道:“这里的高原狼死后的丧葬仪式,很神秘也很壮观。墓葬方法,是它们祖先跟后代约定俗成的。”
“狼,还有约定俗成的墓葬?”老叔觉得有意思。
狼葬时,由新上任的头狼带领,不仅仅这一窝,是狼家族的整个群体,在太阳升起之前,把狼尸体叼到一个开阔平坦迎着东方的山坡上。头狼咬开腹部,群狼围起撕碎,再吃。所以狼吞虎咽,是一个误传。每只狼都必须吃到一口,就是不能出窝的小狼也有份儿,一般由母狼带回去,吐出反哺。当山坡布满阳光时,狼葬处,像高原上的任何一块土地,丝毫痕迹都不会留下。即便是血迹,照样会被舔得干干净净。
索九别向往的神态说:“真牛。跟它们接触时间越长,我越感到狼葬的伟大,甚至于我都希望在我死后也被狼葬。”
“没事吧你?”老叔看到过泸沽湖畔摩梭人的火葬、看到过通天河上游藏族人的天葬和水葬、看到过白音图嘎蒙古人的山谷葬、看到过西藏墨脱珞巴人的树葬,汉族人的土葬更不用说了。至于狼葬,不仅没见过还是头一次听说。索九别羡慕残忍的狼葬,令老叔不知所措。
“你可能理会不到。”索九别不想解释,不想转变话题。
所以,很少有人见到过自然死亡的狼尸骨。而这种老狼的牙齿,更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打个小眼,挂在胸前,很时髦。尤其是裂齿和犬齿,最珍贵。
狼的嘴,长而窄,有42颗牙,分5种。门牙、犬牙、前臼齿、裂齿、臼齿。犬牙4个,上下各两,一寸多长,是第一时间把猎物就范的利器。裂齿也4个,由臼齿分化出来,用途是将肉撕碎然后吞咽。门牙较小,上下各6颗,功能简单,咬住,不撒嘴。
“我在喀什碰到过卖狼牙的,怎么那么值钱呀?”老叔摸摸胸口,似乎也想挂上一个。
高原狼的狼牙更值钱,雪白如玉。高原狼区别于其他地区的狼,不弄出土堆掏洞做窝,而是在黑山峭壁下的石缝隙中安家。人工饲养的狼,一般寿命15年,奔跑速度也就40多公里,说的是一小时啊。而高原狼,能跑出60多公里,持久性也很好。它们是有智商的,智力相当于五六岁的小孩。还会用气味和叫声,相互沟通。高原狼也杂食,在夏天偶尔会吃点青草嫩芽,是生物链中极关键的一环。人们的恐惧和误解,使高原狼的今天生存艰难。
“误解的结果不一定是仇恨。很多误解是因为不熟悉,不知情,不了解,是完全可以补救的。”老叔有自己的看法。
所以到帕米尔高原来的人,必须了解这一点。雄性头狼,跟其他成员一样,多么强悍也要毫无例外地帮助照顾幼狼。一般来说母狼从现在的4月到6月开始下崽,平均能生7只幼崽。怀孕的时间是人类的五分之一,也就是61天左右。低海拔的狼1月交配,我们高海拔地区是在2月到4月交配。对,眼下还是交配时间。
老叔走神儿了。不远处的沼泽水洼里,几十只野鸭子在戏耍。
小狼十几天后就能睁眼,一个月后断奶。狼成群生活,雌雄分为不同等级。占统治地位的雄狼和雌狼,随心所欲进行繁殖。一般的公狼,是不能自由随意选择的。高原狼偶然一胎有生十几个崽儿的,这种时候母狼奶水不够。柔弱的,将近一半会被吃掉。这儿的狼峡里一窝出生过15只,喂牦牛奶大都健壮成活,只死了一只。
“谁喂?去哪儿喂?”老叔的想象力丰富,眼神儿呆板,似乎看到草丛里有一大群狼崽儿。
当然去狼窝,人喂呗,这段故事以后细说。没有自卫能力的小狼,要在窝穴过一段日子。哺乳期五六个月。一个半月的小狼,可以吃些碎肉。到三四个月,跟随父母一道去猎食。半年后,就自己找食吃了。群体中长大的小狼,不但父母呵护备至,族群中的其他成员也会爱护有加。不管是高原狼或者低海拔的狼,甚至那些非洲土狼,都一样,会把猎物撕咬成碎片,吃下腹内,待回到小狼身边时,再吐出食物反哺。
“说老鸹是小的反哺老的。”老叔礼貌地打岔,怕索九别看出自己的不耐心。
不清楚老鸹,只知道狼。北美洲赤狼有意思,它们在族群中造一育儿所,将小狼集中养育。由母狼轮流抚育小狼,毫无怨言。
索九别说出个新观点,老叔第一次听到:双腿直立走路的也别好大喜功,别把人类的危害太过于夸张。实事求是确切地讲,百分之十四到百分之六十五的狼死亡,是因为它们自己内讧造成的。当然它们也有部分的夭折,是被家狗传染了狂犬病或者犬瘟疫。对不起了,听着枯燥吧?
“有点儿,不过你说你的。”
再说几句基本常识。一般占优势主导地位的狼,身高腿直,神态坚定自若,耳朵是直立向前,尾部往往纵向卷曲在背部。
狼种群的成员还有很多:郊狼、赤狼、胡狼。刚说的北方狼,也就是灰狼,两米来长,是地球上最大的。最小的属阿拉伯狼,只十几公斤。世界上狼种类很多,听烦了就不讲了。说点儿有意思的,缓解中和一下枯燥乏味。
狼的喜怒哀乐有意思吧,它们全都外在表现:活跃玩耍时,全身伏低,嘴唇和耳朵向两边拉开,有时会主动舔舔对方或快速伸出舌头。愤怒时,耳朵竖立,背毛支起,嘴唇卷起或向后翻开,门牙露出,弓背或咆哮。恐惧或害怕时,狼会试图把身子缩小,从而不让自己那么显眼,够机灵吧。拱背防守时,尾巴收回。要主动攻击时,会聪明地蹲下或仰起身子,假装低头并放松皮毛,猎物容易失于防范。愉悦时,吐着舌头,摇摆尾巴,像乞怜的哈巴狗。进入捕猎状态的狼,严阵以待,尾部会横直。游戏时,尾巴高挑舞动。高原狼很灵活,可以任意随便地转圈跳跃。
索九别为了回报老叔的忍耐,他舞动着四肢,学着狼做着各种姿势。几次把背包,颠落到地下。
老叔也尽量表现出豁达大度。
两人说着话,走出一道山谷。索九别指着坡下草原深处的一个毡房说,到家了。所谓的毡房,在老叔的眼里就是蒙古包。
这时,索九别停住脚步,侧耳寻找着什么动响。老叔也随和凝神细听,除了阳光携带微风一同降落拨弄着沙石,其他静寂。老叔早就注意到,索九别的耳朵异样,比常人的大两倍不说,还半折叠而且松软。此刻,已经完全支棱张开,像两个巴掌大的收听天线。
索九别小拇指伸进嘴角,准确地说是按住嘴角,一声尖厉的长哨,拐了几道弯,飞向草原。当哨声再次回荡,嘶鸣随之而来。一匹白马,由草原转眼奔驰到索九别面前。马儿纯白,没一点儿杂色。明摆着是索九别的坐骑,但未经修饰,野性十足。长长的白鬃毛和马尾巴纷纷扬扬,几乎扫到地面上的沙砾。索九别管它叫“飞翔云”,老叔说太拗口,叫云飞儿。
索九别微笑了一下,也不争辩。把背包行李,搭在马背,拍拍马屁股,马儿独自在他俩前边先走了。
前年的6月,老叔走到内蒙古的西乌旗时已是傍晚,没吃没喝没睡的地方,就敲开文化馆的一间大屋门。屋中杂物零乱,像仓库。紧里边别有洞天,如同画室。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黑脸汉子,攥着画笔站在布框前一动不动地问:“干吗的啊?”老叔答:“流浪的,找个地方睡觉。”黑脸汉子指指画框后面说:“睡这儿吧!”那里是几张旧课桌拼搭的床,床上堆着两条没叠的灰绿色被子。精疲力竭的老叔,不管不顾地爬上去。放平身子,真舒服。沉睡前,老叔听到他一句话。我叫巴特尔。男低音,金属声,厚,重,沉,浑。半夜,老叔被饥肠闹醒,或者是被肉香诱惑醒。醒后的几分钟,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床头铺报纸的课桌上放着一块羊排还有半瓶草原白酒和三个馒头以及一大搪瓷缸子水。羊排几乎没有肉,能啃下的肉都塞在牙缝里,好在有水就馒头。吃好喝足,老叔打着饱嗝来了精神。借着昏暗的烛光,拎着酒瓶下了床。画框前巴特尔不在,不知道这位老兄睡在哪里了。斟酒一大口,举起蜡烛的同时,老叔感觉到一个生灵倏地站在脸前。老叔差一点儿喷嘴,咽了几咽,倒退了一步。画框消失,一匹生机勃勃的白马自得耀眼,目光却温馨地注视着自己。更令老叔惊叹的是,白马长长垂地的鬃毛,在微微地飘扬。
索九别的这匹马,太像巴特尔的那幅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