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狼窝怪石丛峡谷

作者:曾哲 字数:8450 阅读:28 更新时间:2016/07/02

家园狼窝怪石丛峡谷

索九别家的毡房,在慕士塔格雪峰的西北。慕士塔格西坡自上而下,一条巨大的冰川铺展着融化着。在冰川下延的尽头,十来个汩汩清水的泉眼,汇成一条河流。水源从高天而来,所以部落人称呼云河。河流阶段性一点点展宽,几里地下来转到了索九别的毡房前,已经扩张到五六米了。河面,常有一两块漂过的浮冰,雪白中含着天蓝。形状有的像云朵,有的像绵羊,有的像骆驼,有的像牦牛,有的像奔驰的烈马,有的像女人俊俏的侧脸。女人,是慕士塔格冰川白人部落的那种女人,尖下巴尖鼻子高眉骨深眼窝。索九别闲下或不闲的工夫,都会一个人坐在河边想心事。流经眼前的浮冰上面,常沾着草团或站着几只黄嘴黑雀,他就用卵石去打,为的是消磨时光。他打得很准,打掉烂草团,轰飞黄嘴黑雀。索九别5岁开始放羊,轰赶圈,练就了这么一手功夫。

  索九别的心事,他不敢说出去。其危险和忐忑不安的程度,一点儿不亚于他初次去怪石狼峡谷。而这件不能说出口的事情,藏在心底,让索九别到今,还是孑然一人。

  老叔在索九别家,住了一段时间。索九别对老叔的印象不错,随和宽容,知识丰富,开朗大气,是个倾诉对象。老叔又是一个外来者,而且是遥远的京城人。距离确定安全系数,索九别打算告诉老叔。

  告诉老叔之前,索九别得先把自己男子汉的气质展示出来。不这样,索九别怕老叔小看了自己。

  索九别跟老叔,讲了他和狼的交道。

  多年前的索九别,还是青得发愣的牧羊小子。第一次赶着羊群,来到了狼峡口。人迹罕至的河边,青草茂密,羊儿们欢叫。盘腿坐上岩石,发愣到太阳落山,也没敢再走近峡谷半步。

  索九别五六岁时听智者老人说过,狼峡。有狼,离远点。牧场上的人们,很少有敢进去看个究竟。就连身材强壮的大哥万塔格,也一脸严肃地嘱咐他不要去。还声色俱厉地讲了慕士塔格雪山东峡谷的一个牧民,被狼蚕食的情景。胆战心惊的索九别,吓得把有关狼峡谷里的一切念头和想象。抛掷到了九霄云外。

  是那个阳光煌煌的日子,二哥图格尔从乡上回来,让索九别的心态,翻天覆地。两人跪卧在毡房外的草地上,图格尔把一本外国画册打开,里边全是世界各地的狼照片。一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极了。索九别很喜欢,但遗憾的是,里边没有他们这里的高原狼。图格尔说,画册是一个来登山的英国人送给他的。英国人说,希望有一天他能来给帕米尔的高原狼拍照,让图格尔帮助找一个向导。

  索九别想干这个事,带老外进狼峡谷。

  图格尔摇头,说太危险。

  索九别鼓足勇气坚持:“不怕。”

  图格尔笑了:“领导这么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那你得把你手头上的功夫,再练得更绝一些。”

  “怎么更绝?”

  “30多米开外的准确性,一石可以打在牦牛犄角尖。”

  “那好说。”

  索九别又练了两年,到了他18岁那年,已经弹无虚发。他家四五头牦牛的犄角尖,都被他打圆滑了。那时的二哥图格尔,已经在乡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了。索九别给图格尔表演了一次,二哥很满意。

  图格尔告诉索九别一个天大的秘密:“领导这么说过,擒贼先擒王。见到狼群不要怕,先确定好哪个是头狼。当头狼缩下身子,卷起嘴唇马上要扑向你的时候,你的石头要不偏不倚地打到它的大犬牙上,最好打掉一颗。它就无地自容,只顾收拾自己的牙,再也不会向你张牙舞爪。”

  “二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爸说,我是高原青毛狼转世。”

  “二哥玩笑我。”

  “领导这么说过,保密工作十分重要,尊重其他生命就是尊重自己。狼的秘密是兄弟之间的秘密,不可告诉外人。”

  多年过去,那个外国人无影无踪,但索九别想进狼峡谷的愿望,不仅没有淡薄,而且更加炽热。为此,索九别在牦牛河滩上,用了一整天时间,选了10个鸡蛋大小的卵石,装在牛毛兜,左肩右斜背在身上,准备着。

  是5月,或者是4月底的一天,空气透亮。因为雪山照耀着阳光,那个午后温和融洽,地面的风也爽朗。清静的草梢下,没有一丝儿阴影。

  快马在草原奔驰,像一道长长此消彼长的光芒。

  一个多小时后,索九别扎好马绊脚,独自向狼峡谷走去。大白马一遍遍咴咴地嘶鸣,同时用大蹄子,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哐哐踏响着,好像召唤又似乎在阻止。索九别思量了思量返回,取了装牛奶的皮囊壶,右肩左斜地挎在身上,再把马绊脚解开。给马儿留下自由,谁知进去以后,会是什么结果。

  索九别没什么预感,只是双腿有点儿僵硬。做不到义无反顾,回头看看。马儿纹丝不动地凝视着他,凝视久了,马儿把自己凝视成一块白灿灿的石碑。

  进入峡谷几十分钟,刚刚拐过一个山脚,索九别就远远地看到那丛林立的怪石丛了。

  怪石丛,不是人们传言的那样庞大,估计有4个毡房的占地。也不是完全独立一丛,背后的山坡堆积着大小不一像被炸碎的石头,连接着百米高的嶙峋峭壁。峭壁光秃,无土无雪无任何植物覆盖。从上到下裂开的缝隙很多,有的透出蓝天一线,有的挤出雪峰皑皑。着眼于岩石怪石碎石一般无二的灰蓝,可以想见,怪石丛,与峭壁的地质联系。满眼的灰色,让峡谷里的气氛极其压抑。好在这个位置是峡谷中的葫芦肚,怪石丛前面很开阔,宽敞平坦得像一个大操场。平坦的戈壁地面,寸草不生。

  深灰色峡谷的此刻,没有一丝阳光。没有阳光的峡谷,时空也被熏染成灰色的鸦雀无声。寂静直冲眼下直冲鼻孔直冲发梢儿,索九别可以听到自己血液通过心脏的咝咝声。手中的卵石,已经被汗水沁润得滑滑溜溜。他有些担心,无法掌握。索九别抽手,迅速在毛兜上擦擦汗水。擦汗的动静吓了他一跳,像撕裂了半匹布,声响撞进山谷。

  回荡渐渐消失,索九别继续脚步。峡谷西面是雪山,东面是半步宽的一条融雪小溪。几乎没有路,索九别在溪水边,踢着没过脚踝已经泛绿的枯草前行。

  索九别一踏进怪石丛前面的开阔地,就接近了那个野羊冢。近得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腐朽味,呼吸到了呛鼻的滋味儿。按照多年来他对狼峡谷的了解,野羊冢相距狼窝不到百米。这一现象,二哥跟来考察的中外专家提过好几次,谁也没法解释。无法解释,狼窝和羊冢怎么会成为邻居。难以想象,一头丧失了抵抗力濒临死亡的野羊,在蹒跚走向羊冢时,数十只饿狼贪婪的目光,到底如何目送嘴边的美食进入羊冢而不去侵扰。然而,它们相安无事地存在,最少有一个世纪了。

  说的野羊,是一种高原灰毛野岩羊,模样跟家羊差不多,只是身材大一些,脑瓜顶着一对半米长的犄角。它们的自然死亡法则,跟大象相同。弥留之际走进羊冢,瞪大眼睛,用最后的喘息,呼唤同伙前辈,追随相约地远去。

  野羊冢,跟大号毡房似的,依傍在雪山脚下的慢坡根儿。以前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土坑,后来羊尸骨架越来越多,累积得太高开始四处散落。慕士塔格冰川白人部族的七八个牧民,怀揣敬畏,冒险来到狼峡,把岩羊骨架收拢到一起。用脸盆大的石头在冢坑的四周,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垒起半人多高的石圈。居然狼窝安静异常,甚至牧民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到。

  一打小,图格尔就告诉过索九别,垒羊冢的倡导者,是他们的父亲。二哥的话语气度非凡,似乎倡导者不是别人是他。父亲第一次进狼峡,也是18岁。虽然他对早逝的父亲记忆模糊,但每次听到这里的索九别,心里总是热腾腾的。好像吃进肚子里的酥油,被木片燃子,点起火苗。

  羊石冢后边现身一只大灰狼,像峡谷中移动的一块石头,脚步轻轻。

  因为期待,索九别不感到突然。在这之前,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过狼。平时远远地看到它们或者想起它们,他就联想到凶残血腥,双腿会酥软,手心会冒汗。但此时此刻,他却一反常态,一见如故,一身轻松,恐惧跟着汗水一蹴而就地蒸发了。果然像图格尔讲的,这条大狼吐着长舌翻卷上唇,白生生的4颗犬牙跟成人的中指头差不多。但它身子没有缩下,看样子暂时不打算进攻。

  索九别攥着卵石的手没有动,没动不是怕打不准,他们相距只有二十多米,甭说打牙就是打它眼珠子都轻而易举。他在犹豫,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头狼。二哥说过一定要打中头狼的大牙,头狼服气其他狼就不会胡作非为伤害到自己。但它又不像放哨的哨狼。哨狼,若是发现有人进入它们的领地,早就三短一长地嗥叫了。这只狼似乎心怀叵测,虽然没有吱声,但昂头龇着牙一直向前移动,最后挡住了索九别的去路。

  索九别清楚,什么都不做就想过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两只老鸹,悄然地落在羊冢的石墙上。等待着人狼的一场厮杀后,饱食残渣余孽。实际上这两只黑家伙的出现比狼早,索九别刚进峡谷时,它们就一会儿飞一会儿落,特务盯梢似的尾随。好像它们在峡谷外边已经期盼了很久,一直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索九别出手了。鸡蛋大的卵石不偏不倚,一只老鸹的头打开花,整个被打进了羊冢。

  见此情景,这头狼惊慌地嗥叫起来,两双腿脚画着圈奔跑着徘徊着。瞬间峡谷热闹非常,它的身后聚集了十几只狼。狼们各个赢顿却精干,竖起耳朵横直尾巴,排成一排气势汹汹。在这只狼的带领下,向索九别嗥叫着挪动着爪子,像要打群架似的。头狼暴露无遗,但索九别,还是不想激化关系。另一只乌鸦,惨叫声声在空中盘飞。索九别头都没抬再一次扬手打出卵石。乌鸦被击落在头狼的面前,噗的一声,头狼惊愕住四腿。狼群警戒地四散开去。但头狼马上侧身打了一个滚,站起接连不断地长嚎,重整狼群阵容继续前进。

  索九别注意到它们的队伍在壮大,最少又添补进七八只狼。狼群的灰色,加倍了峡谷空气的凝重。凝重的空气,让索九别呼吸系统紊乱。他开始模仿狼叫,调整着自己。

  人和狼间隔三十来步,对峙了一阵子。头狼失去了耐心,不声不响地缩下身体。索九别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它主动进攻。若它猛扑而来再用石头袭击,准确率会大打折扣。索九别苦练两年的功夫,为的就是这一刻。

  索九别像一个武林高手。侧腿扭身的同时,小臂向前一抻送。嗖,卵石带着一股风,带着此役转折的使命,划开了焦灼的空气。

  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头狼长舌垂挂的大嘴上,只剩下三颗犬牙了。好像被风和卵石组合成的一把钳子,拧掉。

  其实索九别这一次出手,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道,石头也是选最小的一块。他怕打得太重,打烂了牙龈,鲜血进溅,会激怒头狼和狼群。没必要强化矛盾,咱又不是为了大开杀戒来的。

  剩下三个犬牙的头狼,再也顾不上索九别。摇着脑袋,哀嚎声声,口水流淌,四处寻觅。奔跑到山坡上,又翻滚蹿跳而下。狼群也乱了阵脚,有尾随头狼的,有躲到羊冢后面的,大部分在峡谷中跑来跑去。

  索九别昂首挺胸,从混乱的狼群中走过,快步经过戈壁,一直走到狼窝前面。偏头半脸瞧瞧,狼群扩大了数倍之多,灰沉沉跟在他身后。这时候的索九别双手冰凉,开始害怕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想清楚,此次进狼峡,到底来干什么。难道只为了打掉一颗牙齿,转一圈就回去?

  索九别站在那里,不战不和不得要领。峡谷再往里是死胡同,四周的山很高。看样子这狼峡,出入一条道。

  要掉头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狼们拥挤着嗥叫着,向索九别迫近。最前面的几只大个儿狼,甚至和他仅仅几步之遥,并且都潜下身子,似乎时刻准备发起攻击。如果让它们得逞,索九别会在顷刻之间,被撕扯粉碎。兜里的石蛋蛋是应付不了的,他摸摸腰带上的匕首。心里清楚,手中就是有一支连发枪,如此距离,也会被它们扑倒咬死。

  突然石头缝里,传出一片吱吱的杂乱叫声。索九别向里边探头看了看,是一窝十几只尚未完全睁开眼睛的狼崽儿。一个个张着小嘴,瘦得像老鼠。有几只甚至抬不起头,只能一个劲儿地摇晃脑袋。

  老天开恩,老天慈悲。索九别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来意和使命。天意,天意啊!他激动得瑟瑟发抖。

  狼们的嗥叫,撕心裂肺。到狼窝危险,到了有狼崽儿的狼窝更危险。说母狼在这时候,比头狼还凶狠。帕米尔草原传说有四大悬:爬冰川,进崩山,牛犊子掉在河道间,迷路走到了狼崽儿前。

  危险,极其危险。索九别战战兢兢,摘下装牛奶的皮囊壶。为了防备狼群进攻,先在自己身后的灰石地上,洒了一溜奶汁。他相信,奶汁蕴涵丰富的母性和温情,可以阻截或缓和狼的敌意。随即,他试探性地探进狼窝半个身子,给狼崽儿们哺乳。继而又瞄了一眼身后,没有异常,还好。

  狼崽儿的叫声,柔和轻微了许多。柔和的狼崽儿声,使狼群凶悍的嗥叫,渐渐减弱,暂且平息了仇视。大多数狼在开始摇动尾巴,同时晃动脑袋。

  索九别胆子更壮了,探进的姿势难拿,索性爬进去,趴着给狼崽儿喂奶。边喂边清点,一共15只。一窝这么大数量,是索九别闻所未闻的。而当下的草原季节,正是一年中狼群猎食最艰难的时候。甭说没食物,就是食物丰富母狼奶水充沛,这么多狼崽儿能活下来一半,也不敢打保票。

  皮囊壶装满牦牛奶,是个大暖瓶的容量。15只狼崽儿分摊,顶多吃了个半饱。索九别抬头瞅瞅天,估算时间还来得及,站起身,拎着皮囊壶,兴冲冲往回走。他要在天黑前,再赶来一趟。

  索九别喂奶的整个过程中,诸位狼在怪石丛四周,围了一圈。虽然很安静,但千倍小心谨慎万般严密警惕,跟他保持好距离,时刻准备着。

  索九别往外一走,狼们散开,最后又都聚集到狼窝附近观看。

  索九别必须加快脚步,赶紧回去取奶。趁热打铁,再喂一次狼崽儿。这是天赐良机,过了这条河流,再没了这片草滩了。

  刚刚走过了羊冢,索九别正要吹口哨招呼自己的坐骑。白马已经远远地从山谷拐角处,奔驰而来。

  知音。索九别异常兴奋,飞身上马。来回两个多小时,一点儿没耽误。畅通无阻,白马一直跑到怪石丛前。

  把狼崽儿们喂饱,索九别浑身酸懒地靠在石头上喘息。那只被打掉一颗犬牙的头狼,小心翼翼地凑到索九别的脚下。索九别再不怕什么了,弯腰挠挠它的脖子,虽然它退了半步,但还是接受了。狼窝旁边的石缝里,蹒跚出一只羸弱的大母狼,肆无忌惮地钻到索九别的裆下,用脸蹭着他的双腿。索九别坐下,狼群趴在他的四周。在狼群宁静安详的目光里,落日的金辉。从峡谷上空的云缝,哗哗地泻下。峡谷的这一刻,温暖如阳光午后。

  那天,索九别就这么坐着,摸摸这个搂搂那个,如同高原狼部落的酋长。他在狼峡,一直待到天黑,才恋恋不舍离去。

  离开,带走心事。看样子这群狼很久没正经食物了,否则不可能让哺乳期的母狼瘦骨嶙峋。干巴巴的胸肋,蔫瘪瘪的乳头,估计它一滴奶水都没有了。

  几天后,一个清风微微的早晨。索九别装足了食物,再次来到狼峡谷。狼们似乎闻到了什么,还没等他走近怪石丛,就被团团围住,像围住一个久别的老友。索九别摘下背包掏出馕饼,像飞盘,东一张西一张抛掷扔出,狼们分散开去抢吃着。

  唯有头狼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跟着索九别。跟着,跟着,忽然一口咬住背包不撒嘴。包里边还有一坨牦牛肉,是索九别刻意留给那只产后虚弱的母狼的。索九别拽了拽,拽不动。无奈贪婪的头狼,只好把牛肉倒在地上。他也怕惹火了这家伙,以后不好再打交道。但可怕的情景出现,4只大灰狼嗥叫着同时冲了上来。头狼刚刚把血红的牛肉叼在嘴里,就被十几只尖利的爪子扑倒,众狼撕扯成一团。撕扯中,头狼前腿抱着脑袋也不还击,只是滚来滚去,12颗门牙锁紧,一直滚到平坦的戈壁,绝不撒嘴。几分钟后,头狼趁机跑掉。三跳两蹿,跑到悬崖峭壁上。剩下4只大公狼站在原地,看看索九别,望望独食的头狼,无隙可乘懈怠地趴下疲倦饥饿的身体。

  索九别来到狼窝前。母狼趴在狼崽儿中间,四腿虚弱得已经站不起来。它唯一可做的,就是用长舌头,—个个舔着狼崽儿。

  索九别跪下挠抚着母狼的头,后悔没留下一张馕饼,哪怕半块也好啊。

  这时,美餐完牛肉的头狼回来了。性急地挤着索九别,从他肩膀跳进窝里。跳进,便趴在母狼面前,呜呜叫了两声之后,迫不及待地抽搐起全身。抽搐使它口水泪水淋漓,后腿痉挛地蹬着石壁。抽搐到极点,开始呕吐。呕了几口,就把牛肉全部吐了出来。吐完,皮毛在抖动,像触了电。抖动的身体再拧成一股绳似的,挤压着肚子,好像想再多吐,出一些。头狼煎熬忍受着,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母狼。母狼并没有急于吃掉,而是面对着碎烂粉红的一堆牛肉,闭目仰头呜呜叫了几声。叫声在寂静的峡谷中回荡,回荡到最后,像是一个老妇人在捂嘴哭泣。它睁开眼睛再次呜咽一阵,注视了良久,大喘着粗气呼吸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悠悠一点点儿吞进肚子。头狼点着脑袋心满意足地爬出窝,在戈壁沙砾上打了几个滚,又呕了一阵酸水,躲闪着地面烧出的白沫儿,起身漫步而去。索九别再看母狼已经站立起来,它竟然如人类一样,泪流满面。

  自那日开始,索九别隔天往返一趟狼峡谷,15只狼崽儿只死了一只。其他的在两个月之后,欢蹦乱跳得像小狗,在开阔地上玩耍,追打快乐。每次索九别离开时,它们还要送他和白马一程,一直送到狼峡口。索九别听惯了的狼崽儿欢叫,也一天天高亮起来。

  索九别,成了狼峡谷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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