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一节
打起黄莺儿 第一节
柳子函因公出国,接待她的人酷似她年轻时的女友,这让她心生狐疑,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她想起了自己许多年以前军旅生涯的战友黄莺儿。黄莺儿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了在当时的环境下不应该爱的营长宁智桐,悲剧由此发生并改变了两个年轻人的命运。柳子函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女孩,到底是谁呢?
出国,从半夜飞往半夜。
时差。本该红日当头,却是碎星如银。柳子函举目四望,寥落机场,哪一个是前来接应的人?
受国际慈善机构邀请,柳子函到Y国进行为期7 周的考察访问。航班延误,接站的人一窝蜂地围住了同机来的几个半大孩子,嘘寒问暖,想来是小留学生的亲戚。
惴惴中,一个身材高大西服笔挺的中年白人男子,微笑着朝柳子函走来。柳子函断定这就是接头人,迫不及待地打招呼———“嗨!”和组织接上头的喜悦,让她声色高亢手舞足蹈,像春节晚会上学外语的赵丽蓉。
不料该男子置若罔闻,径直掠过柳子函,满面春风地走向柳子函身后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柳子函心想Y国男人真势利眼,只认美色。于是偃旗息鼓,决定以静制动,待那男子碰了壁之后再回头是岸,到自己面前寒暄。并提示自己届时一定要矜持大度,显我大国风范。
关于这个接头人,柳子函在电子邮件中,已与对方机构交涉过多次。此人不但要负责接机,还是全程的翻译和陪同。整个访问期间,会像皮肤一样和柳子函形影不离。
对方邮件问询:“柳女士,您掌握Y国语言,怎样程度?听读写?”
柳子函答:“很抱歉,一窍不通。”
对方继续探讨:“您是否可以生活自理?比如到餐馆独自用餐?乘坐地铁准时到达目的地?”
柳子函佩服对方的严谨,比如“准时到达”。语言不通的人,异国他乡只能装聋作哑。好在有钱,饭还是可以吃饱的。说到乘坐地铁,基本上也可到达某地。反正一头扎进地下,就算坐错了车,也没人另外加收钱,豁出时间,慢慢摸索总找得到地方,不过要强调“准时”,就暧昧了。柳子函只得老老实实敲出一行字:“生活不能自理。”答复之后,恼火万分,觉得自己被他们咒得风烛残年气息奄奄。其实,她50多岁,在慈善机构负责人位子上,炉火正红。
对方说:“柳女士,对于您的需求,我们已有充分了解。待商议之后,再同您进一步联系。”
几天后,对方来了正式答复:“为了能够使您更好地了解Y国的慈善事业状况,提高工作效率,并达到旅途平安顺利,我们特别为您配备陪同人员。他将负责您的所有事务安排,并全程翻译。对此人员,您有何具体要求,请告知,我们将尽量满足您的愿望。”
柳子函仔细推敲了整个信件,说明对方对她的访问考察十分重视,这让柳子函很受用。说到对陪同的具体要求,柳子函觉得还是不要给东道主添麻烦,不宜提出更多条件,客随主便好了。
柳子函把这个想法和丈夫说了。在国家机关当司长的饶西定思忖片刻回答:“此议不妥。”
柳子函不解,问:“为什么?”
饶西定说:“你出去,代表的是伟大祖国。人家让你提要求,你不提,就是放弃了权利,让人小看。这就像重要客人要走贵宾通道,需住五星级宾馆。夜宿鸡毛小店,就坏了规格。”
柳子函嘟囔道:“没那么严重吧?我们是民间机构。”
饶西定说:“你到了Y国,也不能天天在自己脑门上贴着‘我是小小老百姓’的条子。为了国际形象,人家让你提要求,你就尽管大胆提,代表咱的眼光和风度,千万不要设身处地为资本主义俭省。他们若做不到,还得向你道歉,你就占了主动和上风。这样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柳子函心中佩服,嘴上说:“我是不耻下问,就依你一回。”
饶西定补充道:“夫人,不是一回,是两回。关于具体的人选,我有以下三点建议,供你参考。”
柳子函叹服:“来得可真快。我还没开始想呢,你就出来了三点。”
饶西定说:“我们一天考虑的都是全局,你这点小事算什么?牛刀杀鸡。”
柳子函说:“下吧,第一滴雨。”
饶西定看看表,接他上班的小车就要到了。一边系着红色条纹的领带,一边说:“考虑到陪同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里,要与你朝夕相处,这第一条就是———要男不要女。”
柳子函惊讶:“这可和我的初衷背道而驰,我正打算要女不要男。你想啊,连头带尾一个半月还多,如影随形耳鬓厮磨的,如果是个男的,多么不方便!你倒放心,真要相濡以沫发展出了感情,没准我就不回国了,成了外籍华人也说不准。”
饶西定踱到落地穿衣镜前上下打量着说:“我相信你的为人,才这样出谋划策,也是内举不避亲的意思。你问我陪同什么样的人好,当然是男的好。正因为是男的, 你们的接触才会保持相应的距离,你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大的空间和弹性。设想一下,如果是个女陪同,处得好了,很快就无话不说彼此不分,言多有失,就容易混淆了界限惹出麻烦。如果处得不好,矛盾百出影响工作。所以,性别一定要岔开。”
柳子函未置可否,说:“接着下雨吧。”
饶西定把系了一半的领带扯下来,说:“这根颜色不够协调,要换一根蓝色斑点的……”柳子函忙在衣帽间里帮他找到一根新领带,急不可耐地说:“下吧下吧,乌云。”
饶西定说:“要白人。”
柳子函万般不解道:“这和人种有什么关系?你不会有种族歧视倾向吧?”
饶西定说:“Y国移民很多,有非洲裔亚洲裔南美裔黑种人红种人黄种人……对Y国历史环境等了解,可能不如当地的白人多,白人就是土著的意思。当然这个理由不见得能登大雅之堂,但我觉得不妨一提,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子函说:“那就不如干脆说希望这个陪同是原住民。”
饶西定说:“具体的措辞你再斟酌,反正目的达到了就成。”他最后调整了一下领带的松紧度,准备上班去了。柳子函说:“慢着,天还没晴呢。最后一滴。”
饶西定边走边说:“博士。个头儿要1 米80以上。按照他们的度量衡标准,就是六英尺。”
柳子函说:“博士这一点,倒是和我想到一块了。不过这后一条,不敢苟同。我是去考察,也不是打nba,和身高有什么关系?”
饶西定说:“其实博士倒是可以商量的,如果其他条件都符合,硕士也凑合了。但身高这一点,一定要坚持。”
柳子函疑惑:“又不投篮,把身高卡得那么死干什么?我看这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饶西定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说:“我这可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想想看,7 周,什么概念?将近50天!虽说Y国条件不错,那也是舟车劳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颠沛流离。你毕竟老胳膊老腿的,不是当年那样身手敏捷了。行李提上提下,要是没个大块头的绅士帮忙拎包,恐怕会有闪失。人家既然说了将全程陪同,咱当然要挑个身大力不亏的同伴,也好有个靠山嘛!好了,夫人,这一次,你远涉重洋,我不能鞍前马后地为你操持,就指望资本主义发给你的这个陪同,助你一臂之力,保你一路顺风了……”
接司长上班的汽车到了,司机发出很有分寸的喇叭低鸣。饶西定把领带的温莎结压出一个看似随意的小坑,显得既庄重又不呆板,匆匆下楼。留下柳子函发呆, 心想这些年来天天张罗着给贫困灾区发旧衣服建希望小学,已经忘了怎么和资产阶级打交道。她把饶西定的话回味再三,化成对陪同的具体要求,字斟句酌地发给了 Y国慈善组织。
柳子函有几分忐忑地等待着回音,觉得自己像个刁钻的老姑婆挑三拣四。不想那边答复得很痛快,说他们已充分明了了柳子函的倾向性,一定会遴选出符合要求的陪同,准时到机场接机,请柳子函放心并预祝一路平安。
柳子函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俊朗文雅的高大白人男子幡然悔悟,离开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回到徐娘半老的真正客人身边。到那时候,她要莞尔一笑。
接下来柳子函看到的情景是:俊俏的东方女郎和白人男子热烈拥抱,贴面,深吻……直到这时她还顽固地相信这是一个误会,觉得马上就要云开雾散,双方尴尬无比。甚至觉得年轻女子李代桃僵也不错,要不然那男子铁青的下巴虽然很干净,胡噜到自己脖子上,也不是舒服事。直到两个人手拉手离开了机场,柳子函还十分恍惚地看着他们,觉得男子终将折返归来。
“请问,你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柳女士吗?”
柳子函愕然抽回眺望的目光,只见一个身材中等黄面孔的东方女孩站在面前,普通话略带粤语味。
柳子函说:“我是。”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人生地不熟的,好多电影里黑帮团伙寻衅报复,就是这样开头的。为保险起见,自己应该反问她一句:“你是谁?”
女孩好像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伸出手说:“你好。我叫游蓝达,是Y国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接您的,从今后的7 周内,我是你的陪同。游是《庄子·逍遥游》的游,蓝是碧海蓝天的蓝,达,抵达的达。”
柳子函握住了游蓝达的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是冰凉的,Y国夜晚,虽是夏季,却有一种人的寒意。两只右手仿佛受惊蜻蜓,轻轻地碰了碰,瞬即分开。
柳子函把被人劫持的惊险想象放下了,心情却并不轻松,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是你?”有点货不对板的嗔怪。的确,这个陪同和事先的约定南辕北辙,像假冒伪劣产品。
游蓝达解释说:“哦,原来是为你定下的一位男性陪同,他父亲突然病故,无法完成这项任务了,临时调换成我。柳女士,我看你好像有点遗憾?”
被人看穿,柳子函不好意思,说:“哪里,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男士,刚才没有注意到你。”
游蓝达帮助柳子函取了旅行箱,推来行李车,说:“我很早就在这里等候,航班延误,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刚才肚子突然饿了,就到旁边喝了点咖啡,不想飞机恰在这时落地了,让你久等,很抱歉。现在,咱们到下榻的酒店去吧。”
不管怎么说,接上头了,心就踏实下来。
两人出了机场,游蓝达扬手招了出租车,让黑人司机把行李放妥在后备箱里,然后把司机后侧的车门打开,说:“柳女士,您请坐在这边。这里是整个车体中最安全的位置。”安顿柳子函坐好后,游蓝达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告知司机酒店的具体位置。车,缓缓地开动了,在漆黑的公路上奔驰。
机场离市区很远,路旁没有街灯。柳子函在暗中目光炯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到Y国,四下张望,以期获得第一印象。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努力,车窗外一片混沌,莽莽苍苍中能看到的景色几乎等于零。偶尔会车的时候,黑人司机原本就壮硕的头颅,被一扫而过的车灯打出巨大剪影,仿佛乌云压城。游蓝达端坐一旁,一言不发。突然,一辆加长的货柜车迎面开来,氙灯格外耀眼。电光石火之间,柳子函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前排就座的游蓝达长着白桦木栅栏一样浓密的眼睫毛, 像极了一个人———黄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