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第七节
林翩翩穿着球鞋花短裤粗线毛衣去台里,反正录像要穿的衣服都借好了挂在柜子里,她穿什么上班无所谓。可是还是骚动了,摄像、灯光、编导、化妆都惊了,觉得她穿得这么轻松随意是吃错了药。他们眼里,林翩翩基本天天都穿着简洁修身的小礼服裙,颜色以白、灰、黑居多。忽然花里胡哨地随意起来,让人颇有些意外。
“我说,你是林翩翩吗?”化妆故作将信将疑状。
“如假包换。没脱胎换骨,只是改换个路线,咱也街头一把,运动一把。”林翩翩俏皮地笑笑。
“不错。比原来有活力。但是原来更精致。”
“谢谢啊!我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路线都精彩。”林翩翩忽觉苦涩,竟为了将自己与钟泽的正房区分开,脱去了钟爱的衣服。
录完节目已是下午。她打电话约钟泽吃晚饭,很有些不甘,想证明自己不是板凳队员。
两人约在烤肉店见面。钟泽先到,林翩翩大毛衣小短裤大墨镜的进来,钟泽眼前一亮。
“宝贝,今天怎么跟明星似的。”
“我本来就是明星,天天上电视还不是明星!”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钟泽温柔地笑。
“好看吗?”
“好看,显得腿特长!”
“不是显得。是我腿本来就长。以前不爱这么露,是装低调呢!”
“平时也好看。收拾得像个小胸花似的,又美又精致!这样也好,衬你漫不经心的气质。”
“你喜欢小胸花那类型的吧?”
“喜欢。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你媳妇是小胸花吗?”
“你怎么想起问她了?”
“我问问怎么了!在她阴影下这么多年,你得允许我有点好奇心,打听打听。”
“她还真是那路子。喜欢收拾得一丝不乱的。”
“她长什么样啊?漂亮吗?”
“挺漂亮的。我媳妇差得了么!”
“长得跟我像吗?”林翩翩忍不住问。
“你今天怎么了?十万个为什么,还都是关于她的。”
“我开始纠缠你了,你应该得意啊!快说,她和我像吗?”
“别说,你们还真有些相像。看着都精巧文静,爱打扮,但是不出格,很得体。”林翩翩心想,钟泽倒是诚实,对她俩的相似直言不讳。
“那你有什么意思啊!非整得无独有偶的。家里家外,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可能就喜欢你们这种外形的。干净整洁,看着舒服又有距离感。但是你俩性格不一样啊,她缺少你那种古灵精怪。你一生气了吧,还大喊大叫喊几声,她就会胡搅蛮缠地闷着不说话。她当年是个好姑娘,现在也是,但是有点乏味,处久了有点像隔夜茶。她只会浅笑,认识这么多年,没见她使劲笑过。你就不一样了,人前浅笑,人后有大笑的时候啊!”
“你这是夸我呢?意思,我是一外表达到了你老婆水准,还比你老婆好玩儿的人。雏凤清于老凤声?”林翩翩听了钟泽的话,心里怪高兴的。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你比她小,但比她丰富。怎么接触都觉得有没开发的内容。”
“整半天你这是探险呢!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啊。家里开发得差不多了,开发到我这儿来了。我作为新太阳,正在你心中冉冉升起呢?”
“你今天不对劲儿啊,带着气来的吧?”
“没有。昨天去看话剧了,心一惊吧?不小心看到你老人家了。”林翩翩干脆说了,省得绕弯子。
“你也会吃醋啊!我太有成就感了,三年终于看到你为我动一回怒!”钟泽说得轻松,身子却还是抖了一下。
“思君令人老啊,我难免岁数越大越心理不平衡。”
“那我娶你吧。”
“你歇着吧!我还真是光脚的心疼穿鞋的,没想逼你就范。而且也没有伤害我大姐的意思。”
“谁?”
“你屋里头的。”
“其实我也真下不了那个狠心。那你?”
“你倒真是喜新不厌旧!我也不知道,随便那么一说,反正回头也不是岸了。觉得以前把爱情想得太散漫了,可能以后得改改。咱俩要是朝夕相处了,天天一块儿,没几天我也成隔夜茶了。开发到最后照样没什么可开发。爱情就是新鲜水果,好吃,却容易腐烂。现在这样挺好,相见时难别亦难的。”
“不会的。我见识的女孩多了,像你这么看着天真烂漫,却把自己藏得那么深的,还真是头一个。你很率真,不虚伪,但又拒人千里之外,有很深的戒备。”
“我深刻吧?”
“你看,又开始太极了。”
“那你让我说什么?难道解释解释我为什么如此深?”
“你要有这个兴趣我不拒绝。”
“办不到的事情,我办不到。”
“昨天你是不是真嫉妒了?”
“说不清楚。有点酸楚。一直看着你们的方向,还真般配。觉得我对不起她,还觉得你对不起我。”
“我终于发现你也是普通人了。”钟泽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原来你以为我特不凡?”
“搞不清楚,原来感觉你有礼仪没情谊,太独立。”
林翩翩沉默,把快烤糊的肉抢救下来,分到两人盘里。
“是不是有点恨嫁了?”钟泽倒像抓住什么把柄一样,不依不饶了。
“难道跟您老行到水穷处,最后落个孤家寡人?我昨天是有点一箭穿心了。但目前还不太舍得离开你,虽然知道最后是竹篮打水的事。”
“说得我有些伤感了。”
“别,恋爱三人行,很难皆大欢喜,道路曲折,前途也不光明。早晚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你伤感的日子在后头呢。但也别未雨绸缪,现在左拥右抱的,多美,提前愁也没用。备不住我一直想不明白,就糊涂地陪着你呢。面壁十年图破壁,也是说不准的事,暂时你还可以偷着乐。”
“行吧,怪姑娘。”
“有些时候,你让我难过。”
“我也是。想到你,忽然就有点……”
“知道你也不容易,属于多劳多得,赚个辛苦钱。两头立正,我和你媳妇好歹还经常稍息呢。”林翩翩有些嘲弄地看着钟泽。
“你这算体恤还是羞辱?”
林翩翩把身子向左倾,朝门口方向看去,面色狐疑,“你别动,挡着我点。我好像看见个熟人。”
好像是冯铮。林翩翩看见一男一女牵手进店,男人貌似冯铮,女人与戴安娜相去甚远。她目送他们进门、左转、落座,见两人有说有笑。这两天是怎么了,怎么上哪儿都碰见不想碰的熟人呢!是冯铮吗?但愿不是吧。
“认识的?”钟泽问。
“好像我朋友的男朋友。但又似乎不是。”
“你可以过去看看。何必左摇右晃地看。”
“真相有什么好玩的!有时候我不想知道得太多。”
“我有时觉得,你看起来很清醒很勇敢深思熟虑,是因为你什么都怕,带着脆弱的凶猛。”
“被你说对了。我怕做错,怕承担沮丧,所以不作为。心里知道利害得失是很难比较出来的,不实践,再权衡也是傻。但还是下不了坑自己的决心,我什么后果都直面不了,随时可能崩溃。我很难把想法说给谁听。跟再亲近的人,我也觉得分享是可怕的。”
“我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你甚至是一个背叛妻子的人。”林翩翩斩钉截铁。
“不过,我还是很有些爱你的。”见钟泽沉默,林翩翩补充声明。
“掩耳盗铃好玩吗?”钟泽问。
“至少比直接堵枪眼好。我不想果敢,果敢都特悲壮。”
“可是人都是这么活的,无论是美国总统,还是街上要饭的,都要参与过程,面对结果。”
“十七岁以前,我以为只要疯狂礼赞真善美,就逃得开假恶丑,后来我发现这些都是配套的,哲学课说这叫相辅相成。你说的我都懂,但尽量走边上,不想参与太多。开始我跟你好,就是自我放逐。”
“你以为跟有妇之夫,又尽量保持道德,就把时间都消磨了?”钟泽有些泄气。
“当然还是先怦然了几下的,然后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反正也不想结婚,就找个不能结婚的爱吧。”
“现在后悔了?”
“没。结婚可怕呀,朝朝暮暮,跟另外一个人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利益共同体,简直像两人一起被关进了笼子。但是我昨天看到你们俩,觉得不结婚就像一个人在游泳池中间站着,不着边际。”
“我太有负罪感了。从我对你一见钟情到现在,我总觉得应该替你的未来想,但是又很上瘾很自私,不想你离开。你真的不想和我结婚吗?”钟泽皱着眉。
“不是不想跟你结。是不想结,与和谁无关,至少现阶段。”
“你知道现在多少年轻姑娘天天琢磨结婚的事,指望结婚改变命运!”
“我知道。我和她们想得差不多,没她们那么乐观,我怕结婚坏了我的好命。我觉得结婚是把爱情小题大做了,又要有感而发,又要严守制度,难度比较大,时间长了容易精神分裂。本来滚烫的东西,慢慢就凉了,冷了。最后不是不了了之,就是同归于尽。跟着谁一起穿山越岭,未必有我自己原地不动安全。”
“我想说服你。但自私告诉我,你想通了,会离开我,所以我选择沉默。”
“与子相悦不难,与子偕老不简单,我暂时想不通。”
一轮轮关于爱情的谈话直至酒足饭饱,钟泽对林翩翩采访结束,依然觉得这个女孩是神秘的。有些人,无论相处多久,却总戴着揭不开的面纱。
“宝贝,走吗?”话语绵密至相顾无言一会儿后,钟泽提议。
“回家撒谎别改地点,身上有烤肉味。不管说跟谁在一起,说吃烤肉了。”
“这样的心思,以前让我感动,现在有几分寒冷。”
“爱冷自己冷去,反正别改地点。”
两人出门,林翩翩忽然一怔。那辆属于冯铮的夏利低眉顺眼又确凿地停在门前。戴安娜喜欢的加菲猫靠垫,破损程度,牌号,那无疑是冯铮的破车。当年他看赌场时不顾戴安娜反对从朋友手里接收了这辆灰头土脸的小车,快两年了。林翩翩想着刚才饭店里他与那陌生女子的亲密,一股火,从丹田烧到喉咙。她歇斯底里冲向那车,一脚脚地踢,好像球鞋短裤的打扮,特意为踢车而来。钟泽先是痴了般看着,眨了几下眼才上去拉。
“你别拽我。我踢死这个畜生!我踢死他!”林翩翩不解气地停下来,左右看着。忽然,捡起一块砖头,朝前风挡砸去。说时迟那时快,玻璃在砖头的照顾下,呼啦啦裂开,从一个碎点,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纹。“我砸死你!王八蛋!”林翩翩踢也踢了砸也砸了,却依然鬼上身般气哼哼的。
钟泽看着她忽然发飙,只能莫名其妙地拉着拦着抱着,不知如何稀释她的疯狂。周围稀稀拉拉围了几个人,以为在欣赏一场家庭闹剧。
“翩翩!”冯铮吃惊地吐出两个字,大而鼓的眼睛越发突出,塞满有苦说不出的惊骇。
“车是我砸的。你跟别的女人拉手,我看见了。我认为你不是人。走了,回去好好吃吧。”林翩翩瞪着那张无言以对的死鱼脸,一瞬间,不想再多言,平静地转身走了。
钟泽惶惑地跟在身后,不知这演的是哪出。他取了车,载上林翩翩,余光看了她怒气刚消的脸,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真是爆发力极强,发起狂来疾风劲草,挡也挡不住。
“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一路,林翩翩目视前方,气沉丹田,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眼前浮现出高一时的戴安娜,彼时她染了金头发,歪着脖子,对她恶语相向,像一只营养过剩的暴脾气鹦鹉。那只鹦鹉飞走了,飞向狭窄的隧道,羽毛掉在黑暗里,留下散乱的踪迹。
下车,她习惯地和钟泽吻别,勉强笑了笑才转身离去。
“翩儿,你把冯铮车砸了?”三个小时后,戴安娜出现在林翩翩门前。
“你来算账的?冯嫂。”林翩翩撇撇嘴,看着戴安娜。
“下次别那么冲动了。或者别砸那么狠。我们没什么钱。”说完,戴安娜抱着林翩翩哭了。
“你何必对那禽兽那么好。再与人相爱,我们也还是一个人。”
“我不想一个人,也不想承认以前选错了。”
“活着挺苦的,别总惦记着对别人负责。”
“也没必要对自己太负责,反正就一辈子,哪说哪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戴安娜呜咽着。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车里还有一个女人。她没死,也没来参加葬礼。妈妈大概知道,我不知道她是谁。”轻轻地说,林翩翩也哭了。
夜色凄迷,林翩翩没有拉窗帘,月光射进来,混在灯光里。两个女孩都站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你让我难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