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六节
台里发了两张戏票,林翩翩邀戴安娜一起看话剧。其实组里有多余的票,林翩翩可以多要一张,叫冯铮也去的。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张口。
傍晚她们先到桃花岛吃了晚饭,酒足饭饱,朝剧场走去。是小剧场的票,不对号,去晚了位置不好。
“你妈挺想让你结婚的。”戴安娜走在左侧。
“你怎么知道的?再说中老年不都那样么!你妈还想你结呢!”
“错。我妈可不想我结,我妈求爷爷告奶奶希望我和冯铮结束呢。我上次回老家去你家的时候,你妈说的,说你一天就顾着事业,心总长不大。一和你提结婚的事,你就不哼不哈的。”
“我不想结婚。也没人想娶我。”林翩翩耸耸肩。
“别闹了。你现在大喊一声:我想结婚!有兴趣的排队!后边一准儿站一排。”
“会有排队的,可是,有几个是人呢?”
“那倒是。可是不能要求太高。干吗非嫁给人啊?有个禽兽先凑合着得了。天天寂寞深闺的,青春都死掉了。”戴安娜有些无奈地说。
“我有时候是想找一个,安慰安慰我妈,我爸去世这些年,她一个人怪不容易的。按说就这么一个小要求,真该满足她。”
“你那个钟泽呢?把他们家挑黄了,你嫁他不就得了。”
“他是口口声声说可以娶我。可那是他知道我没一门心思想嫁他,我要真箭在弦上了,他可能就改口了。你当婚姻是那么容易拆开的呢!吐故纳新总是困难重重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冯铮还没结婚呢,他在外边扯,不是也没打算和你再见么!而且,我还真没打算嫁他!我从跟他好那天就没动过那个心思。我是真喜欢他,他对我也算挺真诚的,有时候还千方百计想讨我高兴,但我总觉得我们还缺点什么,太严谨了,没激情。真的,哪怕有点你跟冯铮那些要死要活的,也行啊!”林翩翩左手搓着右手食指的戒指。
“你现在说得潇洒,好像你们互惠互利似的。到时候分手,照样血淋淋地疼。吃亏的是你,他拍屁股走了,回家老婆一搂。你呢?你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冻得你点燃所有火柴,看见他和妻儿其乐融融。火柴熄了,青春没了,就剩黯然失色的你了。”
“你这话够文艺的,有那么点意思!但请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怜。我要到那份儿上了,我也拿把刀,去你们家自杀,弄你们家一墙血,不是B型,O型的。”
“你这饮鹫止渴。”
“同学,您说的是饮鸩止渴吗?那字念鸩。要不然,您说的是引咎辞职?”
“哎呀,不就说错一个字嘛!你明白就行了,跟我这文盲较什么劲。”
“得,我也是多余。我错了。咱到了。”林翩翩指着热闹的大门示意。
两人晃荡进了剧场,并不算昏暗的灯光中,林翩翩一眼看见坐在第二排的钟泽。他穿着粉色衬衫,正与旁边的女人交谈,没有看见她。直觉告诉林翩翩旁边的女人是他的妻。那女人漆目朱唇面色白皙,穿着咖啡色真丝小礼服裙,歪着头听钟泽说话。这便是冤家路窄吧,那个昨夜与她相拥而眠的男人,携正牌娘子和美亮相,竟亮在她眼前。这是林翩翩第一次见到他妻子,那个和她享用一个男人的女子。她们是那么相似,白,瘦,过于黑的瞳仁,齐耳的中发,热衷小礼服裙。她的小手也是凉凉的吧,末梢循环也不大好吧?林翩翩好似那女人的青春版,那女人宛如林翩翩的未来。她们互为参照,像有着同样血统的姊妹,填满了一个男人的两性生活。
演员上场了,戴安娜盯着迫近的舞台,说妈呀妈呀,真近呀。这是她第一次看小剧场。林翩翩配合地冲她笑笑,忍不住望向钟泽的方向。他们的背影也是和谐的,那宽窄、长短,放在一起那么合适,好像是为搭配对方而设计的。他们偶尔窃窃私语,林翩翩感觉每一句都是宣告相爱的誓言,耳朵也一定沉浸在甜蜜的歌谣里。他笑了,林翩翩看见他对她笑了。他侧过头,刻意地对她笑了。她仿佛听到搭配那笑容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时钟带走年华。
“你们台再发票,还叫我啊!太搞了!”戴安娜边看边笑,抓紧不笑的缝隙说。
“好。下次两张都给你,你和冯铮来。”
“哎呀,看把你仁义的,这话我可记下了!”
林翩翩斜视一样望着固定的方向,偶尔跟着剧情笑一笑,好似被绑架来看戏的智障。她远远地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寂寞又无话可说。这一切都是她知道的,甚至期望的。她知道他有家,期望他婚姻幸福。而当那份幸福劈头盖脸逼视着她,她又凄凄惨惨戚戚了。整个一出戏,她侦探一样盯着那伉俪情深的一对,甚至眼睛都不想眨。那两人水乳交融的默契,让她说不出滋味。她演了好多年的超脱和大气,忽然就有点演不下去了。
散场了,戴安娜意犹未尽地站起来,林翩翩怅然若失,好似想一直在暗处监视着那对夫妻。
“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戴安娜问。
“隐约看见一个女的,觉得她就是未来的我。你知道,别人很容易发现谁像谁,发现一个人像自己,不容易。”
“哪呢?哪呢?让我也开开眼。”戴安娜猴急地四处瞅着。
林翩翩刚想指向钟泽夫妇座椅的方向,却发现他们已然离开。那被她注视了两个小时的座位人去椅空,一片寂寥。她回身说了两句话,他们却在那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甚至她唯一亲密过的男子——钟泽,在这并不宽敞的剧场里,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这其实是正常的,他又没有特异功能,只是太不浪漫了。
“我找不到了,我的未来混进散场的人流了。”林翩翩有气无力地说。
“把我好奇心撩拨起来了,她还跑了。”戴安娜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走吧,她跑她的,过几年你就看见了。”
“废话。到时候你是老了,可惜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一钩新月几点疏星,剧场前人头攒动,人像移动的病菌,陡然扩散。林翩翩和戴安娜打不着车,于是沿街走着。
“你真的没什么?”戴安娜问。
“什么没什么?”
“我是说你看戏时心不在焉。”
“看的戏多了,有点麻木了。”林翩翩没有如实回答。
“别骗我了,你有心事。”
“说不清楚的,多小的故事,也是说来话长。总结一下:我忽然对钟泽有些爱恨交加。”林翩翩深呼了一口气。
“我对冯铮也是的。”戴安娜最擅长把与情感有关的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然后自说自话。
“回我那儿得了,一天不给冯铮暖被窝,你不负疚吧?”
“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提醒冯铮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捞出来晾了。我出来的时候没洗完呢。”
“麻烦您了,冯嫂。”
“你怎么就那么看不上我们家冯铮?”
“我恨他!他把一个新鲜的女土匪变成了一个懦弱的怨妇。我恨他!”
“也未必都是他吧。人都是越来越老,越来越老实!”
“哎,我们怎么就风雨兼程地老了!我想不通啊!”林翩翩若有所思。
戴安娜睡在里边,林翩翩大睁着双眼。她听着戴安娜均匀的呼吸,觉得冯铮应该挺幸福的,有个内心安稳的胖媳妇全心全意守着自己。那么,钟泽也是幸福的吧,昨天还夫妻不睦彻夜未归出来会情人,今天就和首席家眷言归于好举案齐眉双双看话剧。虽然可能忙了点,但好歹算兼顾得不错,游刃有余穿梭在东西两房之间。
很出乎意料的是,钟泽的妻竟是与自己相似的。她一直以为,她们定然背道而驰,像牡丹和雏菊,或者更甚是草本和木本的大差异。她以为钟泽是厌倦了妻子的类型,才到婚外寻找刺激,却未料到,他是爱极了那一口,要的是补充。那么,他爱她吗?他把她林翩翩当独立的个体,还是当妻子的影子,青春版,替补队员?他说爱她的时候,是不是像一句双关语,爱林翩翩,爱这一类型,爱他的妻子。他的妻,以自己绝对的形象左右着他全部情感。轨出得这么保守,真是多此一举。他喜欢上她,简直都不能称作移情别恋。这更像是种变异的忠诚,即使出轨,也不敢或者说不舍得摆脱固有模式,都煞费苦心地寻找妻子的类型!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仿佛一个守着自己果园的农人,冒着被抓的风险到村外偷吃了别家品种相同的果子。林翩翩忽然想起多年前电视广告上大力宣传的一种洗衣机,叫做爱妻号,这名字给钟泽,挺合适。
盯着窗帘上细碎的花朵,林翩翩觉得自己仿佛其中一朵,挺好看,也挺可怜。三年来自得其乐的恋爱,一下子变味了,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在钟泽灵魂出窍的时候短促地站在舞台中央,像个省略号,六小点,可以不提。他在用她的血,染着妻子的旗,让那旗更红更飘扬。越想越觉着对不住自己,没法向自己交代,吃了亏受了气,眼前一片漆黑,过去不堪回首,仿佛被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