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四节
打起黄莺儿 第四节
路边的橡树目不斜视地立着,像谦谦君子。松就是长命百岁的长者了,沧桑伟岸。莽莽苍苍的雪杉,仿佛绿发巨人,红褐色的树干开裂着,如同皲裂的象皮。柳子函不禁肃然起敬,问游蓝达:“我们要到某个重要机构了吗?”
在国内,只有显赫的单位,才栽有这种气势磅礴让人敬而远之的植物。如果你在某个陌生的城市,突然看到如同圣诞树一样的杉和松,知道自己正在逼近领导身旁。
“我们就要到一家老人院了。”游蓝达说。
心绪走得太远了,还是回到眼前吧。柳子函无话找话道:“这叫什么树?”
游蓝达对柳子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很在意,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抬头看了一眼树冠,又走过去用指甲抠了一下树皮,有红色木渣细碎落下。她说:“这叫红雪松,又叫花旗松,在美国也叫加利福尼亚杉。针叶乔木,最高可长到100多米。”
柳子函又看到路旁一种绿叶灌木,大约有一米高,叶子像口琴,煞是奇特。叶子底部有3对尖锐的刺儿,表面是黏稠的浓绿色,叶的背面绿得不可思议,现出若隐若现的紫,好像老到了极点的青虫。花朵倒还吉祥,粉红色,像樱,然而肯定不是樱,樱是木本的树,这却是灌木丛。柳子函遍寻记忆不认识这种植物,便问: “这,叫做什么花呢?”
“这个……”游蓝达一时语塞,眨巴着眼睫毛辩解道:“植物学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了解。”
柳子函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两人出行,不愿冷场,不过随口问问,看游蓝达发窘,就说:“没事。不知道就算了。你眨眼的样子,实在是像我的一个熟人。”
游蓝达也乐得把话题从灌木丛荡开,问:“什么熟人呢?”
柳子函说:“你还记得我那天问过黄莺儿的事吗?”
游蓝达说:“记得。一种鸟。”
柳子函说:“不是一种鸟。是一个人。我的战友。”
游蓝达说:“听一个优雅女士说‘战友’这个词,有点杀气。挺有趣。”
柳子函说:“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战友,女人,也有。也许,更纯粹。你愿意听我讲战友的故事吗?”
游蓝达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在一起要度过49天,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天,但和整个时间段相比,仅仅是开始。我们一定要创造出一些话题。不然, 你如果总是把盯着看到的每一棵草或是每一种飞鸟来问我,我就是变成一本大英百科全书也招架不了。”
柳子函说:“其实,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当然,事关工作的除外。你太像我的那个熟人了。尤其是你眨眼的时候,我会不断地想起她。现在,我们就开始说说她的故事。”
游蓝达思忖说:“我倒是很愿意听远方的故事,尤其对我了解那个过去的时代有帮助,对我的专业有帮助。只是这样做,会不会涉及他人隐私?”
柳子函沉吟道:“就是杀了人,有时也只判20年的徒刑。这件事,太久远了,也许她已不在人间。我们说到她,只是纪念。”
游蓝达说:“好的,柳医生,我愿意与你共同回忆一位友人,尤其是这样可以让我逃避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问题。遗憾的是此刻咱们只有打住。因为,老人院到了。”
老人和慈善,常常是比翼齐飞的双胞胎,老人院是慈善机构最主要的耕耘之地。柳子函在国内到过很多养老机构,迎接她的总是疮痍满目的笑脸。柳子函总是带着善款莅临,像此刻这样以一个看客的身份,一文不名赤手空拳地抵达老人院,还真让她有点歉然。
满头金发身材胖大如粉红肉山的女院长,向柳子函介绍概况,游蓝达逐一翻译。柳子函接过厚厚的宣传材料,对游蓝达说:“请转达我的谢意。如果材料上已有介绍,就请从简。时间很宝贵,我更愿意实地看看。”
游蓝达同声传译,肉山女院长耸耸厚肩膀说:“好的,你们可以在老人院里随处转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用对讲机同我联系。”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动山摇。
这是一座美丽的庭院式建筑,医疗、运动、娱乐设施完备,成群的老年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间里,自得其乐。柳子函慢慢走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之情,心想:哼!等我们将来更富裕了,会修更好的敬老机构。正想着,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巨大金属标牌,游蓝达看了眉头微敛。
柳子函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游蓝达说:“洗澡车间。”
空无一人。看来此刻不是洗澡车间的工作时段。
柳子函惊问:“老人宿舍里,没有洗澡间吗?中国比较好的养老院里,都已经普及洗澡设备了。把老人们集中到一起洗澡,很容易出事的。”
游蓝达也摸不清原委,急呼肉山院长。
院长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出现,知道独自转悠的客人们一定会遇到无法解答的问题。她自豪地说:“当然,每位老人的房间里,都有淋浴和浴缸两种设备。在一个人还不太老的时候,可以任选其中一种方式清洁自己。但是,当他们更老的时候,这就会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洗澡是人类在衰老的过程中,最先丧失的能力。怎么办呢?”她大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来客。
“在我们国家里,年轻人会帮助老人洗澡。”柳子函回答。
“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来做这个枯燥乏味的工作,这意味着繁重和昂贵的人工,而这正是我们所极端缺乏的。况且,洗澡是很难量化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测定人工在这个过程中的工作量,也无法检验产品的质量。很难有统一的验收标准。”肉山院长回答起问题来,一丝不苟。
柳子函就是再爱国,也不得不频频点头。是啊,你很难给洗澡制定一个标准,规定在充满皱褶的背上搓多少下或是把深陷肉床的脚趾甲剪去多少毫米,算作合格。
肉山院长说:“解决的方式,唯有机械化。”
当游蓝达吐出“机械化”这个词的时候,柳子函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游蓝达的翻译水平。错了吧?不要说是给风烛残年的老人机械化洗澡,就是活蹦乱跳的俊男靓女,恐也吃不消。
柳子函盯着游蓝达,游蓝达猜中她的心思,一脸无辜地说:“院长就是这个意思。洗澡机械化,一点没错。”
柳子函心想在概念上兜圈子,恐怕永远也理不出头绪,索性到实地看看,也许就云开雾散。几个人走进了老年人洗澡车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诡异的不锈钢机器,好像进了未来世界。肉山院长很自豪地说:“这些器械都是我们自己发明和制造的,享有专利。你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养老机构里,目前绝看不到。“
柳子函绕着一台铲车似的机器走了两圈,不解:“这是干什么用的?”
肉山院长说:“这是把卧床不起的人铲起来的工具。”她随手指着旁边一辆电瓶车似的家伙说:“人铲起来之后,平铺在这上面,推进洗澡机。”
柳子函震惊地重复道:“洗澡机?”
游蓝达惟妙惟肖地把柳子函的口气传达了过去。肉山院长炫耀地说:“对,就是这样一台专用机器。把人整个浸泡进去,只留头颅在水面,然后从多个方向喷射水流,旋转按摩上下冲刷……当然,还有电脑操作的不同风格的沐浴液洗发液会依次喷出,绝无死角,随后海绵刷头会全方位摩擦……所有的程序完成之后,水会自动排干,然后开启暖风,彻底吹干老人的身体,最后是自动输出一块巨大的毛毯,将老人全身包裹起来,然后……“
柳子函听得眩晕,无法想象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样荼毒之下能坚持活着走出车间吗?她打断了肉山院长的话,虽然这很不礼貌,也顾不上了。说:“老年人的体质一般都比较弱,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她本来想说“折磨”,话到嘴边,感觉不妥,改成“折腾”。
肉山院长摆动着巨大的身躯说:“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充分考虑到了老年人的特殊身体状况,当他们一进入洗澡机,就开始了监控。他们的血压呼吸脉搏等等生命体征,时刻在我们的密切注视之下,一旦发生异常情况,电源会立即切断洗澡机的运行,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人转入医疗模式。那边是抢救室。在两个模式之间,有一条高速传送带,可以在第一时间开始救治。用这个方法,我们成功地给植物人洗了澡……您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
肉山的嘴唇快速翻动,游蓝达亦步亦趋翻译着,可是,柳子函心不在焉,心已远去,意兴索然,只是机械地点头回应。
从老人院出来之后,天色渐暗,已是晚餐时刻。游蓝达说:“我将来要把母亲送到这里来。”
柳子函赶忙把自己从思绪中拔出。当一个人说到自己母亲的时候,你不给予及时回应,实在是不尊敬。她不解:“你不愿意和她一起住吗?”
游蓝达斩钉截铁地说:“不愿意。”
“她虐待过你?”柳子函吃惊。
“没有。物质上没有。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拒绝和扼杀,暴力从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从来没有亲近过她,根本就不愿见到她。”
柳子函说:“这按照东方的习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游蓝达说:“我恨她。她是一个残忍的女人,一直想杀死我,我从来都不叫她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嫁到Y国来了。对了,我没有父亲。当然了,在生物学上我是有父亲的,但我母亲从来没有讲过我的父亲,这也是我仇视她的原因。因为她的过失,造成了我的自卑和缺憾。这个责任,我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她对我那样恶狠狠的,我将来肯把她送到老人院,已是以德报怨。”她长长的睫毛下,贮藏的全是幽恨。
柳子函见话锋如此峻厉,不想深入,赶快岔开说:“不好意思,我肚子有点饿了。”
游蓝达迅即调整自己回到工作状态,问:“您希望今天晚上吃什么?”
柳子函回答:“什么都行。”
游蓝达说:“您在Y国的这段时间,我们要在一起吃很多顿饭,我尽量安排每顿不重样。此地附近,有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饭馆。您愿意品尝吗?”
只要能转移开话题,柳子函假装很有兴致地讨论食谱:“行啊。关于意大利的饭食,我只知道比萨饼。据说还是元代从我们那儿学去的,估计是因为马可·波罗晕船,回到家就把馅饼制作的方法记岔了,把馅放在皮外面,味儿不大地道。”
游蓝达说:“那我们就吃比萨饼之外的意大利美食。意大利人在主食方面和中国人很相近,都喜欢面条、饼和米饭。”
离家才几天,听到米饭面条这样的字样,已是口舌生津。两个人进了一个很有文艺复兴时代气味的餐馆,到处都是圣母和圣婴相依为命的形象。侍者递过菜单,柳子函面向游蓝达:“我不会点意大利餐,烦请代劳。”
游蓝达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如果你吃了觉得不错,就算我蒙上了。如果觉得不好吃,就算你交了学费。”
柳子函更正道:“不是学费,是餐费。晚上吃不下太多,简便就行。”
AA制,两人各吃各的,泾渭分明。柳子函面前是一撮放在瓷盘中央的杂有腌肉和火腿丁的洋葱饭粒,外加一陶钵黄菇青椒西红柿和叫不出来名称的蔬菜乱炖, 色彩斑斓得如同面对一条盘曲毒蛇。游蓝达是一只葡萄紫色的船形茄盒,内载着被番茄酱拌过的羊肉酱,加上汪着橄榄油的蝴蝶面,煞是好看。两人边吃边聊。
游蓝达说:“怎么样?”
柳子函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饭粒,洋葱炒得不很透,险些辣出眼泪,囫囵咽下去说:“我先要搞清楚是在回答谁的问题?朋友?还是工作人员?”
游蓝达不解:“这有什么不同吗?”
柳子函说:“当然。朋友把好东西推荐给我吃,不好也得说好,不然就是对不起人,让人没面子。如果是工作关系,另当别论。”
游蓝达说:“在工作时间,我是你的翻译兼陪同。现在是私人时间,我是你的朋友。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到真话。”
柳子函沉吟了一下:“还……行吧。”
游蓝达说:“你的眼睛出卖了你。”
柳子函不小心嚼开了一颗苦蓝莓,龇牙咧嘴,心想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一定能看到半截舌头像涂了紫药水,赶忙分泌口水稀释酸涩,口齿不清地说:“此话……怎讲?”
游蓝达说:“我是学过一点读心术的。人说假话的时候,眼神会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飘去。很遗憾,您刚才就是这个样子。”
柳子函被人揪住把柄,不甘心地辩解道:“我的眼神即使是向遥远的地方飘去,那也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和真话无关。”
游蓝达说:“什么往事?”
柳子函说:“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
游蓝达说:“在今天的谈话里涉及到了这个名词,我也不知道自己翻译得对不对。我说人变成了一株树木和草。”
柳子函说:“我给你讲一个和植物人有关的故事吧。它发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
游蓝达说:“很好。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听往事,越是年代久远越感兴趣。只是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