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九节
打起黄莺儿 第九节
游蓝达和柳子函入一家西班牙餐厅吃饭。餐厅看起来很古老,灯光暗淡,地砖釉面支离破碎,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游蓝达说:“猜猜看,它的历史多少年?”
柳子函吸了一下鼻子,连空气中都是属于过去年代的栗香气。她很有把握地说:“最少100年。”
游蓝达得意地说:“其实它前年才落成。”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干吗搞得像经历过二战似的?不对,像经历过一战。”
游蓝达说:“这就是做旧。吃饭是古老而缓慢的事情,在有年纪的饭馆里吃饭,舌头才会恢复悠闲的节奏。”
游蓝达说这个店最负盛名的佳肴是墨鱼炒饭,强烈建议柳子函品尝。叫上来一看,简直像是出锅之后浇了满勺一得阁墨汁。柳子函担心:“吃完之后,嘴巴是不是跟墨盒似的?”
游蓝达说:“你不要光看外表,它心灵美。”
吃起来,味道果然不错。米粒被藏红花的汁液浸染得灿若金菊碎屑,挖开米饭,内里简直是个水族馆。虾肉、螃蟹、黑蚬子、黑蛤蜊、牡蛎、鱿鱼……图穷匕见,吃得人满头大汗。待吃喝告一段落,游蓝达说:“后来呢?你没发现我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翻译中也屡屡出错,我一直惦记着你们在黄瓜地遇险的事。”
柳子函的记忆已经在昨晚的星空中飞翔了很远,叫游蓝达这样一问,反倒忘了讲到哪里,回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便深谈,简短捷说地交代了一番,略去若干细节。
也就是说,黄莺儿和连长宁智桐开始谈恋爱?
是的。正是这样。虽然当我进入妃子墓的时候,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出来的时候,已确信不疑。
哈!你当了一回超级电灯泡。
是。虽然那个时候没这个说法,但基本意思是一样的。
柳医生,恕我直言,你在这个事件中简直单纯到近乎愚蠢。请原谅我的直率。并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你是不是也将宁智桐当成了追求对象,所以才故意闭目塞听?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当时情窦未开,是不是朦胧中对宁智桐也有好感,我也说不清。总之,心中万千味道搅成一团。这种复杂的情绪影响了我和黄莺儿的交往,彼此也心知肚明。如果不是这样,事情的结局或许不会是那样……
当你说到“结局”两个字的时候,好像很伤感?
是的。这个故事,有个不祥的结尾。甚至可以说是悲惨。
那我更想知道了。只是现在你正吃饭,这不是适宜的时间。让我们等待一个从容揭开结尾的机会吧,我有足够的耐性和好奇。
她们就这样约定了。其后的考察安排非常繁忙,像两个女超人一样在蓝天荡来荡去。穿梭于各个慈善机构之内,见到的人不是鳏寡孤独就是瞎麻丑怪,酸甜苦辣一应俱全。忆旧是需要心情和情调的,当然,还有氛围。虽然面对着游蓝达那酷似黄莺儿的睫毛,柳子函会突如其来地想说起黄莺儿,但层出不穷的新问题,让她难以静下心来。
日子过得飞快,考察已接近尾声。下一站是艾滋病的临终救济所。虽知一般的接触不会感染艾滋病,游蓝达还是噤若寒蝉。“我这人有洁癖,咱们少呆一会儿时间,好吗?我害怕这种地方。”恐惧战胜了敬业,游蓝达面带苦恼之色。
“可能……不行。你知道,一是出于礼节,人家给我安排了,我不能蜻蜓点水。再者,我深感兴趣。我的国家正好需要这方面的经验。”柳子函爱莫能助。
“好吧。”游蓝达只好作悲壮色,咬牙前行。
艾滋病临终救济所。一座花园式的建筑,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草木葱茏很有生机。一些形容枯槁的病人裹着毛毯,在院子中晒太阳,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负责接待的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欢迎你们。”游蓝达把她称为“艾滋关怀女士”,简称“艾滋女士”。其实她并没有艾滋病,是志愿者。
这里所有能够行动的人,都缓慢而低调,说话都是叹息样的轻语。园中听得见隔年松果坠入青草的细碎撞击声。也许,有气无力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宁。
柳子函当医生出身,一看到疑难杂症就斗志勃发。她对艾滋女士说:“我们可以先看看病人吗?”
艾滋女士答:“那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有些人是拒绝被观看的。”
柳子函点点头,表示明白。转而问:“这里的工作人员是怎样招募的?”
艾滋女士言简意赅:“自愿。”
柳子函说:“我可以知道您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艾滋女士说:“我的弟弟得了艾滋病,死在这所医院里。其实,正确地说,这里不能算作医院,因为是不作任何治疗的。弟弟死后,我觉得这里需要我,我听到了天堂的召唤,就来了……”正说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走过来,说:“结束了。”他是一位义工。
艾滋女士说:“啊,好的。露西她怎样?”
苍白的男子说:“很安静。”
她转过头对游蓝达和柳子函说:“你们还坚持要看一位艾滋病人吗?”
游蓝达紧抿嘴唇不答话,柳子函频频点头道:“是的。”怕游蓝达不能原汁原味地翻译过去,干脆连连打出坚决肯定的手势。
艾滋关怀女士明白了,回答道:“我们这里暂时没有还活着的艾滋病人,愿意见到本慈善机构以外的人。”
柳子函很失望,这不等于白说了吗?艾滋女士接着说下去:“不过有一个已经死去的艾滋病人,愿意接见你们。”
柳子函浑身的汗毛被恐惧的磁石吸引得直立起来,惶惑地说:“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艾滋女士不动声色地说:“她并不知道你们要来。她就是露西,刚刚去世了。她活着的时候,很开心和来访问的人交谈,所以我知道她愿意会见你们。只是你们愿意见她吗?毕竟,她的灵魂已经离去,剩下的只是躯壳。”
柳子函说:“想见。”游蓝达只有照实翻译。
“那请随我来。”艾滋女士说着,沿着古老的长廊,款款前行。她步履轻轻,白色长裙在猩红色的木地板上像桃花水母一样无声漂游,以至于柳子函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她就是露西本人附体。
到了露西的病房。艾滋女士说:“凡是临终的病人,我们都会提前把他们安置到某个单独的地方,让死亡这件事对他人的影响降至最低。艾滋病人的死亡,通常不是猝不及防,它是缓慢而有秩序的,这个病也有它慈悲的一面。当然,意外总是有的,好在所有居住在这里的人,对这一天都有所准备。露西,我们来了。还有远方的朋友也来看你。”
本来还没有多么可怕,听着艾滋女士如同叹息一样的声调,倒真令人生出踩在地狱台阶上的湿滑感。柳子函问游蓝达:“我们需要进行什么仪式吗?”
游蓝达转达。艾滋女士说:“不必。你们只要向她鞠个躬表示一下问候就成了。虽然握手不会传布艾滋,但是,露西已经不在乎了,不必拘束。”
游蓝达几乎闭着眼睛在翻译,柳子函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露西身边。死去的露西如同一副剔净了筋肉的骨架,极其萎缩和菲薄,脸像流沙一样干燥。
柳子函鞠躬,为了这具身体曾经经受的苦难和折磨,为了这具躯体里栖息的灵魂如今的飞翔和飘逸。游蓝达机械地重复着。当这一切结束之后,艾滋女士说:“在中国有这样的机构吗?”
柳子函答:“我们有。以后会继续做得更好。”
结束访问之后,艾滋女士说:“我来为你们叫一辆出租车。”
柳子函说:“不必客气。谢谢。我们自己到街角去等出租车。”
艾滋女士淡然解释:“那将是很困难的事情。这里是专为艾滋病人服务的机构,很少有车愿意到这个方向载客,如果你们在街角等车,会长时间的失望。我叫的车号是……”告知之后,她礼貌地退走了,裙裾飘飘。柳子函和游蓝达一言不发地走到街角,天下着小雨,阴霾笼罩,地上如同长满极地苔藓一样黏腻。游蓝达抱着双肩哆嗦着说:“太冷了。刚才那位女士并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就为我们叫了车。我估计她平日和艾滋病人讲话的时候,养成了这种事事周到说一不二的风格。现在,我打算对不起她了。”
柳子函还沉浸与露西的离别中,觉得有个极瘦的幻影在周围游弋。困惑地说:“你打算干什么?”
游蓝达说:“我不等那辆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的出租车。我要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下,暖暖我冰冷的灵魂。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那是再好不过。如果你愿意在这凄风苦雨中等候,就请稍微耐心一点。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咖啡吞进喉咙,然后赶到这里和你会合,咱们再走。”
如果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显然是“A”。
游蓝达和柳子函进了一家小咖啡店。刚一推门,就被香甜和温暖的氛围所劫持,真是天堂的皱褶处。咖啡店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也许是因为天气突然转凉,不少人聚在里面取暖,大约二分之一都坐满了。
“人太少了。”游蓝达不满,挑了个靠窗的小桌子。
柳子函说:“已经烟雾腾腾的,你还嫌人少。不怕吸多了二手烟,得肺癌。”
游蓝达说:“咖啡馆这个地方,人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烦,影响心情。太少了,就寂寞空洞,没气氛。我平日觉得有三分之一的人最合适。今日觉得要有九成人才好。”
柳子函不解,说:“为什么要挤得像自由市场?”
游蓝达说:“害怕啊。刚从那样恐怖凄凉的地方出来,我真想挤在密不透风的人群里,你碰我我碰你,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哪怕加上狐臭我都不在乎,搅成一团,这才是火热的人间。”
正说着,围着花布围裙的女招待走过来,两个人要了咖啡和甜点,吃着,饮着,前10分钟一言不发,面面相觑。肠胃慢慢地温暖起来,温暖的触须像爬山虎一样上行,攀到了胸口,最后抵达了脑门。温暖最后汹涌澎湃地占领了双手和双脚,寒冷和恐惧才无可奈何地败去。游蓝达说:“没想到在旅行就要愉快结束的时候,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柳子函说:“对不起。我知道今天的经历对一个非医务人员来说,难以忍受。”
游蓝达渐渐恢复了镇定,说:“不必客气,这也是我的工作。况且实际上也是我的兴趣所在,只是我一时无法宁静。过了今天,就会好的。”
柳子函说:“非常感谢你的敬业。”
游蓝达说:“我也从你这里获益匪浅,它比你能想象得更加重要。黄莺儿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今天,你是否可以揭开悬念?”
柳子函说:“好吧。只是,我怕你会再一次寒冷和哆嗦起来。”
游蓝达说:“经过了艾滋病人之死的历练,我想我的神经已经变得像过山车的保险索一样强韧。”
柳子函半信半疑:“真的吗?但愿如此。你作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