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八节
打起黄莺儿 第八节
“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休息!这里的夜风是钉子,能扎到骨头里。也许,我不该干涉你们的自由,但是,我把每一个投宿到这里的人,都看成是我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会对他们这样说话的。所以,我也会对你们说。请你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吧,应该休息了。晚安。”
柳子函和游蓝达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说这番话的老媪。她佝偻的身躯披着巨大的围巾,毛茸茸的线头使得她身上所有的曲线散失殆尽,成为一个干枯的稻草垛形状。她是这所家庭旅馆的东家,白天一整天没看到过她,夜幕深沉时才像老蝙蝠一样飞出来。
游蓝达耸肩,说:“走吧。虽然我很想听到你下面的故事,但是在这个国度里,到处生活着这样一批老古董,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是酋长的子孙,而他们是酋长。我们只有离开,否则她会在阴暗的地方一直盯着你,眼睛冒出磷火。柳医生,明天见。”
柳子函意犹未尽,怔怔地看着天。这里的夜晚很黑,但是没有那一天的夜晚黑。夜晚和黑,也是有浓度和分量,也是有籍贯和历史的。那一夜,不可复制。
霸道的房东可以打断柳子函的叙述,却无法终结柳子函的回忆。她躺在柔软的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画有古老宫廷壁画图案的天花板,浮想联翩。
透过枫状的黄瓜叶,柳子函看到不远处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向这边游走过来。她一下子吓傻了,觉得这好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一个恶劣的游戏。她几乎想站起来,摆着手对哨兵说:“自己人,别误会!”
按说黄瓜是不应该被这样如临大敌地保卫着,只因战备如火如荼,仿佛每个角落都潜伏着苏修或是台湾的特务,处处森严壁垒,神经紧绷如钢丝。正当柳子函破釜沉舟预备举着双手站起来的时刻,黄莺儿在不远处发出了非常清晰的指令:“快跑!分开!”
说罢,黄莺儿刷刷分开瓜秧,灵猫一样弓着身子向远方遁去。哨兵稍一愣怔,就随着黄莺儿的方向追赶,这就给了柳子函一个绝好的逃跑时机。尽管她没有黄莺儿那般敏捷,但哨兵已被引开,她得以从容脱逃。柳子函先回到和黄莺儿合住的学员宿舍,惊魂未定地久久等待,黄莺儿却迟迟不归。柳子函焦灼万分,生怕黄莺儿被人捉去。她现在是标兵模范,如果因为几根黄瓜,毁了名声,实是因小失大。她祈祷黄莺儿在逃跑中,最起码把黄瓜统统扔掉。这样就算被俘获,不能说“人赃俱在”,避重就轻狡辩一番,或可逃过一劫。
几乎到了下半夜,黄莺儿才到家。满身都是浮土,裤脚衣袖沾着黄瓜须子和绿色汁液。幸好军装也是绿的,混沌一片看不大出来。
两个人像战友敌后重逢,紧紧地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分开,柳子函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吓死我了!”
黄莺儿说:“我要把尾巴甩掉。在我不能确认哨兵是不是跟踪我之前,我不能回来。不然他顺藤摸瓜,咱们岂不就暴露了?”
柳子函咋舌,自己就完全没想到这一招。
黄莺儿说:“可惜的是,我刚才只顾逃跑,把摘到手的黄瓜都扔了,你带回点战利品了吗?”柳子函这才记起她们此次行动的出发点,忙说:“我还带着呢!”
黄莺儿大喜,说:“在哪儿?让我看看!”
危机时分,柳子函一心逃命,把先前的果实都扔了,只有最后摸到的那根大黄瓜,一直下意识地死攥着,好像一颗保命的手榴弹。经黄莺儿一提醒,赶紧把那条黄瓜拿过来,这可是她们赴汤蹈火得到的唯一战利品。
黄莺儿一看,笑得直不起腰,说:“这可真是黄瓜啊!”
此瓜心宽体胖,好像孕妇膨隆着肚子。柳子函摸摸黄瓜中段,像藏着胎生的小黄瓜,囊囊软软。最令人诧异的是它的颜色,完全是金黄色的,灿若盛开的葵花。
柳子函疑惑,说:“这是黄瓜吗?”
黄莺儿嘻嘻笑着说:“这当然是黄瓜。黄瓜黄瓜,本来就是黄的嘛!”
柳子函摇头说:“不对啊。咱们平常吃的黄瓜都是绿的。”
黄莺儿说:“要不说你是城里娃呢,我在农村长大,知道底细。黄瓜长老了,就是黄的。这是要留种的瓜,肚子里都是瓜子呢!”
柳子函惋惜地说:“现在怎么办呢?”
黄莺儿说:“现在就没法子了。当菜吃,它太老了。留种子,它又太嫩了。只有扔掉。”
柳子函说:“那我把它挂在墙上,留个纪念。”
黄莺儿说:“不成。要是谁看到了,咱们就原形毕露了。”
两人说笑着,开始洗涮。黄莺儿洗得格外认真,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仿佛仙女。
柳子函说:“我要你一根头发。”
黄莺儿说:“要哪一根呢?”
柳子函说:“就要最长的那一根吧。”
黄莺儿就把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比来比去,最后挑了一根,揪下来。柳子函把它打了结儿,夹到《实用外科学》里,做了书签。
少女的生命其实是很容易美丽的,只要一点点滋润。更不要说原本就美丽的人,那就只剩下变成仙女一条路了。
第二天早上,黄莺儿换上新军装,清俊逼人。两人走出房门,外面紧张肃然,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味。看到执勤的哨兵,黄莺儿问:“出了什么事?好像紧急战备?”
哨兵的感冒曾是黄莺儿治好的,他低声说:“保密。搜查呢。”
黄莺儿不解:“查什么?”
哨兵说:“昨天晚上,有一对狗男女趁着放电影大家都不在家的时间,躲在黄瓜地里偷情,被警卫发现了,一通追赶。不想那乱搞的男女就朝咱们这个方向跑来,躲得不见了。今天要继续追查呢!”
黄莺儿正正军帽义愤填膺地说:“原来是这样!革命军队出现这样的事,坏我军威,太不像话了!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柳子函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投了原子弹了,一级战备,咱们今天不能去郊游了。幸好还可按原计划行动。这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也不知是谁干的!”
两人告别了哨兵,请了假,出了部队医院的大门。黄莺儿捂嘴笑着说:“你刚才装得还挺像。”
柳子函纳闷,说:“我装什么了?我没装啊!”
黄莺儿说:“哨兵说的人是谁?”
柳子函说:“不知道。也许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就找到嫌疑犯了。”
黄莺儿说:“那伤风败俗的人就是咱们俩啊。”
柳子函这才醒过神来,吐着舌头说:“天啊,原来竟是你我惹的祸!”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公路边。乡民们骑着小毛驴,两条长腿敲打着毛驴的肚子,头顶悬着篮子,篮子里装着无花果和杏干,兴高采烈地去赶集,尘沙飞扬人声鼎沸。柳子函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妃子墓。如果搭不到便车,咱俩就得骑着毛驴去见她老人家。”
黄莺儿说:“不要说泄气话!时间还早,才刚刚开始等待。”说着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
两个像豌豆一样饱满和青嫩的女兵,在夏季的早晨,站在路边翘首以望。风吹过她们丝绸一样平滑的脸庞,军帽边不安稳的发丝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辆军用卡车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说:“我看病的时候见过你们,你们是驻军医院的医生。你们要到哪里去?”
黄莺儿谨慎地看着停在身边的卡车,不言语。柳子函欢蹦乱跳地说:“我们要到妃子墓去。”
“正好。我也朝那个方向走,稍微绕一下就把你们送到了。医生们,上车吧!正好我的副手今天没跟车,你们俩可以坐在驾驶楼子里。就算他在,我也要把他轰到大厢板上,哪能让咱们的女医生吃土挨呛啊。好了,请上来吧。”司机大敞车门。
柳子函乐开了花。心想本是毫无把握地守株待兔,不料如此好运,天下掉下来个顺路车,还有座位,真是太有福气了。她抬腿就往驾驶楼子钻,不想被黄莺儿一手拦下。黄莺儿转脸对司机说:“谢谢你。可是,我们不坐你的车。”
司机和柳子函都愣住了。为什么?黄莺儿说:“你本不顺路,特地为送我们而拐道,我们心里不落忍。”
司机说:“就为这个啊?小菜一碟!不过就是踩一脚油门的事,不必挂在心上。要真是不落忍,下回我看病的时候,不要总开磺胺消炎,开点好药,土霉素四环素什么的。”
柳子函生怕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赶快说:“黄莺儿你就不要嗦了,快上车吧!”
黄莺儿毫无商榷地坚持:“不。我们不坐你的车。”
司机火了,说:“你们怕我是坏人?喏,这是我的军人通行证,看吧,我也是革命军人,保家卫国,军龄比你们还长呢!你不坐我的车这没什么,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得!现在不仅仅是坐不坐车的问题,已经上升到尊严高度了。两人僵持着,柳子函也不知该帮谁,一筹莫展。狭窄的公路被汽车阻滞,毛驴们欢聚在一起,打着响鼻快乐地仰天长啸,,把老乡头顶篮子里的石榴都颠了出来,砸到尘埃中,溅起一缕缕黄烟。
正不可开交之时,一辆苏制吉普风驰电掣而来,猛一急刹车,尘沙卷地而去。车门开了,一个骁勇的军人跳下车来。柳子函定睛一看,如遇天兵天将,大叫一声:“宁连长!”
来人正是宁智桐。他走过来,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车司机可能是个排职干部,看到宁智桐气宇轩昂来头不一般,就比较客气,敬了个礼说:“我要拉这两位女兵到妃子墓去,她们又说不去了,正在商量。”
宁智桐说:“那边道路不好走,你一辆大车,拉的又是战备物资,赶任务要紧。这样吧,我送这两位女医生到妃子墓去,你就放心好了。”
排长司机有了台阶可下,关上车门,一踩油门,走了。
柳子函打了宁智桐一拳说:“宁连长,真没想到碰上了你,替我们解了围。”
黄莺儿问:“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宁智桐说:“我是钢铁战士。现在请两位医生检查一下,是不是痊愈?”
黄莺儿说:“检查也不能在大马路上啊。咱们快上车吧,一边走一边说。”
车上只有宁智桐一个人,柳子函本想和黄莺儿一道坐在后排座上,黄莺儿却不由分说落座在副驾驶位置上。柳子函看到她用左手轻轻地撞了一下宁智桐的右手, 两人小指头互相一碰,迅速地跳开了,好像两只受惊的鸽子互相啄了一口。手指分开之后又马上粘结,周而复始,不厌其烦。黄莺儿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撩起额前的绒发,悄声说:“给。”
宁智桐歪头一乐,说:“好东西啊。你哪里来的?”
黄莺儿说:“偷的。”
宁智桐说:“你还会偷东西啊?”
黄莺儿嫣然一笑道:“是我和柳子函一起偷的。”
柳子函这才猛然省悟到———今天的出游整个是一场预谋。她悻悻说:“别扯上我。你是主谋。”心中纳闷,黄莺儿把这根黄瓜藏在哪里了呢?
宁智桐一边旋着方向盘,避开搓板路上的土棱,让车尽量平稳,一边把头偏向右侧,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黄瓜?好像没跟你说过。”
黄莺儿说:“还是你昏迷的时候,有一次喂你黄瓜汁,你喝得特香甜。就记住了。”
确认了黄莺儿和宁智桐相恋,让柳子函有点气馁,觉得自己不单迟钝,而且被当成了挡箭牌。又一想,如果没有自己做伴儿,黄莺儿就是再大的胆子,再周密的计策,也不敢公然出行。也许世上的友谊万万千,装傻就是其中最简单高贵的一种。
想明白这一点,这一天的游玩就很有特色。柳子函躲得远远的,在妃子墓像个考古学家,把每个角落都查看仔细。以至于管理妃子墓的老头,捻着山羊胡子走过来问:“姑娘,你姓什么?”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参观还管姓什么呀?”
老人说:“我看你溜达好多圈了,是不是和这家妃子沾亲带故,是她的后人?”
柳子函说:“妃子是帝王将相,我是革命战士。阶级不同。”
老人又说:“女解放军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吧?”
柳子函乐了,心想老头眼睛还挺毒。回答:“多少有一点。”
老人把手指停留在山羊胡子最长的那一根上,道:“说说看。我在这里见的人多了,也许能给你排解排解。”
柳子函闲得无聊,乐得有人搭讪,一本正经道:“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跟我好,就这点想不开。”
老人早就注意到了远处树阴下窃窃私语的黄莺儿和宁智桐,抚须说:“当年的妃子也是熬了好多年的冷宫,后来才出头的。闺女,你还年轻,机会多的是。”
柳子函心中窃笑,心想若自己真是当年的苦命妃子,早就横刀跃马杀将而去,砍了皇上,聚啸山林,自在逍遥。
一直到傍晚才回来。和宁智桐分手之后,黄莺儿和柳子函好一阵子无话。闺中密友,一旦有一个谈了恋爱,另一个就好像遭人遗弃,心中惴惴。柳子函忍不住打破僵局:“我就想不通,你们何时好上的?”
黄莺儿如实禀报:“他昏迷那会儿。”
柳子函说:“真有你的,跟一个植物人谈恋爱。”
黄莺儿羞涩道:“我那时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小鸡鸡立起来了。”
柳子函忍不住大笑:“给你提个醒儿,别用乡下的土话,要用医学术语———男性生殖器。这算什么呀?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也这样。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一块石头子飞过来,人会眨眼。”
“不对,他是有感觉的。我既然看到了,我就要成为他的女人。”黄莺儿非常执拗地说。
柳子函哭笑不得,心想聪慧的黄莺儿怎么一个跟头跌回了封建社会,竟如此愚昧。她说:“你说的那事我也看到了,可我并不打算成为他的女人。”
黄莺儿捂着小巧的嘴巴笑起来,说:“这就对了。要是你也这样想,咱们就是情敌了。我饶不了你。”
柳子函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借口。爱情其实是很容易找到理由的,冠冕堂皇顺理成章的能说通,胡搅蛮缠匪夷所思的也行。
黄莺儿发誓般地说:“我还会对你好。”
柳子函说:“我从来也没担心过你会对我不好,你不用这样表态。”
话虽说开了,两个朋友从此却多少有了隔阂。宁智桐好像一根微细的竹刺,嵌在指甲缝中,你看不到它。抚摸某件硬物的时候,却会突如其来地感到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