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十三节
打起黄莺儿 第十三节
那一夜,柳子函一次次无意识地眺望窗外。天心月圆,玉宇澄澈,大地深眠,世事安稳。却不想一位心高气傲的绝美女子,犯下了滔天的过失,生死一线。
有人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有一些,可以;有一些,永远不能。一个曾经和你唇齿相依的人,是你的指纹,你的眉梢。触摸了会痛,飞扬时会笑。她就是你的被子和碗,吃饭睡眠时相伴着你。
从那个凄冷的夜晚到今天,时间已经走过千百次轮回,柳子函的记忆依然丝丝入扣。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想象,她仿佛幽灵,曾亲临现场,看到了波光云影,起承转合。
黄莺儿把医疗器械擦拭一新,消毒前向宁智桐一一介绍。喏,这个是扩宫棒,从小号开始,过几分钟增大一号,直到把子宫口打开。下一步是用探针测量宫腔的大小,再下一步就是用小号刮匙开始进入,这是关键步骤,当你触碰到一个柔软的块状物的时候,就开始沿着子宫壁用刮匙上下搔爬,然后是用负压瓶吸刮……
黄莺儿说时非常平静,好像在开阿司匹林治感冒。宁智桐听得肝胆俱裂,说,黄莺儿,你说的柔软块状物是什么?
黄莺儿柔情蜜意地说,就是你的孩子啊。
宁智桐双手捂起眼睛,遮挡住来自不锈钢器械的刺目眩光,惊呼,这太可怕了。
黄莺儿嗔怪,胆小鬼!这比手榴弹在眼前爆炸还可怕吗?
宁智桐毫不迟疑地说,还可怕!我宁肯让手榴弹炸死,也不愿给你做这种手术。
黄莺儿吐着小小的红舌头,说,没关系,不要想得那么刀光剑影。这是妇产科最小的手术,非常简单。
宁智桐说,不行。隔行如隔山,我对此一窍不通,不能在你身上试验。
黄莺儿叹息道,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麻烦解决掉。到那时候,你还是你的英雄,我还是小黄医生,大家都像从前一样油光水滑没有一个褶。以后我们一定要小心,再不能出这种纰漏。
宁智桐咬牙切齿说,不要说以后,再没有什么以后!在咱们正式结婚之前,我再也不敢了。
黄莺儿柔声说,好吧,以后的事我依你。这一次的事,你依我。星期六的晚上,你请好假,到我这里来。咱们就开始操作。到时候,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一切顺利,用不了20分钟,就大功告成。
宁智桐狐疑,说,你是不是太高估了我?就不怕我这二把刀要了你的命?
黄莺儿说,我把命交到你手里,比在我自己手里还放心。
宁智桐充满迷惑,说,不能吧?你太相信我了。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黄莺儿满面盈盈笑意,说,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星期六晚上,宁智桐向营教导员编了个离队的理由,悄悄到了黄莺儿那里。黄莺儿的宿舍是个套间,里面为卧室,外屋是书房兼会客间。两房之中隔着门帘。一般人来找医生,只在外屋就座,极少有人进到革命军人的闺房。
黄莺儿把宁智桐让到内间,说你先在这里静静呆着,我在外面再把手术步骤温习一下,到时候你要听我调遣。
宁智桐紧张得有些发抖,问,什么时候开始?
黄莺儿说,别着急。得等到别人都睡下了。
宁智桐觉得太晚了。他也不明白自己要求早点开始的动机是什么,可能觉得天不算太黑的时候,一旦出了意外,招呼人来帮忙也比较容易些。这层意思当然不能和黄莺儿说了,不吉利,好像预备着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莺儿说,开始手术后,我躺下了,人家叫门就再不能开。吹熄灯号之前,也许会有人来串门找医生看病什么的。军营里没有秘密,人们会到处寻我,那样恐坏了咱的大事。所以啊,为了万无一失,咱们要晚些开始,你就忍忍吧,稍安毋躁。黄莺儿真是举重若轻,说完还做了一个鬼脸。
宁智桐可笑不出来,他从未这样凄惶过,六神无主。他不能违抗黄莺儿,孽是自己造下的,孩子在黄莺儿身上,危险在黄莺儿身上,镇定也在黄莺儿身上。自己除了服从,没有发言权。他缩在里屋,如坐针毡,大气也不敢出。这期间前后有两拨人到宿舍来请黄莺儿出诊,一个是孩子出水痘,一个是外伤见红。黄莺儿都从容不迫地起身应诊,锁上门背着红十字包到病家探望,打针裹伤。当黄莺儿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响过熄灯号了。她进门后并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和宁智桐并肩坐在床上。
黄莺儿摸了摸宁智桐的手,说,这么凉。
宁智桐说,吓的。
黄莺儿就捂着嘴笑了,清脆的笑声在漆黑的房间内碰撞,像一只玻璃鸟在飞翔。宁智桐说,亏你还笑得出声!
黄莺儿说,一想到这个倒霉的东西就要被你亲手从我身上拿掉,我就高兴。
宁智桐突然有点不舍,说,现在他还活着。
黄莺儿说,是啊,还活着。可他就要死了。别怪我们,孩子。尾音幽幽,像一个叹息,有几分诡异。宁智桐受不了这种折磨,说,黄莺儿,既然定下来一定要做,就早点开始吧。
黄莺儿说,不成,还得等等。
宁智桐不解,说,还等什么?
黄莺儿说,等到大家彻底睡熟了,打呼噜了。
宁智桐担心道,要是咱们手术正进行到一半,有人敲门请你出诊,怎么办?
黄莺儿说,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那时你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咱们就悄无声息地呆着,好像屋里空无一人。他们敲一阵子门,听不到我的回应,找不到人,也就走了,断断想不到我们就躲在屋里,完成咱的大事。记住,无论他们叫门多急,切不能开门。他们有病,当然等不及,就会去找别的医生。明天若有人问起,我就说自己当时出诊了,不在家。军营这么大,谁也查不清。
计划好像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两人不再说什么,相拥而眠,耐心地等待夜深人静。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刀兵相见,宁智桐轻轻颤抖,又怕这种不安感传到黄莺儿身上,就弓身拉开一点距离。黄莺儿不放他躲开,硬拽他到自己身边,紧紧抱住。颤抖果然像疟原虫,染到黄莺儿身上,两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打起摆子来,牙齿咯咯响,只好分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子夜降临,他们清醒着,大地倦睡了。
黄莺儿首先爬起身,说,好了。开始吧。她随手打开灯,灯光非常明亮。宁智桐说,我记得以前屋里没有这样亮啊?黄莺儿说,我特地换了灯泡,500瓦的。你知道手术中要眼观六路明察秋毫,真正的手术室要配12头无影灯的。
宁智桐提醒道,你不是要装作屋里没人吗?这样亮堂,岂不露馅?
黄莺儿顽皮地一指窗户,说,哈!我早已作好了准备,万无一失。
窗帘闭合得严实无缝,帘布是黄莺儿特地换的,厚厚的绛红色灯芯绒布,双层。还从机要科密码室讨来了不透光的遮光帘,遮挡得如洞穴一般严密。黄莺儿在床上铺了洁白的被单,在被单旁边,摆开一条春节时老百姓慰问的白毛巾,上面有“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
黄莺儿随后戴上手套,打开手术包,将手术器械一一取出,从内向外一字排开,银光闪闪,像是一套精致的西餐具。最后,她拿出一个口罩和一双消毒好的乳胶手套,交给宁智桐,说,你戴上吧。手套是我特别按照你的手形准备的,加大号。
宁智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做梦。此刻惊醒,哆哆嗦嗦接过手套,戴的时候用力过猛,菲薄的乳胶皮被他的手指戳破了一个窟窿。他失声叫道———糟糕!音调里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快。
手套破了,宁智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这个可怕的手术了。不管后事如何麻烦,起码他逃过眼前一劫,如释重负。
黄莺儿看了一眼,不嗔不怪,非常周到地说,不要紧,我有备份。说着又打开一个手套包,取出备用的手套,对宁智桐说,你不用害怕,我准备了5双手套。
宁智桐几近绝望,欲哭无泪。临阵脱逃是不可能了,只有硬着头皮迎战。当一切术前准备都完成之后,黄莺儿脱下衣裤,以手术的标准姿势躺在洁白的单子上。宁智桐是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光下看到黄莺儿的裸体,凝如膏脂,光洁无瑕。
黄莺儿美得如同马奶子葡萄架下的果,丰腴甜美,还有隐隐的霜白,朦胧着,让你觉得沁入心脾的甘冽。睫毛乌黑发亮,甚至有一点点紫色,尖梢翻翘着,好像蝴蝶蘸满雨露的触须,有立体的阴影投在雪白的脸颊上,灵动飞扬。
然而他毫无情欲,被即将展开的血腥操作搅得心乱如麻。
黄莺儿把自己安顿好了,平静地对宁智桐说,可以开始了。你先用我放在毛巾最内侧的窥器深入我的身体,打开手术野。
戴好了口罩的宁智桐,双手颤抖着,依照黄莺儿的指示,亦步亦趋地把闪亮的不锈钢器械探入她体内。黄莺儿一激灵,全身抖动了一下。宁智桐非常担心,问,我是不是弄疼了你?他修长的身体因为恐惧而蜷缩,显得比寻常时矮了十几厘米,颈静脉过度充盈暴起老高,滚烫的热血就要喷薄而出。轮廓分明的下颌骨沾满了亮晶晶的汗水,闪着铁锈一样的光泽。头发一根根直立着,每一根都贮满了恐惧。他的眼睛里不止一个黄莺儿,有无数个黄莺儿在翩翩飞翔,压得他几乎窒息。
黄莺儿说,没有。你只管放心大胆地操作,刚才,是凉。我以前不知道钢铁是这样冷和硬的,现在,知道了。以后为病人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会让器械更温暖些。
这厢,宁智桐面对着被打开的手术野惊骇莫名,他完全想不到在女人的体内竟是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面。凸起的子宫颈,还有粉红色的管道,他感到轻微的恶心,发出干呕。宁智桐困难地说,黄莺儿,饶了我吧,我可能干不了这事,我心发慌,只想吐……
黄莺儿躺在那里,端方妩媚。像一方在莲荷中静息的水晶,她平静地说,刚开始看到人体,都会这样的,有一点嫌恶。你不必紧张。如果你特别不舒服,去喝一点水,只是小心,不要弄脏了你的手套。
宁智桐如遇救兵,连连说,你说得对,我就是特别渴。可是如果我不用手,怎么能喝到水?
黄莺儿说,你把头偏向左边的小桌,会看到我的茶杯。杯子里有温水,是我刚才为你凉下的。杯子沿上有一个吸管,你把口罩稍稍上推一下,就能够用嘴含住吸管,可以喝到水了。
喝了水之后,宁智桐稍好一点了。黄莺儿问,能向下继续吗?宁智桐咬紧牙关说,好吧,继续吧。我的恶心轻点了。
如果说前面的准备工作还比较顺利,到了宁智桐把尖锐的子宫探针刺入黄莺儿体内的时候,决战才算真正打响。由于长久的裸露,黄莺儿浑身开始寒战,探针也跟着大幅晃动。宁智桐不敢冒进,小心翼翼一个毫米一个毫米地推进着,慢得像装死的蠕虫。
黄莺儿竭力抑制住颤抖,悄声催促道,你不能快一些吗?手术讲究的是手感,你这样慢,反倒丧失了分寸。
宁智桐满头大汗,说,这么尖的针从下面戳进你的肚子,要是一不小心,会把你的肚子捅透明了。
黄莺儿说,没有那么危险,我有感觉。你的针只到了宫腔的一半,还没有碰到我们的孩子。
黄莺儿不该说“我们的孩子”这个词。这个词让宁智桐肝胆俱裂。这是一个父母合谋的屠杀,他的手指干脆筛糠似的扑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后晃荡。敏感的黄莺儿觉察到了这一切,她的脸庞闪着丝绸般微明的光泽,小声说,宁智桐,你害怕了?
宁智桐招认,我一直非常害怕。
黄莺儿轻轻向天花板吹了一口气,说,你不用害怕。他如果是一个好孩子,就会懂得我们的心。他的爸爸妈妈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以后还可以托生为咱们的孩子,我们会善待他。
宁智桐不相信这些话,可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杀戮之路如此漫长悲惨,然而一旦启动,不得回头,只有铁心向前。
黄莺儿口授宁智桐一步步向下操作,带着鲜血和黏液的探针取出来了,像一根红彤彤的炉条。黄莺儿说,你看看刻度是多少。
宁智桐见不得黄莺儿的血,头脑发晕,说,看不清。
黄莺儿说,你用纱布把探针上的血擦干净,就可以看清了。
宁智桐把血擦拭干净,可他还是看不清。在他眼里,一根针变成了两根针,两根针变成无数根针……到处血光弥漫,根本不知道刻度在哪里。黄莺儿轻轻骂了他一句,说你真是个窝囊废!这个样子,如何做将军!拿来吧,我自己看。
宁智桐就把闪亮的宫腔探针递给仰卧着的黄莺儿,黄莺儿看了一下,就轻轻地笑起来。宁智桐骇然道,你笑什么?
黄莺儿说,我笑子宫这么大。
宁智桐说,子宫大,很好笑吗?
黄莺儿说,不好。子宫大,手术中容易出血多,收缩不良,危险性高。
宁智桐生起气来,说这么危险,你还没心没肺地笑!
黄莺儿说,子宫大,说明我们的孩子生命力很顽强,人高马大,像你呢!
宁智桐惨然道,都这样了,再说像谁有什么用!
黄莺儿这才止住笑,说,我一想到和你有关的事,就充满了幸福感。就像此刻,我躺在这里,让你给我做手术,这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宁智桐骇然,此刻和一切悲惨与危险都能挂上钩,就是和幸福丝毫不相干。他说,黄莺儿,你没晕乎吧?
黄莺儿说,放心,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宁智桐说,幸福的事,咱们以后再慢慢说。眼前是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黄莺儿说,用刮匙把胎儿从子宫壁上抠出来,就像从礁石上敲下一只牡蛎。
宁智桐说,好敲吗?
黄莺儿说,不好敲。它粘得很紧,你要用一点力。咱们的孩子挺有劲的,他死死地趴在我身上,像只小壁虎。
宁智桐说,你怎么知道的?
黄莺儿说,我是他妈妈,我当然知道。好了,孩子他爸,动手吧。
宁智桐一咬牙一闭眼,就把锋利的刮匙送入了黄莺儿的子宫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