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 第十四节
打起黄莺儿 第十四节
柳子函听到此处,真魂出窍,大叫起来:“天啊!太可怕了!”几乎失手把话筒摔到地上。
电话那一边的宁智桐说:“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柳子函心想,十万火急,再不能拖延了。她不合时宜地截断了宁智桐的话:“宁营长,我这边来了一个病人,我到门口处理一下。你不要挂电话,我马上回来。”
宁智桐懵懵懂懂地说:“……行。”
柳子函飞快地写下一个纸条,走出门去,砸开邻居家门,向睡眼惺忪的邻居交代了一番,然后把纸条交给她。
柳子函几近绝望地仰望苍天,正是深秋与初冬交接的时节,天庭被拉高了,众多星辰闪着镀铬镊子般的冷冽清光,有一种一尘不染的蓝白色,残酷安静地冷暗着。
柳子函不敢耽搁过久,三脚两步赶回来,抓起话筒,“宁营长,你还在吗?”
“在。我还在。”宁智桐虚弱地回答。
“黄莺儿怎么样?”柳子函急切地问。
“看起来和刚才差不多。”宁智桐没多少把握地说。
“后来呢?”柳子函要继续把病史问清楚。
“后来我就开始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器械,进入她的身体。黄莺儿刚开始不断鼓励我,运筹帷幄。我说疼吗?她说,有一点,不过可以忍受。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吗?我说,有血。黄莺儿说,有血就对了,要是始终没有血,就说明你还没找对地方。又过了一会儿,血多起来,像一条吐着芯子的红蛇往外爬……我害怕,说不得了,出血了。黄莺儿当时还笑呢,说出血就对了,鼓励我大胆干。却不想血越流越多,顺着她的双腿,把她腰下垫的厚厚一沓卫生纸都湿透了。我说,黄莺儿,恐怕不对劲,出血太多了。黄莺儿哧哧笑着对我说,咱们的孩子个子大,当然血流得会比较多。又过了一会儿,血流得越来越汹涌澎湃,从蛇变成了蟒,不断地从黄莺儿身体里爬出来,她身下的单子已经完全浸透了。我吓得手心发黏,全是冷汗。我说,黄莺儿,是不是出了大麻烦?这血流得吓人,像河!黄莺儿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她虚弱地说,不要紧,我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准备了子宫收缩的针剂,打上去马上就会好的。我着急地问,针在哪里?黄莺儿说, 就在你的右手边,你找找看。我戴着手套在治疗盘里一通翻拣,还好,真就找到了。黄莺儿什么都想全了,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我说,可是我不会打针啊。黄莺儿说,我知道你不会,我自己打这针。说着她让我把针管递给她。黄莺儿仰卧着,自己给自己在胳膊上打了针。这时她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蜡人一般,只有眼光还是一样坚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临危不乱的女子,心中充满了佩服。我叫着自己的名字,宁智桐啊宁智桐,你可要记住今天,你要一辈子好好心疼她,她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啊。打完针,等了片刻,出血果然渐渐停止了。黄莺儿挣扎着侧身,说你把刮出来的东西,拿过来让我看一看。我双手捧着盛满了血沫子的治疗盘,端到她面前。黄莺儿用镊子扒拉了一番,气如游丝地说,最主要的部分……你还没有掏出来,要继续……用力刮啊……我喂她喝了一点水,情况好像稍稍稳定了一些。我说,黄莺儿,你受苦了,歇会儿吧。黄莺儿说,不要紧,你继续来吧,不然一会儿药劲过去了,出血又会很难对付。抓紧时间。说完她就不再理我,好像全身的气力都被这几句话耗完了。我不敢拖延,心想,此刻让黄莺儿少受痛苦的方法,就是快快完成手术,其他的都是他*的胡扯蛋! 我又开始用刮匙使劲刮……这种妇产科的刮匙,看起来像个闪亮的小圈,其实非常锐利,可以把人肉剔下来。先前黄莺儿让我练习过使这东西,我往胳膊上一蹭,一块皮差点被它捋下来。我好像感到有一块椭圆状的物体悬在那儿,像个小嫩葫芦,我狠下心用力一捅,然后转着圈的一拧一拉,最后是猛地一拽……”
这一次,柳子函真的把话筒扔到了地上,太恐怖!这难道是在女人身体里进行的操作吗?女子的生理多么精细,那是脆弱的水晶宫殿,容不得一丝碰撞和鲁莽。她预感到悲剧就是在这一刻倾天而降。她咬牙切齿地问:“后来呢?”
“后来……天啊!太可怕了!我的刮匙还没有撤出来,鲜红的血液就像山洪决了堤,顺着刮匙的把儿奔涌而出。鲜血立刻就漫过了黄莺儿双腿,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汪成一片血池。那些血冒着泡,好像千百条红色的泥鳅,争先恐后地逃出黄莺儿的身体。我大声叫起来,不得了,黄莺儿,到处是血!黄莺儿的头耷拉在一边,弱不禁风,但还是异常冷静,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最后关头,都会出很多血,这说明胜利在望了,你不要慌张……我说,我不慌,可是,不行啊,不对啊,黄莺儿,这血出得太严重了,你这样流下去,会死的!我马上送你上医院!黄莺儿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去医院……宁可死在你怀里……我也不去医院。你一定要答应我……”
“后来呢?”柳子函被这种惨烈和镇定吓呆了,下意识地反问。其实,真相大白,再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后来黄莺儿就昏死过去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冷了,你抱紧我……不不!这还不是最后一句话,她最后一句话是……好香的花啊……”宁智桐迷乱地说。
“什么……好香的花?”柳子函吓得失声重复———这说明黄莺儿一开始就进入极深度的昏迷,出现了幻觉和谵妄。
宁智桐听出了柳子函的惊惧,说:“我也闻到了,好香的花啊……”
等等!宁智桐也不会一块儿进入了谵妄和幻觉吧?柳子函要辨析这个极端危险的症状。大声追问:“你怎么也闻到了花香?”
宁智桐说:“黄莺儿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山野中采来的花,这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我认识的有菊花、野玫瑰、剑兰、秋海棠……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柳子函拍了拍几乎停跳的胸口,稍稍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花香,不是幻觉。一场鲜花注视下的谋杀。争分夺秒,黄莺儿还有救。那端宁智桐不知这边的翻江倒海,接着自说自话:“我紧紧地抱着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想来想去,决定给你打电话,才把她轻轻放下。你是黄莺儿最好的朋友,你不会笑话她,对吧?就算黄莺儿以后知道了,也不会埋怨我……”
柳子函听着,不断地拼命点头,作着保证。好像黄莺儿和宁智桐就在面前,什么都能看见。
“哎呀,不好啦!黄莺儿身体里又开始出血……天哪!这血比上一次还猛,血流成河啊,地上已经积满了血,都快流到门外了……这可怎么办啊?”宁智桐失声号叫。他的话语经过很长的铜线飘荡过来,带着孱弱和极度惊恐,让人森冷。要知道他曾是山崩地裂不变色的勇士啊,这一次,恋人的血,让他胆小如鼠。
柳子函仿佛看到,在宁智桐绿色的军装下面,在饱满的肌腱和奔腾的血脉之下,潜藏着无尽的恐惧和悲哀。它们如同杀伤力极大的地雷,把他炸成千沟万壑的碎片,每个碎片都退行到了手足无措的小男孩。
何以至此啊?
夜半三更听一个曾经英武的男人如此凄惨叫嚣,恐怖人。千钧一发,柳子函顾不上害怕,大声说:“宁营长,不要慌。你赶快叫救护车,速送黄莺儿到最近的医院去。她再也经不住一点耽搁!”
“不!黄莺儿她……说过,宁死也不去医院!”宁智桐坚守恋人的意愿。
“宁营长,再不去,黄莺儿就真的死了!”柳子函声色俱厉。宁智桐看不到柳子函的表情,但从嘶哑悲怆的音调里,也完全能体会到柳子函的绝望和震怒。
“可是……”宁智桐还在犹疑。
“没有可是了,你快快去!”柳子函声嘶力竭。
“黄莺儿怎么办?”宁智桐慌得不知所措,他回头看着,黄莺儿已进入深度昏迷,但她的眼睛却没有完全合上,在花蕊般的睫毛丛中微微张望着,闪着琥珀样的微光。血泊里的双眸,依然平静温和清爽。
是的,昏迷的大出血中的人事不知的黄莺儿,怎么办?柳子函也是万般无奈。在这种时刻,你只能听和想象,却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真是人间极端无奈之事!柳子函恨不能生出双翅,只身飞越万重铁关,去探望赤身裸体的女友,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可惜千山阻隔,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揪住一根电话线,命令那个五内俱焚的男人!她说:“宁营长,听我的话!你不要慌,赶快叫车叫人是唯一的出路。给黄莺儿盖好被子,不要让她受凉。你立刻去找车呼救!”柳子函下达指示。
“这个……”宁智桐还在迟疑不决。
柳子函怒火中烧,唾沫星子把话筒糊了一层,大骂道:“宁智桐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再不去喊人,就是谋杀!就是见死不救!就是你亲手害死了黄莺儿!你就是凶手!你就是罪犯!我要到军事法庭告你死罪!”
宁智桐完全不为所动,声音空洞得好似从坟墓中发出:“黄莺儿要是死了,我怎么还会独自活在世上?我一准跟她去了,所以,你到哪里告我,我都不怕!就让他们对死人再判一次死刑吧!”
柳子函气得咻咻吐气,像暴跳如雷的母老虎。然而救命要紧,硬的不行,只好换副口气忍气吞声软下来,说:“宁营长,你也不想一想,黄莺儿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是相信你能救她。如果你们一块死了,事情还得大白于天下,你不就把她的一番苦心给荒废了吗?人命关天,救人第一,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别犹豫,宁智桐,听我一句话,快快去叫人!”
铁杵终于成针。宁智桐说:“好吧,柳子函,你说得在理。我这就去叫人。黄莺儿,你可要坚持住,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回来,你千万要挺住啊……”他哽咽着说,放下了电话。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刚才的唇枪舌剑还让人压抑。柳子函呆若木鸡,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电话铃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她以为宁智桐改变主意了,杀了个回马枪。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溃败了,再也无计可施。不想抓起电话来,却是自己分区这边的总机值班员。值班员说:“柳医生,你刚才让人带给我一个纸条,让我直接把电话接到X军分区政委那里,我把电话接过去了,可那边总机说首长家的电话不是谁想接就能给通进去的,一定要问清你是谁……还有你写的第二个要找的人,是那边的卫生科长,对方总机说他家没有电话,怎么办……”
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写了纸条托邻居带给总机,请求接通黄莺儿所在军分区的政委和卫生科长段伯慈。如果宁智桐坚持不送黄莺儿到医院,柳子函就要直接请求那边的组织上出手救人。谢天谢地,宁智桐在最后一刻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