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第三节
葫芦垡终于写在康老犁的名下了。白纸黑字,写在散发着墨香的地契上的。更让康老犁感到真实的是那块汉白玉界石。那块界石长三尺,方七寸,石面光滑细腻如同田小穗的肚皮。康老犁是有理想的人,早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到潮白河摸鱼。摸来摸去,摸上来一根汉白玉的方柱,这是从潮白河大石桥上被撞下来的。别的孩子都没拿那根石柱当回事,康老犁却用那小肩膀将石柱扛回了家。他对父母说,将来咱有了地,就用它雕一块界石。那根石柱在他家的门后面戳了十几年,终于成了正果派上了用场。石柱上只刻了一个“康”,是花了二斗小米求镇上的宋圣人写的。宋圣人就是这么牛,一个字二斗小米,不许讲价的。
康老犁终于有了土地了,而且是柳林庄最好的葫芦垡。葫芦垡守着潮白河边,二合土,蒙金夜潮。柳林庄没好土,北边粘,南边沙,西边乱丧岗,东边盐碱洼。只有葫芦垡,既不是一榔头砸下去一个白印的死硬粘土,也不是有点儿水就漏下去的筛子沙。葫芦垡是粘沙土,那土棉软得像面缸里的面,捧在手里就想往心口窝上贴。最难得的是保墒,甭管天多旱,表面上都干得像生了锈一样发黄,到了夜里,依然是潮糊糊地返着地气。要不怎么叫“蒙金夜潮”地呢。
康老犁为了证实这不是做梦,他拉着老婆孩子来到葫芦垡,将刻着“康”字的汉白玉界石埋在地界上。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康老犁抱着那汉白玉界石在地上打着滚儿,把潮糊糊的土捧在手里使劲儿地闻。孩子见父亲如此发疯,也跟着他滚成了一个蛋蛋儿。滚成了蛋蛋儿的父子俩突然扑向了田小穗,将她摁倒在垄沟里,儿子笑了,丈夫却哭了。丈夫死死地压不她,疯子一样地哭着:“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也哭起来,她搂着丈夫的脖子,把一张泪脸在丈夫的胸脯子上蹭着,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爹呀我对不起你呀……”
康老犁安慰着老婆,同时也安慰着自己:“说什么呢?这地姓康了,这葫芦垡是咱的了。”
田小穗哭着说:“可这葫芦垡来得不光彩啊……”
康老犁把田小穗搂紧了:“谁说不光彩,你给他一个儿子,他给咱三亩地,扯平了。”
田小穗说:“我再也不见冯有槐了,我再也不进冯家的门了……”
康老犁说:“咱不见冯有槐,咱不进冯家的门,咱有地了,有了地咱就过自己的日子了。”
田小穗说:“有了地你也不去给他当长工了?”
康老犁说:“不当了,不当了,猪八戒摔扁担,不伺候猴了……”
两个说着又哭了起来。只有他们的儿子土地没有哭,一个劲儿地疯滚疯闹着。闹着闹着,累了,竟躺在垄沟里睡了。康老犁见儿子睡了,顿时澎湃起来,又将田小穗按倒在垄沟里。在这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康老犁亮出了锋利的犁铧,在田小穗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忘情地耕作起来着。田小穗像秋天的土地一样,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呻吟。
当田小穗的肚子又大起来的时候,葫芦垡的棉花已经像云朵一样的绽放开来。
正如康老犁向田小穗承诺的那样,田小穗不再给冯家当丫环,康老犁也辞去了长工头儿,当起了自耕农,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三亩葫芦垡固然不够他们种的,康老犁又跟冯有槐租了三十亩地,紧挨着葫芦垡。
除了种几亩保命用的谷子和玉米,康老犁将葫芦垡和租来的大部分土地都种上了棉花。种棉花是跟河东学的,潮白河东边是八路军领导的解放区,那里正组织群众大生产,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要发家,种棉花。
种棉花确实能发家,可是也最要功夫:下种间苗、整枝打杈、防病治虫、精心采摘,哪一步的功夫都要用到家。康老犁是庄稼把式,又是个浑身力气用不完的男子汉,花费功夫怕什么。他这辈子,所有的功夫和力气都花费在两样事情上了,一是耕作土地,二是耕作女人。
正当田小穗挺着大肚子采摘新棉的时候,在不远处收高粱的冯有槐过来了。他把镰刀别在后腰上,将烟荷包递给了康老犁。康老犁也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陪冯有槐吸起了烟。
田小穗见冯有槐走来,扭头往回摘着棉花。手慌脚乱,常常把抓到手的棉花掉在地上,再拾起来则沾了许多碎棉花叶,半天也择不干净。她像是避讳着一种邪恶的禁忌,尽可能躲避着冯有槐。连跟冯有槐一起制造儿子的时候,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冯有槐也曾试图给他以温存,她总是惊惶失措地逃避着。她的肚子也真争气,居然就给冯有槐生出了一个儿子。冯有槐给儿子取名叫冯绍光,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不知道冯有槐什么时候走的。康老犁的脸像一朵绽开的棉花朵,大嘴叉子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去了。田小穗感到别扭,两个男人怎么还能站在一起抽烟说话呢?难道忘了他们中间的那个女人吗?
康老犁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田小穗只觉得是风吹棉花叶子在响。康老犁有点儿火了:“你倒是说话呀?同意不同意?”
田小穗茫然地问:“同意什么?”
康老犁说:“冯有槐要把咱租他的这三十亩地卖给咱?”
田小穗这回听清了:“他卖地干什么?”
康老犁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一年多了,绍光总是病着,光喝药就花去了一百多块大洋……”
田小穗心里一颤:“病了,你说谁病了?”
康老犁说:“冯绍光,就是你给他生的那个儿子,叫冯绍光。”
田小穗的心里哆嗦起来,绍光病了,什么病呢,现在怎么样了……天呀,绍光是谁?是冯有槐的儿子,是她给冯有槐生的儿子……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不是,不是她的儿子,原来就说好的。她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冯有槐的老婆腰里也塞进了棉花。等她的儿子哇哇落草的时候,躺在炕上做月子的却是冯有槐的老婆。出了那间屋子,只知道冯有槐的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跟田小穗毫无瓜葛。既然这样,田小穗还惦记着什么?
康老犁又问:“你说这地咱置不置?”
田小穗清醒了,说:“置地得要钱。”
康老犁说:“咱卖了棉花就有钱了。”
田小穗不说话了,她又想起了那陌生的冯绍光,像想起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