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四节
当康老犁揣着三十亩地契笑嘻嘻地推开家门的时候,田小穗已经把他的女儿生在棉花囤旁边了。她正往棉花囤上装着棉花,突然觉得下身一热,身子便软绵绵地塌在棉花囤下面了。五岁的土地就在她的身边,她慌忙让土地去喊对门的孙二婶。孙二婶是接生婆,还没等孙二婶把剪刀拿出来,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头便钻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他的所有的运气和财富都是田小穗给他带来的。田小穗嫁给他的第二年,就给他生出了儿子土地;土地出生后不到两年,田小穗又为他挣来了葫芦垡;葫芦垡上种了棉花,又让他得了三十亩地和一个女儿。他给儿子取名叫土地就有了土地,他在土地上种棉花又有了女儿,这女儿理所当然该叫棉花。
棉花欢蹦乱跳地长到了六岁,像一个圆溜溜的小棉花桃眨眼间就绽放了,放得眉开眼笑。眉开眼笑的棉花迎来了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康老犁的脸却是阴沉的。
从田小穗嫁给康老犁到棉花长到六岁,整整十年。十年天翻地覆,难怪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呢。十年间冯有槐的土地年年减少,他总是愁眉苦脸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什么儿子病了,老婆病了,自己的老岳父被土匪绑了票,人家要1000块大洋等等。诉说完自己的不幸,便央求康老犁买他的土地,很廉价的,真是事急大出血,跟白给差不多。十年间康老犁的土地年年增加,地里产了棉花粮食就立马换成钱。有了钱连条裤子都舍不得买,全家人吃盐都犯算计,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地。年年复年年,他居然成了一顷多地的财主。地有了,骡马驴牛也有了,还顾了一个长工三个短工,当起了冯有槐一样的地主。
当地主的瘾还没尝出滋味儿来,大老郭便进村了。大老郭大号郭明,大名鼎鼎。他原来是潮白河东边的游击队长,现在是土改工作队队长。大老郭进村之后先成立农会,农会会长却是冯有槐。冯有槐地没了,成了贫农,土改依靠的对象,而康老犁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地是康老犁的爹娘,是康老犁的老婆,是康老犁的儿女。眼看着自己用心捂热了的土地要分给别人了,康老犁拼命的心都有。但是他没跟谁去拼命,他还是懂得潮流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那时候实行的和平土改,浮财不动,底财不挖。连地主也不斗,只要地主老老实实地把地契交出来就行了。
康老犁交出了所有的地契,葫芦垡却不想交,他要求留给自己。而冯有槐也想要葫芦垡,仗着他是农会会长,逼着康老犁交出葫芦垡。没想到大老郭却翻脸了,对冯有槐说:“你别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要是早三年土改,你就是地主。”
大老郭的态度让康老犁很感动,他觉得共产党是讲理的。虽然大部分的土地都没了,可葫芦垡保住了。保住了葫芦垡就有希望,他就是靠葫芦垡起家的。咬着牙再拼个十年八年的,被分出的地还能买回来。他坚信自己是个能创业、会守家的庄稼人。
那一年的春天,柳林庄的农民迎来自己的节日。量土地、认地界、发地契,还把写着名字的木橛子插在自己的地界上。葫芦垡没插木橛子,原来那块汉白玉的界石依然纪念碑一样戳在地界上,那块地依然属于康老犁的。好像有什么征兆似的,尽管康老犁后来置了一顷多地,那块界石却从来没有动。康老犁更加深信只有葫芦垡是他的,他亲生亲养的亲骨肉。
连康老犁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别人,他感觉到的不是动心动肝的心疼,而是动心动肝地牵挂。就像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心疼什么,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可是女儿到别人家过日子去了,吃没吃苦、受没受委屈,他总是不放心的。每天早上,他扛着锄头出了村口,总是要到那些被分出去的地里转一转。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害了怕,以为他是要像还乡团一样反攻倒算。后来发现他并无恶意,到了谁分到的地里,总是非常仔细地打听,用了多少肥,下了多少种,种的是什么庄稼。他常常像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一样,叮嘱着那些地的新主人:这块地低洼易涝,该种高粱;这块地偏碱,该施用一些草木灰;这块地沙性好,可以种西瓜……时间长了,康老犁成了这些农户的参谋。不但耕种的时候向他请教,连田间管理,留多少苗,锄几遍草,喷什么农药,都要一一听他教诲。在柳林庄,都知道他是大师级的庄稼把式,都服气。
康老犁指导这些农民种地,感觉到这些地还是在自己的手里。在这些地里耕作的农民依然听他的,他依然是地主。这感觉真好。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指导,他看见有人下种的时候撒的马虎,便抢过挎斗亲自撒种;看见谁间的苗不整齐,就抢过薅刀现场指导;看见谁培的土稀松,就抡起锄头耐心示范……
康老犁这种善心和热情很快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成立互助组的时候,都抢着跟他搭套;成立初级社的时候,还选他当上了负责农业生产的副社长。一个地主居然成为农业社的副社长,可见柳林庄阶级斗争的形势有多么严重。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