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作者:王梓夫 字数:3594 阅读:8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九节

康老犁反对深翻土地也好,反对大跃进也罢,真可谓是螳臂当车,丝毫没有阻止“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历史洪流。全村的人都忙着放卫星、忙着练钢煮铁、忙着写诗作画创奇迹,地里成熟的粮食都没有人收割了。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出奇的好。满地的玉米棒子还没掰,就轰隆隆去搞“秸秆还田”了;满地棉花还没来得及采摘,就被翻在深耕的土地里,黢黑的土垡上一片花白,像是康老犁那千疮百孔的破棉袄;地里的红薯更没有人放在眼里,连秧带叶都爬在垄沟上。似乎一夜之间中国的粮食都多得没处打发了,任凭随便糟蹋。

  拼命干活拼命唱歌的农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反正公社的食堂天天四菜一汤,敞开肚皮随便吃。今天吃饱了今天不饿,谁还知道有明天呢。

  康老犁心疼,他依然在掏着茅房,村里的人都到第一线去了,茅房空空如也。没有人再给他分派新的任务,大跃进的洪流把他彻底淘汰了。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扛着粪勺走街串户,也依然将半桶或空桶挑到地里去。到了地里他便走不动了,看着满地的粮食都向他招手,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向他呼救一样。他放下粪桶,开始拾着满地的玉米棒。小山一样金灿灿的玉米棒堆积起来,怎么处理呢?背回家去显然不行,不是偷也是偷,被人发现不把他法办才怪。搜来转去,他在葫芦垡附近的河堤下面,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桥洞。这是早年间一座小石桥,河水改道后被埋在河堤下面了。他把桥洞里面的泥土挖出来,腾出了半间屋子大小的空间。于是他像田鼠一样将玉米粒搓下来,用衣襟一兜一兜地放进桥洞里。不到半个月,这桥洞便装满了玉米、黄豆、花生、红薯等珍贵的粮食。他想起了一句老话: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

  撼天动地的大跃进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大饥馑。所谓的“三年困难”是从1958年的冬天开始的,公共食堂还在,“四菜一汤”早就变成梦一样的回忆了。按户按人头凭证打饭,炊事员的勺子在众多饥饿的眼睛监督下,精确得如同药房里的戥子,谁都别想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田小穗每天打回来半瓦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高粱面粥,四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红薯面窝头。回来以后,田小穗又把稀粥同样公平精确地分在每个人的碗里。一家人围在一起默默地对着那可怜的饭食发愁,这点儿东西放进一个人的肚子里都吃不饱。康土地和康棉花又正是吃起来没饱的年轻人,田小穗把自己的小窝头掰成两半,偷偷地扔进康土地和康棉花的粥碗里。康老犁看不下去了,又将自己的小窝头掰开,放一半到田小穗的粥碗里。田小穗不吃,又用筷子给他夹了回来,他转身躲着。一家人谁都不说话,泪水流进稀粥碗里……

  第二年春天,土地开始惩罚农民了。忘恩负义的农民给土地开膛深挖,土地愤怒地拒绝着农民的耕作。撒在土里的种子多半长不出苗儿来,勉强长出的苗儿像饥饿中的老人一样无精打采。秋天到了,饿得眼蓝的农民等待着收割,玉米长得像蜡钎,小棒子没有手指粗。农民绝望了,同样绝望的是大老郭。他现在已经是人民公社的社长了,遵照上级指示,他迅速地解散了公共食堂,把粮食直接分到了农民手上。

  农民分到手的粮食不够吃一个月的,怎么能度过漫长的冬春呢?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变成了轰轰烈烈的“低指标瓜菜代”运动。郭社长不再领着农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是指挥着农民挖掘“进口物资”。什么“双蒸法”、“人造蛋白”、“小球藻”,还有玉米秸磨粉,树皮精煮,草根榨汁等等。能找来吃的都成了美味佳肴,到最后天上只剩下飞机,地上只剩下板凳了,还能吃什么呢?

  浮肿像瘟疫一样传染着,康老犁家也在劫难逃。先是田小穗肿起来,脑袋涨得像脸盆那么大,身上的皮肤发亮光,一摁一个坑。后来康土地和康棉花也相继倒下来,肿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

  康老犁害怕了,有人倒下了。村东头绝户阮老太太就是满嘴叼着棉花睡过去了,还有去镇上的大道上每天都横着“倒卧儿”。康老犁开始盘算废桥洞里藏着的那些粮食了,饿了一年多了,康老犁始终没有动一粒那里的粮食。他从心眼里觉得,那些粮食不是他的,他是从人民公社的土地上收获的,理应属于人民公社的。有多少次,他都想找到郭社长,把那些粮食交出来。随着饥饿的风暴越刮越猛烈,他越来越觉得那不是粮食,而是一洞炸弹。这粮食放在一家,够吃一年的。可是放在全村、全公社,连一天也不够吃的。一个蚂蚱要喂一群饿狼,蚂蚱微不足道,那群饿狼非互相撕咬碎了不成。再说,他越不交出来,祸端越大。谁相信你自己没动过那粮食呢?动了,动多少?夫妻间父子间为半个高粱面窝头都能红眼翻脸,人们要是知道他私藏这么多粮食,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

  想到那些粮食,康老犁便心惊肉跳。现在,家人都饿倒了,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自己跟自己说,算我借的,算我借的还不行吗?以后我还,加倍地还。他开始悄悄地往家带粮食,先是带两块红薯,后来又带一把黄豆或玉米粒。问他,他就说是从田鼠窝里找到的。这一把一把的粮食救了全家人的命,两个孩子先消了肿,后来田小穗也站了起来。既然家人好了,他就不再往家里拿粮食,他开始悄悄地给最需要救助的人送粮食。他依然每天挑着粪桶走家串户,看到谁家有人倒下了,就将一把玉米粒撒在他家的门口。他只能撒在人家的门口,让人家误以为谁去磨面的时候口袋破了撒下的。

  这天晚上,他挑着两只粪桶,怀里揣着一把玉米粒从葫芦垡回来了。他实在是过于小心了,他到废桥洞去拿粮食总是在夜里。其实那个时候人们饿得只能躺在炕头上,不要说野外,就是村子里都很少见到人影。荒无人烟,荒年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是人没有力气出去。他走村头土地庙后面,突然听到里面有唰啦唰啦的声音。这声音很小,可是在人迹罕见、鸡犬绝声的夜晚又特别刺耳。他忍不住趴住后窗户朝里面看着,一个人半跪在地上,伸着鸡爪子般的手指正在扒土地爷的皮。他顿时愤怒起来,怎么连土地爷的皮都敢扒?

  他没敢做声,仔细地看着。那个人将土地爷的皮扒下来,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土地爷是个泥胎,据说塑神像的泥胎是用米汤和的泥,莫非这泥胎有些粮食味儿?

  罪过,天大的罪过。土地爷是谁?是保护土地的神,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就是再怎么饿,也不能扒土地爷的皮填肚子呀?触怒了土地爷还能赎罪,可是把土地爷的皮吃进肚子里,你能屙来吗?就算那皮有些粮食味儿,可毕竟是泥呀?你吃进去屙不出来还不把你憋死?

  他顾不上多想,冲进了土地庙,大声喊着:“你不要命啦?”

  那个人吓得瘫软在地上,转过身来,用一双无望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里有鬼的影子,让他感到一阵颤栗。

  康老犁看清了,仰卧在他面前的是冯绍光。

  他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玉米粒。

  冯绍光看见康老犁手里的玉米粒,眼睛里的鬼影闪出了凶光,一把将那些玉米粒抢过来,疯了一样地往嘴里塞。

  康老犁将怀里的那些玉米粒都掏出来,放在他的胸口窝儿上。

  他看见,冯绍光那闪着凶光的眼睛湿润了,一大滴泪水滚落下来。

  康老犁站起身,指着土地爷说:“记住,土地爷是你爷爷,亲爷爷,饿死也不能扒你亲爷爷的皮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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