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第十节
掏茅房还有一种权利,一种任何人都享受不到的权利。这是一种窥视权。窥视是对别人隐私的侵犯,可是掏茅房却把这种龌龊的犯罪行为变成了合理合法。
潮白河两岸的茅房是在院子外面的,大多是用高粱秸玉米秸夹起来的。用秸秆围成一圈儿,在圈儿挖一个坑儿,这就是茅房。这种茅房一家一个,是男女共用的。不用担心茅房里有人会撞上,秸秆夹起来的时候就留有空隙。里面蹲着个人,外面的人很容易看见的。如果在夜间,蹲在茅房里面的人听见有脚步走近,会在里面咳嗽一声,以示先来后到请勿打扰。
原本秸秆间就有缝隙,加上风吹雨打、猪拱鸡刨,秸秆间的缝隙会越来越大。有时候茅坑上蹲一个人,整个屁股都会被外面的人看见。这是一种习俗,家里人对里面那个屁股不会感兴趣,外人有事没事地过来,看见里面有个屁股总会把目光移开的,特别是从外表认出是个女人屁股的时候。这是君子,当然也有不那么君子的,在移开目光的同时总会停留片刻,会再回头看一眼。这动作要做得很自然,很迅速,还要保持一定距离的。不能让人发现你在有意地窥视,有意窥视会要挨骂的,挨这种骂总是很没面子的。
掏茅房的却有这个权利。康老犁挑着两只粪桶走来,不管茅房里有人没人,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走近。遇见里面有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把粪桶撂下,大大方方地在茅房门口等着。即使我看见了你的屁股,谁也不会说我在窥视你,我是等着你出来进去掏粪的。
康老犁是君子吗?难说。
康老犁动了邪心思是从看见冯有槐老婆的屁股开始的。第一次也是无意中看见的,那是一个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白白的、圆圆的、似乎还闪烁着光芒的物件。一瞬间,他觉得他看见的是月亮,是一轮中秋时节的满月。愣了半天,他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的屁股。他最先的感觉是奇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圆、这么小、这么白的屁股呢?田小穗的屁股很大,长得像簸箕形,从腰部往外扩展着,越往下越大。康老犁始终认为所有女人的屁股都是簸箕形的。居然冯有槐女人的屁股是苹果形的,圆溜溜的像是挂在低垂的枝条儿上。难怪冯有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呢,这么小的屁股恐怕下个蛋都难。要命的是白,冯有槐的女人娘家在河东的祁各庄镇上,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能不白吗?康老犁过去只看见过大户人家女人的白脸蛋儿,还从来没看见过白屁股。康老犁看着看着心里烫起来,他伸手平息着自己发烫的心口,却摸到一把黄豆粒儿。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黄豆粒抓出来,放在冯有槐的夜壶旁边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从茅房里出来后,会顺手将夜壶捎进屋里的。
第二天,还是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康老犁又挑着粪桶来到了冯家的茅房外面。那轮圆圆的月亮又升起来了,康老犁的心里不是烫,而是嘣嘣地狂跳起来。难道每天这个时候冯有槐的女人都要上茅房吗?于是,他一边站在茅房外面等候,一边将手伸进衣襟里,今天他怀里揣的是玉米粒。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康老犁都要到冯家的茅房外面看月亮。冯家的月亮不升起来,康老犁的工作就算没有完。看完了冯家的月亮,康老犁才能踏踏实实地回家。晚上躺在炕头上,摸着田小穗那簸箕一样的大屁股,那圆圆的、小小的、白白的月亮又会悄然地从他眼前升起来……
饥肠辘辘的农民终于盼来的秋天,地里的庄稼成熟了。饿疯了的人们都在想方设法地积攒粮食,可粮食是人民公社的,是生产队集体的。上级三令五申要保护集体财产,基干民兵白天黑夜地巡逻。人们还是偷,偷这个字太刺耳,上级领导便这他淡化成小摸小拿。确实也不大,将拿到的红薯、玉米棒子、黄豆粒、高粱穗儿藏在草筐里、裤裆里、草帽里。每天收工回村的时候,干部们就站在村口翻,翻出来就充公,翻不出来就带回了家。社员们小拿小摸的本事越来越大,干部们翻得也不大认真,法不责众嘛。后来整风整社的时候工作队总结过,叫做有不偷的人,没有不偷的户,可见当时的偷拿之风是何等严重。
但只限于小偷小摸,而且是半公开的,社员们互相掩护,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人背地里大偷大拿,依然会激起民愤的,抓住了依然要以盗窃论处的。康老犁挑着满桶的大粪又到葫芦垡去给那里的庄稼“开小灶”。公社化以后,高级社自然解散了,葫芦垡又划归柳林庄了,康老犁也就自然敢理直气壮地往葫芦垡送肥了。康老犁到葫芦垡不是给那里的玉米施肥,玉米已经成熟了。玉米梗上还间种着一些白萝卜,白萝卜在高大茂密的玉米秧下艰难地生长着,怎么也挺不起腰来。康老犁要格外给它们以照顾,等玉米收割完之后它们就会生机勃勃地长起来。
康老犁端着粪勺给玉米间的白萝卜施着肥,突然听到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田鼠在啃食玉米。他弯下腰,悄悄地循着声音向前摸索着。一个熟悉的圆圆的东西挡在了他的眼前,这个圆圆的不是月亮,而是包着一层布的苹果。尽管包着,康老犁也看见了那白得耀眼的光芒。他站起身来,玉米叶子的响声将那个圆圆的苹果惊动了。冯有槐女人转过身来,她没有站起来,而且半躺半卧地面向康老犁,眼睛里的含着泪,又像燃着火。康老犁发现,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已经装了大半袋玉米棒子。
以后多少次回味这件事的时候,康老犁总是想不起来冯有槐女人到底是怎么把裤子脱掉,把圆圆的月亮送到他的怀里的。他只记得他非常稀罕地抱着那白白嫩嫩的小屁股,用那流的涎水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嘴里还喃喃地叫着:“月亮我的月亮……”
完事之后,冯有槐的女人背着那半袋玉米要走。康老犁把她拦下了,外面有民兵,村口有干部,你怎么走呀。
冯有槐女人犹豫了:“要不……天黑以后我再走。”
康老犁说:“天黑了看管得会更严。”
冯有槐女人抱着那半袋玉米,无奈地坐在了地上。
康老犁把粪桶倒干净,里面铺一些玉米叶子,将口袋里的玉米棒子倒进去,又在上面蒙了一层黑土。
康老犁说:“你先回去吧,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给你送回家去。”
冯有槐的女人突然跪下了:“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我感谢你一辈子。”
康老犁说:“你已经谢过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还要吗?”
康老犁说:“你不是已经给了我吗?”
冯有槐女人说:“刚才的不算,是我欠你的。”
康老犁困惑地问:“欠我的?你怎么欠我的?”
冯有槐女人说:“冯有槐占了你的女人,你本该占他的女人。”
康老犁扬起头,朝天上吐了一口气。
冯有槐女人说:“我知道,就算你占了他的女人也不划算,你的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想要我,我就到葫芦垡来。”
康老犁瞪着眼睛看着冯有槐的女人,那眼睛很凶、很贪婪。
冯有槐女人胆怯地向后闪着身子。
康老犁饿狼般地扑上来,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我要,我现在就要……”
玉米地里又响起了康老犁那呻吟般地叫喊声:“月亮……月亮……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