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作者:王梓夫 字数:2942 阅读:55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十一节

康老犁又得到了葫芦垡。葫芦垡分在他的名下的那天,他破例买了一瓶高粱酒,杀了一只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提着装鸡肉的瓦罐,揣着酒瓶子来到郭明住的小场房里,非要请郭明喝两杯不可。郭明依然是人民公社的社长,他到柳林庄来搞“包产到户”的试点。

  郭明看着康老犁的瓦罐和酒瓶子,有点儿感动,又有点儿哭笑不得。

  康老犁刚要打开酒瓶子,郭明把他的手摁住了。

  郭明说:“你饶了我吧,我来搞‘包产到户’就顶着满脑袋雷呢,是福是祸还很难说,你再让我吃请喝酒,到时候是裤兜子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康老犁说:“这‘包产到户’咱农民拥护呀,拥护你的好政策,也拥护你这个好领导,请你喝杯酒怕什么?这酒又不是偷来的。”

  郭明说:“我说康老犁呀,你是带着肚子住娘家,怎么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呢?我就算是想酒喝,也不能喝你的酒呀。”

  康老犁说:“我的酒怎么了?我的酒里有毒药。”

  郭明只好实话实说:“你不知道你是地主吗?这要是让人家抓住了把柄,你就是腐蚀拉拢干部;我呢,就是阶级路线不清,或者干脆就是地主的保护伞。”

  康老犁还不甘心:“我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郭明不耐烦了:“你别给我添乱了,你要是真拥护我感激我,就好好把地种好,多打粮食,支援国家建设。走吧走吧,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跟你翻脸了。”

  康老犁只好走了,心里好窝囊。得到了好处,想表示一点人心人家都不领情。他提着鸡肉和酒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小土地庙。小土地庙里更加破烂不堪了,里面除了柴草就是耗子屎蝙蝠窝。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衣衫已经残缺不全了,面目还算清楚,只是土地奶奶的下巴磕儿掉了一大块。康老犁把瓦罐和酒瓶摆在砖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得了,土地爷土地奶奶,您二老将就一点儿吧,我今天连柱香都没带来,给您上上供吧。等日子过好了,我一定好好给您二老塑个金身,描一身鲜鲜亮亮的彩绘……”

  有脚步响,康老犁回头一看,进来一个人。借着星光看了半天,康老犁认出是冯有槐。

  康老犁坐着问:“怎么是你?”

  冯有槐说:“这个土地庙还是我爷爷修的呢。”

  康老犁说:“那又怎么样?你爷爷修了土地庙,给你留下了三顷多地,到头来不是都让你糟蹋了吗?”

  冯有槐说:“我要是不糟蹋那些地,怎么让你成了地主呢?”

  康老犁说:“我这个地主可不是剥削来的,我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我是把每一个铜板拴在肋巴条儿上攒下来的。”

  冯有槐说:“这道理你别跟我讲,跟我讲也没用。我还想找个地方说说理呢,找来找去找到这土地庙,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康老犁说:“你要说什么理,你不是贫民吗?不是积极分子吗?”

  冯有槐说:“得了,我马上就要跟你一样了,说不定要跟你一起挑着粪桶掏茅房了。”

  康老犁没听明白,扬着脸看着冯有槐。

  冯有槐说:“你知道郭社长到咱村干什么来了吗?”

  康老犁说:“不是搞‘包产到户’吗?”

  冯有槐说:“‘包产到户’只是试点,主要是来搞‘民主补课’。”

  康老犁问:“什么是‘民主补课’?”

  冯有槐说:“咱这个地方跟南方不一样,南方闹的是农民暴动,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把地主扫地出门,再踏上千万只脚,让地主永世不得翻身……”

  康老犁说:“是了是了,我也听说过南方斗地主斗得邪乎,南方的地主斗眼馋北方的地主,说共产党偏向北方的地主。”

  冯有槐说:“就是因为那些南方的地主疯狗一样的乱咬,现在才又搞起了‘民主补课’。”

  康老犁问:“这‘民主补课’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有槐:“咱北方搞的是和平土改,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只要把土地房子拿出来分给农民就行了。可是这样一来……”

  康老犁说:“这样一来有些人就成了漏网之鱼,对不对?”

  冯有槐哭丧着脸坐在了康老犁对面。

  康老犁又说:“‘民主补课’就是要把你补成地主对不对?”

  冯有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康老犁大笑起来:“哈哈哈……冯有槐呀冯有槐,你也有今天呀。说你不是地主,我就不服。谁不知道你是财主?不光你是财主,你爹也是财主,你爷爷也是财主,你爷爷的爷爷还是财主。我呢,祖祖辈辈都是穷光蛋,刚来个鲇鱼翻身就成了地主了。告诉你吧,政府眼里不揉沙子,政府是讲理的。来来来,为了给你补上这个地主,我请你喝酒,咱老哥俩得好好庆祝庆祝……”

  康老犁把摆在土地爷面前的瓦罐和酒瓶拿下来。没有筷子,顺手撅了两根秫秸杆儿,没有酒杯,嘴对着瓶子干吹。冯有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

  康老犁酒还没喝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了:“我说冯有槐,以后咱俩就是坟头改菜园子,拉平了。你别死了亲爹似的,当地主有什么不好?地主地主,什么叫地主?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政府不是让农民当家作主吗?农民当家,当谁的家?就是要当土地的家。来,喝酒喝酒……”

  冯有槐听着康老犁的高谈阔论,没想到康老犁种庄稼是把好手,肚子里还有点儿土学问,怪不得当初他能发家呢。冯有槐开始对康老犁刮目相看了。

  康老犁继续做着冯有槐的思想工作:“掏茅房有什么不好?掏茅房就是掏大粪,大粪就是粮食。人是铁饭是钢,人要吃饭地要产粮。人不吃饭要饿死,地不上肥同样不会产粮食。大粪,多好的东西呀?臭,臭在屁股上,吃在嘴里就香了……”

  冯有槐依然垂头搭脑地喝酒,康老犁却越喝越兴奋,越兴奋越能说,他大概想把积攒了半辈子的话都一口气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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