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第十二节
康老犁白兴奋了,那瓶酒也白请冯有槐喝了。
冯有槐最终没有划上地主,这不但要感谢大老郭的宽厚和好心眼,更要感激冯有槐的宝贝儿子冯绍光。
冯绍光和康土地虽说是由一母所生,却毫无相同相像之处。可谓是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更何况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种呢。
冯绍光长得瘦弱白净,加上又念完了初中,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整天价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村里人都叫他冯秀才。
冯绍光不但长得一副洋学生样,还能说会道,心眼灵泛。大老郭带着民主补课的工作队一进村,就先扎根调查、访贫问苦。还用访吗?撒谎瞒不了当乡人,谁不知道冯家祖祖辈辈是财主,只是解放前夕才败了家,“民主补课”不补他家补谁家?
大老郭一找冯有槐谈话,冯有槐就慌了神。冯绍光却表现的非常冷静,他把父亲留在家里,让他一点一点地回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算计。跟父亲那儿把家底摸清楚了,又去找大老郭,借来了“民主补课”的文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条一条地领会。最后,还没等大老郭做出结论呢,冯绍光先向大老郭拍板了:“我家不是地主。”
大老郭说:“你说了不算数,工作队都调查清楚了,1947年你家还有一顷多地呢。”
冯绍光说:“您说的是1947年3月份以前,1947年3月份以后我家就没地了。”
大老郭说:“就算1947年3 月份以前,你家也是地主呀?解放前三年,你家仍然吃的是剥削饭。”
冯绍光说:“您再看看文件吧,文件上说的是土改前三年,不是解放前三年。咱柳林庄是1948年12月解放的,可是土改却是在1950年4月份。”
大老郭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又看起来,摇了摇脑袋没词了。
冯有槐没有被补上地主,冯绍光便依然担任着村团支部书记。说公道话,冯绍光这个团支书还是非常称职的。从大饥馑中活过来的庄稼人更加充满了活力,荒年过后的土地也像还了阳似地蓬勃起来。这一年的庄稼特别好,葫芦垡更是大丰收。饿怕了的庄稼人精耕细作、颗粒归仓,家家户户都是大囤满、小囤流。人们填饱了肚皮,更加有心有茬儿地过起了庄稼日子。冯绍光顺应民意,又将村里的剧团恢复起来。恢复剧团需要开销,又是老规矩,家家户户地募捐化缘。冯绍光带着文艺积极分子提着口袋走街串户,有钱的给几毛钱,没钱的给几升米,也有给几个鸡蛋的,几把绑好的笤帚的,或者是几瓢花生瓜子的。跟在冯绍光身边的是康棉花,她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入不了团,可一直没有放弃争取的机会。现在办剧团,她又成了文艺积极分子。
康棉花已经出落成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农村人看女人不看身条儿,光看脸蛋儿。康棉花是苹果脸,又圆乎又娇嫩,还白,像冯有槐女人那样白。一点儿也不像田小穗,田小穗的皮肤不是白,是红,黑里透红,很结实。康棉花还有一双水汪汪的杏仁儿眼,含情脉脉,会调情会说话。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要不是出身地主,肯定能嫁给一个城里人。那年头农村的姑娘嫁人首选城里人:姑娘十八九,向着城里开步走,只要能离开农业社,嫁个狗熊不嫌丑。
康棉花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嫁不到城里去,就不做这个梦了。但是姑娘大了总要做梦,总要寻找梦中的男人。康棉花心里有个人,这个人就是团支部书记冯绍光。
康棉花和冯绍光的微妙关系很快被康老犁发现了。
康老犁是柳林庄最勤快的庄稼人,土地包产到户之后,自己的茅房自己掏,自己的大粪自己用。康老犁要种好葫芦垡那几亩地,就要千方百计地积肥。别以为凡是地主都是跟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康老犁是对共产党有怨恨,谁家的土地被“共产”了,谁心里痛快呢。可是康老犁在许多方面又是非常服气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比如共产党号召积肥,积肥这个词就是从共产党的宣传中学到的,原来庄稼人叫攒粪。先是号召多养猪多积肥,猪为六畜之首嘛,他觉得共产党说的对极了。后来又号召压绿肥、高温堆肥,夏天的时候将青草、树叶、马粪混合在一起用泥巴封盖起来发酵。再后来又号召秸秆还田,号召挖河泥,号召积攒人尿……这些都是积肥的好办法。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最原始的办法:拾粪。
村西边八里处有一条通往县城的马路,每天都有许多过往的车辆。那时候很少有汽车,都是骡马驾辕拉套的大车,要不怎么叫马路呢。有骡马过就会屙下粪便,附近的庄稼人都把那条马路当成拾粪积肥的黄金大道。都到那条马路上去拾粪,竞争便激烈起来。竞争的手段就是看谁起得早,谁起得早就能拾到第一茬粪便。庄稼人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这跟侍弄庄稼有关。康老犁渐渐地发现,无论他起得多早,总会有人走在他的前面。他窝火,窝火之后便想出了一个绝招儿。任谁起得再早,也是要等到后半夜。他天黑就睡觉,不到十二点就起床,算是前半夜。当他背着粪筐、拿着粪叉儿上路的时候,许多年轻人还没回家睡觉呢。
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磨白面的、做豆腐的、炸饹盒儿的、扫房的、糊墙的、杀鸡宰羊的,折腾得热气腾腾。康老犁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家里就是要做这些事情,也是田小穗张罗。他关心的就是每天出去能拾满满一筐的粪。这一天他路过西边村口,靠北边的高坡上有一个红薯窖。那是生产队专门用来储存红薯母子的窖,红薯母子是来年育红薯秧的。这窖不但大,也特别重要。别的窖口上盖的都是玉米秸,这窖口盖的却是木板钉的门。呼啦一声木门掀起来了,康老犁吓了一跳。他急忙闪在一边,那年月庄稼人去生产队偷粮食屡见不鲜,可谁这么缺德敢偷红薯母子呢?虎毒不食子,食了子就断子绝孙了。偷了红薯母子无异于断了红薯的种,来年拿什么种红薯。
人没出来先是一阵笑,偷东西的人都怕出声,谁敢笑呢?接着出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趴着窖口,又拉上来一个姑娘。姑娘上来就扑在了年轻人的怀里,又是笑,还伴随着打打闹闹的动作。
康老犁认出了这两个人,身上像是呼啦着了火,他几乎想都没想,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棉花……”
两个人都愣住了,搂着康棉花的是冯绍光,吓得浑身一颤,差点儿从窖口失足掉下去。
康老犁冲过去,一把将康棉花拉下来。
康棉花很没面子:“爹,您这是干嘛呀?”
康老犁怒气冲天:“干嘛,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你们到这红薯窖里干什么?”
康棉花说:“我们背剧本的台词。”
康老犁说:“里面黑咕隆咚的背什么台词?”
康棉花争辩说:“背台词又不是看剧本,用不着光亮。”
康老犁说:“用不着光亮你们跑红薯窖里干嘛?”
康棉花说:“那里面暖和。”
康老犁更加火了:“你还跟我犟嘴,说,你们在里面做什么了?”
冯绍光说:“大叔,我们确实是在里面背剧本。”
康老犁说:“骗谁呢?我不瞎,你们在外面还搂搂抱抱的呢,在里面能老实吗?”
康棉花也火了:“爹,有您这么说话的吗?我们干什么您别管……”
康棉花的话还没说完,康老犁举起粪叉子就朝康棉花抡过来。冯绍光急忙护着康棉花,康老犁的粪叉子落在冯绍光肩上,冯绍光穿着的棉袄划破了一个大口子。
康老犁又把粪叉子举起来,康棉花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