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第十五节
正月初五演完戏以后,康棉花本来想约冯绍光谈谈,冯绍光却先一步离开了。康棉花以为冯绍光有事,康土地却把康棉花叫走了。
在家门口,康土地将一双棉线手套给了康棉花。康棉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给冯绍光织的手套。
康土地说:“冯绍光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康棉花的眼泪流下来,看来冯绍光已经知道她向神鬼发誓跟他一刀两断的事了。
康土地说:“冯绍光说了,让你别等他,找个好婆家嫁人吧。”
康棉花哭了起来。
哭干了眼泪的康棉花心变的比粘土坷垃还硬,没出正月十五她就嫁了人。婆家是她自己找的,榆林庄的沈家,也是个地主。不要以为康棉花这是在跟父母赌气,跟父母赌气的成分有,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觉得自己跟冯绍光的爱情被拆散了,她的心也就死了大半。心死了的人还叫人吗?最多也只能是一个活着的尸体。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必要挑挑选选的?不挑不选嫁个人算了,反正女人是脸朝外的人,早早晚晚要嫁人的。嫁谁都是嫁,可是她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白白地送给人家不是太亏了吗?想来想去,她想用自己给哥哥换个媳妇。哥哥方方面面都是个好男人,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他自己不敢追求喜欢的姑娘,别人也不敢给他提亲。如果这么耗下去,非打一辈子光棍儿不可。
她是自己跑到沈家提换亲的条件的。两个村原本就是近邻,高级社的时候还划在了一起,乡里乡亲都熟悉。沈家不但是财主,还是个书香门第的旺族。如果不是土改了,沈家的大少爷说不定能出国留学呢。沈家的大少爷叫沈慎行,是个木匠。沈慎行不能读书就学了门手艺,聪明人干什么都能出类拔萃,他木匠的手艺在潮白河两岸是出了名的。
沈慎行有个妹妹叫沈雅兰,是个文文静静端庄秀气的女孩儿。康棉花觉得跟沈家换亲不吃亏,沈慎行认识康棉花,能娶到康棉花这样的媳妇他自然一百个满意。沈雅兰也觉得康土地人靠得住,一个地主狗崽子还图嫁什么好人家,男人老实巴交就行了。
两家人一拍即合,急不如快,正月十五双双办起了喜事,连娶带聘,省事又省钱。
康棉花结婚那天,冯绍光派人送来一对枕巾,算是表达最后的情义。康棉花没落泪,只是心里热了一下,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天边外滚动着很闷很沉的雷声,带着雨腥味的风很凉,又很硬。开始是擦着地皮刮的,越刮越烈,渐渐地在人们的头顶上呼啸起来。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霾恐怖的天气里,葫芦垡的粮食成熟了。玉米长得像小孩儿的大腿一样粗,高粱穗子沉甸甸的像醉鬼一样红着脸,还有玉米垄上间种的白菜、萝卜,都长得出奇的茁壮。天道酬勤,康老犁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经验和力气都用在葫芦垡上了。准备收割了,康老犁借着水一样的月光磨镰刀,在太阳地下编粮食囤,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天变了,说变就变了。据说是有征兆的,可是康老犁一门心思都在葫芦垡的庄稼上了,哪顾及什么政治形势呢?
大老郭站在村头的大碾盘上开大会,慷慨激昂地批判着“包产到户”,说是资本主义,说是党内走资派搞的修正主义,说是有亡党亡国的危险。说的这些词儿挺新鲜,有些年纪的人似懂非懂,康老犁更是满脑袋糊涂糨子。这“包产到户”不是你大老郭搞的吗?不是拿柳林庄当试点吗?怎么又成了滔天大罪了?
大老郭的大会开完之后,就带领着全村社员开进了葫芦垡。人们举着镰刀,像冲进了战场一样拼砍着满地的庄稼。一边在庄稼地里冲锋陷阵,一边还呐喊着口号。那年头人们的心里总是憋着许多口号,不喊出来就会发疯,喊出来就真的疯了。喊的是什么康老犁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也跟众多的社员一起发疯般地砍着庄稼。似乎犯了这滔天大罪的不是公社社长郭明,而是这没羞没臊疯长的庄稼。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玉米高粱的头上了,满地的萝卜白菜则又像大跃进时候那样被乱脚踩成了泥巴。粮食收下来了,生产队的大车把玉米高粱拉到了生产队的场院。这时候,康老犁才意识到葫芦垡又姓“公”了,他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粮食也姓“公”了。他已经不知道心疼了,只是想哭,又不敢哭。他知道,只要他的眼泪掉下来,人们就会立即把锋利的镰刀对准他。郭明从他眼前走过好几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我种的庄稼就这样充公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看着郭明那天边黑云一样的脸,他不想哭了,什么都不想了。他已经学会自我麻木了,也学会将脑袋掏得空空荡荡的,像僵尸一样地活着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