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第十六节
天边外的雷声越来越近,雨腥味的风也越来越猛烈了。山呼海啸,天翻地覆,排山倒海,天塌地陷。文化大革命终于如钱塘江大潮般奔涌而来。先是高音喇叭整天声嘶力竭地叫喊,像是城里出了什么改朝换代的大事。人心惶惶,也不全是惶惶,还有的是扎了吗啡般的兴奋,跃跃欲试,急不可待。冯绍光就是这样,他还是团支部书记,又兼任起了民兵连长的要职。每天带着年轻人在村子里呼风唤雨,开大会、喊口号、贴大字报。终于来从城里来了一群学生娃,是坐着大卡车来的。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手里举着小红书,许多学生头上还有镶着红五星的帽子,一副军人装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康老犁被揪出来了,村里的地富反坏都被揪出来了,连田小穗也被揪出来了。土改以后,田小穗是第一次被揪出来。她虽然是地主的老婆,可是谁都知道她是苦出身,是逃荒流落到这里的,还是当了十多年的使唤丫头。可是城里的学生不管这一套,硬是将她揪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揪出田小穗就是冯绍光的坏,学生虽说是势不可挡地进了村,可他们两眼一抹黑,他们认识谁,他们知道谁是什么根底?就像当年大老郭带着土改工作队进村一样,依靠的是贫下中农,学生们依靠的是谁呢?当然是你们这帮年轻人,当然是你这个团支部书记。
田小穗被揪出来的时候,正坐在炕上絮棉被。夏天只剩下一个热烘烘的小尾巴了,秋天的凉意从革命大潮的缝隙中顽强地挤过来。农村的媳妇们开始准备冬装棉被了,在自家里穿着很随便。下身是一条能装下二斗高粱的大裤裆的裤子,上身是一件只遮着胸脯的小兜肚儿,光着两只脚。突然一群城里的学生娃冲进来,乱哄哄地抓住她的两只手,把她的胳膊拧到背后,摁着她的脑袋就往外推搡着。她被押到大街上,搡到了一群同样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牛鬼蛇神中间。
康老犁看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露着整个后脊梁,浑身上下筛糠般地哆嗦。脸蛋儿上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嘴巴咧着,想哭,又哭不出来。这棉花桃儿一样柔软的女人从来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吓得魂都没了。
康老犁勇敢地冲到那个头领面前,大声申辩着,说田小穗是苦出身,是使唤丫头,是白毛女一样的受苦人。康老犁突然说出了白毛女,他觉得很有说服力。头领是个女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绿军装,短发塞进军帽里,一手掐着腰,一手挥动着小红书,摇头晃脑地叫喊着。康老犁觉得这个女学生虽然很威风,却依然很美,杨柳青年画似的,美得让人眼花缭乱。女头领听见了康老犁的申辩,她低下头问康老犁。由于康老犁申辩的时候是很谦恭地弯着腰的,所以女头领跟他说话的时候必须低着头。女头领问他:“她是不是你老婆?”
康老犁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又问:“你是不是地主?”
康老犁依然老老实实地说:“是。”
女头领立即噼哩啪啦地说:“既然你是地主,她是你老婆,那她就是地主婆,你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地富反坏右,统统都是牛鬼蛇神,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同志们,造反派的同志们,你们看看阶级敌人有多么猖狂,在我们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他们依然在反攻倒算,依然不甘心投降。敌人不投降,就叫灭亡……”
口号立即喊了起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漂亮的女头领一挥手,立刻冲上来个女学生,一脚把田小穗踹跪在地上,抓住他的头发,卡嚓卡嚓地将她的头发剪掉了一半。田小穗立刻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紧闭着眼睛,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两个男学生将田小穗从地上揪起来,推着她往前走。田小穗光着两只脚走在牛鬼蛇神的队伍里,牛鬼蛇神们像一群被赶往宰杀场的牲口,失魂落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前后左右都是愤怒的人群,这愤怒的人群里除了城里来的学生娃,还有冯绍光率领的青年农民。他们喊着口号,押着这些牛鬼蛇神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鬼蛇神的头上都戴上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胸前挂上了草纸板儿拴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一个人的身份:地主分子、地主婆、历史反革命、流氓坏分子等等,每个头衔下面都倒写着人名,人名上面画了一个黑黑的大叉子……
田小穗磕磕绊绊地走着,随时都有跌到的危险。康老犁觉得,只要田小穗一跌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爬不起来的田小穗就会遭到更厉害的毒打,说不定会为此丧了命。康老犁悄悄地在后面扶着她,她的后背光光的,他只能扶着她的腰。好在大裤裆的腰带还系得很紧,康老犁使劲提着她的腰带,提着她那软绵绵的身子。
不知道怎么就来到了葫芦垡,据说是胜利会师了。另一支队伍大概是造反派的正规军,队伍中押着的专政对象是大名鼎鼎的郭明。这些造反派的正规军很像是干部,又像是工人,穿的整整齐齐的。郭明的胸前也戴着牌子,不是草纸板做的,是三合板的,挂在脖子上的也不是粗麻绳,而是细铁丝。可见走资派与牛鬼蛇神的待遇还是不一样的。郭明也没有弯腰,不是造反派不让他弯,是他不肯弯。押着他的造反派把他的脑袋摁下去,他又抬起来了。他把脑袋抬起来又被摁下去,他又耿耿地抬起来。郭明是条汉子,宁折不弯,康老犁心里佩服着。
接下来便是现场批判会,批判郭明大搞资本主义,实行“包产到户”,是地富反坏的保护伞。批判会上发言的是冯绍光,先是照着稿念的,都是让康老犁似懂非懂的词。后来就是喊口号,喊着喊着喊出了新鲜花样儿。不知道是谁弄来一副犁,一挂套,然后又把康老犁拉出来,让他扶犁。康老犁顺从地扶着犁,田小穗又被乱哄哄地拉出来,把套绳挂在她的脖子上。康老犁明白了,这是要拿田小穗当牲口使唤。你不是地主吗?你不是把土地当成命根子吗?你不是叫老犁吗?那你就犁地吧,像牲口一样地犁地吧。
康老犁按照自己的认识理解着冯绍光等人的作为,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大不适。庄稼人嘛,本该犁地,不犁地能种庄稼吗?至于拿他或田小穗当牲口,也没什么。他是苦干出来的财主,许多庄户人家本来就没有牲口,没有牲口怎么办?都是人来拉犁,人来拉车,大跃进的时候牲口不够用,不都是用人拉犁拉车嘛。人拉车的时候,郭明还驾过辕呢,这是康老犁亲眼看见的。
郭明不干了,大声地申斥冯绍光是胡闹,是把阶级斗争庸俗化,是违背文化大革命精神的。冯绍光高声说:“你是走资派,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让地主婆拉犁怎么了?我们贫下中农祖祖辈辈为地主当牛做马,现在翻身得解放了,把被颠倒的历史又颠倒过来了,我们现在就是要让地主分子当牛做马!”
然后又是一片口号声,那年月无论是谁,说几句话就要喊口号。说话不喊口号就好像种地不使粪一样,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说话不喊口号就胡混不起来。喊完口号,冯绍光将一把鞭子塞给郭明,让郭明往田小穗的身上抽。郭明火了,将鞭子扔在地上,愤怒地说:“我不干你们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又一阵冰雹般的口号砸向郭明,打击着他的“嚣张气焰”。
气急败坏的冯绍光拣起地上的鞭子,疯了一样地朝田小穗的身上抽着。田小穗那光光的后背立刻划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戴红袖章的小将们和村里的年轻人怒号着,给冯绍光加油股劲。康老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趴在田小穗的身上。皮鞭又像冰雹一样落在康老犁的身上,康老犁不觉得疼。有人将田小穗从康老犁的身子地下拖出来,冯绍光的鞭子又抽在田小穗的身上……
一个人将冯绍光举起的鞭子抓住了,是冯有槐。他的手抓着冯绍光的鞭子,身子紧紧地贴着冯绍光。如果不是这样,冯有槐就站不住。冯绍光使劲推着冯有槐:“爹,您这是干嘛呀?我们在搞阶级斗争。”
冯有槐干瘦的身子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你不能……不能啊绍光……不能啊……”
冯绍光问:“什么不能?您说什么不能?”
冯有槐指着瘫软在地上的田小穗说:“你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婆,爹,您怎么为地主婆说话?”
冯有槐说:“她不是……不是……”
冯绍光说:“她是地主的老婆,当然就是地主婆了。”
冯有槐说:“她是……她是你娘……”
冯绍光说:“爹,您别管,这是文化大革命……”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是你亲娘……”
冯绍光说:“您说什么哪,我们跟她不是一个阶级。”
冯有槐突然跪下来,跪在了冯绍光的面前。
冯绍光愣住了:“爹,您这是干嘛呀?”
冯有槐说:“她是你娘,你亲娘啊……”
冯绍光说:“她不是我的娘,她是康土地的娘。”
冯有槐喊着:“土地的娘也是你的娘,你跟土地是一个娘。你们两个人,都是从一个娘的肠子里爬出来的……”
口号声没有了,那些喊口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冯绍光那只握着鞭子的手上。
冯绍光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