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第二十二节
康土地回来了。
康土地是被年轻的宋镇长找回来的,让他回来当村委会主任。不用问,这肯定是大老郭的建议。
康土地回来后马上制定了一条政策,分到谁名下的土地谁不愿意种可以交回来,土地交回来就不用再交提留款了。那些交回来的土地谁愿意种可以再跟村里签订合同,谁种地谁交提留款。康老犁觉得这政策合情合理,就又把自己种的那二百多亩地租过来。儿媳妇沈雅兰埋怨他,说去年种二百多亩地就赔了三万多块钱,今年再种不是还照样赔吗?康老犁让她别管,赔了钱他背债。儿媳妇闹到康土地那儿,康土地笑了笑,说他愿意种就让他种吧。赔点儿钱还好办,你要是不让他种,他把自己都会赔进去。
康老犁真是我行我素,又雇了八个民工。沈雅兰不愿意再给民工做饭了,他就把冯有槐女人找来,让她也算个雇工,专门为民工雇来的厨子。康老犁里外雇了九个人,土改前可称得上是大地主了。
他很得意,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又找城里的女儿康棉花借钱,买了一台拖拉机,说他也要搞农业机械化。他还是很能跟上潮流的。
康老犁返老还童、生机勃勃,有滋有味地当起了“地主”,还时不时地跟冯有槐女人温存一下。
冯有槐女人说:“你就不怕再来一次土改?”
康老犁说:“大不了再让我当一次地主,再让我挑着粪桶去掏大粪。实话跟你说,这辈子有两件事没干够,一个是地主没当够,二是大粪没掏够。”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就是拎粪勺的命。”
康老犁说:“我不拎粪勺,怎么会捞到你这个月亮呢?”
冯有槐女人借机撒娇捶打着康老犁,康老犁心里美美的,像揣着一轮明亮的月亮。
一切都很顺心,就是康土地让康老犁看不惯。
康土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呆了几年,再回到柳林庄,康老犁总觉得康土地不像自己的儿子了。他总觉得家里来了个亲戚,而且是大城市里来的阔亲戚。你瞧他,浑身上下穿着笔挺的西装,扎着花条或花格的领带。雪白的衬衣一天一换,不脏也换。他还大兴土木,在家里修了个卫生间,里面安着能坐着屙屎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有电热水器,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洗澡,他自己洗,也让老婆孩子洗,不洗就不许上床睡觉。康老犁不洗,康老犁每年冬天都要进城泡一次澡。这对于柳林庄的庄稼人来说,已经是很奢侈了。早晨起来就去,带着一张葱花大饼,到了澡堂子里要一壶茶。然后把自己放进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池子里,大池子里的人烫得唱京剧、唱梆子。康老犁不会唱,忍不住地叫喊:“地呀我的穗,穗呀我的地”。有时候也喊“我的月亮”。没有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觉得能在冬天在澡堂子里泡上一天,是最自由、最幸福、最开心的事,给个县长当都不换。
更让康老犁想不明白的是,康土地这个官当得比大老郭的谱儿还大。一个村主任,几品几级呀?连村委会的门楼都是新盖的,上面还挂着红字招牌。办公室里更是扎眼,大老板台,上面能睡下七八个民工。还有,也不知道那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买了一辆卧车,桑塔纳2000,小二十万呢。还有更邪性的,你一个村主任不在村里办公主事,却整天价坐着小卧车往外跑。进京下卫,接触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
柳林庄也像康土地一样越来越让康老犁觉得陌生了:先是搬进来一家塑料厂,紧接着便是家具厂、电镀厂、铝合金厂……好家伙,沿着潮白河边工厂一家挨一家。早两年潮白河里还能打鱼,现在河水都是机油色,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连河边的柳树都熏黄了,河滩上的草都是蔫头搭脑的。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工厂在柳林庄安家落户,柳林庄也出现了从来没见过的怪风景。临街的房子都改成了门脸儿,做起了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些是生意,比如小饭店、小杂货店、小服装店。有些就难说是什么生意了,写着美容美发足疗按摩的牌子,里面却坐满了光着大腿露着胸脯子的姑娘。康老犁有时候从那小门口过,里面的姑娘就朝康老犁招手。还有什么录像厅,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怪怪的,比“穗呀我的地”还让人乱性。还有什么洗浴中心,外面挂着的大照片就是一个光屁股女人,里面能干什么好事吗?
康老犁越来越觉得康土地的官当得出了格,他鼓了几次劲儿,下决心要跟儿子谈谈。谈话是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难得儿子能在家吃一次晚饭。沈雅兰像招待亲戚一样炒了四个菜,还摆上酒。康土地还很感慨:“唉,能在家吃顿饭,也是幸福啊。”
康老犁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当了村主任,怎么不操心庄稼人的地怎么种呀?”
康土地说:“地不是都承包到户了吗?各家的心各家操,我又不是生产队长。您没听电视里说政府要转变职能吗?”
康老犁说:“你是不是生产队长也得管生产呀,去年大白菜行市好,今年全村都种起了大白菜,这样不行。你得跟大伙儿讲讲,抢市场不能一窝儿轰,到时候大白菜会卖不出去的。”
康土地说:“这用不着谁来操心,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种什么种多少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
康老犁不解:“谁的手?”
康土地笑了笑:“市场经济的手,这事您不懂。”
康老犁说:“过去当干部的,讲的是‘三同’,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农民一身汗,他们身上也一身汗;农民一身泥,他们身上也一身泥。你整天价这西装大皮鞋,出门坐小汽车,我怎么越来越看你不像共产党的官呢。”
康土地笑了:“您说的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您说的是农耕社会,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了。”
康老犁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整天价往外跑什么?”
康土地说:“这就算往外跑了?过些天我们还要出国呢?中国已经‘入世’了,一切都要跟国际接轨,您说我不往外跑行吗?”
康老犁说:“你整天这么大吃大喝、大手大脚的,那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康土地说:“这您放心,您儿子绝不会做那些贪污受贿、违法乱纪的事。”
康老犁觉得跟儿子已经无法说到一块儿了,有了儿子这句话,总算让他踏实了一点儿。
话还没谈透,门外面汽车的喇叭响。沈雅兰赶紧去开门,进来了一个人,也是西装领带白衬衫。沈雅兰喊着:“土地你看谁来了?”
康土地急忙起身迎到门口,两个人握手捶胸嘻嘻哈哈闹了半天。来人站在了康老犁面前:“大叔,您不认识我了?”
康老犁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我见过你吗?”
来人笑了:“何止是见过呀?您是看着我光屁股长大的?”
康老犁更糊涂了:“你……我在澡堂子里见过你?”
来人大声说:“我是绍光,冯绍光……”
康老犁使劲摇着迷迷糊糊的大脑袋:“这年头是怎么了?人一到外面就脱皮,脱一层皮换一层皮,屎克螂都变成唧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