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第二十一节
康老犁连夜套好了耠子,备好了种子,拉着孙子,吼着儿媳妇来到了葫芦垡。管它地平不平,管它铺没铺底肥,管它锄没锄野草,先种上再说。农时不可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过了小满就是芒种,芒种不可强种。就是说,到了芒种时节,种什么都晚了。眼下刚过立夏,抓紧播种还来得及。一天一夜种好了葫芦垡,一天一夜又把冯有槐女人的地种上了。可是,紧连着葫芦垡和冯有女人地块的,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怎么办?光靠一家三口一张耠子,半年也种不完。康老犁真的急了,急人肯定会有急办法。他跑到镇上,找到了农机站,跟人家好说歹说,答应先种地,等收了粮食再给钱。雇来三台播种机,歇人不歇马地干了三天三夜,总算把所有的荒地都种上了。
康老犁掰着指头算了算,他一口气种了二百多亩地,比当年他当地主的时候还多了一倍。地是种上了,麻烦接踵而来。使用播种机的钱是欠着农机站的,播在地里的种子是跟种子公司借的。这些田都是没经过整理的半生地,苗出来了草也跟着出来了,苗要间草要锄,这都是细致活儿。不但要间苗锄草,还要追施化肥,洒打农药。康老犁没办法,只好到镇上去雇人,雇会种庄稼活儿的民工。雇少了不行,康老犁精中选精,咬着牙雇了八个人。人雇来了要管吃管住,儿媳妇沈雅兰成了当年的田小穗,专门给这些雇工烧水做饭。康老犁则每天带着这些人在地里忙活。
康老犁又当上了地主,他自己却没觉得的,忙昏了头了。
冯有槐女人回来了,是麦收之前回来的。冯有槐女人站在葫芦垡的地头上,看着康老犁正在指挥着民工给玉米追肥。她一子愣住了,这是康老犁吗?半年多没见,怎么变成小伙子了?他扛着整整一袋化肥,走在半尺宽的田埂上,腰不打晃,腿不打软,一边走还一边叫喊着:“喂,有你那么撒肥的吗?天女散花哪?你知道这化肥多少钱一斤吗?能这么糟蹋吗?你那腰里别着钢板哪?不能弯下吗……”
康老犁训斥着民工,自己又挎着装着化肥的篮子进了玉米地,像当地主的时候一样,什么活儿都要带头干,别人干得再好也不放心。正在这时候,他抬头看见了冯有槐女人。
冯有槐女人朝他走过来。
康老犁的心里有些紧张,突然记起了腊月三十那天给她送粘豆包儿的事。
冯有槐女人朝四下看了看,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呢?当队长了?”
康老犁说:“什么队长,这是我自己种的地。”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的地?你有这么多地吗?”
康老犁说:“我回来的时候这些地都荒着,管他是谁的,我都种上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上了,人家回来跟你要地怎么办?”
康老犁说:“谁要是想种,我再还给他呀?反正不能让这地生荒着。”
冯有槐女人说:“你把地还给人家,你这地里种的粮食怎么办?”
康老犁说:“粮食是我种的,当然我要收了。”
冯有槐女人说:“那人家要是不让你收呢?地是人家的,谁让你种的?”
康老犁想了想,突然心里发起慌来。是呀,我种人家的地,经过谁同意了?过去就是跟地主租地也要写个字据,现在脑瓜一热就把别人的地种上了,真惹上了麻烦,无凭无据的,到哪儿讲理去?
冯有槐女人的话果然应验了。秋收一到,不少在外面打工的农户回来了,看见满地的玉米长得硬梆梆、金灿灿的,都红了眼,争着抢着要收。康老犁跟他们讲理,这二百多亩地,耕地播种欠人家农机钱三万多元,欠种子费二万多元,化肥钱四万多元,还有雇了八个工,管吃管住每人每月三百元。你们要收地里的玉米也行,得把这些钱都摊出来。没有人愿意摊这笔钱,又都想收地里的玉米。地头上吵成了蛤蟆坑,康老犁一时拙嘴笨舌,寡不敌众,只好举着一把大镰刀,谁要是收他地里的玉米,他就跟谁玩命。
儿媳妇沈雅兰急了,找村主任。村主任叫张春富,一个连句整齐话都说不出来的窝囊废。分田到户之后,村干部变得有职无权,没有人愿意干了。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一个人维持着。他的任务就是到镇里开开会,开的什么会他说不清,回来也无须向什么人传达。村里出了什么事都没有人找他,找他也没用。张春富这个村主任,只比小庙里的土地爷多口气。沈雅兰找他,他听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放,沈雅兰只好去找镇里。
康老犁在地头上正跟农户们剑拔弩张地对恃着,镇里来人了。年轻的宋镇长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小汽车里还走出来一个人,康老犁一看就乐了。此公不是别人,正是他心目中的老英雄大老郭。
康老犁激动得挥着大镰刀就朝大老郭扑了过去,年轻的宋镇长吓坏了,急忙用身子挡住了大老郭,怒斥着康老犁:“你……你要干什么”
康老犁这才意识到手里的大镰刀,慌忙把大镰刀扔下,大老郭笑嘻嘻地走过来,紧紧地握着康老犁的手,使劲摇晃着。
农户们有认识大老郭的,看见大老郭跟康老犁如此亲热,顿时就蔫了下来。
年轻的宋镇长向农户们了解情况,没说几句,大老郭就明白了,对年轻的宋镇长说:“这可是个新闻,应该让电视台来报道报道。”
年轻的宋镇长没听明白:“啊……可是从哪个角度报道呢?”
大老郭说:“这种事,只有康老犁才干得出来。”
年轻的宋镇长更糊涂了,不明白大老郭说的是什么:“郭主席,您说康老犁这样做合法吗?”
大老郭看了看年轻的宋镇长,问:“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农民吗?”
年轻的镇长回答不上来,脸红了。
大老郭说:“只有把土地当成亲爹亲娘的人才是真正的农民。土地撂了荒,就等于是不孝儿女不养爹娘,让爹娘饿着肚子、光着身子。先别说这地里的庄稼该由谁来收,先给我登记一下,这些地都是谁撂荒的,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
大老郭这几句话把年轻的宋镇长说糊涂了,撂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上面没这个政策呀。可是这话却把争着要收庄稼的农户镇住了。在这些农户眼里,大老郭依然有着无限的权威,他说出的话就是法,更何况他现在的官大了,那“法”的威力也更大了。农户们胆胆突突地看着大老郭,想辩解又没胆量,眼巴巴地露出了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
大老郭跟年轻的宋镇长走了,撂荒的钱当然没有罚,可是也没有人敢再到康老犁种的地里收庄稼了。
虽说康老犁种的这些地没赶上农时,他精耕细作,又追了不少化肥,还是有了个好收成。二百多亩地收了十五万斤粮食,把十五万斤粮食卖了,还了农机钱、种子钱、化肥钱刚好,还欠一万多元的农药钱,八个民工的工钱也没有着落。
种了二百多亩地,着了一年的急,流了一年的汗,跟许多农户还闹翻了脸,到头来还赔了三万多元钱。
康老犁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