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作者:王梓夫 字数:2756 阅读:35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十节

康老犁在女儿家里足足养了一个春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休息,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了天伦之乐。

  康棉花和沈慎行有一女一儿。会养儿先养女,女儿十一岁,上中学了,儿子五岁,上幼儿园。康老犁出院以后在康棉花家养病,小孙子就不去幼儿园了,整天价围着他姥爷长姥爷短,把他哄得合不拢嘴。外孙女放学回家,给他讲外面的新鲜事,还哇啦哇啦地背外语。康老犁觉得康棉花嫁给沈慎行算是福气了,过起了庄稼人羡慕的城里人的日子。

  日子虽说过得很滋润,可毕竟是在女儿家。宁看儿子的屁股,不看女婿的脸。沈慎行很孝敬,从来没给过他半点儿脸色看。可是他总觉得住在女儿家名不正言不顺,病好一点儿就想回去,女儿劝女婿拦,外孙女外孙子拉着扯着不放。他只好又住下来了,人住下来了,心去飞到了柳林庄。他惦记着柳林庄的地,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不在家,沈雅兰一个女人家知道怎么种那些地吗?一步三棵苗,苗出来要间苗,苗长起来要追肥要除草,沈雅兰能干好这些活茬儿吗?

  过了谷雨就是立夏,他实在呆不下去了,虽说心口窝儿的伤口还一阵阵的发疼,他还是执意要回去。康棉花一家人怎么留怎么劝都没用,他发起了脾气。

  康老犁到家的那天是一个朗晴的上午,阳光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是沈慎行开车送他回来的,车子一下马路他就把车窗摇下来了。他闻到的是一股醉人的庄稼味道,其实马路两边的庄稼才刚刚破土。破土的小苗儿是不会散出很大的清香味儿的,康老犁却闻到了。到了村口,他让沈慎行把他的东西送到家里,自己却下了车直奔葫芦垡走去。他的脚步急匆匆的,有点儿乱。他的心跳起来,像是就要见到恋人一样的紧张而兴奋。这是怎么了?难道冯有槐女人在葫芦垡等着他吗?

  出现在康老犁面前的葫芦垡,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就是在噩梦里,康老犁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他不像是从城里回来,像是从躲避战乱的深山老林重返故土;他不像是刚刚离开半年,像是离开了大半辈子。葫芦垡还保留着去年秋天他翻耕的原生态,一条一条的垄沟,一犁一犁的土块儿,一冬的风吹雪泡,变成了一个个小枕头一样的土坷垃。入春的第一件事,就是挥着木榔头将这些土坷垃砸碎,在用铁盖将垄沟拉平。这时候的土地才能叫做熟地,熟地的土壤是细碎的、松软的、潮湿的,像新磨出的玉米面。在这样的土地上耠好沟、撒好粪、点好种,再用挂着钢瓦的石砘子一盖一轧,那土地就像镜面一样地平整,像新布新棉做出的被子一样松软。几天以后,这崭新的土地上就会钻出一片齐刷刷、嫩生生的新绿,这是庄稼人的心血,庄稼人的成就,庄稼人的希望。

  可是眼下,葫芦垡却像是一头死去的巨兽,皮肉已经腐烂得面目皆非,骨肉架子歪歪扭扭地显露出来,丑陋得让人恶心、想吐。一丛一缕的野草野菜,像趴在尸体上的苍蝇,疯狂地吞噬着腐败的血肉。康老犁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眼睛离开了葫芦垡。与葫芦垡连接在一起的土地,包括冯有槐女人那块地,也都像葫芦垡一样,荒弃在潮白河西岸,成了没有人收拾埋葬的死尸。他在电匣子里听评书,知道了荒无人烟、赤地千里这个两个词,现在明白了这两个词的真正含义。

  康老犁一屁股坐在了葫芦垡的垄沟上,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想流泪,那眼睛也是干涩的。想大喊大叫,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也像这土地一样被荒弃了,被荒弃了的他和土地一起正在被风化着、被腐烂着。渐渐地,他也会被这苍蝇一样的荒草吞噬掉,被这苍蝇一样的荒草覆盖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前一片空寂,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连一声汽车的喇叭都听不见。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太阳,枯黄的太阳。弯弯曲曲的太阳光很不情愿地照射着这片荒芜的土地,他觉得这阳光也是阴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有人在说话,絮絮叨叨的一句话,像梦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是啊,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他终于明白了,说这些话的是他自己,他只有自己跟自己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高高的、细细的、像挺拔的高粱杆一样的身影遮住了枯黄的阳光。

  “爷爷,您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吃饭吧,妈妈都等急了。”

  他抬起头来,半天才看清是自己的孙子康自强。康自强已经十二岁了,在镇上读初中。放学回家后听说爷爷回来了却没有在家,放下书包就来葫芦垡找他。爷爷果然在这里,看见爷爷这样呆愣愣地自言自语,康自强害怕了。他急忙伏下身子拉扯着爷爷,爷爷却依然像僵尸似的一动不动。

  “爷爷,你到底怎么了?你的病好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康老犁呆呆地看着孙子,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强强,告诉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自强疑惑地问:“爷爷,您说什么呢?”

  康老犁依然颤巍巍地说:“土地,我在说土地。”

  康自强担心地问:“您在说我爸爸吗?我爸爸怎么了?他不是在深圳打工吗?”

  康老犁双手拍打着身边的垄沟,急火火地说:“我说的是这些土地,这些土地。”

  康自强问:“这些土地怎么了?”

  康老犁说:“这些土地怎么荒成了这个样子?”

  康自强说:“哦,我妈说,反正种地赔钱,多种多赔,少种少赔,不种不赔,那索性就不种了。”

  康老犁说:“这话是你妈说的?”

  康自强点了点头。

  康老犁突然吼叫起来:“你妈是混帐!”

  康自强说:“全村人都这么说的……”

  康老犁猛地跳起来:“全村人都他妈是混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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