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第十九节
康老犁愤怒了,村里的年轻人都中了邪。年轻的庄稼人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没地的时候想地,有了地又不想种,一个个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就像没媳妇的时候想媳妇,娶了媳妇又不好好伺候,跟地一起放在家里?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媳妇,你们怎么离得开,你们不想吗?他的脑子里立刻响起了一支陕北民歌:白生生的大腿热乎乎的地,这样的好东西还留不住哥哥你……
年轻人大多走了,村里的地都留给“三八六九”了。“三八”是女人,“六”是孩子,“九”是老人。村子里一下冷清下来,爬在土地上的没有挺得起裤裆的男人,这地能种好吗?地跟女人一样,苗壮穗大,母壮儿肥。没有梆梆硬的小伙子,女人能生出好孩子吗?没有梆梆硬的庄稼把式,地里能长出好庄稼吗?
更可气的是康土地也要走了,跟着一伙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闯深圳去,说在那里能挣大钱。
康老犁说:“你再有钱管什么用?能吃钢嘣嚼票子吗?”
康土地说:“有钱就能买粮食,买肉,买山珍海味,您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懂?”
康老犁说:“买你丈母娘的脚后跟,地里不长粮食,你手里的票子就是一把烂纸。你没挨过饿吗?你忘记买块糖球都要票了?你刚吃几顿饱饭呀,就把庄稼人的命根子忘了?”
康土地说:“您总抱着老死理儿不放,我跟您说不清楚,反正我得走,火车票都买好了。”
康土地跟康老犁说不清楚,康老犁跟康土地也说不清楚。气得康老犁到公社去找大老郭。人家告诉他,郭明已经调到县里去了,升官了,是县政协副主席。康老犁不知道政协副主席有多大,他只知道中国最大的官就是主席了,升了天的毛主席,曾经被打倒如今又平了反的刘少奇,不都是主席吗?康老犁为大老郭高兴。这一高兴,把对儿子的不满冲淡了许多。走就走吧,谁爱走就走吧?有屁股还愁挨打,有地还愁没人种?
康老犁把葫芦垡收拾得比小媳妇儿还漂亮,捎带着把冯有槐女人的土地也收拾得熨熨贴贴。小苗儿破了土,康老犁捏着灵巧的手指头,绣花般地间着苗儿;小苗儿盖上了地皮,康老犁又照看婴儿般地松土施肥;小苗儿没了膝盖,康老犁更像小伙子盼媳妇一样盼着庄稼扬花吐穗。这时候,他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把冯有槐的女人也脱得光溜溜的。松软的地皮凉凉的,庄稼叶子散发出来的清香也是凉凉的,让人很振奋。他搂着那发黄的月亮躺在垄沟里,柔柔的,软软的,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随着玉米拔节的声响,他的身子里面也发出清脆的拔节声。发黄的月亮明亮起来,他们像顽童似地欢唱着歌谣:“我的月亮我的镐,我的地啊我的穗……”
尽管柳林庄的年轻人都走了,地却没耽误。这一年老天爷帮忙,又一个好年景。地里场里,院里屋里,甚至河坡上、马路上、屋顶上,到处都是粮食。黄的玉米,红的高粱,白的棉花,堆成了山,码成了垛。丰收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比得儿子还要喜庆。可是柳林庄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摇晃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康老犁又不明白了,庄稼人的命里怎么这么多愁啊。没地的时候愁地,有了地愁种;种了地愁苗儿,苗儿长起来愁穗儿:穗儿满了愁收,收下来粮食却愁卖。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听说过粮食多了愁卖吗?丰收之后最多也就是粮食价低,还从来没有粮食卖不出去的时候。可是现在不行了,粮食是统购统销的金贵物资,不能随便卖,只能卖给国家的粮库。多年来粮库都空着,粮食收不上来的时候到各村去动员:说是爱国粮,谁不卖粮谁不爱国;说是战备粮,谁不卖粮谁反对备战,谁就是美帝苏修蒋介石的奸细走狗反动派。眼下粮食多了,他们又不收了。不是全不收,要排队卖粮。排队就排队,排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排上了。说你粮食水份大不收,说你粮食瘪不收,说你粮食杂质多不收,说你粮食不是优良品种不收……粮库那些大官小官包括记帐的过秤的扛麻袋的都唿啦啦神气起来。一个个脸朝天肚子外鼓箩圈儿腿还要迈方步,牛逼得不行。愁眉苦脸的庄稼人得求他们了,请吃饭不去,送瓜果点心不要,直接往他们手里塞票子。塞票子也得有门子,找到门子塞了票子也只能收万八千斤的,多了还是不收。世道真是颠倒了,这不是撅着屁股让人家干还要倒补人家俩烧饼吗?榆林庄的沈老三,论起来还是康棉花的叔公,种了十三亩棉花,头茬就摘了八大车。沈老三把这八大车棉花拉到收购站,收购站前面已经排成了长龙,沈老三只好排在龙尾巴上。排了三天两夜不见动静,再长的龙只要龙头向前,龙尾巴也得跟着动啊。细一打听,收购站三天只收了不到二十户棉花,这二十户差不多都是走门子的。又等了两夜三天,龙尾巴还是纹丝不动。沈老三急了,一把火将八车棉花点着了……
沈老三烧棉花这件事正好被一个北京来的记者碰上了,还拍了照片。据说这照片发表在北京的一家报纸上了,报纸上一发表,上级重视了,县里专门来了人看着收棉花。那一年种棉花的都沾了沈老三的光,棉花都卖出去了。沈老三悔得肠子都青了,逢人便说,要知道那会儿烧一车留七车呀,我怎么这么傻,把八车都烧了呢?
粮食卖不出去,可公粮还要交。早先交公粮都是直接交粮食,一亩地二斗粮嘛。现在改章程了,公粮不收粮食,收钱。不单公粮收钱,村里的提留款也收钱,乡里的各项经费还收钱。钱钱钱,粮食卖不出去哪儿来的钱。就算粮食卖出去了,也不够交那些钱的。钱越交越多,有按土地交的,有按人口交的。不交不行,挨家挨户地收,乡里的干部带队,警察拎着警棍跟着,谁敢不交。有胆子大的,也有实在没钱的。不交怎么办?抓猪抓羊抱电视机拉被子扒房子,就是不要粮食。粮食啊粮食,这活命的粮食到如今连臭大粪都不如,扔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拣。
康老犁把儿媳沈雅兰养了一年的猪卖了,又把康土地寄回家的过年钱拿出来,总算把“收款执法队”糊弄过去了。那一年春节康土地没回家,说加一天班给三天的工资,要多挣几个钱。过大年的时候,康老犁把仅剩下的一把零票子拿出来,给小孙子买了两挂鞭炮,算是有了这么一点儿喜兴。
大年三十晚上,康老犁又提着灯笼背着粪筐出去了。儿媳沈雅兰说:“粮食都卖不出去,您还去拣什么粪呀?”
康老犁说:“粮食卖不出去也得种地呀,种地没有粪怎么行?”
沈雅兰知道劝不住公公,把两个刚出锅的粘豆包塞给了康老犁。康老犁闻了闻这香喷喷的粘豆包,没舍得吃,他想给冯有槐的女人送去,也算是过年惦记着她呢。他背着粪筐,怀里揣着粘豆包,走到冯有槐的家门口他才记起来,冯有槐的女人被儿子冯绍光接到城里过年了。大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也是朦朦胧胧的,见不到人们走动的身影,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鞭炮响,像是在提醒着康老犁今天是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的康老犁感到很孤独,从来不知道孤独是啥滋味的人居然孤独起来。孤独的人都心软,眼睛也潮潮的想流泪。这是怎么了?戴了三十年地主分子的帽子,他没孤独过;老婆死了十多年了,他没孤独过,怎么现在竟然孤独起来了呢?他孤孤单单地朝村外的马路上走去,说是去拣粪,眼睛却不往路面上看。脑子里空荡荡的,脚步也轻飘飘的,眼前模糊起来,像是许多人从对面走过来。这人群中似乎有田小穗,有康土地,有康棉花,唯独没有冯有槐女人。不见冯有槐女人,却见到了冯有槐,冯有槐也像这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朝着他笑,那笑容里似乎埋藏着许多奸诈……
康老犁醒来的时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白色,好半天他才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他奇怪,马路上不是有许多人吗?都哪儿去了?突然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是康棉花。康棉花见他醒来,反倒哭了。
康老犁问:“我这是怎么了?”
康棉花说:“还怎么了?我们都差点儿见不到您了……”
康老犁听康棉花抽抽嗒嗒地说了半天,才后怕起来。原来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出去拣粪,过半夜了还没回去。儿媳沈雅兰不放心了,给康棉花打了电话。康棉花的丈夫沈慎行在城里办了一家装修公司,生意很红火,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一家人过起了“准城里人”的小日子。康棉花原来准备年初一回老家的,沈雅兰的电话一打过来,康棉花急了,让沈慎行开着车就往家赶。赶到村西的马路旁边,沈慎行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下车一看正是老岳父康老犁。康棉花帮着沈慎行把康老犁弄上车,掉转车头直接送进了城里的医院里。
康老犁被检查出一个瘤子,长在了胃嘴上了。医院里为康老犁把瘤子摘掉了,康棉花便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胃里的瘤子摘了,身子却非常虚弱,需要好好调养。幸亏这瘤子是良性的,无关性命。也幸亏那天沈雅兰给康棉花打了电话,还幸亏康棉花和沈慎行及时回来找到了他。康老犁是泥人土命,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