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第十八节
康老犁的疯疯癫癫时好时坏,说他真疯,有时候说的话比谁都明白;说他明白,又常常是糊涂庙里拜糊涂神。大老郭的走资派平反了,又回到公社当起了革命委员会主任,他对大老郭说:“您送冯绍光上大学吧,那孩子脑瓜儿灵,将来会有点儿出息的。”
大老郭问:“你不关心康土地怎么倒关心起了冯绍光?”
康老犁说:“冯土地初中都没上,冯绍光高中都快毕业了。念那么多书,不用不就糟蹋了嘛。”
大老郭说:“可康土地是你儿子呀?”
康老犁说:“好歹冯绍光也是从田小穗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爹不亲娘亲。”
大老郭笑了:“这么说田小穗还真是冯绍光的亲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康老犁又疯了,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四人帮”被粉碎了,全村人敲锣打鼓地庆祝,康土地光着膀子挥动着鼓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康老犁冲过来,扔下大粪桶就抢康土地的鼓棰。
康土地说:“您这是干嘛呀?我们这是庆祝。”
康老犁说:“毛主席的老娘们都让人抓起来了,有什么好庆祝的?”
康土地说:“江青是反革命,她篡党夺权。”
康老犁说:“她再怎么不好,也是毛主席的老娘们,能说抓就抓吗?”
康土地知道跟他说不明白,夺过他手里的鼓棰又敲起来。欢庆的队伍朝前走着,把他挤到了一边。他又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取消阶级斗争了,给地主摘了帽子。康土地跑着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却说:“我愿意当地主,当地主有地。”
康土地说:“地主是剥削阶级,是敌人。”
康老犁说:“敌人怎么了?敌人不也是种田吃饭,吃饭种田吗?”
康土地说:“当敌人就要被专政,被专政就要掏大粪。”
康老犁说:“掏大粪怎么了?没有大粪地里能长粮食吗?再说了,人家郭书记不是还跟我一起掏过大粪吗?我不觉得掏大粪丢人。”
康土地跟他说不清楚,急得直跺脚。康老犁又嘟嘟囔囔地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土地承包到户,又把葫芦垡分到他的名下。在签定承包合同的大会上,他硬是让人家在合同书上写下田小穗的名字,说这葫芦垡是田小穗的,没有田小穗就没有葫芦垡。村委会主任说,田小穗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跟死人签合同啊。他说,田小穗死了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康土地吗?人死债不烂,娘的债儿子还,老婆的债丈夫还。人们知道跟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讲不出道理来,最后答应写上他和田小穗两个人的名字,这才算把合同书签下来。
签完了承包合同书,康老犁便扛着大镐去了葫芦垡。他本来想叫康土地跟他一起去的,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康土地还没回来。康土地的老婆把菜饭摆上了桌,他胡乱扒啦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急不可待地出了门。
惊蛰刚过,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康老犁挥着镐翻着土地,一镐刨下去带有细碎的冰碴儿。天气还有些凉,可是没刨多会儿康老犁的身上便冒了汗。他把过冬的老棉袄脱下来,光着膀子刨着地。越刨越带劲儿,忍不住唱起了号子:“哎嗨我的地呀,哎嗨我的穗呀……”
月亮从潮白河东岸升起来,挂在开始吐青的杨树梢上。月光洒在翻起来的土垡上,像河里泛着银光的波浪。又一轮月亮升起来,在与葫芦垡临界的地块上。圆圆的、暖暖的、肉呼呼的小月亮,随着他的心跳加速,那小月亮越发清晰起来。他以为他在做梦,或者看花了眼,他扛着大镐朝前走去,那轮小月亮开始升腾着,又被乌云遮盖起来。
冯有槐女人举着一把半秃的小镐刨着地,地皮上只是多了几个小坑儿,猪拱过的一样。康老犁过去,用肩膀将冯有槐女人往旁边推了一下,抡起手里的大钢镐便刨了起来。一镐下去,就是西瓜大的一块泥土,镐往外一拉,泥土便翻过来。镐起镐落,一个个泥土大西瓜整整齐齐地在康老犁面前排列起来。暖融融的月光照耀在翻起来的泥土上,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冯有槐女人跟在康老犁的侧面,康老犁往前刨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像是月光下康老犁的一个影子。
康老犁举着镐问:“冯有槐还没有信儿吗?”
冯有槐的女人说:“谁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了?”
康老犁的镐刨进泥土里:“绍光呢?”
冯有槐女人说:“大学毕业后留在县农业局了,说是什么农艺师。”
康老犁的镐又举起来:“娶媳妇了吗?”
冯有槐女人说:“也是一个城里人,他的同学。”
康老犁的镐又落进泥土里:“不错,好好过日子吧?”
冯有槐女人带着哭腔说:“可我的日子怎么过呀?”
康老犁把手里的镐停下来,望着眼前这已经发黄的月亮,心里一阵发酸。
冯有槐女人抹起了眼泪:“逃的不回来,走的也不回来,这地分给我一个老婆子了,我不能用眼泪种吧?”
康老犁继续镐起镐落地刨着地:“不就是这点儿地吗?我稍带手就给你种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是也有地吗?又要种你的,又要种我的,我不忍心这么劳累你。”
康老犁的镐没有停下:“庄稼人还嫌地多吗?怕的就是没有地。”
冯有槐女人哭着坐在了地上:“老犁,我的好人啊……”
这哭声让康老犁的心里一颤,他看了看坐在土垡上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的钢镐。
冯有槐女人用一双泪眼看着康老犁,月光把那泪花儿照得光盈盈的,像高粱叶上的露珠。
康老犁放下镐,坐在了冯有槐女人的身边。身子下面那刚翻起来的土垡有点凉,却很舒服。
冯有槐女人歪在康老犁的身上,撂起衣襟替他擦着胸膛上的汗水。康老犁原本掏出烟袋想抽烟,冯有槐女人身上的味道把他刺激的兴奋起来,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冯有槐女人的腰。
冯有槐女人又说:“土地妈没了十多年了,你就一直这么绷着?”
康老犁说:“不绷着怎么办?没地可刨,镐都闲得生锈了。”
冯有槐女人心疼地说:“绷得很难受吧?”
康老犁说:“想的时候就难受,不想的时候也没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你想过吗?”
康老犁说:“不常想,想也没用。”
冯有槐女人说:“你怎么不来找我?”
康老犁说:“我一个地主搞破鞋,没让人抓住就知足了,让人抓住还不把我整死?再说了,冯有槐跑了,我趁机占他女人的便宜,也忒不地道了。”
冯有槐女人叹了口气:“老犁啊,难得你还总想着冯有槐。”
康老犁说:“说实在的,虽说我给冯有槐扛过活,冯有槐借用过我老婆,可是冯有槐对我不薄。别的甭说,就说他卖给我的那些地吧,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白给一样。”
冯有槐女人说:“你啊傻吧你,你也不想想,冯有槐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凭什么那么便宜就把地卖给了你?”
康老犁说:“他不是碰上过不去的坎了吗?你病、绍光病,还有你父亲又遭了绑票……”
冯有槐女人说:“胡扯他妈的蛋,他说什么你都信呀?”
康老犁有点儿懵了:“这么说……他没跟我说实话?”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康老犁说:“那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多地他说扔就扔了?一点儿不心疼?”
冯有槐女人说:“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在河东,河东边是八路军的解放区。那边早就嚷嚷着要土改了,你光顾得低着脑袋种地,哪知道这些?”
康老犁说:“这就对了,他是怕当地主……他把这个地主让给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知道和平土改的政策是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就早早地把地换成了钱。”
康老犁说:“那些钱后来不就是一堆废纸吗?”
冯有槐女人说:“要不说他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呢,他又早早地把那些钱换成了金条,你知道吗?到了土改的时候,他整整攒了23根金条,小黄鱼儿似的,就埋在猪食槽子下面。”
康老犁震惊了:“啊……那么多金条?”
冯有槐女人说:“没了,黑了心的东西,都让他拿走了,一根都没给我留……”
康老犁的脑袋又空了,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冯有槐。冯有槐干的这些比曹操还多仨心眼的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冯有槐女人嘤嘤地哭泣起来:“老犁,我的命苦啊,遇上这么一个黑心的男人……”
康老犁像块石头一样,没吭声,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