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女

作者:祁又一 字数:39896 阅读:33 更新时间:2016/07/02

失踪女

失踪女:你无聊了不是还可以打游戏吗?

  我:三天之内打了25小时的游戏,你觉得这事儿对我还有乐趣嘛。

  失踪女:我看你需要个人陪着,监督你一日三餐什么的,不然你完蛋了。

  我:是,您教训得太对了。

  失踪女:我看我挺合适的。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失踪女应该正在某条脏乱差的小街的某个网吧里。身无分文,无所事事。网吧里的小青年们正在打网游,也有趴在电脑前睡觉的,也有戴着耳机看电影的,大概还有些盯着屏幕啃面包的。

  失踪女在QQ里和我说的话,让我觉得她似乎就在我眼前:身上乱七八糟地穿着大裤衩大背心,嘴里叼着烟,一只脚放在椅子上,两只手伸向前方。嘴里的香烟熏着她了。失踪女眯起眼睛来,显得特别聚精会神似的。一副傻乎乎恶狠狠的德行。

  这场景我其实没见过,但总会想起来。

  此刻你在哪儿呢失踪女,你的小包包里又没钱了吧?其实你跟我说的话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这没关系,我这是在想你呢。

  这一个关于寂寞的小故事,发生在2004年的夏天,时间的不久,故事也不长。

  这些年来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在我胸口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痕迹。我不太喜欢这些痕迹,被生活教育虽然收获了成熟,但同时也会丢失掉天真。与成熟相比天真是种更可贵的东西,是一次性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2004年的春天我很伤心,那年的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因为一些跟这篇小说没关系的事情,我郁郁寡欢失魂落魄,在我那浏览量还算可以的博客上公布了QQ号,告诉大家说:“所有身处北京的美女们,加我吧。”

  还真有不少人加我,女的比较少,几乎全是摇滚男青年。我那会儿心情不好,而且皮肤饥渴得厉害,对和陌生男性聊天这种事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一般是被小伙子们拉着聊了几句中国摇滚乐的存亡后,我觉得索然无味,便跟他们说:兄弟,不要聊这些严肃的了,我还有事忙……我的冷漠伤了人家的自尊,有好几个跑到我博客上来骂我是个色狼,我觉得很堵,三天后隐藏了业已公布的QQ号,还专门写了篇博客来指责我那些没出息的男同胞。此事后来好像还在一段时间内被传为佳话,朋友们给他们的朋友吹牛时都说:“你说的那个没有什么,若论犯骚和发春的疯狂程度而言,我的朋友盲流(这是我的外号,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才真叫牛,他竟然愚蠢到在自己的博客上公布了QQ,试图借此方法寻找靓妞,而此事的过程和结果是……”

  总之,当时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的。

  其实,当时加我QQ的也有女性。可是,绝大多数都不在北京,还有一些是加了以后基本没说过话(我想既然人家对我不是真的那么感兴趣,那不聊也好,省得浪费时间),还有几个是幼齿型的,可爱归可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在浪费了大量时间精力之后,最后成了的只有一个,此女我很喜欢,缺点就是有点儿冷血,两个星期之后把我搞得晕头转向,跟我们乐队的人谈起她的时候,我会在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说:我新家属怎样怎样。可是后来等我准备一心扑向她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地将我一脚踹了出来,搞得我那段时间变本加厉地怀疑人生,到处找大仙儿帮我算命,看看我是不是被什么鬼祟附身了……

  不不,这个在QQ上认识的女人不是失踪女。失踪女是个很不显眼的家伙,我的QQ自带检查对方IP功能,她当时加了我的QQ,然后和我说“你好”,我看了一眼,此女远在青海,回了一句“你好”——此后二人之间就基本无话了。

  急功近利者大概说的就是那会儿的我,心情不好嘛,怀疑人生嘛,确实会让人变得比较不像话。

  我当时就是这么认识失踪女的,她的网名其实不叫失踪女,但是,就让我这么叫了吧。

  2004年初夏,我们乐队(名字叫Ludi,没什么原因,瞎起的)在13club演出。是几个乐队的拼盘演出,观众来得不少,大多是来看别的乐队演出的。

  在大批看演出的人中间,隐藏着一陀又一陀的熟人,打招呼,喝酒,吹牛,pogo,勾肩搭背,沆瀣一气。坦白地说,这天我处于一种很浅薄的亢奋状态中,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是一个长期脑部供血不足的智商不健全者捡到了一张初中毕业文凭,然后拿着这张没写自己名字的纸给大街上的每个人看,以此为自己变聪明了的证明。不过这也没什么,我理应原谅自己的浅薄,我得多笑多说话多喝酒,我得趁热闹赶紧沾沾人气儿。

  玩儿到半夜演出结束,剩了差不多一半的人没走,留在酒吧里继续喝酒。阿长在吧台里像个小蜜蜂似的忙活,这酒吧是她跟她男朋友一起开的,位于北大清华之间,地处北京城的西北角。潮流人士一般都爱往北京城东边扎堆儿,来13club这一带玩儿的主要是在校大学生和住在附近的穷老外。我们挺爱来这边儿演出的,一个是因为这边儿挺下三烂的,没有东边那么干净和假装成功——我一到那种干净时髦啤酒卖25块钱以上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还是13club好,出门就是公共厕所和新疆人开的小饭馆。而且酒吧是阿长和她男友老刘开的,我们认识的时间挺长的了,在这儿演出比较省事。

  我在台上燥的出了一身汗,累了,坐在吧台前面喝扎啤吃爆米花。生活不就是三扎燕京两瓶青岛嘛,还有我眼前的这篮爆米花,如果我的胃足够大,我就坐在这儿一直吃,吃到早晨去,还要把你们这儿的啤酒都喝干净,阿长,我不想回家啊……

  “嗯嗯,知道啦,”阿长坐在吧台的电脑后面数钱,偶尔应和一下我,“又喝多了吧?”

  我趴在桌子上哼哼,确实喝多了,也累了,演出的时候后背和脖子一直在隐隐作痛,我们乐队的音乐就是这样,不把你的精力榨干净就誓不罢休。跟刚开始玩儿乐队那会儿比,现在的我好像已经没那么多过剩精力需要发泄了。诚实一点儿说,我觉得我私下里做的那些电子小抒情还挺好玩儿的,没什么负担,轻轻松松的,你写作业的时候可以听,开车的时候也可以听,做爱的时候可以听,亲吻的时候也可以听,虽然国外也有好多人都做过了吧,不过这东西没什么精神追求在里面,多好。

  阿长说:“怎么了你,背疼?”

  我说:“啊,刚才演出的时候疼死了,该死的摇滚……”

  阿长逗趣说:“那怎么着,退出乐队吧。”

  我嘿嘿笑着说也成……

  阿长在吧台里数着钱说:“成个屁,真要解散了得有多少小姑娘跟你急啊!”

  “姑娘?姑娘们都在哪儿?”

  这时候我们乐队的吉他手小谢和主唱老猫过来和阿长打招呼,说回家了。老猫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不,我再喝一会儿。老猫说你少喝点儿,我哼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然后老猫就和小谢一起拎着琴走了。

  整个酒吧的人都在嘻嘻哈哈地聊天,所有人都那么高兴,看着他们我就生气,一帮不管别人死活的畜生。

  阿长把他们送出去,回来接着点钱。看我半天不说话,就推了推我说:“我们新招的女服务员不错吧?”

  “啊?女服务员?”

  “对啊,那边站着的那两个。”

  我顺着阿长的眼光看过去,通道附近确实站着两个女孩儿,一高一矮,高的戴眼镜、矮的长头发,都没穿13club员工专用的T恤衫,要是阿长不说,我还以(原作者:祁又一)为是来玩儿的乐迷。

  “你怎么不给她们置办点儿行头,穿得跟乐迷似的,这哪儿像服务员的样子?”

  “刚来嘛,还不是正式员工呢。”

  我望过去,两个姑娘好像长得都还成。

  阿长捏着我的耳朵说:“单身生活不好受吧,她们俩都挺喜欢你们乐队的,挑一个,争取今天就带回家。”

  我说:“阿长,你怎么早没想起来找点儿美女当服务员!”

  阿长推荐我去泡那个个儿高的,说那个你肯定喜欢,但是我不喜欢戴眼镜的姑娘。我远远地仔细甄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跟那个矮个子的姑娘搭话,她说她叫泡泡,正好我前两天听了一个笑话跟泡泡有关:黑猫警长接到举报,说河边有三只小鸭子耍流氓,就去河边把他们抓了。带到小黑屋子里一个一个审,第一个叫进来问他叫什么,下午在河边干吗了?“我叫呷呷,下午在河边没干什么,就是游泳聊天玩儿泡泡。”第二个叫进来,说你叫什么,下午在河边干什么了?“我叫嘎嘎,下午在河边游泳聊天玩儿泡泡。”第三个叫进来,说你下午在河边干什么了?“我们没干什么,就是游泳聊天。”“他们都玩儿泡泡,你怎么没玩儿?!”“我……我就叫泡泡。”

  那个叫泡泡的女孩儿还以为这笑话是我现编的,立刻被誉为相声大师。高个子的那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有客人叫,就小跑着过去了,然后整晚再也没在我们周围出现过。

  我跟那个矮个儿服务员之间的故事很平常,她住的地方离酒吧太远,晚上去了我那儿。我们喝了一会儿酒聊了一会儿天,然后一个大屋一个小屋分开睡,第二天一早泡泡就告辞了。后来泡泡又去我那儿住过几次,每次和她聊天都觉得挺高兴的。

  只说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家工作,一边儿搭配一个新的音源一边儿上网。一直没跟我说话的失踪女竟然又在QQ上跟我说话了,她说:“我那天在13club见过你了。”

  我说:“啊?”

  她说:“我就是泡泡旁边那个服务生。”

  我一看她IP,果然已经变成北京了。几天之前那次会面,就是我与失踪女第一次见面的经过,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她就是那个我戏的姑娘旁边站的那个姑娘。

  在QQ里,失踪女告诉我她就是那个高个子的服务员之后,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她的样子——戴个眼镜,梳着马尾辫,随处可见的棕色紧身T恤和随处可见的牛仔裤,至于相貌,真的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大概都被那副眼镜遮住了。如今这年头儿,除非故意耍范儿,一般对自己相貌稍微注意些的女孩儿都会选择戴隐形眼镜吧。所以眼镜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是个挡箭牌,抵挡一切男性目光用的。

  我在QQ上问她:你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她说:没化妆啊那天,怕吓着您。

  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前不久刚来北京,在13club打点儿零工,一般干这种工作的都是想来13club免费看演出的大学生,干上一个月,如果不拖欠工资的话能拿到500块就不错了。

  我说:你怎么选了这么个没前途的工作?

  她说:喜欢呗,正经的工作还没找到呢。

  又聊了一会儿我才得知,此女子竟然是个猛人。一个女孩子,又不是来读书的,又没大学文凭,连工作都还没找好呢就跑到北京来了。那天聊得还挺高兴的,我给她留了电话,她说她穷,没有手机,要联系的话就用QQ吧,或者就去酒吧找她玩儿。

  我是个貌似勇猛,其实很谨小慎微的人,对于那些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总是很感兴趣,如果对方身上有我所没有的优点——比如没什么欲望、敢于冒险什么的——对这样的人我非常钦佩。你知道,有时候我恨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并不那么cod,比如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你觉得这cool吗?可它们偏偏会伴随你一生。有些性格和幼时环境制造的属性长在一个人身上是很牢固的,读书、写作、玩儿摇滚乐都很难修正——明知不好也难以修正。我喜欢那些跟我不一样的人。

  后来一个星期在网上没见此人,之后的那个周末我闲极无聊,一个人跑到13club去玩儿,喝点儿酒,也见见失踪女。

  问阿长,那个高个子的实习服务生呢?

  阿长眉头一皱说:“别提了,失踪了,又一个不靠谱儿女青年,谁都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我盯着眼前的扎啤,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慢慢升起,失踪了,怪人啊,那我今天来干吗?

  “工资也没领就走了吗?”

  “没领啊,跟谁都没说就忽然消失了,这孩子也没手机,你说她不干了也得说一声啊,我还得临时找人来帮忙。”

  工资也不领了,不像一个来京务工人员的风格啊,我记得她那天在QQ里还跟我说她住在一个月200块钱的地下室里,按说经济上应该挺艰难的才对。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希望不是吧,”阿长拿了碗开心果放在我面前,自己也拿了几个吃,“就算出事了咱们也帮不上忙啊,没人知道她住哪儿,她又没手机——哎,你怎么想起来问她了?”

  我把失踪女加过我QQ的事告诉了阿长。

  阿长一下子笑开了:“怪不得你那么关心,那天我还奇怪呢,你不是喜欢个儿高的嘛,怎么那天没戏她啊。”

  “就那样的?当朋友聊聊天还成,戴个文质彬彬的眼镜,一点儿都不骚。”

  “谁说不骚啊,她来应聘的时候可骚了,一开始我都不想要,再让我们家老刘看上,哈哈……”阿长说着就冲调音台那边儿的老刘做了个鬼脸,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老刘在给台上的乐队调音呢,没看我们这边儿。

  “不过这姑娘倒是挺有眼力见儿的,干活儿不错,这几个服务员里就属她勤快。第一天来工作的时候就穿戴得特土气,还戴眼镜,大概知道我看她不爽吧。”

  关于失踪女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后来我们说起了别的朋友的八卦。失踪女之所以叫做失踪女,因为她来得快去得快,在谁的心里都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记。这在我完全不可想象,我希望成为举足轻重的人,比如一个摇滚明星或者其他什么领域的艺术家,实在不行,当一个著名的混混也可以,总之要在各种不相干的人心里留下印记。不然我就觉得生活是虚空而寂寞的,我不敢放弃对他人看法的执著,也不敢脱离我所熟悉的生活。所以失踪女在我心里,还是留下了一点儿印记的。我讨厌自己,我知道我心里住着一只面目可憎的恶兽。我喜欢那些跟我不一样的人。

  这晚回家,我打开电脑,在失踪女的QQ上留言说:“听说您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不会是被奸杀了吧?”

  然后时光快进,过了大概一个多月,那期间我们乐队自制了一张10首歌的小样儿,用的是朋友的家庭录音棚。已经是盛夏了,我在家里戴着耳机编两星期以后要交给某广告公司的一首广告歌。我刚一挂到网上,QQ就蹦出了失踪女的对话框,她发了个吐舌头的鬼脸过来。

  我:起得真早啊你。

  失踪女:U2。

  我:您老失踪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失踪女:睡觉、喝酒……

  我:那您这次复出有什么打算?

  失踪女:朋友给介绍了一个工作,在一个酒吧组织大家玩儿杀人游戏,我当法官,基本上是个陪酒女郎,哈哈。

  我:这工作有趣。

  失踪女:其实我就那么一说,就我这姿色的,真陪(原作者:祁又一)酒还没人要呢。要是真干陪酒这工作,就从陪你开始吧,给你打折。

  我:主意不错,我今儿晚上没准儿要去13club玩儿,你去陪陪看好了。

  失踪女:可是我不大好意思见长姐……

  我:你看,你当初消失的时候就应该跟长姐打个招呼,你这不是自绝于人民吗。

  失踪女:打了招呼还叫玩儿失踪吗?

  我:哦,原来这是你的摇滚人生。

  失踪女:摇滚人生不好过啊,现在兜里还剩下15块,房子也租不下去了。上网1小时4块,现在已经上了1小时20分钟,中午饭也还没吃。那会儿要是继续上班,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发工资了。

  我:你现在住哪儿?

  失踪女:清河,住一个朋友家里。她去上班了,我忘带钥匙了,现在上上网等会儿再晒会儿太阳,她晚上才能回来呢。

  我:你既然又没钱又没地方住,怎么没想起来给我打个电话?

  失踪女:这个……我觉得我们不是很熟啊,我这么一个小摇滚妞儿哪里敢惊动你……

  我:可以骗吃骗喝啊。

  失踪女:嘿嘿,等实在没办法了,一定骗你一下。

  我:我待着也无聊,有人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还挺好的。

  失踪女:你无聊了不是还可以打游戏吗?

  我:三天之内打了25小时的游戏,你觉得这事儿对我还有乐趣吗。

  失踪女:我看你需要个人陪着,监督你一日三餐什么的,不然你完蛋了。

  我:是,您教训得太对了。

  失踪女:我看我挺合适的。

  我:这种事QQ上怎么能确认呢,怕是得见面吃个饭,相互端详一下之后才好说吧?(朋友们,我其实是在装逼)

  失踪女:考,你还要先验货啊,真够势利眼的。

  我:你看你什么时候进城吧,反正你有我电话。

  失踪女:等我有钱了再说吧……

  我:来回的公共汽车钱能有多少?!

  失踪女:那也是钱啊,我要是有早进城了。

  我:唉,头回见这么穷的,要不我借你点儿吧。

  失踪女:不要!你也够傻的,咱俩又不熟,你就不怕我骗你!

  我:少借你点儿,还不上就不要了,谈不上什么骗不骗的。

  失踪女:啊?这样啊……那我现在客气好还是不客气好啊……

  我:您最好别客气。

  失踪女:那我不客气了啊,真的!

  我:真的。你可以打车过来把钱取走,我在路边等你替你付出租车的钱。

  失踪女:那哪儿成啊,从清河打车到你那儿太贵了。再说我早晨出门的时候脸都没洗呢,还穿着大背心大裤衩……

  我:这倒没什么,你不嫌难看就成。

  失踪女:要不这样吧,晚上等我那朋友回来了,我管她借点儿车钱,收拾一下再去找你。咱们就约在13club吧,正好看看演出,顺便也跟长姐道个歉。

  我:成,那晚上电话吧,或者你直接去找我,我到得早。

  那天我歌儿写得特别顺,而且出来的东西我挺喜欢的,我觉得心里有股暖呼呼的刺激,针尖对麦芒似的轻轻刺痛我的胃。

  夏天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进我的工作室,照在我手上,照在我那一大书柜的CD上,照在我书架旁的单人床上,暖暖的,安安静静的。鸽子飞过晃动了光影,让我的心也跟着荡来荡去。我播放着自己刚刚做好的音乐,像这夕阳一样暖的trip-hop。有铃铛的声音,有小鸟叫,院子里也有小鸟叫,还有在我这个乱糟糟的房间里弥漫各处的温情。

  刚7点多我就穿戴整齐了,带上ipod出门。天气很好,既不太凉也不太热,夏天嘛,小风儿一吹,就像是有人摸着你的脸。我出门太早了,只好骑着自行车在附近的胡同里瞎溜达,小卖铺、门脸破烂的水果摊、翻修过的公共厕所、啤酒便宜的小饭馆、胡同旅游的三轮车队响着铃铛从身旁经过……所有东西都被一层干净的白色笼罩着,傍晚已经过去了,夜晚还没有来临,人们好像都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

  耗到了晚上,我骑车跑到13club,我记得那天好像是高虎他们演出,没错,就是他们,后来演出完了还一起喝酒来着。

  到了酒吧,我很愉快地把上午在网上遇到失踪女的事儿跟阿长说了,还说她待会儿来了你别吓唬她,帮我托着点儿。阿长说成啊你小子,说泡就泡上了,你放心吧,我对你想泡的妞儿能不好吗?

  暖场乐队都快结束了失踪女也没出现,眼看都11点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一边儿喝酒一边儿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听那个不知名的乐队演出,时不时地会看看门口。阿长说:“怎么还没来啊,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她。”

  “她说她没手机啊。”

  “哦对,我都忘了她没手机了,这年头儿竟然还有人没手机……”

  正说着,我盯着门口笑了,失踪女在门口冲我招手。阿长冲门口售票的人说不用买了,放她进来。

  失踪女今天可真漂亮,和上次那个土得掉渣儿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穿着小短裙和帆布鞋,手上挎了个小坤包,还画了点儿淡妆,活脱脱一个标致的摇滚妞儿。她走到跟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和阿长打了个招呼。

  阿长半开玩笑地说:“你跑哪儿去了,走也不说一声,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那天晚上忙得我要死,你长姐我多少年没给客人端过酒了——你说吧,你怎么回事儿?”

  失踪女也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呵呵,我前些日子有点儿犯晕嘛。也不知道哪根弦不对就不想干了,现在正后悔呢。”

  阿长:“这也叫理由啊?!”

  阿长问了她现在干的是什么,她大概讲了讲现在的那个工作。阿长说也好,那个工作挣得还多点儿。“就是想换工作也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啊,那会儿再干半个月不就能拿点儿钱嘛,好歹拿了钱再走人啊。”

  失踪女:“是啊……那会儿也是一朋友介绍的新工作,催得紧,就赶紧去培训了。本来想跟你说一声的,可是住得离这儿远,我又没您这儿的电话……”

  “哦,来干活儿就不嫌远,来跟我说一声就嫌远!”

  失踪女嘿嘿笑着说,是我不好。阿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故作扭捏状的失踪女,然后说:“这孩子……得了,我先把你那半个月的工钱结了吧。”

  失踪女:“不用了长姐,我们那儿就快发工资了。”

  阿长:“你当我这是为了你啊,我这是看盲流来了我高兴,我告诉你!”

  我:“哎阿长,你自己刀子嘴豆腐心,别把好事儿都往我身上推啊。”

  阿长:“少废话,你以后多来看看我比什么都强!那谁,钱你拿着,以后别再干这不靠谱的事儿了啊。”

  失踪女:“真的不用了长姐,我在你这儿也没干什么,这工钱我不能要。”

  阿长:“得了别废话了,拿着吧,也没多少钱。”

  失踪女大概也觉得阿长挺逗的,偷偷看了我一眼,接了钱说谢谢长姐。我心里想,阿长可真会来事儿,这下子泡上失踪女问题不大了。

  高虎他们的演出很成功,大家玩儿得都很高兴,我和失踪女在前面一起pogo,我的眼眶被前面一个家伙的肩膀顶了一下,失踪女下来以后,拿手摸看我的下眼眶说:“我操,你这儿都青了。”

  几个朋友后来坐在一起喝了点儿酒,阿长和老刘请客,算是对高虎他们的感谢,他们今儿演得真的挺好的。喝得差不多了,临散的时候我跟失踪女说:“你这么晚也回不了清河了吧,要不晚上回我那儿住得了,我那儿两间房两张床,你睡我工作室的那小(原作者:祁又一)床呗。”

  我怕失踪女不同意,又赶紧接着说:“我那儿有给客人准备的洗漱用具什么的,牙刷、毛巾都有新的。”

  失踪女说:“啊……不用,我都带着呢。”

  然后举起旁边的小坤包晃了晃。

  后半夜了,北京城空了,小风一吹凉飕飕的,空气中有股下过小雨之后的甜味儿,很好闻。

  我慢悠悠地骑上车,失踪女小跑两步蹦上后座,车子晃了两下向前。

  我从小就骑自行车,一直喜欢骑。骑自行车这种事儿,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是享受。尤其是夏天晚上下过小雨之后,空气里湿乎乎的,又像雨又像雾,雨点蒙在脸上像做面膜一样凉飕飕,要不是路面上的积水泛起阵阵涟漪,根本就没有任何正在下雨的确切证据。空气中一股甜味儿迎面扑来,而身后的女孩儿默默不语,整个世界就像一朵掐得出水来的桃花瓣。

  她坐在后座上晃着腿,哼唱方才痛苦的信仰乐队某单曲之抒情版。

  我说:“别晃别晃,我本来就喝了不少了。”

  失踪女笑着说:“行不行啊你!”

  过了一会儿又说:“哎我看你跟台上完全俩人啊。”

  “我跟台上什么样儿啊?”

  “你跟台上啊……挺暴烈的,觉得就不像一正常人,嗯……就是一猛男范儿吧——哎你猛吗?”

  “还成吧,我这辈子基本还没出现过一夜情,所有想跟我发生一夜情的姑娘后来都演变成了多夜情。嗨,直说了吧,姑娘们都觉得我挺猛的。”

  “哈哈!吹牛吧你就!姑娘们怎么想的你知道吗?你了解姑娘们吗?算了,我看你人还不错就不打击你了,你就留着这猛男的幻觉吧,自信点儿的人至少不大可能提前ED。”

  “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猛啊,你又没试过……”

  我为了躲一个路上的井盖晃了一下车子,失踪女从后面扶住我的腰,然后就没松开。大概是看完演出之后有点儿耳鸣吧,空气中流动着一股Brain Eno式的电子脉冲信号,平静的、略略有些温暖的、忧伤而舒适的氛围,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铺底的音乐大概就是这样的,若有若无、生气盎然,令人把小心肝轻轻纠起,但又让你觉得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就是那么个气氛。很安静的夜。

  “就你这样的我看一眼就知道猛不猛,你瞧你这小腰细的,都快赶上我了……”

  我驮着失踪女骑车向前,走在暗红色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不一会儿到了四环,前后看看没有车,我把自行车骑上了高架桥,到了桥顶让车子滑行,和失踪女一路欢呼着冲下来,车子俯冲下桥越滑越快,失踪女的指甲紧紧掐进我腰间的皮肤里,她一边儿尖叫着一边儿笑着说:“我穿的可是高跟鞋,摔一下可就完蛋了啊!”

  骑到健翔桥我想尿尿,就当街停了车,失踪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腿支着地,这样自行车就不会倒。

  我在机动车道上走肾,绵绵不绝。

  尿到一半转过身来问失踪女说:“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失踪女靠在自行车上说了个名字,我没听清。

  我说:你叫什么?

  失踪女提高嗓门儿吼了一句:“我叫孙静!”

  我:哦……

  我一边儿把尿抖得满街都是一边儿说:“孙静你看,这个世界是我们的。”

  她笑了一会儿,说她对拿下世界没兴趣。

  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进屋酒就醒了大半,打开灯,气氛立刻有点儿犯尴尬。把孙静让进家门我才发现我基本还不认识她。我们彼此都变得挺客气的。我带她参观了一下房间,这是小屋这是大屋,这是厨房厕所牙刷牙膏,她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啊。”

  我说:“是啊,爸妈留下来的老房子,一个人住是太大了点儿。”

  我带她到当工作室用的小屋,给她指了床,平时我两个屋子都睡,被褥都是齐全的。我从衣柜里给她找了件T恤当睡衣,洗漱的地方都指明白了。然后就关门去大屋换睡衣,然后去厕所刷牙洗脸洗澡。

  收拾停当了,我敲门进了工作室说:“我洗完了,你也洗一个吧。”

  趁她去洗澡的时候我开了电脑上网,看看博客和QQ上的留言什么的,她洗完了进来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我说:“就一会儿啊,我晚上不上会儿网睡不着觉。”

  “啊,没事儿你上吧。”

  孙静自己在屋子里转了会儿,说:“你这儿CD真多啊,赶明儿借我两张吧。”

  “工作用碟概不外借。你要想听就在这儿听吧,随时欢迎,借了怕还不回来。”

  “你还怕我不还你啊。”

  “不是,我借别人什么东西从来记不住,人家要想不起来我自己肯定也忘了,别的什么还好说,这些CD工作的时候经常要用,干活儿全靠一台电脑一堆CD了。怕东西散出去,干脆谁都不借,就是给自己立个规矩嘛。”

  她说:“CD明天听,你先给我听听你做的东西吧,这么晚了找个安静点儿的,有吗?”

  我说:“有有,今儿下午刚做了一个。”

  我拔掉了监听耳机,用电脑放起下午做的那个颇为温情的trip-hop,下午的夕阳,下午的小鸟,下午那暖暖的声音在房间里慢慢弥散。她自己玩儿了会儿,东翻翻西翻翻,过了一会儿站到我旁边,弯下腰来看我上网,她说:“你在网上都干点儿什么啊。”

  “就是聊聊天儿,写写博客,查点儿资料什么的。”她的长头发湿漉漉的,穿着睡衣弯着腰,我想,要是在她正面的话就能看见乳沟了。

  孙静说:“哟,这么晚了还开QQ,又泡妞儿呢吧?”

  我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她向我这边动了动,我搂住了她的腰,她转过来,被我抱在了怀里。后面的事情请自己想象,比较落入俗套,我是说,比较落入全套。

  第二天早晨,我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扫地,我睁开眼睛说孙静你睡醒了?然后就继续睡过去了。

  然后做了个有趣的梦:我梦见我大学毕业以后因为没有找工作,市政府要求我重新读一遍高中。因为是复读生,所以不必每天出现在学校,班主任很和蔼地告诉我“你只要最后来参加考试就行了”。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我还经常去,后来觉得没劲,就天天逃课在家写歌儿弹琴。忽然有一天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告诉我们说考试要开始了,可是那会儿我还什么都没学,看着旁边的同桌刷刷刷地往考卷上写答案,我想,我该怎么办呢?只好拿着空卷去找老师,说我前一阵子在家搞创作呢,没能来上课,老师您能通融一下吗?老师很慈祥,说好啊没问题,你把你写的歌儿拿来给同学们听一下吧!我就站在讲台前给班里的同学们唱歌。怪的是,我唱的不是自己的歌,是Radiohead的《The Bends》。而且不管我怎么唱,所有人都听不见我似的闷头往答卷上写答案。老师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疑惑,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在梦里人的感觉会更强烈些,当时觉得痛彻心肺,觉得完蛋了,整个心里非常非常失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后来醒过来了一点儿,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我大学毕业已经好几年了,那么——我自己问自己——真的没什么考试在后面等着我了吗?我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自己——真的!以后再也不用上学了!然后就心中默念着“万幸万幸”醒过来了。

  写出来以后多少有些无聊,但当时觉得感情的落差特别大,梦中是地狱醒来是天堂。我在睡梦中还隐隐约约听到了扫地的声音。等我差不多醒了,我还很(原作者:祁又一)奇怪,失踪女怎么不打扫了,怎么说没动静就没动静了。我爬起来,脑袋一阵闪光灯似的晕眩,晃晃悠悠地走到工作室那边儿一看,孙静不在了。

  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在桌子上,原先书柜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杂物全被扔出去了,如果现在让我闭上眼睛想想,原先桌上除了叫pizza外卖时的菜单以外,实在想不起来那堆东西里还有什么有用的。既然平时用不着,扔了就扔了吧,pizza外卖难吃得要死,以后不吃也罢。

  开了音响听听歌,里面的CD果然是用非常小的声音播放的《the bends》,看来我睡梦中听到的是真实的。

  我坐在床上醒了会儿觉,听着Radlohead,忽然清醒过来,失踪女走了,怎么就走了?何必不辞而别啊,简直是女中学生行径!自怨自艾之余,我穿上衣服四处找了找,书桌啊、CD架啊、电脑旁边啊、门厅一带啊……最后在大屋的床上看到一张纸条,说“我回清河拿东西去了,我打算跟你丫住一段时间,行不行的你就认了吧,下午回来,你别出门啊。”纸条旁边还画了个小姑娘的头像,大概是自画像吧,比着个V字,得意洋洋地笑着。

  拿着这纸条,我心情愉快多了,原来她就把纸条放在了我旁边,起床的时候晕晕乎乎的没注意。

  孙静一敲门,我就赶紧去帮她把东西搬进来,我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肯定会发展成多夜情的。”

  “别臭美了你,我现在就是没地儿住,跟你这儿蹭着住两天利用利用你——箱子重不重?”

  “不重不重,你东西可真够少的。”

  孙静的行李总共就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装高跟鞋的云南布包。行李箱里面什么都有,打开来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然后有两本书(《帝国的崩溃——希特勒与纳粹主义》、《东京奇谭录》),几个小本本,一个装细软的小坤包,一套旅行装的洗漱用具,一堆发夹一类的小零碎儿和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超市用的塑料袋。我这儿富裕地方多,给她腾出书桌一个抽屉装杂物,又给找了一个空着的大衣柜装衣服。我和她一起把那些衣服啊、杂物啊什么的往里塞,边塞边跟她说:“哎,跟你说个事儿。”

  “啊?啥事儿?”孙静一边儿收拾着一边儿说。

  我说:“我知道你爱玩儿失踪,可你别跟我玩儿失踪成吗?”

  孙静说:“这我哪儿说得好啊,万一我哪天又犯神经呢,我跟你说我一犯神经就不管不顾的。”

  “那你哪天要是犯毛病要玩儿失踪,我的东西你别动啊——你要手贱非得动,我那Computer&CD你可千万别动啊。”

  “我要非得动呢,今天早晨我目测过了,你这儿也就那电脑跟CD还值点儿钱。”

  “大姐,那个是鄙人的身家性命……”

  “哎呀成啦!知道啦。”孙静推了我一把说:“把这箱子找个地方塞一下吧。”

  如此这般,厕所里挂上了她的毛巾、摆上了她的牙刷。往日空空荡荡的梳妆台,自我爸妈搬走之后首次被各类瓶瓶罐罐塞满。这天晚上我骑车带着她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卫生棉啊、小挂钩啊、她要用的洗面奶啊、吹风机啊什么的。我们抱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在门口有修锁配钥匙的,我配了把家门钥匙给她。

  大屋让给孙静睡,游戏机和电脑都放在小屋工作室了,我这一天要干的事在小屋都能搞定。第二天早晨醒来大屋门关着,孙静还在睡觉,我觉得特别逗,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刷着刷着就乐出来了,觉得家里住进来个可爱的房客。

  上午戴着耳机,在小屋蹑手蹑脚地对着电脑干活儿,中午1点多饿了,打开小屋门,孙静正躺在大屋床上看书呢。

  “起来啦?”

  “早醒了。”孙静把书扔一边儿,蹦下床。

  “饿了吗,咱们下楼吃拉面去吧。”

  “吃拉面干嘛,冰箱里有菜,我做吧,想吃什么?”

  “你做啊?太辛苦您了吧孙老师。”

  孙静一边儿往厨房走,一边儿说:“我跟您这儿白吃白住,做个饭应该的,以后家务活儿我包了吧——不过我不爱洗碗,洗碗归你管——我管做饭、买菜、打扫房间,还有性生活。你看怎么样?”

  这天中午我们吃的是西红柿炒鸡蛋拌米饭。

  下午吃完饭孙静拿大屋的电视看我收藏的DVD,我在小屋打实况足球。下午3点出门去北新桥的排练房排练,我到的时候只有小谢到了,我跟他吹嘘说家里来了个朋友会做饭,今儿中午在家吃的。小谢当时正在拨拉吉他,见我很兴奋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下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说真的啊,真不错……真挺不错的……吃的是什么?

  “西红柿炒鸡蛋!”

  “唔唔,那挺好的……西红柿炒鸡蛋……我也爱吃。”

  “那改天来吃饭!”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客气什么嘛小谢!”我捏了一会儿小谢的脸蛋,我们小谢长了个面瓜脸,我平时就特别喜欢捏他脸上的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再把脸上的肉往两边拉,看着跟机器猫似的。小谢一开始还笑嘻嘻的,后来被我捏烦了,说放手放手!我还弹琴呢!

  我美滋滋地把他扔在一边儿,打开琴包去插线,忘了说了,我是乐队的键盘手和采样。

  没多会儿门口传来歌声——如果你把西山最后一匹狼的哀嚎算做歌唱的话,那这就是歌声。老猫戴着耳机嚎嚎着晃进来,一进门就跟我们说今天上午他店里来了个妞儿,在胸部上文了只蝴蝶,“足有D罩杯,手感太牛了!”

  老猫在西单开文身店,我胳膊上的带鱼就是他给文的。老猫详细形容了一下那个在胸部上文蝴蝶的女孩儿,还说他本来想给自己的作品拍个照,可惜那女的不同意,要不就能拿来让你们瞧瞧了。

  我说:“老猫,你真是行业败类。”

  老猫说,你丫懂个屁。他胡噜着小谢的脑袋说:“可惜啊小谢,你这双手这辈子也就是摸摸琴,D罩杯的大胸你是摸不着了,要不你来跟我学文身吧!”

  小谢脸蛋微红地说:“败类。”

  老猫哈哈笑着不理他了,我和小谢对了一会儿音高,老猫在旁边抽烟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说不对啊,盲流你今儿怎么那么高兴,吃错药了吧?我慎了一会儿没说话,小谢说:“盲流说家里来了朋友,中午正经吃了顿饭,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高兴。”

  老猫说:“这还不知道,肯定是家里来妞儿了!”

  “是不是?”老猫盯着我问,“家里来姑娘了吧,怎么认识的?”

  我假谦虚说也不是,就是个朋友,在我家借住几天。我忍了一会儿,等老猫问了两三回了,就把认识孙静的经过讲了一遍。老猫踹了我一脚说小丫的运气不错,“问问她会打麻将不会,下回叫上我媳妇,咱们四个打麻将。”

  我说好。以前我们打牌经常三缺一。

  3:40的时候我们鼓手老大来了,老大一来我们就都不闹了,听老大训了我们一会儿。

  “老猫你在台上说话能再傻点儿吗?‘我爱你们,你们是热爱摇滚乐的人!’——你当你是黑豹的主唱啊!你一个当主唱的,不会说话就少说,装酷会不会?!”“盲流你第一首歌的三连音可又错了啊,回家多练练去,你瞧瞧人家小谢!”“小谢,台下有人喊你名字你还跟人家点头哈腰的,(尸从)得跟做小买卖的似的,不好意思瞧人家就转身,拿后背冲着人家,别让观众都看见你那(尸从)样儿!”(原作者:祁又一)只要骂的不是老猫,老大骂到谁老猫就冲谁挤眉弄眼的,我真的觉得我们这个乐队就快没前途了。排练过程中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一直在想这会儿孙静在干吗呢?

  晚上排练完了老大本来说要请我们吃饭,我想回家,老猫拽上老大说别理他,咱们去吃就成了。我骑车回到家,敲门没人,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孙静已经去上班了,家里干净得跟水洗过一遍似的,窗明几净,连沙发底下的灰尘都没有了。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水果蔬菜面包牛奶罐装啤酒,还有一打鸡蛋和一打咸鸭蛋,一盘炒好了拿保鲜膜盖着的菜,我尝了一下,是尖椒炒肉,按我的口味来说稍稍辣了一点儿。我手扶着冰箱门站了一会儿,我有点儿心疼她。这堆东西一次肯定搬不回来,她至少去过两次超市。另外她哪儿来的钱呢?这一堆东西要花不少钱呢。

  我知道她那小包包里没什么钱,没钱她干吗还要去两次超市,买一堆东西安慰一个其实并不是那么熟悉的人呢?一个人生活时间长了,特别容易被这类关怀击溃。我有一些像老猫和小谢这样跟我一样一事无成的朋友,几乎不跟家里的亲戚来往,从上大学开始就四处打零工挣钱养活自己,就为了能脱离父母自己生活。我一个人生活,没什么钱,每天写歌,一周排练三次演出一次,和朋友们干着我们喜欢的事儿,乐队的QQ群里有几百个网友,我们基本就是在为这几百个网友演出。人不多,不过我们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们。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小伙子心中的虚弱。我需要有个人跟我站在一起,坚定我的坚定,否则那心中的硬气就显得没那么硬气。

  看着冰箱里那一堆食物,我觉得孙静好像是跟我站在一起的。有点儿傻吧?我喜欢那些对陌生人好的人,对陌生人好的人有时能碰上,碰上一个不容易。那天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喝了会儿啤酒,啤酒冻得很彻底。至于她做的菜,跟她这个人一样地域莫辨,怎么吃也吃不出来她这是哪儿的做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这肯定是汉人的做法。当然,这也不能证明她就肯定不是一少数民族。

  我平时都睡工作室的单人床,一个人住习惯了,俩人一起睡不着。她一般工作到早上四五点钟才回来,遇上玩儿兴大的客人,就会第二天早晨踩着朝阳回来,回来以后就自己在大屋睡觉,我在工作室戴着监听耳机干活儿。下午的时候一起干点儿什么,孙静每天晚上7点多去上班,我一般都陪她走到公共汽车站,然后再自己走回来。孙静不怎么说话,我们并肩在街上走的时候,有限的交流是我递烟过去,给我们各自点上火,然后一边吸一边继续走。孙静说话虽然挺差的,但总体说来属于待人彬彬有礼的那一款。笑起来很亲切,我很喜欢你,但请你不要再靠过来,谢谢一就是这么个感觉。

  我是怎么都无所谓,如是往复在街上走,即使一句话都不说也让人心情安定。只要不是2004年春末夏初,哪儿都是天堂。

  有一次轮到她放假,休息一天。我白天出门排练,她在家睡大觉。

  下午回家,孙静告诉我说:“你爸好像来过了。”

  “我听见门响还以为是你回来了,躺床上没动,后来听声音觉得不对,发现一中年老帅哥儿站在门口。他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说可能在排练,他就走了。”

  我爸也是够晕,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一直忘了跟他们说我这儿现在有朋友住了。

  “当时我还跟床上躺着呢,就穿了一小裤衩一小背心,哎呀,心里好似小鹿乱撞——你爸长得可比你帅多了!”

  我说:“我爸这会儿人老了,40多的时候那才是他的黄金期呢。”

  “啧啧,”孙静一边儿摇头一边儿感叹,“帅死了。”

  这天晚上我和孙静都没事儿,去13club喝酒看演出,一进酒吧孙静就消失在人群中了。看演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爸爸为什么忽然来找我,好久没见了想我了?不知道,猜不出来。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我们生活上的交集越来越少,上了大学以后就不怎么回家,就是见着了大概也没什么可聊的。

  晚上从13club回家,进门我问她:“孙静,难得晚上在一块儿,想不想来小屋和我一起睡啊?”

  “不要,你晚上睡觉打呼噜,跟你一块儿睡我肯定睡不着,我还睡大屋。”

  “那……我上大室找你睡去?”

  孙静假装想了一会儿,她说:“嗯……好吧!”

  这天晚上孙静睡不着,大概是生物钟不对吧,据她自己说,她一边儿听我打呼噜一边儿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整夜。这是我们在一起的两个多星期中,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按说我应该睡不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睡得比平时都香。

  第二天醒来没多久孙静就出门了,我在家里上了会儿网打了会儿游戏,下午去排练室。

  这天老大带了唱片合同来,我们的小样儿被摩登天空的人看上了,他们打算花两万块钱买断我们这张小样儿的版权。老大以前和我们提起过这事儿,没想到进展还挺快的。老大说他已经看过了,让我们也看看,我看了两眼看不懂,就给了老猫。老猫拿着看了半天,问了足有一箩筐的问题诸如“邻接权”是什么的问题,我们也都不懂,老猫看了一会儿又给小谢,小谢看都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名字。

  这天排练的时候大家都没说什么,老猫唱歌唱得挺高兴的。

  晚上在一起喝酒,老大说他来北京快十年了,生活一直是那样,一直没什么变化。老猫跟我们老大干杯,说唱片出了就好啦。

  我们老大盯着酒杯愣愣地说:“啊,是啊。”

  那天老大喝酒喝得比平时多,喝多了也不闹,就是半张着嘴发愣。临散的时候忽然说还是你们家在北京的好,能跟家里人在一块儿。

  我们本来都站起来准备走了,听老大这么说,互相瞧了瞧,小谢又坐下了,老猫找服务员又要了4瓶酒,我们默默地又喝了一会儿。

  我们老大30多了,家是山东一小县城里的,跟老家有个从小青梅竹马的老婆,他爸爸是那小县城的一领导干部。

  我们老大20多岁的时候带着媳妇离家出走,到北京来玩儿摇滚,那时候是90年代末,有一大帮他这样的摇滚青年聚在树村和midi音乐学校里。我们老大前前后后参加过不少乐队,其中有三四支乐队后来走得挺好,说出名字来,对中国摇滚乐稍微有点儿了解的人应该都会说:“哦,你们老大以前是那乐队的啊!”

  一起在北京住了几年,老大的媳妇就回老家去了。老大一个人在北京继续混,吉他、贝司、鼓、主唱全都干过,平时给流行歌手当录音室乐手挣钱(俗称棚虫)。他这人技术和乐感虽然好,但是不怎么合群,那几个乐队混得差不多了他就退出了——他自己说是退出,我和老猫偷偷讨论过,我们估计老大肯定是人缘太差被开除的。我们这ludi乐队是他组的,老乐手没人愿意跟他一块儿干,他就自己在一乐迷网站上贴帖子招乐手。我和老猫是高中同学,上大学的时候在一块儿玩儿过乐队,以前老大担任贝司手的那个乐队只要有演出我们场场必看,见着老大招人组新乐队就带着琴去了,小谢这吉他闷蛋是后来老大找来的,也是北京孩子。

  我们乐队什么时候演出、在哪儿演出、什么时候排练、在哪儿排练、什么时候录歌、在哪儿录歌都是老大张罗的。歌是老猫写的,词是我写的,吉他是小谢(原作者:祁又一)写的,其他所有配器和旋律的走向都是老大说了算,包括在台上应该注意什么,全是老大连训带骂教育出来的。这回跟摩登天空谈合同也是,老大去谈完了把合同拿回来,我们签上字了事。

  说真的,老大人虽然讨厌(主要集中在说话刻薄上),但是有他这么个老大真挺让人放心的。我们三个都还是小孩儿呢,没他什么事儿都干不了。

  那天喝完酒,过了没几天老大就回老家去了。他要走这事儿之前跟我们谁都没说,在火车上给小谢发了条短信,说“我走了,不回来了,你们找个新鼓手吧”。短信是小谢转给我和老猫的。

  两个月后我们得知老大有了个女儿,是他发短信告诉我们的,那时候我们的唱片也出来了,我、小谢、老猫自己掏钱买了一打,抱到邮局给他寄了过去,地址是济南旁边的那个小县城。这都是那年夏天的事儿,这事儿我不想多说。

  那天晚上喝酒喝到后来老大吐了,小谢喝得少,给他送回去了。

  我晕晕乎乎地回家开门,一进门屋里是黑的,以为孙静去上班了。第二天酒醒了起床一看,屋子里少了点儿零碎东西,厕所里那些化妆品护肤品什么的都没了。我在大屋的茶几上看到一张纸条,用我给失踪女的家门钥匙压着,上面写着:“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去青海玩儿几天,攒的钱刚够买单程路费的,拿了你点儿钱和东西用。”旁边还是画着那个小女孩,比着个V字。

  我拿着纸条奔到工作室,对着唱片架查了一遍CD,基本都还在。又打开电脑查我在里面存的资料、音源还有歌,都还在。平时放在抽屉里供我们俩零花的钱都没了,我扔在桌上的一个MP3播放器和我的监听耳机也没了。我坐在电脑前面点了根烟抽,我多少有些难过,我不知道失踪女因为什么走掉,是因为生活太平静了?还是她认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是在耍我?就算是耍我也没什么,孙静给了我一段好时光。我只是想跟她再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行。哪怕她跟我说“跟你玩儿失踪是因为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也没关系,我想再听她说说话。

  这天白天我没什么事儿,去超市买她带走的日用品和小电器,冰箱里的吃的还够吃一阵子的,只是我那监听耳机比较麻烦,得去中关村买。我家里只有几百块钱的现金,她已经拿走了,至于银行卡她没有密码,还好好儿地在我钱包里。我家里除了那些CD和做音乐的电脑,也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去两次超市就全补回来了。

  当天晚上我坐了平时孙静坐的那趟公共汽车,去她打工的杀人吧找她来着,没想过真能找到,只是想去找找看。人家说孙静前天领完这个月的工资以后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酒吧的人也找她呢。我还问了跟她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而且也没听她提起过想辞职。我在她QQ上也留了言,问她怎么回事,但她从此以后再也没在网上出现过。我重新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说,重新过上了那种三天打25小时游戏的生活。

  有一回我和几个朋友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电视和游戏机都开着,游戏手柄还在手里攥着。非常令人费解,喝了那么多回家怎么还能打得了游戏?《实况足球》这东西果然不需要用大脑。

  孙静失踪三天后,我爸打来电话,问我手头存款还有没有富余的。

  我说有,我爸问我能不能借他5000块钱,是工作上要用的,我说当然没问题,你现在过来拿吗?

  “我过去方便吗?”

  “方便。”我说。

  “家里没别人吧?”

  “上回你碰上的那姑娘去旅游了。”

  “那我半小时后到。”

  “哎老爹”

  “嗯?”

  “……没事,你过来聊吧。”

  挂了电话之后我心情不太好,站在大屋阳台上发呆晒太阳。

  抽了一根烟,想起小时候家里挂着个练拳击的沙袋,我怎么打也打不动,可我爸一拳就能把它打得跟荡秋千似的飞起来;我爸有支气枪藏在他以前工作的那个工厂里,打小铅弹的那种,小时候我拿那枪打过麻雀。知道我最早一次看现场什么时候吗?小学5年级骑在我爸脖子上看的北展崔健演唱会。上初一的时候天天听他在家里放魔岩三杰,上高中的时候他送了我把吉他,后来我大学毕业了玩儿乐队,全家都反对,就我爸爸说你想干就干去呗。

  不过他这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受美国人影响比较大,说起什么事儿来有点儿一根筋。我爸的人生信条是“上帝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放在天平的一端,你想拿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在另一端放上相应的努力”。有时候我真羡慕他,人生若真能这么简单划一地执行下去肯定特别省心。

  顺窗户把烟头扔出去,看见楼下的中学生们在练第七套广播体操,体育老师因为学生做操不认真很生气,说:“某班某某,我在看着你!”

  阳台外面这职高是个非常怪的学校,如果在大屋睡觉的话,每天早晨会按时被他们的上课铃吵醒,上课铃选用的音乐是黑豹乐队的《Don't break myheart》——你能想象吗,一个中学的上课铃是《Don'tbreak my heart》!而且自这个中学诞生之日就一直是这个曲子,想象一下吧,在十多年前,求实中学(该学校的名字)筹建的时候领导层把制作铃声的工作交给了一个小公司,小公司又把工作扔给了一个干活儿的小青年,小青年在一堆铃声中偷偷藏了自己当时最喜欢的摇滚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交上去——咱们来猜猜目的是什么,推广摇滚乐?不至于吧……恶作剧?恶作剧的话不如用《无地自容》或者《别来纠缠我》……仅仅因为好听?好听的旋律那么多,怎么就选了黑豹呢?总之是个谜。

  巧的是不管制作铃声的小公司的领导还是求实中学的领导,都没有人听过《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只觉得挺好听的,竟然就被求实中学的领导选成了最常用的上课铃。一代又一代的学生当然有不少知道这个歌的,但是都偷偷藏着,成为了一个学生们和谢顶了的老师之间的鸿沟,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告诉老师说这个歌是黑豹乐队的摇滚情歌,每天当做上课铃放会让学生上课传纸条,下课闹中学生早恋。非常棒的一个秘密,就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谢顶了的老师们就是不知道。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发烧了,请病假没去上课。白天和爸爸一起在家待着。我爸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去上班,他正在拖地板,求实中学的上课铃一响,我爸就哼哼上了——“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温柔……”

  我说:“哎老爹,真的很难听……”

  我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什么难听?”

  “你唱的《Don’t break my heart》难听,跑调儿了。”

  “烧糊涂了吧你。我没唱啊!”

  后来我爸继续拖地板,我躺在床上继续发烧。《Don’t break my heart》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爸正坐在我旁边看书,他又跟着那铃声哼哼起来了,我等他哼哼了一会儿之后告诉他你又跟着唱了。我爸看了我一会儿,他说:“莫名其妙!”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玩儿摇滚,跟黑豹的历届成员有好几个都认识了,给他们讲过这个事儿,他们都觉得特别逗。秦勇说“得让那中学付版权费”,四哥说(原作者:祁又一)“有机会叫你爸出来喝酒”,窦唯说“那歌怎么唱来着,我忘了”。

  我爸到了以后我们一块儿出去取钱,顺便吃中午饭。

  坐在小饭馆里等菜的时候,我爸说他的钱现在都在公司账上,不太好取,最近生意会有起色的,到时候就把钱还我。我说不着急,我平时花得不多。

  “爷爷奶奶那儿你也借钱了?”

  “借了。”我爸似乎不太想谈这事儿,他说,“马上就会周转开的。”

  “我妈那儿不是有钱吗?”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儿尴尬地说他们经济早就分开了,辞职之后半年他生意上需要用钱,就把以前20多年的积蓄平分掉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小饭馆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很安静。除我们之外只有一对60多岁的老夫妻在吃饭,两个小服务员在角落里偷偷聊天,说起什么好笑的事了,两个人小声地笑了一会儿。柜台里老板娘正在埋头算账,后厨那边儿传来炒菜的声音。

  我多少有点儿记不清那天我们聊了些什么,但那个场面我忘不了,我爸已经50多岁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满面倦容。他辞职之前是他们厂的技术骨干,厂里的设备坏了,没人能修,半夜两点多厂长拎着手电筒来敲门。他设计的舞台灯光系统比国外进口的效率更高,但价格即使加上100%的利润之后依然比进口设备便宜一半。

  这世界怀才不遇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我们处于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但这几乎只限于年轻人和年轻人的网络时代。对我爸爸那代人来说,生活好像从来就没公平过。我那天给我爸讲了些我自己的事儿,我尽量把事情讲得好一些、欣欣向荣一些,希望我爸听了会替我高兴。

  我爸听了也确实挺替我高兴的,说乐队那边儿好好儿弄,你们老大说什么你们多听着点儿,你上回给我的CD我听了,挺不错的,你们现在做的音乐跟我以前听的那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挺有趣的。至于孙静的事儿,我爸表示女人都一个样儿,别对女人太交心了,他还讲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儿,最近他联系了哪些厂家,其中有谁可能会购买他的产品,等等。

  我其实很替我爸爸担心,他比我印象中的老了,头发白了些,皱纹也多了。我没法儿像个朋友那样帮他,我对他的帮助对我爸来说会是冒犯。我爸一直是个硬汉,他只是暂时有点儿不顺罢了。我跟他说我最近一个人闲着也没什么事儿,不工作的时候常来找我玩儿吧。我爸点头说好。

  我想一个男孩要长大,很多场景会印在他脑子里。等他对未来将要遇上的事情作出抉择的时候,这些场景就会蹦出来提醒他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的。2004年于我确实是个多事之秋,那天早晨孙静留下的纸条、我和我爸爸在安静的小饭馆里吃的这顿饭,还有其他一些在这篇小说里没有讲到的东西——2004年的夏天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我们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们。

  那段时间我爸不太愿意回家,除了去爷爷奶奶家,也常来找我玩儿。

  有一次我爸来我这儿,我在小屋赶歌儿,我爸在大屋看了一张电影。下午我的活儿干完了,商量着干点儿什么,我给老猫打了个电话,正好他和他媳妇李琳在通州也闲着没事儿干呢,我说那打牌吧!

  老猫说好啊,叫你那妞儿一起过来,咱们正好四个人。

  我告诉他我那妞儿嫌我讨厌跟我闹失踪了,大概讲了一下是怎么回事,老猫嘲笑了我一通,一边儿讲着电话还一边儿跟李琳说:“盲流那妞儿卷了他东西跑青海去了!哈哈哈!!”

  我在电话里骂了他两句,说让他带着媳妇过来,我爸爸在我这儿呢。

  大概两小时之后我们在家里支上了牌桌,我们商量了一会儿规则然后开打,老猫和李琳坐对家。我爸上来就和了个门清一条龙。李琳一边儿打牌一边儿骂骂咧咧的,说现在的摇滚女青年怎么都这样啊,都觉得玩儿失踪特摇滚是怎么的,下回还是我给你介绍几个靠谱儿的吧。老猫问我:“你说过些天咱们那巡演我要是带上李琳当乐队经纪人,老大会同意吗?”

  我告诉他说我觉得比较悬,多个人多份开销,老大这趟巡演的车票好像都已经买完了。

  打到第二圈的时候,我和老猫先后接到小谢转发的老大的短信,说老大不玩儿了,回家了。

  我和老猫都没说什么,看完了短信继续打牌。老猫跟李琳说:“你这两天把你那打鼓的本事捡起来再练练,老大有事儿巡演去不了了。”

  李琳唧唧喳喳问了半天怎么回事,老猫挺不耐烦地说还能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

  我告诉李琳说老大有事儿回老家了,我爸看了看我没说什么。

  2004年夏天让我记住的场景这也算一个。

  那天打牌打到最后老猫输了个稀里哗啦,这厮神情越来越黯淡,一副特别怀疑人生的架势。最后一圈老猫点了我一把13幺,推牌的时候老猫怔怔地问李琳:“咱们这么混下去能成功吗?”

  此话把我跟李琳逗得前仰后合的,笑了半天没喘上气来。

  老大走了,我们不得不围着李琳连轴转起来,我和老猫天天泡在排练室盯着李琳敲鼓,小谢有时候也来看看,他还带过别的鼓手来。我们比较了一下,觉得还不如让李琳接着练呢。

  李琳天天泡在排练室里练鼓的日子里,小谢代表我们跟摩登天空补签了一个为期两年的经纪约,老大走了,地方上那些演出场地的老板我们没有一个认识的,得靠公司帮着安排了。好在李琳基础还行,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李琳就客串过我和老猫的鼓手,她对Ludi的作品又挺熟的,确实比另找专业鼓手合适。

  那几天整日泡在排练室,回回都耗到半夜才回家。有一天晚上我到家都快12点了,累得要死,烧了点儿热水打算洗洗澡睡觉。我坐在沙发里等水烧好,正发着呆,忽然停了电,整个家里漆黑一片,热水器也没动静了。

  跑到楼道里一查电表,果然,我忘了买电。这一晚别说空调了,连电扇都没得吹,打着手电到厕所里拿凉水冲澡。一边儿洗一边儿觉得自己很凄凉,就差用二胡来段《病中吟》了。悲愤之余拿厕所里的小音响放了首《Friday I'm in love》,听年轻时的×××唱歌心情才算好了些——幸好那小音响是用电池的,要不然当晚我非拿脑袋撞墙不可。

  第二天起来被我爸叫去了爷爷奶奶家,中午喝了点儿酒,下午去排练室教李琳打鼓,晚上回到家才发现自己又忘了买电。

  摸黑走进家门,一脚踩进了水里,弯腰凑近了看看,好家伙,冰箱底下都成汪洋了。我四处找,找到了扔在厕所里的小手电筒和两根蜡烛,点着蜡烛和手电,把冰箱里硕果仅存的食物打包扔到楼道里去,从阳台上找出拖把拖地,拿抹布把冰箱里面也擦了一遍。擦冰箱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倒了一根蜡烛,蜡烛芯湿了,怎么也点不着。

  这天晚上摸黑睡觉,睡到半夜忽然醒了。爬起来摸到手表,盯着表针看了半天看出来,凌晨4点多了。我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屋里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后来点着了最后一根蜡烛看书,看了一会儿眼睛疼得直流眼泪,真不知道古人凿壁偷光看书是什么情况,还有那抓了一堆萤火虫当灯用的兄弟,他们在不点灯的情况下半夜看书的故事是真的吗?蜡烛烧完了,书也不看了,坐到厕所里听了会儿歌,然后回床上去躺着,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特别没出息(原作者:祁又一)地想起了孙静,孙静要是在,肯定会记得提醒我买电。

  第二天我扔了楼道里的垃圾,回屋背上行李去火车站,我们的巡演开始了。

  时值6月,第一站是西安,然后坐飞机去成都,然后是武汉,然后就是各个东部沿海城市。预计7月初回京。

  摩登天空派来的经纪人叫小孟,以前跟我们就认识。小谢躺在上铺看书,我、老猫、李琳、小孟四个人在下面打了一路扑克牌。下午到西安的时候,看见站台上有扛着摄像机的,我们还猜呢,说这帮人是干吗的。结果一下火车他们就堵住我们采访,然后直接被西安当地接待演出的人拉到市中心的酒吧调试设备。小孟是个挺专业的经纪人,我们一到那个叫月亮钥匙的酒吧,就看见门口贴着的乐队海报和演出传单,照片用的是我们在北京照的那套新的,照片里李琳站在我们中间,一副特别决绝的patti smith范儿。据说全是小孟提前安排的。

  调音很顺利,下午5点多就结束了。闲着没事儿,当地负责演出的小兄弟带着我们在附近转,在一条古香古色的街上有好多卖玉器的店。我们都不识玉,好玉不敢买,就算识货也没钱,老猫给李琳买了个便宜玉镯子,才5块钱。

  演出晚上9点半开始,我们8点多吃了饭回酒吧,门口竟然已经聚了百十来人了。我们从酒吧后门溜进去,在旁边一个小包间里打麻将。打了两圈李琳出去上厕所,回来跟我们说好家伙不得了,外面都挤满了!后来又打了一会儿麻将,竟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合唱我们乐队的歌,我们分别出去偷偷看,果然挤满了,酒吧门口的售票处已经停止卖票了,酒吧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乐迷闲着没事儿干,正在一起唱我们的歌。

  那晚演出很成功,中间主唱麦克坏了一次,但老猫不用麦克带着大家唱歌,不大的一个酒吧塞了600多人,竟然全会唱我们乐队的歌。到最后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李琳演到最后一首歌表演脱衣舞,一边儿踩地鼓一边儿脱得就剩了个胸罩。我们从北京带去的300多张唱片当天就卖光了,小孟打电话回北京,让公司那边儿赶紧托运一批去成都,成都那场演完了又卖掉一大半,效果好得我们自己都有点儿吃惊。后面几场巡演的票房也都不错,带去的唱片又卖完了两回,地方上的姑娘小伙儿都挺喜欢我们,到哪儿去都有人请喝酒。

  最后一站天津,负责演出的是个黑社会大哥模样儿的光头鲁男,演出结束了拿一面包车把我们拉到郊区一农家乐去吃夜宵。农家乐在一小山上,坐在半山腰看过去,天津市区灯火璀璨,夜风一吹周围树木晃动灯火也晃动,就好像是浮在半空中。吃着吃着陆续又来了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黑社会大哥介绍了我们也没记住。后来有一个开着奔驰小跑上山来的妞儿,她那辆银白色的车就够闪光的了,她从车上一下来觉得她比那车还闪人。此妞儿大半夜的还戴着墨镜,穿着一看就不便宜的白色休闲套装,坐下来摘了墨镜才发现她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岁,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这黑社会大哥的妞儿,后来听他称呼此妞儿为赵总才知道不是。

  赵总正好坐在我对面,说她看完演出回家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才来,来晚了挺不好意思的。她给了我张名片,我看了看,是一个什么IT公司的副总,他们公司好像是卖一个叫什么RSS的东西,我虽然经常在网页上看到这单词,可至今也没搞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

  老猫趁李琳不注意偷偷跟我说:“这妞儿不错啊。”

  我当时已经喝了不少了,跟老猫小声嘀咕说:“咱们的歌迷群什么时候覆盖小白领了?”

  老猫嘿嘿笑着说,你见过小白领开奔驰小跑的吗?

  这赵总喝酒的时候管我要了电话,跟我说她经常到北京办事儿,我说那好啊,你到了北京可以来找我玩儿。她眼睛看着别处说好。当天晚上大家都喝大了,这帮人也真行,喝了这么多酒竟然也敢半夜开车下山。第二天我们就坐中巴回北京了。

  回到家开灯没动静,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电还没买,一看表已经下午4点多了,银行应该是5点左右关门。我赶紧扔下背包往银行奔,奔到了银行门口正赶上保安锁门。我喘着粗气在银行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银行保安锁门,心里觉得真操蛋。

  回家拿凉水冲了澡,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在阳台上看了会儿书。天黑了以后给我爸打电话,说我回来啦,你在干吗。

  “不行不行没时间,来了一笔买卖!”

  听语气我爸挺高兴的,说他正在赶工,已经连轴转3天了,“过两天我忙完了回家来吃饭吧”,挂了电话才想起来,忘了跟他说了,我们这回巡演挺成功的。连唱片带巡演票房,每个人分了2万多块钱呢。

  晚上左右无事,去了13club。阿长见着我特别高兴,问巡演的事儿,说看见网上的报道了,报道都说这趟巡演特成功真的假的?我就给阿长说了一会儿巡演的事。这天晚上演出的是个不认识的民谣艺人,不是周末,没什么观众,三三两两地在酒吧角落里坐了些人喝酒。

  阿长跟我说,她那天似乎见到了一个跟失踪女长得很像的姑娘,和一帮摇滚青年来酒吧玩儿。“真的太像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肯定是她呢,不过她没跟我打招呼,估计不是吧……”阿长问我,“你们后来联系过吗?”

  我说:“没有,这人也不上QQ了,再也没见过。”

  “这孩子也是,走就走吧,还拿你东西。”

  “没事儿,”我笑了,说,“都是些小零碎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人挺好的。”

  我们都很高兴,我给她讲在天津遇上的那个黑社会大哥,还有那个摸不清来路的赵总。那个赵总长得真不错,戴上墨镜远远看去跟张柏芝似的。

  然后过了有一个星期吧,7月中旬的时候,来路不明的赵总打来电话,说她现在人在北京呢,公事都办完了,有几天闲暇。我说那正好,我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你不如来找我玩儿。她就来了。

  我们先在外面吃了个午饭,她挑的地方,是工体旁边一个茶餐厅性质的咖啡馆。坐下来点了菜,等菜之间她跟我说虽然她的工作很忙,但是她很喜欢音乐,每个月都要来北京买原版唱片,她还偶尔在网络上写乐评,主要是写北欧的清新小民谣和法国的轻电子,“我不是很喜欢国内的音乐,当然,你们乐队除外。”她说。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吃pizza用刀叉的人,喝咖啡的时候先搅动咖啡再往里加奶,黑白色调之间形成了优雅的螺旋状花纹。

  席间她问我们乐队为什么要换鼓手,我告诉她说我们老大家里有事回老家了。

  “换了好,”小白领点上一根烟,很认真地跟我说,“说实话,你们老大长得太难看了,还是现在这个女孩儿敲鼓好些。”

  我怔怔地瞅了她一会儿,想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端详了一会儿没搞明白,只好闷头喝饭后咖啡。

  “而且我觉得你们老大不是很有才华的那种人,他以前当贝司手的那个乐队,叫什么来着,挺闹的那个?”

  “谢天笑与冷血动物?”

  “对对,就是那个一好几年前了吧,我有一次来北京出差的时候看过他们演出,怎么说啊,他们那东西特不地道你不觉得吗?”

  “怎么讲?”

  “你不觉得他们有点儿怪吗?音乐明明有点儿重金属那边儿的吧,打扮啊、台风啊又跟朋克似的。”

  “不是,他那不是Gmnge吗,Grunge不都那样(原作者:祁又一)儿吗。”

  “什么Grunge?你别给我拽名词行吗,显得你特懂似的,音乐得是能打动人才行,说那么多名词管什么用啊。”

  “Grunge!就是以前Nirvana的那个,你不会不知道啊,以前卖得多火啊。”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又拽出一个名词来。我跟你说你这么下去可不行,会走入误区的,什么Grunge啊、Nirvana啊,不能打动人就是不能,我作为普通听众我最明白这个了。谢天笑他们那乐队学得再像管什么用啊,那不就是照抄吗,不能让我听了感动的音乐就不是好音乐。”

  我立刻被她搞蒙了,除了我邻居大妈和我父母,我还没见过不知道Gmnge是什么东西的人。后来我一想,我无非是想找这个小白领干一炮,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惹她不高兴,就赔着笑脸说:“是是是,听音乐本来也是,好听就听,不好听就算了……”

  后来她给我们乐队的未来发展提了一些意见,应该如何包装宣传炒作等等,都是真知灼见,我关上耳朵盯着她使劲看,不停地暗示自己——你看她长得多好啊,她其实什么都没说,她长得多好看啊,你其实什么都没听见。

  饭后坐上赵总的银白色奔驰小跑,一溜风似的来到我家。

  我很殷勤地帮她拎着小旅行包,引她上楼。她临进门的时候还问我家里有没有避孕套,我嘿嘿笑着说有。进屋以后她先去洗了个澡,我给她找了一件2003年迷笛音乐节发的纪念T恤当睡衣穿——我这儿有不少这样的T恤,来朋友住的话不管男女,都发这个当睡衣。

  赵总洗澡期间我收拾了大屋的被褥,然后躺在床上自己美,哎呀真好,这个赵总长得实在不错。正意淫呢,那边儿水声停了,我赶紧抄起本杂志假装学习。

  她穿着印有迷笛音乐节字样的大号T恤,下面光着两条腿走过来,一边儿梳头一边儿说:“你这儿房子还真不错,多少钱一个月啊,肯定特贵吧?”

  我告诉她房子是父母留给我的,然后她又问我平时生活费什么的怎么挣,说真的,我非常不愿意聊这内容,这人压根儿就跟我的生活没关系,还非要拣我最不想说的问,然后还指手画脚地出主意,就好像照她说的做就会特别成功似的。从今天中午吃饭开始到现在,所有恶心我都忍下来了,我真佩服自己。

  我说:“哎你别站着了,也躺床上吧,刚洗完澡风一吹再着凉了。”

  赵总讳莫如深地笑了笑,爬到床上,刚钻进被子手机就响了。我把她的包递给她,她从包里翻出手机,讲了会儿电话,然后告诉我:“有个工作上的事儿,我得赶紧上中关村那边儿去一趟,你下午不出门吧?”

  我说不出门。

  “那你给我写个你家的地址,我上那边儿送点儿东西,送完了就回来。”

  于是乎,我下午只好一个人躺在家里打游戏了。一边儿打游戏,我一边儿在心里安慰着我小弟弟说:“没事儿没事儿,别哭啊,等会儿她就回来了。”

  求实中学的《Don’t break my heart》唱了好几遍了,有人敲门,我穿着内裤跑过去,一开门就被一道白光晃了眼,是相机的闪光灯,孙静的脑袋从照相机后头露出来,她说:“我操,你平时都是穿这身行头给人开门的?”

  孙静皮肤黑了一点儿,变得跟青藏少数民族似的。可能是因为肤色深了,显得比以前瘦了一点儿,头发一缕一缕的,一副长时间旅行之后的蓬头垢面范儿。

  我说:“没有没有,我以为是别人呢,累了吧,赶紧进来吧。”

  孙静的行李箱没有了,身上只背了一个长途旅行用的那种大登山包。据她自己说,她这是从青海旅游回来了,原先随身的那些东西,一部分在北京卖了,还有一部分送给当地人了。

  “我坐了好几天的硬座,腿和后背都快僵死过去了,哎你这儿是不是等姑娘呢,方便我洗个澡躺一会儿吗?”

  “方便,东西给我,你赶紧去洗吧,水都是热的。”

  我心里甜丝丝的,看着她把背包里的东西扔进大衣柜,自己从旁边的柜子翻出她以前穿的T恤。孙静抱着浴巾和T恤往厕所走,经过我的时候冲我做了个鬼脸。厕所里地还是湿的,水也还是热的。我把登山包放在门厅地上,站在厕所门口陪她说话。

  我隔着门问她:“你一直在青海啊?”

  “算是吧,在那边儿转了好几个地方,本来没想回来的,不过实在没钱了,”水声响了起来,孙静提高了点儿音量说,“再说那边儿不能再待了,再过一阵子到了秋天就太冷了,还不如北京舒服呢。”

  “哎,我前两天听阿长说她在酒吧看见一人特像你,是你吗?”

  “不是吧,我这不是刚回来吗”

  “哦……那你还打算住我这儿吗?”

  “怎么了?这么快就轰我走啊?别着急,你让我洗完澡我躺会儿就走。”

  “哪儿是轰你啊,刚才在家的这姑娘我其实都不怎么认识,一个天津的小白领好像是。我说你要是没地方去想在我这儿住就接着住,别动我东西就成。”

  “哦,那太好了,”孙静打开厕所门,光着身子亲了我一下,然后又关上门接着洗去了。她出来这一下把我闪着了,孙静带着雾气的裸体闪闪发亮,她跟着一股热腾腾的水汽出来吻我,把我的嘴唇和鼻头都弄湿了。

  孙静在门里说:“我上回拿了你几百块钱,还有点儿小东西,等我找个工作挣点儿钱再还你,啊。”

  “嗨,不用了,没多少东西,其实你走的时候要是跟我说一声,我就直接给你了。”

  孙静说:“管人要东西要钱?那不是我的风格。与其张口要,我还不如直接拿呢。”

  我被她逗乐了,在门口自己咧着嘴笑了一会儿。我说:“那天津的小白领也没跟我说她什么时候走,你要是不介意就先在工作室那儿住几天,正好白天出去找找工作。”

  “哎,好嘞,盲流你人真不错嘿。”

  “嘿嘿,那是那是……”

  失踪女看来是真的累了,洗完澡躺在工作室的床上,本来还和我说着话呢,一闭眼就睡着了。

  我给她带上门,自己去大屋床上接着看杂志。

  赵总回来的时候求实中学的学生们已经放学了,她一进门就说:“呦,怎么多一登山包啊,来人了?”

  我告诉她是我一朋友的,刚从外面回来,在我这儿住几天,现在此人正在工作室那儿睡觉呢。

  “男的女的?”

  “女的,我一好朋友。”

  “肯定是你旧情儿吧,又回来找你了?”

  “嘿嘿……也不算吧,就是一朋友。”

  赵总没说什么,拿上T恤衫去洗澡。我躺在床上看杂志。看了一会儿,听闻厕所那边儿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跟唱歌似的。我正在奇怪是怎么回事,孙静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转身轻轻关上大屋的门,吐着舌头对我说:“完了完了,闯祸了。”

  她一边儿小声嘀咕着“完蛋了完蛋了”一边儿打开大衣柜,往外拿外衣外套,一副要赶紧撤退的架势。

  我说:“哎哎,那位同志,您犯什么毛病呢。”

  孙静愁眉苦脸地说:“我刚才还以为厕所里是你呢!撞车了,我看我还是先出去躲一会儿吧……”

  据孙静交代,刚才尖叫发生的原因是这样的:孙静同学觉睡醒了,爬起来去门厅找水喝,听见厕所里有人一边儿放音乐一边儿洗澡,还以为是我呢,而后又进一步发现厕所的门没有关,于是就非常鲁莽地进去吓唬人。结果在一片雾气腾腾中,看见了如婴儿般(原作者:祁又一)赤裸的出水芙蓉赵总——而且还把人家惊着了。

  话还没说完,赵总就擦着头发进来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两个人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全是我平时当睡衣用的2003年迷笛音乐节纪念Tee,甚至连穿法都一样,全是上面一件T恤下面光着两条腿。赵总想必也注意到了,场面很尴尬。

  孙静挤了点儿笑容出来,她说:“不好意思啊,我刚才不知道厕所里是你。”

  赵总瞥了她一眼,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从自己的小坤包里拿了根女士烟点上,她说:“啊没事儿,你叫什么啊?”

  我赶紧说:“哦,对,我介绍一下,这是……”

  赵总冷言冷语地说:“我没问你,我问她呢。”

  孙静赔着笑脸说她叫孙静,是盲流一朋友,她说:“那什么你们先聊,我上王府井买点儿东西。”

  赵总:“没事儿没事儿,你待着,我抽完烟干干头发就走。他这儿地方也不大,仨人住还是有点儿挤。”

  我说:“怎么挤了?!”

  孙静:“哎盲流,人家说得也有道理,我差不多也睡够了,我再找地方吧。”

  说着就要去拿她的登山包。

  我拉住她说:“不成,你不是没地方去吗,你不许走!”

  赵总撵灭了烟,骂了句骚货,站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到处找她的书包要走。

  我看着她在屋里东奔西窜地找书包,心中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拿自己当金枝玉叶啊?!

  我说:“骂谁呢你!骂得着吗你!”

  赵总横刀立马说了句“啊哟喂……”准备跟我开战。

  孙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出屋去,她说:“你上那屋打游戏去吧,我跟这姐姐单独聊会儿。”

  我一边儿被孙静推着往外走,一边儿扭头对她说:“你们俩可别砸我东西啊,好多都是刚买的。”

  孙静关门说知道了。

  我躺到工作室的小床上打《实况足球》,听不清她们说话,只能听见赵总提高音量时的只言片语。大概10分钟左右,赵总的咆哮渐渐听不见了,如此安静了又有一会儿,大屋门开了,孙静和赵总穿戴整齐了,手挽手地走出来。

  俩人身高差不多,跟两姐妹似的站在门厅,孙静说:“我们俩出去玩儿会儿啊,晚饭你自己吃吧。”

  啊?什么状况?!

  我愣愣地看着她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赵总和孙静嘻嘻笑着说:“瞧他那傻样儿……”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俩人便像两朵愉快的小云彩似的,特别高兴地消失了。

  她们俩好像是逛街去了,这天我煮了点儿饺子当晚饭吃,一边儿吃,一边儿疑惑,孙静怎么就忽然把赵总搞定了?她们俩干吗呢这是?当天晚上九点多了,两位愉快的小云朵才拎着大包小包逛街归来。,孙静和赵总回来了也不怎么理我,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洗澡,晚上俩人嘻嘻哈哈地在大屋床上说笑,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也不好意思过去插嘴。

  晚上游戏打累了,准备关灯睡觉之际,我看着我那硬挺挺的小弟弟,觉得很对不起它。

  第二天一早赵总要回天津,她走之前依然不怎么爱理我。我给她拎着包,孙静挽着她的手送她到楼下。

  二人在车前依依惜别了一会儿,然后赵总钻进她那银白色奔驰小跑,跟孙静说“包儿给我”,孙静跟我说“包”,我赶紧把旅行包交给孙静,孙静交给赵总,赵总把包扔到后座上,跟孙静甚是亲热地挥手说拜拜,还说有机会一定去天津找她玩儿什么的。

  然后赵总的银白色奔驰小跑,就像一条银白色的鱼似的,倏忽消失在茫茫车海中了。

  我和孙静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往家走。我问她:“你使了什么法术啊,连那种人你都能拢得住,你们俩不是搞蕾丝边儿呢吧?”

  “切,你才蕾丝边儿呢,你看我像吗?”

  “倒确实不像,”我笑着说,“挺像双性恋的你。”

  “你才双性恋呢,这只能说明我厉害。我一小靓妞儿满世界混,要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可怎么混啊,”孙静志得意满,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说,“哎我说,我一来就毁你一艳遇,你现在心里肯定特恨我吧?”

  “切,一般恨吧。”

  “哈哈,没事儿,回去我好好伺候伺候你,争取给你找补回来,啊!”

  我笑着说:“我操,你丫真贫。”

  事后证明,她的到来会让生活充满生机,她要是一走,就又变成了清冷和单调。其实,我觉得我不是那种特别迷恋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的人,我想一个合格的年轻人应该是自由的,最好不要太早被什么东西控制住,这样才会有更多改变生活的可能。我有一阵子特意戒了一段时间的烟,倒也不是为了健康着想,就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被香烟这东西控制住,想看看我离开了香烟到底能不能活。对女人也是这样,对失踪女也是这样,可事实上,从她第二次住到我这儿来以后,我已经不希望她离开了,这比戒烟困难。

  6月份的巡演让我存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外快,平时卖卖歌儿编编曲再干一点儿,我手头宽裕多了。孙静当时正好也没找到什么太合适的工作,不是离我那儿太远,就是得坐班,再不然就是给得太少,于是我们就天天在一起玩儿,陪她逛逛街,一起逛公园什么的。反正她跟我一样,生活水平能够温饱就成,有小店里淘出来的漂亮衣服穿,有一般档次的护肤品就是她对物质的最高要求。

  那段时间,只有我排练的时候我们俩才分开一会儿,孙静从来不去看我们排练,跟老猫他们连面儿都没见过。我提过几次,说一起打牌吃饭什么的,孙静都拒绝了。

  那会儿我们最爱去的就是动物园一带,我能在动物园里面喂鸭子喂鹿玩儿一整天,孙静能在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闲晃一整天,我们都爱去古生物博物馆看恐龙骨头。我有几个练体育的朋友每周日在紫竹院公园打太极拳,有时候我们也去看他们打拳,中午一起吃饭再四处晃晃什么的。天文馆的星象表演也不错,孙静小时候没来天文馆玩儿过,一看见满天的星星在脑袋顶上飞就特别高兴,说跟小时候家乡的星空似的。

  有一次我在家里干活儿,失踪女在旁边收拾屋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摘下监听耳机问她:“其实我一直挺疑惑一件事儿的。”

  失踪女一边儿走动着一边儿说:“啥事儿?”

  “你说你是青海的,可我觉得你口音不像啊?”

  “那你觉得我像哪儿的?”

  “像北京的。”

  “哈哈,谢谢啊,其实我们家就住清河,我爸妈年轻的时候都是种地的,所以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真的假的?!”

  “我操你还真信啊,假的!”

  “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你管我哪句话是真的呢,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啊,你现在不是住我这儿吗,我问问不成啊,不问清楚了我怎么留你住啊?”

  “那得,我明儿搬走成了吧。”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亢啊。”

  “废话,我不想说你瞎问什么?我问你了吗?”

  “那你爸妈人呢?”

  “死了。”

  “真的假的?!”

  “假的!你也真是,跟你说什么都信,早晚有一天让人贩子拐跑了,运到爪洼当鸭卖了,到时候人家跟你说他帮你找了个打炮不给钱的地方,你肯定也信咯,还得帮人家点钱,你看着吧你肯定就这出息。”

  她看把我给逗乐了,就哼了一声,抱上衣服出去晾去了。回来的时候说:“不过你有一个猜对了,我还(原作者:祁又一)真不是青海的,那会儿跟你聊QQ的时候我就是在那边儿住了一阵子。我住过的地方多了去了,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信不信?”

  我挪了挪电脑椅,把她抱到怀里说:“失踪女,说真的,你告诉我你哪儿人啊?”

  “嘿,我说你这人是有地域歧视是怎么着,查户口哪?还是北京妞儿对你有特别的吸引力啊?要是你搞北京妞儿的时候特别猛,那你就当我是北京的吧,分片儿吗?喜欢南城的还是北城的?”忽然她盯着我的脑袋说,“你怎么有这么多白头发啊……”

  “我们艺术家白头发就是多,你看看人家安迪·沃霍尔。”

  “那我赶明儿贴两撇儿小胡子装达利去,别动啊,我帮你揪了……”

  “哎,那你多大了,这个总能告诉我吧?”

  “嘿,你这孩子想死吧,你怎么随便问女孩儿年龄啊。我……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可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比我大不少啊。”

  “你丫是真不想活了!”说着把我从电脑椅上拽起来,我配合着她,被她一把推倒在床上。她一边儿扒着我的衣服一边儿说,“我就是比你大不少,本来就比你大不少,我当你妈都成了,来儿子,当妈的给你启启蒙啊,让你也见识一下老女人的实力!”

  虽然我一直没有摸清孙静的身世,不过从此以后,我们的娱乐活动多了一项角色扮演,角色扮演确实挺好玩儿的。

  总之,虽然我对她知之甚少,但谁都有不说话的权利,除了对她知之甚少以外,她没有任何令我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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