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的左手
第一节 我的左手
我的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干什么。
——F·卡夫卡
你不明白,冬子死前,为什么要囤积那么多的卫生纸。它们呈卷筒状的身躯端正而沉默,如同穿着肥厚制服的士兵,拥挤在病房的壁柜里。卫生纸多达数百卷。在精神病院的三年时间里,每逢星期日探视,冬子便要求家人给他送卫生纸。卫生纸是生活必需品,家人和医院都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尽管他们早就隐隐感觉到,他的卫生纸用得太快,也太多了。后来有一天,当这些囤积的卫生纸终于挤满了壁橱、床头柜、抽屉以及床铺下,在护理人员的监视下那小小的病室再也无法存放多余的卫生纸时,冬子便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窗户上方的暖气管上。
冬子的遗体被火化那天,你去了城市西郊的火葬场。料峭的寒风中你发现,遗体告别室的门外,站着很多你不认识的人。他们的衣着很得体,就和他们的悲伤一样恰到好处。放在室外的花圈已经摘下了白幡正准备换上新的;那些尚未摘下的几条白纸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字迹模糊无法看清。你隐约看到了一个机构的名称,你才恍然想起,冬子也曾是一名单位的职工,和你一样。
除了那位白发苍苍的母亲,人们的悲痛显得节制,合乎礼仪。对每个死者都播放一遍的哀乐使一切都程式化和平等。人们在鱼贯鞠躬走过遗体之后便来到了早春料峭的空气中,他们的肺部十分诚实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将刚刚租来的白纸花和悲伤一起放回门口的纸箱中。你就是在这时到来的。你跟在几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后面走进遗体告别大厅的队伍中。大厅中弥漫着暗淡的悲哀和低回的哀乐,当你向大厅正中那用冬青、百合和菊花组成的巨大花丛中望去,你才发现,那躺着的显得臃肿的躯体上,有一张你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
你的心就在那一刻惊讶地叫出了声音,你的脚步刹那间出现了迟疑,但却不能迟疑得太久。哀悼的队伍正源源不断地按照指定的路线向前,你不可能退后,就像已经流进大海的河流不能退回河道一样。站在你前面的两个人已经在鞠躬后离开站在你后面的两个人正等待着你上前。你犹豫着走上前,或者说你不得已被人流挟裹着上前,你对着那不认识的躯体鞠了三次躬。每一次弯腰的间隙你都能看到那花丛中的面孔,你觉得那眼睛突然活了,正露出一丝缝隙,透过那缝隙,这躺在花丛中的陌生人,已经看到了你的窘态,平静、苍白的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
之后你像所有人一样去和死者家属们握手,那花圈上的名字,那同样陌生的一张张面孔更证实了你心中的疑虑。然而你的出现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吃惊,家属们对你的到来表示了一视同仁的感激。一位面色浮肿的中年人握紧了你的手低声说谢谢,那位老母亲甚至抓紧你的胳膊将花白的脑袋伏到了你的胸口,她泣不成声的话语让所有的人都确信了你和死者的情谊。就在那一刻,你的眼睛猛然涌出了泪水,它们就和你此刻猛然涌出的悲哀一样,尽管来路不明却十分真实。因为那位母亲,那位你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老母亲说:我儿子他一直到死都想见你。
你把这句话当成一种启示,一种暗示。后来你知道,你只晚了几分钟,几分钟前冬子的遗体和照片刚刚撤出这间告别室……但正是这寥寥几个字,如同密码,接通了你和冬子之间跨越幽明两界的隧道。这是冬子留给你的话。因为几天前,在冬子那落满尘土的家中,冬子的母亲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她说:我儿子他一直到死都想见你。
现在,当你在电脑上打下这几个字时,你的目光越过那林立的高楼和灰色的街道,落在了距北京万里之遥的陕北高原。你和冬子工作过的那个工厂(一个制造水泥的地方小工厂)就坐落在那里。那是一片黄色,黄色的河流,黄色的土地。绵延千里的黄土峁像是牙膏被挤成了半凝固半流动的一堆又一堆,脚下是蜿蜒流过的被人们歌唱了无数遍的延河。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北方河,要么沉默而清浅,要么咆哮而浊重。你好像看到了两个在河边赤脚钓鱼的青年。那是你们,你,和冬子。你们穿着褪了色的草绿军装,高高挽起的裤腿下是被晒黑的强健的小腿,冬子宽宽的肩膀背对着你,冬子野草般茂密的头发对着你。你是多么喜欢看他将鱼饵挂好,将长长的钓线向水中甩去,那细细的一道光划开蔚蓝的空气最后凝固在荡漾的水面上,垂直定在那里,好像通往上天的一条隐秘道路。这道路的终点就在冬子手里,骨骼结实沉稳不动的手里;冬子凝然不动的侧影让你想到了上帝,上帝,一位胸有成竹的狩猎者。
这上帝用左手握着钓竿。
你不会忘记,你和冬子是一对搭档,无论打什么球羽毛球乒乓球,双打你打右手,冬子,打左手。
这就是冬子的手,冬子的左手。五根指头短而粗大,手掌很小,手腕却很粗,每一块骨头都镶嵌得密密实实,让你想到兽类的蹄爪。冬子紧握球拍的样子也让你想到兽类,一只机警的、随时准备跳出去的兽,而且是天然的猫科杀手。比如茸茸皮毛带着黄黑色条纹的虎,比如将身子缩成一团又猛然弹射成一条线的豹子。你们是两只年轻的豹子,你们并肩跳跃在那彻夜不眠的夜晚。你至今还能闻到那些夜晚,不是看到而是闻到那些夜晚,你们在空旷的厂房里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夜晚。从冬子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儿带着咸味儿热烘烘地源源不断地向你飘过来,不过也可以这样说,这味道原本就是你的,正源源不断地向冬子飘过去,你们的气味纠缠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已经难分彼此。你们的臂膀经常碰撞在一起,你们的腿脚经常践踏在一起——你还记得,有一次冬子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发的那通脾气……那脚的大趾甲盖下面淤了很大一块青紫,如何夹在两层趾甲中间,如何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向趾甲的上缘退去并一点点消失……
现在你看到冬子的手抱着那只小狗,那只叫粑粑的小狗。如果不是因为粑粑,你们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在运送第一批进厂青工的那辆车上,冬子正好坐在你的旁边。你像所有人一样把他当成了当地的农村孩子。他穿着脏兮兮的土布衣服,嘴角和脸上满是晒裂的斑痕,紧紧抓着一只粗布口袋,当你挤坐在他身边时他说:当心,别压了粑粑。你没听清,你问什么?他大声说你小心,别压了粑粑!他的口音是纯正的北京口音,但他的话却让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你恼了,说你小子小心,你敢再说一遍?冬子急忙解释说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粑粑是……是这个东西……说着他打开了捏在手里的那只粗布口袋,一只毛茸茸的黑脑袋探出来,两只耳朵一竖,汪汪!满车大哗:哇……原来你爸爸是一只狗啊!冬子憨憨地说:这只狗叫粑粑。人们更笑翻了……
后来你便经常发现冬子领着粑粑在散步。这小狗长着黑黑的脑袋,蹄子却是雪白的,拖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趑拉。厂里养狗的知青有那么几个,天天遛狗碰到一起便免不了炫耀或者争斗,粑粑便成了被欺负和耻笑的对象。通常是,大个儿的狼狗欺负粑粑,小个儿的哈巴也追着粑粑吼,粑粑知道打不过人家也跑不过人家,便只有夹着尾巴紧紧跟在冬子后面。冬子和这条瘸腿狗一起成了知青们的笑柄,他们说冬子不仅养了一个瘸子狗,还管这狗叫爸爸。他们说你若是缺个爸爸就来找我,犯不着去找一只狗啊!他们用骨头引诱那一瘸一拐的狗,非要让它站起来才给它吃,他们说你这个笨狗,瞧你的样子多难看啊,连站也站不起来,就这样还想当人家的爸爸?说着便将那骨头朝粑粑的小脸砸去。粑粑努力站着的身子朝后一倒,看到地上的骨头,眼睛里含着泪,忍了忍终于没吃,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蹭回到冬子身边,冬子黑着脸抬腿踢它:去吃那骨头啊,去啊!贱货!粑粑听懂了,愧疚地低下了头,呜呜趴在地上,连腿也跪了下来……你是唯一不嘲笑粑粑和冬子的人。你抚摩着那难过的小狗问,它的腿怎么瘸的?冬子说,粑粑是在趴在他脚下睡觉的时候,被我一脚把腰椎踩断了,谁都说它活不过冬天,可它竟然活过来了,说着说着冬子自豪起来,冬子说粑粑看着病病歪歪,命大着呢,是不是粑粑?小狗像是明白了他的话,抬头呜呜回答。粑粑的眼睛黑而明亮,有着十分的美丽和湿润。你问为什么给它起这么个怪怪的名字?冬子说有什么办法呢?房东送给我的时候,已经叫这个名字了……你常常带着省下的馒头给粑粑吃,小狗和冬子都和你熟了。后来有一天,粑粑突然生了重病,你陪着冬子踏着雪,抱着发烧的粑粑走了十五里路去公社找兽医,可是在半路上,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粑粑就在冬子怀里咽了气。你和冬子将粑粑变硬的尸体在水泥厂旁边的一棵大树下埋了。冬子用自己的枕巾包裹了粑粑,你回宿舍找来了一只纸箱子和一把铁锹,就在那小小的坟茔堆起来的时候冬子突然哭了,冬子拼命忍着但眼泪还是流下来,冬子一边使劲擦着眼泪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怎么啦?真丢人真丢人啊,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为粑粑哭了啊……你不说话,你走过去,轻轻搂住了冬子的肩膀,就在那一刻,冬子趴在你的肩头哭了起来……
后来冬子就搬进了你的宿舍。这时候,粑粑坟墓上,已经长出了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