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水珍

作者:钟晶晶 字数:21194 阅读:76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节 水珍

坐落在延河边的小水泥厂,工人大多来自附近的山沟,烧制水泥用的原料石也来自附近的山沟。石头被装在一只只大筐里一左一右驮在瘦伶伶的毛驴身上,毛驴们颤悠悠摇晃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尖尖的耳朵竖着,细腿蹒跚在延河岸边的黄土高坡上。顺着蜿蜒的小路爬上陡峭的山路再涉过浅浅的河滩,从腾起的黄土中钻出来,钻进水泥厂的铁门里。每星期,总有那么一天,随着毛驴们东倒西歪地走进水泥厂的大门,热闹的节日便到了。那是毛驴们的聚会,也是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聚会。毛驴们叫着,人们也在叫着,矿石被轰隆轰隆地卸下,浑身大汗筋骨酸痛的毛驴们身上一阵轻松,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公驴们,蓦然看到附近有那么多的异性毛驴时,心头便会一热,之后蠢蠢欲动起来,这感受,和那些浑身大汗的男人们相同。当然毛驴们的表现更直接,它们不会用眼神暗示也不会用话语挑逗,它们省去了这些不必要的铺垫而直奔主题,因为它们平日被关在各自家里被沉重的磨盘碾盘羁绊着,机会对它们难得而弥足珍贵。看到这些脱掉重负的毛驴们饥渴难耐地纠缠在一起,男人们就会叫起来,提醒女孩子注意那年轻的公驴的举动,他们会喊看看那小子在干什么呢?看那小子趴到什么上去了?看看,那小子人不大东西可够长!看看看什么流下来了,啊啊好大一摊啊!而这时,那些女孩子们,大多红了脸低下头,男人们,却仰起脸大笑起来。
  你那时刚刚二十岁。厚厚的防尘面罩遮住了你的脸,厚厚的防尘面罩也遮住了冬子的脸。你们不说话。但你知道,冬子的心在跳,和你一样。
  有一天夜里你迷迷糊糊地睡着,有人把你推醒了,是冬子。冬子说我睡不着,让我到你的被窝里吧。
  水泥厂的青工们两人一间宿舍,这宿舍是一孔孔窑洞,坐落在厂区里面的山坡上。两人的搭配一开始是工厂指定的,经过一番自动调整,就成为相对稳定的自由组合了。你原先的室友是一个患失眠症的男孩,他受不了冬子总是半夜吵吵闹闹地过来拉你打乒乓球,主动和冬子换了房间。事后你才明白,冬子是有意的。当冬子将自己的被褥搬过来之后,你才发现,冬子其实非常安静。
  冬子和你原本在同一座城市长大又同时去西北插队,但只是后来招工到了水泥厂你们才认识。你相信如果在城市里你们是不会成为朋友的。冬子属于那种“胡同里的孩子”,而你的父母却是文化人,你家雇着两个保姆——你一个,你弟弟一个。你的家里有老式旧唱机有成叠的“贝九”、“贝六”、“老柴”和勃拉姆斯,当你一边让保姆洗着脚一边听着这些世界名曲的时候,冬子还在胡同里流着鼻涕一把土一把泥地“扇三角”“弹弹球”呢。可当你们在水泥厂相遇时,你们却成了最好的朋友和搭档。你们在一起吃一起住一起打球,这情形,让很多人都迷惑不已。
  连你也为此迷惑不已。
  那天晚上冬子钻进你的被窝,你们有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冬子的皮肤黝黑无比却很光滑,这出乎你的意料。发现这一点的是你胳膊上的那一角皮肤,它在冬子钻进被窝的第一时间最先接触到了冬子的腿,之后就是冬子的胳膊。冬子的胳膊在碰到你时先是躲了一下,之后,却又长久地、假装若无其事地停留在那里了。你们就这样直挺挺地有些僵硬地躺着,只保留着胳膊那一小方接触,像两支居心叵测的大军,只保留着局部地区试探火力的短兵相接。
  你假装打了个哈欠来掩盖你的尴尬。你从没与别人睡同一被窝,甚至和你的亲生兄弟。眼下的处境让你很不自在,为了说服自己,你只能把冬子设想成你那小你五岁的弟弟。你确实有个小你五岁的弟弟,你曾经带着他去公园游泳,你还记得他腰里挎着大游泳圈小鸭子般蹒跚走下游泳池的样子。可是你无法把冬子当成你的小弟弟,这是显而易见的。
  还是冬子说话了。他说:你的被窝很凉。
  你没说话。
  冬子说你的被窝真的很凉,不像是有人睡过。
  你还是没说话。
  冬子说你的被窝凉得像坟墓。
  你决定假装睡着。
  冬子触触你的腿,冬子说你又冷又硬,是一具死尸。
  你闭着眼睛慢慢说你的脚很臭。你脚臭得像一摊屎。
  冬子笑了,很高兴你能答话。冬子说,喂,白天你看见那些驴了吗?驴们的家伙就是大。
  你不说话了。不是不习惯这个话题,而是不习惯在被窝里谈这个话题。
  冬子用手触触你,冬子说喂你看见了吗?
  你猛然坐起来,靠着墙。
  冬子说怎么了?
  你说蚊子。我觉得有蚊子在飞来飞去。你光脚跳到地上去找蚊香,黑暗中,你觉得冬子的目光在打量着你。
  你划火柴,怎么也划不着,冬子说我来划。冬子蹲在你跟前划火柴,你们的头发挨在一起;一股浓重的气味从冬子蹲着的身体里发出,将你们缭绕在一起。
  没有插蚊香的架子,冬子用一把小剪刀的尖口插进蚊香。
  当冬子将剪刀尖尖的刀口插进盘旋的蚊香那小小的核心时,你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就是在那天晚上,你向冬子谈起了那个叫水珍的女孩。
  在你刚到水泥厂的那个冬天,你们的厂长派你参加“支农”工作组,到附近的苏家沟村去“指导工作”。所谓工作组,只有两个人,组长是你们的车间主任,组员就是你。这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差事,因为它恰如其分地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工厂的人会认为你“下去”了,农村的人又会认为你原本在“上边”,在这究竟是“上”还是“下”的迷惑中,你便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你不知这美差是如何落到你头上的,是你的沉默寡言让车间主任感到放心吗,还是你在知青中挺不错的人缘?你带上了你最喜欢的书——一套全唐诗,在车间主任兴致勃勃地召集村民们开会,策划着副书记推翻正书记或副队长推翻正队长的时候,你却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面对黄土高坡,吟诵几百年前古人眼中的梧桐芭蕉。天气晴朗的日子,你会拿出一把从家里带来的电动推子,给村里的孩子们剃头。那些孩子们——主要是小男孩们,排成高矮不一曲里拐弯的长长一队,鱼贯经过你的面前。你用一条旧毛巾胡乱围住那些黑黢黢的脖子,将那些或扁或圆或周正或歪瓜裂枣的小脑袋一按,于是几十双小眼睛便盯住你,安静下来,无比崇拜地看着你将各式各样的毛茸茸的脑袋改造成千篇一律的光头秃瓢。你拥有的崇拜是这样的明显,走到哪里,身边总跟随着一群闪闪发亮的小脑袋,他们是你最忠实的近卫军,他们用拖着鼻涕的吆喝为你开道:工作组,来了,工作组,来了!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们叫你工作组。车间主任用没日没夜的开会和斗争努力树立起来的威严,你用玩具般的一把电推子,也得到了。在山里人看来,你的电推子也许比车间主任的声色俱厉更能体现工作组的权威。这不免让你陶醉,有种造物的成就感,晃动在阳光下那漫山遍野闪闪发亮的小脑袋,让你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村庄,而是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
  崇拜你的不仅是孩子们还有他们的父母,他们说,这个知青能得很,不但会读报,还会剃头。手里的那个机器,忽悠忽悠,哎呀呀,比剃头师傅的刀子,可快多了。
  车间主任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不是因为你会剃头,而是因为你对他的那些会议和决议全部不闻不问。你的不闻不问是如此彻底——有一天夜里,当你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噪声吵醒,看到你对面,和你同住一屋的车间主任的炕头下多出了一双女人的鞋,主任的被窝明显地鼓了起来,你就不仅聋哑,而且双目也失明了。第二天,你提出了一个巧妙的理由要求搬到别处,车间主任立即通情达理地满足了你的要求。
  你搬去的那家老房东,有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女孩。那女孩很漂亮,当时你还不知道,这就是水珍。
  人们都说陕北女人漂亮,苏家沟的女人更漂亮,但水珍的漂亮就是在苏家沟,也是格外醒目的。水珍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带着玉石光泽的细腻的白,很多年后你在一次文物展览中看到了一尊玉观音,那种温婉秀丽亭亭玉立,还有那种白的质感,都让你想到了水珍。在这个冬天,水珍还是个梳着大辫子的乡村女孩,个儿头不高,穿着厚厚的花布棉袄,朵朵白色的梅花开在暗蓝粗糙的底子上。当你提着行李卷儿跟着车间主任走进去的时候,水珍正在擦箱盖——窑洞中摆放在土炕旁边的、唯一可以既当箱子又当桌子用的家具。她低垂着睫毛,眼角的余光扫了你一眼,一扭身子就出去了;倒是车间主任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咳嗽起来,之后他说:咳,你这娃,可是来了个好地方啊。
  这天晚上,你正偎着被子坐在炕上读书,门敲响了,女孩抱着一堆玉米秸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并不看你,她说她爹让她给你添炕火。你说谢谢,让她把柴草放在炕下你自己添,女孩答应一声放下了,却并不离开,反而转身关上门,蹲下来,一根一根往炕眼里添起柴来。你感到尴尬,不知怎么办才好,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在这乡村,一个女孩深夜独自来到一位单身男人的房间里为他添柴火意味着什么。你只是觉得,女孩添柴火的动作是太慢了,她那张注视着炕火的脸也太红了,而且你发现,在这个深夜里她的头发竟然梳得很光,光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红头绳,软软地垂落在胸前,身上是过年才穿的、崭新的印着喜字的红棉袄……你假装在读书,却读不进去,你的徒然盯着那些白纸黑字眼前却一片空白;窗外的北风呼呼吹着,火苗越来越旺,女孩的脸越来越红;你的脸也一点点红起来,女孩添进炕眼中的柴草烧热的不仅仅是你身下的炕。你不敢动弹,因为你是脱了裤子捂在被子里的;女孩是不是也猜到了呢?她是不是发现了你的秘密?她没有抬头,但她注视着火光的长睫毛颤动着,在偶尔被你捕捉到的一瞥中,正扫向你的被子,还带着一丝狡黠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她站起来,长嘘了一口气,说:好了,这下你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了。说着她的眼睫毛挑起来,对你飞快地一瞥。
  你的心被那眼神碰了,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眼神里有一种水汪汪的东西,波光潋滟地向你荡过来,你的脸无端地更红了,你的心跳得很厉害,你说谢谢。
  她不说话,大概是你的客气让她不习惯,感到了距离,她有些失望但还不想放弃,玩弄着手中的辫梢儿,她望着那只放着书本的箱盖,像是打量那些书籍又像是想着什么,等着什么,不时偷偷抬眼朝你打量一眼;她突然说:我给你打壶水来;说着,仿佛怕你阻拦,不等你回答,便将你放在箱盖上的暖水瓶提起,逃跑似的出了门。
  你急忙爬起来穿好了棉裤,你知道她还会来,因为她还会送水来。你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女孩儿对你有意,想引起你的注意,想等待什么事情发生,这一点,你还是感觉到了。你不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确切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但你不愿对自己承认。你早就听说这一带的女孩子喜欢男知青,尤其是来自北京的知青更让她们迷恋,你没有想到,这种事情还真让你碰到了。可你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尤其是你。想到这里,想到女孩子那红润的美丽,你感到悲哀……
  门开了,女孩子提着水瓶出现在门口,看到你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地上便吃惊地站住了。你没有让她进门,你接过了她手中的水,你说谢谢你,让我来吧,说着你就将暖水瓶放在了箱盖上。女孩子站在门口,望着你,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期待;你却将手扶在门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的个头比她高,你的身子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她可能进来的通道,你慢慢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天不早了。
  女孩子的眼睛直直看着你,就像你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把她催眠了。就像你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像一把橡皮擦,把她原本五彩斑斓的头脑抹成了一片空白。她是一字一字地听,一字一字地竭力弄懂它的,她的目光有些迟钝,因为把每个字串成一句话来理解是需要时间的。但她还是懂了,因为她脸上的笑容变凉了,就像有一摊你看不到的水隐藏在她薄薄的皮肤后面,慢慢凝固了。她的脸顿时变得白了,一扭身,她离开了你。
  院子中对面老房东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里面传出老房东的一声咳嗽,又安静了。你能感觉出老房东一家知道这一切,并等待着……他们为女儿留了门。
  第二天你起得很早。老房东照例憨厚地和你打招呼,面色中那种苦涩的尴尬让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你们都不朝对方的眼睛里看。吃早饭的时候女孩没有出现,老房东亲自为你盛稀饭,他哆嗦的手将稀饭洒到了灶台上。你将碗送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女孩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擦着早已干净的锅台,将脊背对着你,面若冰霜。后来好多次,在路上,在门口,只要碰到你,她便将脸扭了过去。
  望着她那发白的脸,你感到后悔。人心真是奇怪,正是在她不再理你,处处躲着你的时候,你才对她发生了兴趣。你得承认,这姑娘是美的,她那皎洁的面容是太阳,走到哪里,男人们的目光便成了围绕她旋转的向日葵。而且她还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自己美丽的价值,对这美丽有着很高的期待,所以一般的乡村小伙子她是看不上眼的。在人们的议论中你知道她叫水珍,苏家沟的苏水珍是开放在这小山村里的最最靓丽的一朵美人花,不知道什么样的小伙子才能摘下她呢?人们感叹着朝你一瞥,目光十分意味深长。
  你知道人们在议论你和这个女孩。在这个山村里什么都不是秘密;就连你这个引人注目的北京知青(而且是工人知青)住在这个最漂亮女孩的家里,就连你们的互不搭理,就连你们的彼此冷淡,就连那女孩扭过脸时那睫毛的颤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成为可被猜测和咀嚼的意味深长的话题。你依旧表情平淡地走在村道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议论如同丝丝缕缕的蜘蛛网,不能羁绊你却让你无法漠视,因为它挥之不去,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牢牢挂在你的身上。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两个月的“指导工作”即将结束,到时候你将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到时候谁还会记得一个北京知青和农村姑娘之间纯属猜测的子虚乌有?
  在你离开苏家沟的前一天,傍晚,你回到房东家的时候,发现车间主任竟然来了,并且正坐在炕头上。坐在对面的是老房东,水珍正坐在车间主任的边上。车间主任显然已经喝了点酒,其量刚好够他进入状态。他面色微醺,长满黑毛的大手搭在水珍的肩膀上;水珍微微低着头,一条腿站在炕下另一条腿半搭在炕上,一副半推半就似坐非坐随时要走开的样子。门开了,你站在门口,所有的人都抬头来看你,你看到水珍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一道惊慌,她动了动身子似乎想把肩膀从主任手下闪开,但却被主任抓得更牢了;你假装没有注意这些,你冷冷地对主任打了个招呼就走到里屋倒水去了;当你提着水出来,你却看到水珍已经坐到了炕上,两条腿完完全全地坐到了炕上,而且正在对着主任微笑,这是你曾经见过的那种笑,那种面色绯红水光潋滟的笑,不知为什么,你的心狠狠一疼,仿佛被一把刀刺了一下。
  一个月后,当你在水泥厂里碰见水珍和一群女工走在一起时,你并没感到意外。
  夜雾伴随着蚊香在房间中渐渐飘荡,你和冬子并肩坐在床上吸烟,冬子手中的烟头时明时灭。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冬子说,水珍真正喜欢的是你,这在水泥厂,人人皆知,这不是秘密。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冬子说,她和所有的男人开玩笑,打情骂俏,唯独不和你开玩笑。什么时候只要你在场,她就不说话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立马就乖得像一只兔子。有一次你和别人说话,她在听,你没注意,她看着你的眼神!
  你假装不知道,可厂里人人都知道,冬子说。有几个小子还想叫我来问你呢,你愿意不愿意把苏水珍让出来?
  这是从哪里说起啊,你哑然失笑,我和她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倒也是,冬子说,狠狠吸口烟。你说水珍怎么来的水泥厂?她和王长海那狗日的真的有一腿吗?
  王长海这狗日的!冬子咬牙切齿。
  王长海就是曾经和你一同下乡的那个车间主任,现在是水泥厂的厂长。
  和大多数的陕北男人一样,这个男人也有一副精瘦的身板和端正的面孔。荒凉的高地,缺乏油脂的饮食,每天的劳作,还有骨子里流淌的遥远的胡人血脉,使这方贫瘠的土地盛产我们今天必须花钱流汗才能在健身房里得到的优美体形,以及我们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高鼻深目。王长海是这些高鼻深目中的佼佼者,他甚至够得上英俊,但不知为什么,在你的心目中他总是和英俊这个词擦肩而过。他的身子骨不能说不结实,但他走路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一只袖管和前襟随风飘荡的衣服架子;他眉目漆黑眼睛有神,但挂在他嘴角上的微笑却有点阴暗,有点暧昧,有点不那么光明和高贵。就是这点让这个原本应该是英俊的男人失去了英俊,就像一块玉石因为蒙上尘土失去了光泽。而王长海虽然不讨男人喜欢却总是讨女人喜欢,这,就更让你想不明白了。
  你不知王长海是通过什么手段将水珍调到水泥厂的,但他对这女孩有企图,这是一目了然的。然而在苏水珍进入水泥厂的最初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里,他似乎并没有得手,水珍处处对他保持着距离和冷淡,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长海身边那些走马灯一样变换着的女人中并没有苏水珍,水珍并没有把这个当地人出身的车间主任放在眼里,她的眼睛更多地盯到了成群结伙的北京知青身上。在水泥厂刚刚修起的那段栽着白杨树的马路上,走在一大群女工中间(多半是当地农村的),水珍是最耀眼的一个,而当对面走过来一群知青时,水珍的微笑就更加灿烂了。苏水珍的灿烂能击倒所有人,男知青们当然也不例外,但和当地农民谈恋爱是需要下一番决心的,他们最经常的立场是动嘴而不动手,因此苏水珍的一大批追求者中真正有长远目标的只有农村青年,水珍自己也明白,所以在她的灿烂中便总有那么一点点茫然,一点点忧郁,一点点失落,就像瑟瑟寒风中,一朵开放在十一月的月季花,在经过霜冻的枝条上微微低垂着头,虽然也是美丽,虽然也是绽放,但那绽放和美丽总带着一丝萧索一丝惆怅,仿佛意识到这阳光的暖和不过是暂时的,自己已经注定是迟了季节,面对即将到来的严寒和霜冻,自己的美丽不过是一场徒劳一次错误……这样的美丽,怎么不能惹人些许的怜惜?这种收敛的、含着自卑、忧郁而柔弱的美,男人是很难抵挡的。
  你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到了水泥厂以后,每逢你们在路上相遇,她总是低下头去,她会和其他知青打招呼,却假装没有看见你。你知道她仍然耿耿于怀,但你并不在意,或者说你极力表现得不在意。你相信在水泥厂没人知道你和这个女子在苏家沟的那些微妙的芥蒂,王长海更不会把它说出去——假如他知道一二的话——但奇怪的是,久而久之,人们的目光仍然聚焦到了你们身上。
  也许我们应该相信那句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现在还记得这个下午,水珍到了水泥厂的一年后的这个下午。这时王长海已经当了水泥厂的厂长,你也已经离开了尘土飞扬的粉碎车间,调到了最安静清闲的化验室。这天下午你独自在化验室里,对着仪器测试着新一炉水泥的抗压指数。你穿的不是那厚重的制服和带着前后护帘的防尘帽,而是医生们的白大褂;你的化验室也没有纷飞的矿石末和巨大的轰鸣,只有一些仪器,一些并不十分昂贵但已足够让人羡慕的仪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机器微弱的电流声;午后淡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你手中的钢笔,它正在固定在夹板的记录纸上刷刷响着,记录着仪表显示的那些数据……一种微妙的感觉让你回过头去。你看到了她。她正站在门口。她身上穿着那满是尘土的工作服,一只手上戴着手套而另一只手套正被她拿在手上。她正定定地看着你。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凝固又呆滞,就好像被某种魔力镇住了,魇住了。你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遇了,你碰到了一双漆黑如渊的、装满痛苦的眼睛。你今生今世再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睛;它是那么黑那么黑,仿佛深得没有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念想和希望都被这黑的深渊吸了进去,吸进去静静地坠落,千年万年没有一丝反光和回响……你被这黑色击中了,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水泥标本在你身后发出豁然断裂的声响,撕筋裂骨般惨烈。
  你手忙脚乱地拉下了电闸。再次回头的时候,门口早已没人。午后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门框上,你不知那痛苦的黑眼睛是你恍惚的错觉还是真实的存在。你只好重复这中断了的实验。你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她正在班上,在离你几百米远的车间里干活,她没有理由擅自离岗跑到这里,况且实验室重地素来是不能轻易进来的,况且她工作的那个车间有十分严厉的纪律……可刚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活生生、触手可及:那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痛苦的眼神,还有抓在手里的那只手套——肮脏的、耷拉的,磨出了毛糙的线头,指头尖上还有一个洞——这一切都不仅逼真,还让人无奈得悲哀。
  你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这个下午。再次碰见她时,你们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睛——于是你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只手套上,肮脏、带着磨损的线头的手套,仿佛契合某个暗号,你看到了手指尖的那个小洞——你的心刹那间抽紧起来,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一缩,然后一疼。
  现在继苏家沟那个夜晚之后你们有了第二个秘密,将你们连在一起的秘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在你和冬子谈起苏家沟的几天以后,有一天你回到宿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坐在你们宿舍里。
  房间的地面湿漉漉的,被洒了水并且清扫过了;往日凌乱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桌椅洁净,窗明几亮。桌子上放着一盘煎小鱼——通常只有你才能享用的、冬子亲手做的油炸小鱼。冬子正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着什么,而她,微笑着望着冬子,双腿并拢,女学生听课一般端坐在冬子对面。看得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面对一个北京知青的款待,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耳垂都红了。你进了门,两人都抬眼来看你,之后,一人低下了头而另一人更高地抬起头——你的心在嗵嗵跳动了两下之后便平静下来——你没有看到那双被磨破的手套。她是脱去了工作服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来的,那破手套自然也就不再出现了。不知为什么这让你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你们之间的那桩秘密,都随着那手套的消失而消失了。
  冬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你,你却表现得很泰然,你平静地对她点点头——这时她已经抬头看你了,走到门口拿起脸盆,便走了出去。
  那天你自然没有很快回到宿舍,你是等她离开了之后才回去的,一进去,你就猛地摔上了门。
  冬子独自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微笑着;就好像对面仍然坐着那个正襟危坐的女孩;你的怒气冲冲并没有打消他脸上的微笑。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你问。
  他望着你,嘴角仍然挂着那种微笑:我喜欢她。
  你一下子噎住了,无话可说。退回到自己的床边,你脱鞋,脱衣服,躺下来,仰面望着窑洞顶,反复琢磨着冬子这句话,最后的结论仍然是无话可说。你能说什么呢?早该看出来的。你侧转身,望着仍然在微笑的冬子。你的声音干巴巴的:
  你是认真的?
  我为什么不是真的?
  你可得想好。
  没人想得比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冬子坐到你的床前,俯身看着你。冬子的脸很红,眼睛发亮。
  嗨,你有什么说的?你不会还想着她吧?
  去你妈的!
  你的声音竟然酸溜溜的,这让你很恼火。
  事情便这样开始了。冬子开始和她频频“约会”,或者说,是冬子以为自己在和她约会。那女孩每次前来总会带上两三个女伴,有时甚至是四五个女伴,当然一概是农村女伴,一些对这些女孩略有兴趣的北京知青也开始在这里聚集,你们的房间慢慢变成了真正的“城乡俱乐部”。一群男女青年的集体聚会通常产生不了太本质的进展,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既点缀了生活的枯燥平淡,也免去了单独约会的麻烦。这种场合你通常不在场,即使不小心在场你也会找个借口脱身出去。说笑仍然进行,但你的缺席让那女孩脸上的微笑更加寂寞。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水珍事实上对冬子并不感兴趣,她的欣然前来显然是另有目的。你很想和冬子点明这一点,那些冷眼旁观的本地青年已经在嘲笑冬子了,但你一直迟疑,你怕这会伤害到冬子。
  你和冬子的矛盾是在你决定搬出这个宿舍时爆发的。当时,无论你和冬子,都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意外。
  这个傍晚你正在收拾东西,冬子回来了。你告诉冬子,你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搬到别的宿舍去住。冬子问为什么。你说他自己明白。冬子说他不明白。冬子说不就是我把她叫到宿舍来了吗?你笑了,你说你绝不是为了她,你对这个女孩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是为了自己的清净。你说你不习惯三天两头来这么多人,就为这些你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人,你没有了自己安静的空间,你不得不到别人的宿舍去看书。你说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如干脆自己让出地方,让冬子自由自在好了。你们争吵起来,冬子坚持说你是妒忌,而你则嘲笑冬子“自己爱吃屎,就以为全世界都喜欢茅坑”。到最后你们差点儿动了手,看到冬子激愤地摔碎在地上的瓷碗,你坚决捆好了自己的箱子,但你没想到,就在你出门的时候,冬子从你的后面抱住了你。
  冬子从后面抱住了你。当时,你的一只手提着箱子,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外。就在这时冬子从后面抱住了你。他的胳膊从两边伸过来紧紧箍住你的腰,他紧握的双手在你的腹部扣成一个你无法挣脱的铁环,他的手冰凉,他的气息却滚热,这气息吹拂在你的脖颈上,带着你不熟悉的潮湿,泪水的潮湿。他的头紧紧靠着你的脊背,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抽噎,他低声,对你低声说: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你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的血液凝固了,确切说是惊呆了,你没想到冬子会做出这种举动。你对冬子低声说:放开我,放开。
  冬子说:你不走。你答应我,你不走。
  你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好吧。我不走。但是你得先放开我。
  那天晚上你们聊了很久。就在那天晚上,你们做出了一个让你抱憾终生的决定。
  你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冬子那个荒唐的建议的。可能是因为那天冬子的泪水,或是冬子那突然抱住你后腰的冰凉的手。或是这个漫漫长夜,让冬子黑暗中的倾诉变得充满魅力,刻骨铭心。冬子向你讲到了他那胡同里的童年,他被伙伴们挤在墙角拳脚相加,他那从高压线上掉下来抽搐成一团焦炭的亲生父亲,那逆来顺受总是受人欺负的母亲,还有那可憎的继父“冯八”。他说因为母亲,他看不起女人。他说女人都是为了生存委曲求全的动物,挨打受气的动物,赔着笑脸伺候别人毫无尊严的动物。他说只有男人才能谈得上尊严和感情。但男人之间又往往只认暴力和强权,恰恰是男人忽略了这种禀赋。冬子说他很孤独,从来就很孤独。冬子说他一看到你,就从你脸上也看到了这种孤独。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他就认定你一定能理解他,从你怎样对待那只叫粑粑的小狗,就使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弟。冬子说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兄弟,现在,你就是这个兄弟,他这二十年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兄弟。所以,你一定能理解他,理解他对这个女孩的感觉。他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留在这陕北高原的黄土地上生活,只要能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只要他能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他在北京无法找到的、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家……
  朦胧的夜色中,你们一边抽烟一边长谈,黑暗中,那时明时灭的烟头是你们辨认对方的唯一所在。还有那声音。冬子那深沉的、饱含感情的声音在今天还让你迷惑,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夜晚,难道不是出自一个梦境吗?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按照你和冬子的约定,你独自去了河边。你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宽阔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由于一夜未睡也由于冬子那番谈话,你的头有些发晕。那个女孩走到了你的身边。你记得很清楚,她的头发梳得很光,穿着一身崭新的浅蓝色的确良衣服,你从未见她穿得如此整齐妥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欣喜而羞涩地望着你。
  她说:冬子说你让我到这里来。
  她的脸红了,她低头,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你说:我们今天要上清凉山,你愿意去吗?注意不要带上别人。
  你把“别人”两字咬得很重,她一定注意到了。
  你们约定下午一点在万佛洞后面的山坡上见面。但你知道,你并不到那里去,去的是冬子一人。
  晚上,你独自坐在宿舍中,等待着冬子回来。你打开你喜欢的诗词,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你翻到的是《诗经》中的一段:
  陟彼南山,
  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
  我心伤悲。
  在遥远的古代,这种故事就有了。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硬心肠的男人。借口采薇的女子溜出家门,挎着小筐提着罗裙在山间踽踽独行,露水打湿了裙裾,树梢凌乱了头发。那个约她出来的男人在哪里?那个她愿意为之献身、柔肠寸断的男人在哪里?漫山遍野的青草瑟瑟无语,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它们见过了多少这种女子的泪水呢?你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女孩独自在清凉山后徘徊的样子,你合上了书本。你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你隐隐感到,你一定是做错了一件事,无可挽回了。
  还是水珍
  这天晚上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冬子还没回来。你坐起身,抽完了一根烟,思索着自己该不该去寻找他。你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总觉得,不该用这么长时间。你在心里计算着:从水泥厂到清凉山来回不到五里路,就算他们在山上呆到天黑,走回来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冬子是提前动身的,也就是说当你在河边约那女孩见面时,他实际已经在上山的路上了;即使那女孩到的晚了(事实上不大可能),他们两人也有整整一个下午;有什么不能谈清楚,要拖延到半夜呢?
  你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陕北的夏夜仍然是凉爽的,你穿上了长衣裤,仍然感到冷。水一般的月光倾泻到周边的山坡、窑洞和石阶上,酸枣树的影子黑黝黝地投在地面,静谧、柔和,如同一个童话世界。你走下窑洞门前长长的台阶,发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不用看,这就是冬子。从他凝然不动的背影,你不知他已经坐了多长时间了。
  你走过去,站到他的对面。你看到了一张白的脸,那张脸让你害怕,浮肿,带着淤血,苍白泛着铁青。你当时还不知道,你已经提前看到了冬子很多年后躺在棺材和花丛中的脸。
  你问冬子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去?到底怎么了?
  冬子的眼睛漆黑,闪着一种怪怪的光。他喃喃说:我把她干了。
  你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便悠悠向下荡去,一个阀门打开了,一颗心掉了下去,重重摔下去。你应该干点什么的……但你却挨着他坐下了。
  你胡说,你不会这么干的。你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我真的把她干了。他说。我干了。你以为我干不了吗?你以为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干了吗?他古怪地笑着,我干了!干了!干了!我告诉你,就在那片河滩上,我把她压在那河滩上!她哭了!你知道这婊子怎么恳求我的吗?她求我,不要弄脏了她的衣服,因为那衣服是别人的,是借来的,是借来的!……
  你不知你为什么没有举起拳头。你至今不知道。也许,是你血管里的血将注定不会为任何人沸腾,你的血从来达不到那种沸腾的温度,过去达不到将来也永远无法达到;也许,是这消息太突然,你来不及反应。你只是感到头晕。你将冬子疯狂的笑声抛在脑后,摇摇晃晃地走上石阶。冬子踉跄着跟上来,他比你更头晕更虚弱,于是就在台阶的某一处,他在下面,在比你低两个台阶的地方,向你伸出手。这是一个求救的姿势。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伸向另一个人的手。你一转身,抓住这只手……可是突然,你停住了。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分钟,你们,你和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眼神交织了。你猛一把将他推下石阶。你十分用力。冬子睁大眼睛望着你,仰面倒下去,闷闷地滚下台阶。他的身体很疲软,随着身体各部碰到坚硬的石头上依次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停改变着姿势,最后,终于滚了两下,不动了。你在台阶上站着,看着。这就是你干的。你不会举起拳头打一个人,但你能一把将一个求救的人推下台阶……黑暗中,冬子蜷成一团的身体像一堆泥土。泥土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泥土动了,一种低低的嘶哑的笑从暗中传来,像吞了青蛙的蛇,一截粗一截细,断断续续。你转过身去。你继续上台阶,来到自己门前。你摸出钥匙开门,怎么也捅不进锁里去。终于开了,你进了门,摸到自己的床,一屁股坐下。你弓着身子,胳膊肘顶着膝盖,双手蒙住脸。你的脑袋在嗡嗡响,你的手在发抖。你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下面的事情是冬子清醒后对你说的。
  那天中午,冬子在清凉山的后山坡上等了不一会儿,那女孩就到了。她见到是冬子一人就有些吃惊,她问你为什么不来。按照你们的约定,冬子说你说有事,要过一会儿才到。女孩将信将疑地相信了。冬子先是要带那女孩去看千佛洞,女孩不去,说是早就看过了。冬子又提出要在山上转转,女孩却说要留下来等你。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女孩勉强应着,心不在焉。过了大约一小时,就在冬子琢磨着要不要说清真相的时候,女孩却先说话了。女孩问冬子,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是不是,你和冬子是串通好了来骗她的。
  冬子吃了一惊,但还是承认了。
  事后冬子说,他为这个回答后悔。他说其实有很多种办法来回避这个问题的,他可以编造出一个新的理由,例如你可能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例如带着女孩一起到路边来等候你和寻找你——但可惜,他的头脑被女孩的冷淡激怒了,发昏了。他感到屈辱。他说在女孩的眼里他就像一条虫子。可他不是一条虫子,他心中有一片美丽的花园,这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专为她开放的,这花园中的花朵早已迎着风迎着太阳一朵朵一片片地芳香四溢了,它们为她摇曳为她燃烧出了自己所有的美丽,然而她看不见,她拒绝去看,她根本就不看。她站起来就朝山下走去,像一尊泥塑的塑像那样步履僵硬地朝山下走去;冬子跑上去拉她,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他不该动手动脚,无论对绝望的女孩或是绝望的雕像;果然女孩挣扎了,她喊起来了,那声音又恐怖又凄厉,带着哭腔和眼泪在寂静的山坡上回响;冬子内心最后的一点希望被这哭声击碎了,像挂在蜘蛛网上的露水那样无力、脆弱、摇摇晃晃地坠落到地上。可就在这时他竟然还不松手,他死死抓住女孩的胳膊不松手,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滴露水,只要抓住女孩就不会跌落了;可他还没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被围在一群愤怒的人群当中。一定是小路上一群人闻声赶了过来,一群当地农村青年,其中一个还认得女孩;女孩的哭喊声把他们平时对知青的愤怒点燃了;冬子的手被七八只大手掰开了,女孩被解救出来,还不仅如此;他的脸很快挨了重重的一拳,山里人不合章法却十分沉重的一拳,冬子觉得脸上的肉带着热血轰然炸开,眼前的大地翻转着向上升去,他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但自幼打群架的训练使他稳住了阵脚,反手给了那人一拳;那人跌倒了,但后面的人却涌了上来;几个回合之后他便被撂倒在地上。他蜷缩在地上,那些人站在周围,用脚使劲左右翻滚着他,就像炸油条的师傅用筷子翻滚着放在油锅里的油条。最后,还是女孩说了一句话:
  算了,放他走吧。
  女孩和那些人走下山去。冬子一个人在山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的脸被打肿了,腿、肚子和浑身都像点燃了无数枝火把,在那里就着他的血肉燃烧,吱吱作响血肉飞溅。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狠地揍过,尤其是没有在一个女孩面前被人这样修理过,他的大地已经塌陷,他不仅从那脆弱的蜘蛛网上跌落,而且断裂成碎片化作缕缕湿气被尘土吸食殆尽。他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找到一群愿意帮助他的知青去报复。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那帮会打架的知青中并没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你但你是不会为他去打架的,你不是为打架而生的那种人。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凄凉还有对你的怨恨。为什么你不动一根指头却什么都能得到,而他苦苦追寻却一无所有?但马上,他又告诉自己,只要想做,是一定能做到的。他仔细设计着报复的步骤,甚至怎样找到那个带头的人,很遗憾他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但他又想,有那个女孩在就好办,因为他们是认识的。他昏昏沉沉地走走停停,挣扎着快到水泥厂了,但望着那排窑洞,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回到宿舍并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他恍恍惚惚地拐了个弯,就来到了河滩。已经是傍晚,河滩很安静。然而,他看到,就在河滩上,那女孩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知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冬子说,她是后悔了,不放心我吗,还是有意要在那里,看我从山坡上走过,再羞辱我一次?但她是独自一人,偌大的河滩上只有她一人,这我没想到。我朝她走去,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复仇。要把她强加给我的羞辱,还到她身上。
  窑洞中一片黑暗。冬子敷着毛巾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怪异。他因为疼痛而变了的声音,他浮肿的脸,还有他脸上的毛巾,都让你感到陌生。你恍恍惚惚地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你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傍晚的河滩,那摊广阔的、在夕阳下闪烁着鱼鳞似的波光的哗哗流动的水,还有站在河滩上的那个女孩。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清晰,你当然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到河滩去。那是你曾经约她见面的地方。
  她骂我混蛋,冬子低声哑着嗓子说,她哭着骂我混蛋。我他妈真是混蛋。我他妈真混,我把什么都毁了!都毁了!
  正像你担心的那样,这件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在厂里传开了。在水泥厂,北京知青和当地青年原本就是两大阵营,现在,那原本隐而不发的、被马马虎虎遮挡着的裂痕终于大白于天下,豁然裂成杀气腾腾的两大阵营。让你意外的是那些平素并不怎么瞧得起冬子的知青们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义愤,他们开始到你们房间聚集,商量着如何让冬子那青肿的脸得到最充分的赔偿,而农村青年们也在酝酿着为自己最漂亮的姑娘遭到凌辱进行复仇。知青的计划是让五十名当地人的面孔肿起来,外加一百对胳膊和腿(那个带头殴打冬子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他的姓名以及其他参与者的身份已经在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知青的帮助下搞清楚了);摩拳擦掌的知青们考虑到了一切,考虑到了双方的人数(势均力敌,知青还稍占上风)、战斗素质(经过武斗训练的城市知青肯定技高一筹)和地点、时机的选择,但唯独没有想到一点,就是那个女孩。在所有人看来,这女孩是罪有应得,是冬子所受痛苦的最起码的、最低一级的赔偿,至于那女孩的受辱会在那些平素追求她的当地人中激起多大的义愤,则不在考虑之列。
  所有人中,只有你的心情是复杂的。你觉得这是一笔很难算清的账,账里账面,收入和支出,孰赢孰负,谁能说得清?出于很明显的原因,冬子没有对别人说起那个早晨你和女孩在河边的那一幕,没有说明你们的预谋;因此,清凉山的会面就成了女孩的主动邀请,后面的争吵就成了出尔反尔的背叛,对冬子的群殴就更是有预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便是为什么知青们会那么激愤的原因。你想向知青们说明实情,但你犹豫了。你犹豫的原因是冬子不愿承认自己曾主动追求女孩(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内心更深处,你更不想把自己拉进这里面,你不愿正视你自己的内心——毕竟,只有你知道那女孩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厂区的大路上人们剑拔弩张。所有的人,知青和当地青年,现在都不单独行走了。每次的出动都是成群结伙,手中拿着铁锹、长柄扳手、棍棒、日光灯管等一切可以自卫或进攻的武器;每次的外出都成了可能引发流血的危险经历,因为谁也不知大战什么时候开始,缘何开始,已经被仇恨逗红了鸡冠子的人们已经成了真正的斗鸡,怒目相向一触即发。然而就在这时,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王长海介入了此事。
  自从那天清晨你和女孩在河边见面之后,你最害怕的事便是见到这女孩。可自从出事之后,这女孩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见到那女孩是在整整五天以后。那天,冬子脸上的伤好了,可以下地了;正是上工时间,知青们簇拥着冬子去上工,确切说是他们认为,真正动手的时机已经成熟。知青们簇拥着冬子,浩浩荡荡地走在厂区的大路上;对方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也集合起来;双方手中都操着家伙,场面十分壮观。现在这两支大军碰面了。以往他们有过多次碰面,但这次不同,这次冬子在场,也就是说,真正的清算开始了。
  双方隔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停下了。彼此打量,都在酝酿起初的第一句话。厂路上静得怕人。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安静是很怕人的。天气很晴朗,但人们的心中却战云密布。人们是那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对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铁门,水泥厂平素走毛驴运送石灰石的那道铁门,此刻竟静静地打开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开了进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汽车是很少见的,山沟里的小水泥厂更是如此。可是这天,当厂路上站满了人,一场械斗眼看就要开始的时候,一辆稀罕的吉普却出现了,今天回想起来,不能不觉得这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那吉普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开进铁门,人们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看着它慢慢通过。吉普车开得很慢,比人步行还慢,而且车窗是开着的,似乎是里面的人有意要看清外面,也让外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看清里面。外面的人果然看清了里面。吉普车所经之处,人们的脸色开始变化,一阵窃窃私语像风一般掠过,两个名字涟漪一般向周边荡开来,荡开来,十分低微,但你听到了。你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冬子晃动了一下。你看到,随着人们的目光你看到,那辆吉普在那栋两层的小砖楼前停下了,车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背对着众人,低着头,但人们还是骚动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认出了她是谁。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进了楼。那是水泥厂的行政楼,厂长办公室就在里面。人们沉默着。即将交战的双方面面相觑……之后,就像有谁发出了一个无声的信号,人们散开了,两大阵营涣散了,混杂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细小的漫无边际的沙子,消失在厂区的各处。
  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就这样被一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取消,消失得如此干净而迅速,如同滴落在沙子中的一滴水。水泥厂的人们,都看清了,那车里坐的男人,那个用极有威慑力的目光扫射他们的男人,就是他们水泥厂的厂长王长海。而那个女人,正是那个引发这场“特洛伊之战”的海伦——苏水珍。
  你把她称作女人,是因为你看出了,所有的人也看出了,从这一天起,那个叫水珍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了,代替她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同样叫做水珍的人,但不是女孩,而是个女人。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第一节 我的左手 下一篇:第三节 王长海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