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公元2004年,中国广东
当栗色头发棕色眼睛的艾米拨开喧嚷的人流,在那块写着“方延龄女士”的牌子跟前站定时,接机的人吃了一惊,对看了一下,满眼都是问号:怎么来了个洋人?
接机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侨办的。少的是司机小吴,老的是处长欧阳云安。小吴还嫩,不知道怎么藏掖惊讶,只是慌慌地问:“你,你,你是……”话出了口,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说的是英文。没容小吴把那句烂英文抖嗦明白,艾米就点了点头,说我是。话虽短,却听得出是地道的汉语。小吴欧阳这才略略放了些心,一左一右地夹着艾米进了机场的停车坪。
虽才是五月,天却已经大热了。艾米见惯了温哥华温吞水似的阳光,只觉得广州的太阳长满了小钩子,一钩一钩地啄得她遍体生疼。便急急地钻进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一边等着空调呼呼地喘上些冷气来,一边扯了张手纸揩着额上的油汗。
“多远?”艾米问欧阳。
“不远,车顺,也就两个来小时。”
“文件都准备好了吗?我们到了就签,晚上还能赶回广州吧?”
“你不想在那里住一晚,明天再清点一下屋里的旧物?”
“不用了,其实找个人帮忙,打几个箱子,海运回去就行了。”
欧阳愣了一愣,半晌,才说:“那楼几十年没人进去过了,好些摆设,还是建楼时的样式,也算是文物了,需要你亲自清点过。除了牵涉到绝对隐私的内容,希望屋里的旧物都能留下来做陈设品,当然你可以拍照留念–合同里都有说明。”
艾米叹了口气,说那就只好住一夜了,旅馆订了吗?司机小吴从前座探过头来,说早定了,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当然不能和广州比,倒是蛮干净的,有温泉,还可以上网。艾米就不啃声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拿了一本书扇着头上的汗。
车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欧阳就没话找话地说:“我们王主任从去年春天就等着你回来,要亲自宴请你的。后来听说你病了,行程推了又推。等了这么久,终于把你等到了,王主任却去了俄罗斯出差,留下话来,要你等他回来。方得法的后裔,也就剩了你这一支,找你找得真不容易呀。”
艾米听了忍不住噗哧一笑,说你们王主任等的那个方延龄,不是我,是我妈。我妈还病着,才派了我来的。说着就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欧阳。名片上面写的全是英文,欧阳倒是看得懂的:
艾米.史密斯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社会学系教授
欧阳将艾米的名片在手掌心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说难怪啊难怪。艾米说难道我有我妈那么老了吗?欧阳嘿嘿地笑,说那倒不是,我只是奇怪方延龄怎么不想去她阿人(开平方言:祖母)的坟上拜一拜。
艾米愣了一愣,才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那包东西。
其实早在一年多前,方延龄就收到了开平来的信。信是官方写来的,盖着市政府的朱红印章,说的是方家旧居的事。信上说:方家旧居是当地最老的碉楼之一,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要清理装修开辟成景点,供人旅游观赏。所以恳求方家后人回来一趟,签订一纸协议书,把旧居交给当地政府托管。
云云云云。
延龄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母回乡,在那座楼里居住过两年。那时毕竟年幼,本来就淡薄的印像,再遭七八十年的岁月冲洗过一番,就更模糊得难以拼拾。方家在老家早就没有亲人了,再加上“托管”两个字,总让人觉得有些强取豪夺的嫌疑,所以延龄把信团了一团就扔进了垃圾桶,说都不曾与人说起过。
没想到开平那头倒很有几分耐心,又接着来了好几封信,还打过数次越洋电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电话号码。
“将近百年的古迹,你忍心看着就这样灰飞烟灭?公家拿过去,照着老样子给你修理了,留着给后人作纪念。你不花一分钱,一两力,所有权还是你的,岂不两全其美?”
同样的话在耳膜上擦磨的次数多了,渐渐地就擦出些和暖的意思来。延龄的心刚刚动了一动,就生了一场大病,床上一躺,便躺去了一年多。
延龄的身体如一棵树,在七十九岁之前一直是枝青叶茂的,连个虫斑也不曾有过。可是过了七十九岁,便像突然遭遇了一场飓风,嘎啦一声就折断了,中间毫无过渡。
延龄是在七十九生日那天病倒的。那日延龄邀了几个平日的麻将搭子,一起去意大利餐厅吃过了自助餐,又回家来搓起了麻将。延龄年青的时候,看见她阿妈和姐妹队们打麻将,就烦得头皮发麻。到老了,交的几个朋友竟然都是麻将搭子。那天艾米没来。女儿不在跟前的时候,延龄就放开了胆子闹,大口抽烟大口喝酒,喝得高了,就吆三喝四地耍酒疯,直到半夜才收了摊。睡下了,早上就没起得了床,是中风。
延龄病后,突然就不会说熟常的话了。延龄从小上的是公立学校,后来跟的男人也都是番仔(洋人),在家里在工作场所,说的都是滴溜溜的英文。谁知一场中风,就像有一只蛮不讲理的小手,在她脑子里胡乱地搅过一番,竟将她的英文一把抹没了。那日在医院,延龄醒过来,听着医生护士跟她说话,却是一脸无辜的茫然。后来开口说话,咿咿呜呜的,谁也听不懂。都以为是语言中枢受了影响,一直到好多天之后,艾米才听出来,她阿妈说的原来是荒腔走板的广东话–那是小时候她听见外公在家里说的话。
延龄中风之后,性情大变。出院后,转进了一家康复医院,几个月后又转进了一家养老院。每到一处,无不大吵大闹。艾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新近才替她转进了一家华人开的养老院,话语通了,情景似乎得了些缓解。
一日艾米正给学生上着课,突然接到养老院的紧急电话,说老太太出了事。艾米匆匆丢下学生赶了过去,只见老太太被一根皮带绑在轮椅上,眼泪鼻涕抹了一脸一身。护士说老太太早上起来,就不停地嚷嚷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护士问什么来不及了,老太太呜噜了几声,护士没听懂,老太太就抡起拐棍,朝着护士劈头盖脸打过去。
“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病人为护士和其他病人的安全着想。”
院长对艾米说。
艾米见老太太的身子一梗一梗地在轮椅里挣扎着,唇边满是白沫,仿佛是一尾栓在草绳上挣着最后一口气的鱼,便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上帝呀,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老太太一辈子从没见过女儿这么哭过,给吓了一跳,突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摊开手掌,对艾米说:你,去。
老太太的手心是一封信,一封盖着大红印章,被捏得起了潮的中国来信。
艾米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才看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叹了一口气,说好,我去,不过你得答应不能再和护士闹。老太太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屎黄的烟牙。
“闹也不要紧,别指望我带你回家。我直接就给你开到精神病院。我治不了你,有人治你。”艾米恶狠狠地说。
“能给转个单人房间吗?把她和其他病人隔离开来,配一个特殊护理。费用我来出。一个月,再观察一个月,等我从中国回来,再做决定,好吗?”
艾米换了副厚颜无耻的笑脸央求院长。
那日艾米是一路诅咒着走出养老院的。那日艾米丝毫没有注意到温哥华的春意已经很是浓郁了,脚下的草地在一场雨后骤然间厚了一层,月季在雪白的院墙上爬出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腥红,树枝间有鸟在尖利地鸣叫。母亲方延龄的身子在轮椅里越缩越小,小得仿佛是一只被风随意吹落的满是褶皱的坚果。
路途比欧阳说的远了许多,一路上都在建房修路,坑坑洼洼的颠到村边,就是傍晚了。艾米觉得一身的骨头,都颠散在车里了。
一路进村,只见墙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广告,都是优惠侨汇服务之类的是各家银行储蓄所贴的。艾米问他们是在抢客户吗?欧阳说这么大的油水,不抢怎么行?这一带随便抓条狗都有亲戚在外洋。从前是水客巡城马(早年为华侨传送侨汇的人),挑着筐篮挨村送银信(夹带侨汇的信件),如今是电子汇款。行头变了,内里没变。
艾米皱了皱眉头,说你在讲中文吗?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水啊马的。
欧阳对艾米眨了眨眼,说看来你已经开始对这里的事情产生兴趣了。艾米说我对世界上所有的社会学现像感兴趣,这里和那里并没有区分。
方家碉楼不在路边,车子开不进去,众人只好都下了车走路。
路是一条小路,在一座废弃的厂房边上,大约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全是无人照看自生自灭的野芭蕉,焦黄的腐叶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的土。太阳虽然还是明晃晃的,蠓虫却早已在草间嘤嗡作响,隔着衣裳将艾米身上咬出大大小小的包来。
欧阳将随身带的风油精递给艾米抹上,一边就骂出来迎迓的村干部:“早就通知下来有人要来,也不知道把路铲一铲?一天到晚只知道赚钱,心思一点也不肯放在别的事上。”
村干部挨了骂,也不回嘴,只嘿嘿地笑。回头看见一群抱着孩子的妇人,在远远地厮跟着看热闹,就黑皮黑脸地吼了一句:“看什么看?识不识丑呀?”妇人们唧唧呱呱地笑了起来,却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开放这么多年了,你阿妈和你外公,就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欧阳问艾米。
“阿妈说外公死的时候,正是中加建交。外公有几个朋友,都打听怎么办签证回去。外公跟阿妈说过,回去不得。”
“为什么?”欧阳问。
艾米站定了,直直地看了欧阳一眼,说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欧阳无话,半晌,才说:“那个时候别说人全疯了,就是水,也跟着疯了。这个村里有条小河,那一年下了一场雨就泛出岸来百年都没有过的。”
“有没有好一点的解释?别忘了我是研究社会学的。”艾米冷冷地说。
“当然有,现在不是说的时候。顺便告诉你,我是学华侨史的,多少和你有些关联。”
司机小吴便插进来,说史密斯女士,我们欧阳处长和你一样,也是教授,是专门研究碉楼历史的,被我们侨办借得来,处理碉楼的事。
艾米吃了一惊,却没有放在脸上,只问:“那你一定知道,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荒凉?”
欧阳微微一笑,说你想听教科书的版本呢?还是口述历史的版本?
艾米也微微一笑,说两个吧,两个版本都想听。
“教科书会告诉你,这块地受工业污染太严重,不适合种植庄稼,所以就废弃了。”
“那另外一个版本呢?”
“另一个版本会说,这里经历过某些历史事件之后,有一些,超自然的异常现像,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盖屋建房。”
“你是说,这里闹鬼?”
欧阳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没说,当然,你有权利对口述历史作出任何解释。
艾米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姓欧阳的半老头子还有那么点意思。在这里住上一两夜,也许不是那么乏味的一件事。
磕磕绊绊地走到路尾,就到了那座楼跟前。楼原是无遮无挡的,很远就看见了。只是走到紧跟前,才真正觉出了老旧。朝南,是五层的水泥洋楼,楼的四面都贴了飞檐。窗极多,却极是细窄,又风化得走了型,便像是满墙炸开的炮弹孔。每一处门窗上都装了铁条粗粗的裹了多层的锈。顶层的屋檐下立了一圈罗马式的小廊柱,柱身和窗框上都雕满了花纹–却早已模糊不清了。
欧阳搬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站上去,从公文包里找出几张报纸,来刮拭门上的青苔和鸟屎。终于刮出几个石雕的字来:“得贤居”。字体是瘦金书,深陷的笔划部分还隐隐地现着一丝粉色–当年大约是明艳的朱红。
就去开门。门是一扇窄铁门,外头围了一圈铁栏栅。栏栅上了三道锁,一道在头顶,一道在脚底,还有一道在中间。欧阳说这叫天锁地锁和中锁。天锁和地锁都是从内里开出来的机关,并未上闩,一推就推开了。只有中锁才是实实在在的一把铁锁。锁本来就有手掌大小,又锈得大出了好几圈。欧阳问村干部要钥匙,村干部说好几十年没人进去过了,哪还有什么钥匙?主人家来了,正好叫主人家自己砸锁。小吴便去路边找了块尖角的石头,递给艾米。锁实在是老旧了,砸了两下就断了。门反倒结实些,颤了几颤才裂开来一条缝。嘎地一声从门缝里飞出一只黑糊糊的鸟来,翅膀几乎刮到了艾米的额。艾米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两手捧着心口,仿佛心已经落到了掌上。
那个村干部脸色就有些变化,小声问欧阳:她祭,祭过祖吗?欧阳说你怕什么?她祖宗等了那么久,看见她回来,高兴都来不及呢。祭祖是明天的事,还没到上坟的时候呢。
村干部说我,我抽根烟,就呆在门口不肯进来,由着欧阳领艾米进了屋。
跨过门槛,艾米清晰地听见尘粒在鞋底下碾碎的声响。窗上的玻璃已经碎裂了,傍晚的老阳肆无忌惮地奔涌而进,满屋扬着金色的飞尘。艾米在飞尘里站定了,才渐渐看清了屋里的摆设。其实屋里的全部摆设,也只有屋角一口裂了一条大缝的水缸。
“这一层是厨房和下人的房间。主人的起居卧室,都在楼上。”欧阳说。
两人就去找楼梯。
楼梯塌陷了多处,看上去像是一条烂得露出了底里的肉肠。欧阳和艾米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以下脚的地方。终于摸索着上了二楼。楼上靠正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油漆褪尽了的木案,案上有两坨圆东西。艾米走近了,才看出是香炉。炉是铜的。铜老了,满身长着肥厚的绿锈,像是女人走了型的腰身。墙上有一块凹陷之处,立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其实那尊像已经被砸去了头和肩膀,只有那根捻了兰花的手指,叫人依旧生出关于慈悲的种种联想。菩萨像边上刻着一副对联,油漆剥落了,隐隐地还剩几个字:
烛x生成xx花
x烟x出x安宅
观世音菩萨底下,是一块完全褪却了油漆的牌位,大半边已经被漏进来的雨水腐蚀尽了,只剩下靠右处的几行字尚可辨:
显廿x世祖
考迪才方府君
妣翁氏x安人
“这是当年你们家拜祖宗神灵的地方。”欧阳说。
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几条木板,看上去像是一堆拆毁了的旧家具。艾米用脚翻了几翻,并无所得,却捂了嘴呵呵地咳嗽起来–是灰尘。欧阳抽出一根棍子来递给艾米看。棍子有些像笛子,却比笛子粗长些,身上钉了一条细链子,中间有一个大凸圆嘴。艾米噗噗地吹了吹上头的灰,便显露出底下浑黄的花纹来–像是枝叶缠绕的青藤。用手指弹了弹,却弹出些铮铮的脆响来,原来不是竹器。
“这是大烟枪,象牙雕的,价值连城。”欧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