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山险
第二章 金山险
光绪五年光绪七年(公元1879年–1881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卑诗省)
维多利亚市民昨天下午云集在码头观赏一副奇景“马德里”号轮船在三时十五分左右抵港,船上运载了三百七十八名大清国民。这艘轮船的始发地是香港,因怀疑有天花病例而在檀香山搁浅一个多月,才辗转抵达维多利亚。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中国潮。尽管英属哥伦比亚省议会数次提出过对中国劳工赋加人头税并限制其受雇场所的议案,仍然有越来越多的黄种劳工源源不断地涌入此地。这批被称为“猪仔”的苦力,在被形容为“浮动地狱”的底舱里经历了数月的漫长旅途,忍受了污浊的空气恶劣的食品和风浪的多重折磨,看上去普遍贫血,肮脏,衣裳褴褛。他们的队伍里看不到一个女人和孩子。虽然是清一色的男人,却都留有长长的辫子,有的直直地垂挂在身后,有的绕成几圈缠在头上。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一根在他们的语言里叫作“扁担”的扁平状竹杆,杆子两头挂着竹筐,里边装的是他们的全部行囊。他们神情麻木,步履踉跄,毫无“天朝子民”的风采,怪异的衣着和周围的环境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小孩朝他们扔石头,但很快被维持秩序的警察所制止。
《维多利亚殖民报》1879年7月5日
方得法走上甲板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他知道那是阳光。他不是没有见过阳光,他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如一把新磨的刀,直直地割向他的眼睛。即使闭着眼,他也能觉出刀刃搁在眼皮上的那种锐利。他的盘缠是典了住宅凑的,每一个铜板都得数着花。所以他和红毛买的,都是底舱的船票。底舱陷在水底下,白天黑夜是一个模样。在这样的船舱里呆久了,他有些不认得太阳了。太阳也欺生。
阿法猜想现在该是夏天了。离家的时候,太阳还是轻软的,远没有这样的劲道。在香港耽搁了一阵子,又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天,他身边没有黄历,只能每天睡觉时用指甲在扁担上划一道印痕来记日。船靠岸的时候,他细细地数过了扁担上的印痕,一共是九十七道。也就是说,他离开家或是整整一百天,或是一百零一天,或是一百零二天了。船刚开到海面,他就开始晕船,吐得像一只软壳蟹,趴在舱底动弹不得。后来又打起了摆子,冷一阵热一阵,昏睡了好几天。众人都说活不了了,红毛甚至给他换了上路的衣裳–照船上的规矩,途中死的人一律就地海葬。没想到他竟活了过来。醒来之后他问旁边的人他究竟昏睡了几天,有人说三天,有人说四天,有人说五天。所以他离家的具体日子,便永远只能是个大约的数目了。
下船之前阿法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就是红毛原先准备送他上路的那一套。衣服是离家前阿妈让村口的裁缝肥仔给做的,用的是织得最密的蓝土布,袖口和膝盖都预先盖了五六层补丁阿妈是预备着让他长长远远地穿下去,一直穿到他回家的日子的。补丁沉甸甸硬梆梆的,穿在身上咣啷咣啷地有些像盔甲。他就骂肥仔不知道省布,把袖子裤腿做得那么宽长。红毛拍了拍阿法的肩,说你小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怨不得别人。阿法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瘦了这么许多。
船靠了岸,却久久上不得岸。传下话来,说是等人。人终于来了,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有三个,皆穿白衣戴白手套,嘴上捂了一块白布。白布捂去了大半张脸,口鼻都不见了,眼却是看得见的,深深地掉在眼窝里,灰蓝灰蓝的,像是溪底被水磨旧了的一粒鹅卵石。阿法先前在镇上见过几个耶稣教士,长的也是这个模样,所以倒也没有觉得十分怪异。
那三人将甲板上的人群分成了两排,叫众人摊开双手个挨个地站好,脸对脸眼对眼,雄鸡打架的样式。红毛对阿法飞了个眼色,阿法明白是要他记住不管谁问话,都要说自己是十八岁。却是无人问话。三人中有一个矮个子直直地朝阿法走过来,打开一个小皮箱,取出几样铮光闪亮的铁物什来。阿法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物什,耳朵就被那人揪住了,凉凉地捅进了一根东西。矮子将那东西搅屎似地在他耳朵里搅了几搅,才抽了出来。阿法痒得打了个哆嗦。那人又将他的眼皮捻了上去,凑得近近的看他的眼睛。阿法瞅见那人的瞳仁正正地对在他的眼睛上,如同两点蓝荧荧的鬼火,模样很是吓人。那人终于松了手,却忘了把眼皮翻回去。阿法狠命地眨了几次眼,才将眼皮翻了回去,却像是留了一把沙子在里头,刺刺拉拉的,便流了一眼的泪。
后来那人又撬他的嘴,拿了一片木板压在他的舌根上。阿法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哇地一声泛上一股浑水,忍不住吐了一口满嘴便都是酸臭味。
那矮子扯过一团棉花,擦了擦溅在袖子上的唾沫星子,就来脱阿法的衣服,在他肚皮和胸脯上捏捏打打起来。阿法怕痒,从小和弟弟阿善打架,阿善论力气自然打不赢他,可是阿善只要凑近他呵呵地吹几口气,他就得笑得浑身瘫软。这回阿法当然不敢笑,阿法只是一味地将身子越缩越紧,紧得像一块石卵。那矮个一颗花白的头正正地垂在阿法的胸前,头发很是稀疏,头顶上有一块粉红色的癞痢疤,疤正中又生出鼓鼓的一粒黑痣,像是女人的*。阿法忍着笑,直忍得身子乱颤起来。
矮子敲过了肚皮,便将阿法扳过身去,背朝着他靠墙站好,就来松阿法的裤带。阿法不防,裤子一朵花似地滑落在甲板上,露出细棍似的两条光腿。矮子扒开阿法的两爿屁股朝中间看了几眼,便把裤子松松地提了上去交还给阿法。阿法还没来得及紧裤带,那人又将阿法转回来对着自己,一手探进了阿法的裤裆,把阿法两腿之间的那团皱巴巴的东西掏出来,摊在手心翻来覆去地察看。矮子的手滑滑腻腻的,阿法觉出自己的那团物件在矮子的手心里渐渐地蛤蟆似地鼓胀了起来,最后鼓胀成一条铁硬的棍子。阿法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个物件长成这么大个,只觉得一船人的眼睛都火油灯似地照在那条铁棍上,照得他浑身煎烫难熬,便一时慌臊憋屈得想哭。
终于都完了事,矮子也不叫阿法穿衣服,却朝船尾一个高个子点了点头。高个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长蛇似的物什,对着阿法走过来。阿法还来不及躲闪,就觉得心窝子里一阵发麻–原来是一股冷水对着他的胸腔直直地射来。阿法在河里溏里井里都见过水,可是就没有见过蛇肚子里能存下这么多水,只觉得新奇,竟也顾不上害怕。只听见红毛在对面冲着他大喊:“消毒的水,杀你身上的虫子。”长蛇终于吐腻了水,阿法捡起衣服,半湿半干地穿上了,心想待会儿得问问红毛,“消毒”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船的人潮水似地涌上了岸,各自由接应的人领着,渐渐消散在街巷里。码头上围观的人也散了,只剩了几个孩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嘴里喊着chinkchinkChinamonkey。阿法虽听不懂洋文,却也猜得出不是句好话,便紧跟着红毛,低着头挑着箩筐,高一脚低一脚目不斜视地顾自赶路。在海上走了几个月,猝然踏到岸上,依旧是水里浪里的感觉,软软地漂浮着,总也踩不踏实。
日头渐渐地低落下去,天边溅起几片血团似的云。夜风起来,竟有了几分凉意。阿法蹲下身来将裤脚扎紧了,心想这真是到金山了。家那边的风不是这样的。家那边的风是圆软的一团,擦着碰着了,都留不下痕迹。金山的风长着边长着角,刮着了,不小心就蹭掉一层皮。
这时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叮啷的铃声,阿法抬头看了一眼,原来迎面过来了一驾马车。马是一匹高头大马,皮毛乌黑生亮,四蹄粗壮,踏地铮然有声。马鞍是暗红色的,绣着金花。赶马的是个老头,穿一身黑色洋装,头上戴着一顶圆筒似的黑帽。马车里坐了两个年青女人,穿了一红一蓝两件衣裙,都是紧身的,腰身掐成细细一握,裙摆宽长得如同两把半撑的雨伞。女人戴着帽子,帽檐上插了几根羽毛。阿法忍不住一路回头追着那马车看,心想那帽子上的毛像是山鸡尾巴上的毛呢。家那边的人若打着山鸡,拔了毛也是顺手一扔了事的。只有教私塾的欧阳先生,才会拿来插在笔筒里当景致。金山的女人竟然拿了山鸡的毛插在头顶上,倒是不难看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红毛远远地歇在路边等自己,就紧赶了几步追上了。红毛瞅着他,问金山的女人好看吗?阿法还生船上那个矮子的气,只是不啃声。红毛就笑,说看吧看吧,让你在城里看足稀奇。过两天说不定进山干活,就卵也看不着了。
后来阿法也跟着红毛管下船的那个地方叫城里。很久以后阿法才明白,这个被他们笼统地叫作城里的地方,原来是有名字的。这名字挺拗口,叫维多利亚,听说是英国女王的名字。
那天阿法跟红毛还有邻村的十几个人是赶路去一个开平人的庄口的。庄口是他们在金山歇脚吃饭互通信息的地方。红毛去庄口,是去打听城里和山里挣钱的行情。而阿法却不是。找挣钱的门路是红毛的事,他只要跟紧了红毛就行,天塌下来有红毛顶着。而阿法去庄口的目的却很简单,就是喝口热水吃碗饱饭,然后找个人替他剃一剃胡须。一个航程三个月,上船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一脸光溜的孩子。下船的时候,他却是一个满脸黑须的大人了。
他错过了一个季节。一个循序渐进的成长季节。
转眼天就凉了下来。金山城里靠海,天凉也是慢慢地凉起来的,先是从一早一晚两头开始,中间依旧是和暖的。渐渐地,两头越来越长,把中间吞食了,天就真正冷了。
阿法从家里带来的单裤,出门遭风一吹,就仿佛是一层薄纸糊的。伸手捏一把,才知道是穿了裤子的。红毛搜罗了一件满是洞眼的破布褂,撕成条子,用粗针缝衲成长片,教阿法拿了裹在腿上从脚尖一路裹到膝盖。早上起床一圈一圈地缠上去,晚上睡觉再一圈一圈地拆下来,跟他阿妈麦氏的裹脚布似的,散着一股馊味,却是和暖了许多。
虽然冷日子难熬,阿法还是盼着日子能再冷一些。夏天阿法和红毛他们二十几个乡人去给人清了几个月的场是一片方圆几十公顷的荒地,由他们砍树烧草平土,预备着下年盖大厂房。砍下的树木堆积如山,主人家懒得搬运,就都送给了清场的工人。众人拿来烧作了炭,装成麻袋,挨门挨户叫卖。天热时难卖,就等着天寒能卖个好价钱。清场所得的工钱,除了交房租饭钱,阿法一个不剩地寄回了家。阿妈在等着他的钱赎回住宅。典当的期限是一年。阿法的钱得长了腿飞跑,才能赶得上那一年的死限。买田还是很后来的想法,现在阿法连一条田埂也不敢想。现在阿法只想阿妈能有一片瓦遮头盖脸。
阿法白天出去卖炭,晚上回来就睡在阔麦隆街上的春成杂货铺里。阔麦隆街上住的都是唐人,春成杂货铺的老板是赤坎人关春成。阿成有一前一后两间平房,前面一间卖杂货,后面一间铺了两张床板,租给十二个人住。一张床板五尺宽,侧身蜷腿个挨个横着躺,正好可以睡下六个人。若有人睡得太死,翻身平躺开来,脚就悬了空,露在床板外头。若是两个人同时平躺开来,那就有热闹看了。有一天阿法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是让人给挤下来的。
阿法和红毛在春成的铺子里已经住了半年了,吃住都包,一个月是十块洋元。阿法一个才挣二十多块洋元,原是舍不得,也偷偷打听过多次,知道那是唐人街最平的屋租了,便只好作罢。
那日阿法卖完炭,回来比平时晚了些,一瘸一瘸地进了门。阿法从家带来的布鞋,早已穿漏了底,里头垫了两层厚油布,脚上又裹着布条,鞋就紧了,硌脚。众人已经吃过饭了,剩了一碗米粥一条腌鱼和两个鸡爪在锅里。阿法扒了鞋子,坐在床板上凑合着把粥喝了,就来解脚上的布条–却是解不开。原来脚磨破了,又结了痂,痂黏连在布上,硬扯开了,便一脚是血。
阿成端了一盆温水过来,叫阿法洗脚。阿法的脚沾一下水,就咝地皱一下眉。阿成说红番(印第安人)做的皮靴真好,比屁还轻,里头不知缝的是什么鬼毛,暖得像烧了炭,一百年也穿不烂。一袋炭可以换一双,阿法你这脚过不了金山的冬了。阿法在心里暗暗算着一袋炭可以卖多少钱,嘴上却不吱声。
床板上黑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剔牙的剔牙,搓脚皮的搓脚皮,抽烟的抽烟,只有红毛枕着一把破胡琴,躺在角落里,盯着天花板发愣。夏天抵埠的时候,红毛曾去北边探过淘金的行情。结果听说一路到最北的山里,金都已经淘尽了,连先前扔了的沙屎,都已经被人再淘过了两三轮。红毛找不到路子,半路折回了金山城。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把胡琴,当了件宝贝收起来,时不时地拉几段粤曲小调解闷。
众人便拿他取笑,说红毛有人说你在开瑞埠替人淘金,淘着一块拳头大的金块,藏在裤裆里,连夜逃出山来,有这事吗?红毛骂了声丢你老母,我有拳头大的金块还住阿成这鸟屋?众人说那你娶老婆的排场是怎么来的?听说光鸡就宰了上百只哩。红毛说攒了十来年的钱哩,都省出水来了,还不兴宰几只鸡啊?众人只是不信,都拥过来,要脱红毛的裤子,说让我们看看你裤裆里有没有金块。红毛左推右挡,终于杀开一条血路,提着裤子站起来,说阿法你替我写封信吧,再不写老婆要跟人跑了。
便有人急急地捻亮了油灯,碾了一砚墨,铺开纸,将毛笔洗过了递在阿法手里。一屋子人里头,也只有阿法念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墨。众人的家书,自然都由阿法代笔。阿法接过笔来,在砚台上润尖了,等候着红毛开口。红毛抓头挠腮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阿妈和龙仔都好吗?”众人便起哄,说不行不行,怎么不问老婆好不好?想妈想儿子是假的,谁不知道你最想的是老婆。红毛也不理睬,只催阿法快写。
“前次托北村的关九叔带去的二十元银票,收到没有?”
阿法还没落笔,红毛就骂:“丢,银票收着了也不回个字,懒得你脚底生蛆了?”阿法说就这样写吗?红毛说写,就这样写。阿法就笑,说你还是都说完了我再一气写,省得你一会儿又变。
红毛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住阿成家,没生病。以后寄银票回去,你给我仔细管着,金山猪仔满街都是,人多活少,冬天下雪卵都没得做。你在家看好阿妈和龙仔。你妹六指,不得偷懒,要派她多干活。”
阿法听了又笑,说六指才多大呀?三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红毛呸了一口,说三岁怎么了?我三岁还跟我阿爸抓过泥鳅呢。你再给我写:我走前村东湿眼来家里借过三斗米,你脚勤一些去催一催。他衰人屋里卵都没有一个,真催不回来就等一等,省得他投河吊颈。阿妈的腰疼病,金山有帖好药,下回有人回去带过去,你熬给阿妈喝。
阿法问红毛都说完了吗?红毛说完了完了,阿法就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道:
淑德吾妻:
别来无恙?家中各人是否都平安?甚念。前次托北村关九叔带去的二十元银票,想必已经收到。我住址依旧,身心皆安,否念。金山天渐寒,谋生不易,寄去银两望仔细筹划,节省开支。母亲龙儿和六指,皆烦你殷勤照看。村东湿眼家欠的三斗米,你不必催。母亲腰疾,已寻得良方,不日即托人带回。遥致冬安!
夫红毛庚辰年一月十九于金山城里
阿法写完了信,封了口,把笔一扔,掩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铺主阿成端了一碗茶过来,说阿法你提提神,就着笔墨现成,给我也写一封。我老母的信,我两个月都没回了。阿法衣服也不脱,颓然躺倒在床板上,说改天再说吧,我悃了。红毛一边收拾砚台纸笔,一边骂丢你老母,识几个字就端身架呢。红毛还没骂完,阿法那头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众人便叹气,说也该悃了,早上五点就出门,这会才回来,靴子也没得一双,脚都烂出骨了。
便捻灭了油灯,都躺下了。却睡不着,就东一搭西一搭地扯着闲话。有人说番摊(赌馆)巷尽里头的那家鸦片馆前些日子进来一个鬼妹(白人女子),黑衣黑帽黑裙,长得那个标致,把老板吓了一跳。也说不通话,不知道该怎么招呼。谁知那鬼妹自己在烟榻上熟门熟路地躺下了,也不用人伺候,对着烟灯,一手托枪,一手拿签,上泡,团弄,扎眼,抽完了起身就走。第二天还来。天天如此,定点来,抽完一泡就走。听说有记者跟着,写了窗户大的一篇文章,登在金山洋报上呢。众人就啧啧叹奇,说你给打听个时间,我们也去睇睇,这鬼妹抽大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又有人说听庄口的阿周讲,松仔的案子前天上庭了,判下罪来,罚了三十大洋,坐监一个月。坐监是要剪辫子的,松仔抱着法院的柱子死活不肯走,牙齿都磕掉了一个。众人嘴里的那个松仔,是新会人,在番摊巷茶楼门前卖烟糖瓜子。早前在街上放炮仗,惊翻了一匹洋番的马,被人告上了法庭。
便都唏嘘起来。就有人问,你说我们大清国的皇上,知不知道我们在金山受的气?众人说知道了又管屁用?大清国的法管不了金山的法。再说,就算是皇上知道了,派使者骑马坐船,几个月才到金山呢。那松仔该剪辫子也早剪完了,哪等得及呢?红毛说听阿周讲李鸿章李大人请了神人,做了个叫电报的东西,从大清国到金山,几个时辰就到了。众人问电报是长腿还是长翅膀的,怎么比鸟还飞得快呢?红毛说你们懂个球,那电报比几十头鸟加起来都要快。黑暗中只听见阿法噗哧地笑了一声,众人说阿法你原来没睡着呀?笑什么啊,你?阿法却不作声。
红毛就叹气,说我老婆要是能坐上电报就好了。一屋人里头,只有红毛还算是半个新郎倌。众人就取笑,问红毛你是想那事了吧?从前在家,和你老婆一天做几回?红毛只嘿嘿地笑。逼急了,才说没数过哩,想做就做呗。荒了这些年了,还不兴补一补?众人来了兴致,又问他老婆身上是肉多还是骨头多?红毛说丢,肉不多骨头也不多,就是水多哩。众人就笑得咭咭嘎嘎的。这时睡在阿法身边的阿林突然惊叫起来:“阿法你个衰仔,硬硬地顶我疼呢。”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後翻的。
红毛拍了拍床板,说睡了睡了,看这个天明天兴许下雪,早起好卖炭呢。众人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半晌,又听见红毛翻了个身,说大家合伙凑一袋炭,到红番那里换双靴子给阿法。从前叫私塾的先生写春联,也是要送鸡蛋麻饼的。
众人都不吱声,就算是同意了。
阿法大大地睁着眼睛,瞪着一屋的黑暗。看久了,就看出了黑暗原来也是有破绽的。他其实已经很熟悉这些破绽了。比方说壁角的那片黄晕,是老鼠偷米的时候咬透的一个洞。窗户边上那片淡淡的白,是挡光用的那条被单又破了一个口子。从那些破绽里他猜出了外边是个大月亮夜。他也猜出了有这样月亮的夜该是怎么样的清冷。这是他在金山的第一个冬天,他不知道这样的冬天还会持续多久。他只知道河都已结了冰,进山的路也已封冻了,现在捕不了鱼,种不了菜,也运不了货。堆积如山的炭袋已经低矮下去了,如果这样的冷天再持续十天半月,炭就要卖完了。接下去还有什么路呢?
他问过红毛,红毛说你人细鬼大瞎操心,跟着我就是了,总有活路的。可是阿法知道这回连红毛也没有路了,因为他看见红毛今天早晨把原想寄回家的十五元银票,又放回了鞋底里。红毛在给自己留着退路。
可是阿法没有退路。阿法身后有阿妈的两只烂眼,那烂眼像虎也像狼,咬着阿法的腿肚子。阿法只能闭着眼睛抵力向前疯跑。
阿法那是在逃命,逃自己的命。
金山城里的唐人街这几年渐渐有了点扩张的意思,从阔麦隆街一路横过去,越过道格拉斯街和士多街,沿路都是唐人的店铺住家。就连再北一些的菲士佳街,也有了零星的唐人屋。把这些街叫作街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名称,实际上它们不过是几条既没有行人道也没有下水沟的泥路。其实把它们叫作泥路也还是一种抬举,因为那些叫作路的地方,通常都很窄。在最窄之处,路这面的店铺把箩筐货架略微推出一尺半尺,然后搬张板凳坐到摊前,遇到路那面那家人从屋里走出来,这家伸出胳膊,就可以接到那家递过来的烟。两人丝毫不用提高嗓门,便可以隔街自如地扯起唐人街的飞短流长。
唐人街在城里的低洼之处。若把整个维多利亚城比作一只炒菜的镬,那么唐人街就是镬底的那个圆坑。天一下雨,全城的水都往坑底涌流。再清的水在泥坑里打过一个滚,立刻就变了颜色。
泥路的两旁密密麻麻地盖了屋,都是薄板钉的,大多是平房,也偶有两层的。不管是高的还是矮的,看上去都像工棚,墙上的木板和木板之间咧着大大小小的缝。带着泥的雨水从门缝墙缝流进屋里,将墙壁床腿舔上一层黑,屋里的人就只好脱了鞋子,卷上裤腿,赤脚走路。用不着走多少步,腿也就黑了。待天放晴,水退下去了,屋里只剩了一层淤泥。当然泥也不是纯粹的泥,泥里时常埋有菜叶鱼骨鸡蛋壳,脱了帮的破鞋子,有时还有死老鼠。这样内容丰富的泥粘在人的鞋底上,从一间屋带到另外一间屋,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于是整个唐人街的颜色和气味就非常地复杂起来了。
不过唐人街里也不全是破烂。比如菲士佳街上就有一座砖房,虽然是矮矮的单层房,那砖却是敦敦厚厚的砖,那瓦也是实实在在的瓦。太阳往上一照的时候,居然有些呲牙咧嘴的光亮。还比如士多街上也有一座楼,扁扁正正的,像一只横躺在地上的老刀牌香烟盒。那门是常年关闭的,仿佛在哑守着一段私密。门前没有任何摊铺,墙角也没有抽烟挠背晒太阳的闲人,门上更找不着一言半语的招牌。只是可惜,唐人街里这两幢略微平头齐脸拿得出手一些的房子,都不是给人住的,至少不是给活人住的。
菲士佳街上的那幢平房,是给神仙住的。神仙的名字叫谭公。谭公是广东四邑人的神祗,而唐人街是四邑人的唐人街,所以谭公庙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唐人街的神仙庙。每年四月初八是谭公寿辰,唐人街就和圩日一样热闹。烧香进供的,舞龙舞狮的,唱戏卖小吃的,都在谭公庙前聚集。就连洋人,也被那喧闹情不自禁地引了进来。洋人的脚踩进唐人街,不是为了谭公,却纯粹是为了看热闹。至于那热闹的缘由,与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是不需也不屑知道的。
士多街上的那幢扁楼是停尸房,不过里边停的不是棺木,却是层层叠叠的木头匣子。每一个匣子里,都藏着一副完好的骨殖。那骨殖属于一个至少死了七年的人,是从金山各地运送到维多利亚,在此地汇齐了等候着香港的船期的。盒子上工整地记了姓名,籍贯,生卒年月,而且都编了号。这些编了号的灵魂,静静地躺卧在暗无天日的匣子里,引颈期盼着四邑方向吹来的季风。和谭公庙不同,停尸房是整个唐人街默契地持守着的一个秘密,一个如珍珠含在蚌壳里那样严实包裹着的秘密。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火,把这个独属于唐人街的秘密借风传给了外边的世界,没有人会猜到这个貌似库房的屋子里,保存着的是一种名叫灵魂的货物。
这天唐人街放半天假,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这天不是年节,也不是谭公的寿辰。这天香港的轮船到了。那几百个在匣子里等候了很久的灵魂,终于要踏上四邑的归程了。唐人街要送他们上路。
唐人街如此郑重地为他们送行,是因为唐人街伤心。唐人街的伤心,还不完全是伤心。唐人街的伤心里头,还夹杂着许多复杂的因素。唐人街的伤心里,藏着一些负疚。那些编了号的匣子,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活人。那些有血有肉的人从这个码头走下船来,就走散了。唐人街没有看管好他们,唐人街把他们丢失在匣子里了。唐人街的伤心里头,也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思。那些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带了许多的故事来,又带了许多的故事走的。匣子盖一关,就把他们的故事生硬地切断了,半截留在世上,半截关在匣里。世上的那半段,从这张嘴传到那张嘴,传到最后,已经被传得面目全非了。而匣子里的那半截,却是再也无人知晓了。送他们上路的人,为他们无从知晓的半截故事伤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些故事,也会被那个黑匣子切成两截。
阿法今天也放假。阿法现在在春成杂货铺对过的新源洗衣馆当帮工。阿法每天要去轮船码头,到抵埠的船上收集海员的脏衣服,装进大麻袋里,用扁担挑回洗衣房,第二天洗完熨妥再挑回船去。有时一天来回好几趟。洗衣房里有三个帮工,都不识英文。阿法也不识,可是阿法知道怎么用英文数数,所以阿法就成了唯一一个和海员打交道的人了。麻袋装得很饱涨,跟铁坨一样硬实,把扁担压成一张弯弓。阿法的身子像是驼了一块大扁石的螳螂,低低地在地上匍匐爬动,一爬就是一天。衣馆一周七天都开,从不放假,阿法的肩膀渴想这样的歇息已经很久了。
阿法对那些匣子并不陌生。事实上,阿法甚至亲手参与过其中某些匣子的制作过程。阿法的房东春成杂货铺的老板阿成,有一个堂弟就是几年前死的,葬在城郊的墓地里。那日阿成喊了红毛和阿法,去墓地掘棺捡骨。捡骨是要在下葬七年之后,是因为尸身需要七年才能腐烂销蚀。掘棺那日,三人都用烧酒浇在布上,蒙了口鼻。尸骨掘出来,颜色有些黄褐,像放过了气的象牙。用布蘸着烧酒仔细擦洗过了,才有些白净起来。阿成和红毛把擦洗干净了的骨头在地上摆好,拼拢,一根不差地齐全了,才叫阿法把骨头再一根一根地收到木头匣子里。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截干枯得如同隔年蚕丝般的发辫。那骨头收拾得极是干净,一根筋都看不着,仿佛从来就没有和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发生过任何关系。
阿法收骨的时候,发现阿成堂弟的小腿骨一边粗一边细,粗的那边,长着黑黑的一块斑记。以为没洗干净,就拿指甲去抠,抠来抠去却抠不出个名目来。阿成说这条腿给打断过,躺了三个月才起身。阿法问谁打的?红毛使了个眼色,阿法没看见,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问。问得阿成烦了,就骂你多大一个人,什么卵事都要问。便将瓶里剩的烧酒咚咚两口喝完了,把空瓶子远远地扔了。瓶子一路顺畅地沿着山坡滚下来,滚了许久才撞上一块山岩,闷闷地撞碎了,一山都是嘤嗡的回音。阿法闭了嘴,将匣子钉死了,封上金漆,一边听阿成口述,一边在匣盖上写下姓名籍贯生卒年月。写完了,才醒悟过来,阿成的这个堂弟死的时候,才刚过了二十二岁生日。
红毛问阿法怕不怕?阿法说不怕。红毛说这骨头烂得卵都没有了,丢在街上狗都不舔一口。阿成叹了一口气,说红毛将来给我捡骨的就是你了。阿成过年就四十三了,是一伙人里最老的一个。红毛说谁给谁捡还说不准呢。又推了推阿法,说你个衰仔,将来我的骨,总是你送回去的。我带你出来,你送我回去,欠债的还钱。
阿法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应承。这声应承几乎没有经过心,就直接从嘴里出去了。阿法那时还不知道这声应承的重量。阿法还太年青,阿法在金山的路才开了一个头。死亡之类的话题像石片,只能浅浅地在他心里打个漂,溅起一两团瞬间即逝的水波纹,却沉不到他的心里。他的心思意念现在日日夜夜地想着挣钱的事。他现在恨不得能有三双眼睛四只手,快快地学会衣馆的每一个操作细节。迟迟早早他会开一家自己的衣馆的,六个帮工,两套人马,日夜连轴转的那种。屋檐下挂一对灯笼,门面上写着大大的红漆招牌。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竹喧洗衣行,取自王维的诗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那是他跟欧阳先生读书时得来的佳句。这样的名字别说洋人不懂,就连他的同伴也不懂。不过只要他自己懂就行了。
这天唐人街每家店铺住户门前都摆出了香案和供果。街心另设一大供案,上面摆着百果糕饼鸡鸭和烤得金灿灿的乳猪,左右各有一个铜炉,是烧纸钱用的。远远望去,一街烟蒙雾罩。午正时分是看黄历择下的吉时,令官一声吆喝,乐班开动。十个琴师皆着白袍,胡琴身上也缠了白布。颤颤间,十把胡琴拉出一股惊天动地的呜咽。那呜咽尖处如钩,哑处如锤,在人心中掏捣出阵阵凄惶。一曲未了,天色大变,一阵阴风突然将纸炉里的钱灰裹挟而起,旋成一根柱子,越卷越细,越卷越高,最后尖立如针,经久不散。
众人大惊失色。令官毕竟年长几岁,见过些世面,赶紧在纸钱炉前跪了下来,大声说:“父老乡亲客死他乡,虽有万般冤屈,今日终得回归故里,上谒高堂,下见儿女。求赐云开风散之吉时,一魂归家,万魂安宁。”说罢,又率众人当街跪下祝拜。罢了,抬头时,灰柱已散,风也住了。
停尸房前,八匹蒙古种壮马,拉着四驾马车,也是一身素缟,听得一声令起,便驼着沉甸甸几百个木匣,朝着码头缓缓走去。听得马蹄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一线粉尘,人群中便有人撩起袖子擦眼睛。
“那人是拿了茶叶和红番换靴子,短了人斤两,叫人给打的。”回家的路上,红毛对阿法说。
“谁?”阿法问。
“阿成的堂弟。”
光绪七年光绪十三年(公元1881年–1887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卑诗省)
今日下午约五百名来自大清国的劳工乘搭汽轮从维多利亚和新西敏士两地出发去慕迪港,他们是太平洋铁路工程队的一部分。经过与联邦政府的十年拉锯战,太平洋铁路的修筑工程目前终于得以全面铺展。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总设计师安德东克先生已经通过劳工承包商从广东和旧金山两地招募了五千多名中国劳工,并且还将有几千人在未来的几个月内陆续抵达。这个数字里还没有包括在此地加入施工队的零散中国人。太平洋铁路沿莎菲河谷一带多为崇山峻岭,且皆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石,全部地基需要靠手工开凿。据介绍,单单从耶鲁镇到利顿镇之间十七英里处就需要开凿十三条隧道,其中一段一里半的路途甚至需要连开四条隧道。这批苦力将承担其中最危险的工段,展开一番肉与石头的较量。
修筑工程队里,以爆破山石者日薪为最高,大约4元。五金打磨者居次,约3元5角。筑桥木匠3元。泥水匠2元5角至3元。伐木工人2元左右。而普通劳力日薪仅得1元7角5分。这批劳工中虽偶有身型硕健者,但矮小瘦弱者居多。有一些甚至看上去像尚未发育完全的儿童,虽然他们的出生文件上都表明已超过十八周岁。这些工人抵达工地后将以三十人编组,每组有一铁路公司委派的工头,并配备一名厨子,一名登记员。
登记员的职责是记工并担任工人与工头之间的联系。除了登记员以外,这批工人几乎完全不懂英文,有关方面对于他们是否能正确理解施工指令持有怀疑。他们特有的长发辫将是施工过程中的另一安全隐患。记者曾就此问题采访过太平洋铁路公司,公司的回答是:中国人认为发辫是皇帝和父母的神圣施予,具有和生命一样重要的意义。基于大英帝国宪法对基本人权的保护,没有人可以强迫这批中国人剪去他们看上去既滑稽又愚蠢的发辫。于是他们将带着他们的发辫和米袋走向一条未卜之路。
新西敏士《不列颠哥伦比亚人报》1881年4月7日
夜宿的帐篷很简单,七根树枝,两张帆布。树枝是雪杉或者白桦,砍下来,削去枝叶,留下主干,三根交叉叠立在左,三根交叉叠立在右,中间横搁一根略粗一些的,上面搭上两张帆布。帆布的接口处是用结鱼网的粗线缝合的,用的是兽骨针都是跟红番学的。
帐篷两侧,入夜都烧着火堆。火堆整夜不灭,夜里起来解手的,随手就添了柴。厨子五更就起来了。厨子起来不用从头生火,只将余火捅热了,架上新柴,便可以煮水煮粥,待帐篷里的人一睁眼粥就现成了。山里生火是为了驱寒,照明,煮食,还有壮胆在开山的人到来之前,山里曾是野兽的天下。
帐篷简单,是因为十天半月就要迁一次营地。人跟着工程走,工程有多快,人就得走多快。有的时候人还得走在工程前头,工程未到,人先到了。迁营时卷上帐篷和席子,把米袋和水桶往运输队的马背上一搁,就走路。树枝是不用带走的,山里有的是树,随手砍来就可用。每迁一次营地,阿法就用兽骨针在帐篷布的边角上缝一个叉。现在帐篷上已经有六个叉了。
阿法一大早就被红毛的琴声吵醒了,红毛的琴声咿咿呀呀的把阿法的脑袋锯出一片一片的肉屑。阿法扒开横亘在他身上的阿林的腿,爬出帐篷外,咚地扔了块石籽过去。琴嘎地一声停了下来,红毛骂道我拉的是嫁女的喜调哩,你不让我拉你一辈子讨不上老婆。
夜里下过雨,帐篷漏水,把阿法的裤脚湿了半边。阿法把裤脚上的水拧干了,天上就开出了日头花。阳光被浓密的树林撕成细细碎碎的条子,一地都是湿漉漉的树影。一夜之间,林里爆出了一层白花花的蘑菇,小的如钮扣,大的如盘碗。一株蘑菇上歇着一只花皮松鼠,大约是刚出生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皮毛稀疏,两个眼睛却黑亮如豆。阿法捡了一根树枝来逗,竟不知害怕,只是拿鼻子一咻一咻地来闻。阿法撩起褂子对着蘑菇哗哗地撒了一泡隔宿的长尿,松鼠一惊,竖起尾巴沙沙地蹒跚而逃。阿法忍不住哈哈大笑。
黄毛也醒了,伸了个懒腰,从树后慢慢地走了出来,翘起后腿,在树根上撒了一泡尿,又用爪子耙了耙,林子里就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骚味。
黄毛是一只无主的野狗,从穆迪港下岸的时候就跟上了他们,扔了几次也没有扔掉。后来有人说进了山有只狗也好壮胆,黄毛就留了下来。
黄毛撒过了尿,摇着尾巴伸出湿爪子搭住阿法的腿,就来舔阿法,哈拉子热热地流了阿法一手。黄毛是只混血狼狗,个头极高,伸直身体几乎能够上阿法的肩膀。阿法推了几次,才把黄毛硬推开了,就过来问厨子早上吃什么。厨子说烤薯仔(土豆)白粥再加咸鱼。阿法说天天是薯仔,顿顿是薯仔,尿的尿都是薯仔味,就不能变个花样吗?厨子说你知足吧,现在还有薯仔,万一封了山你连卵都没得吃。阿法说卵都没得吃也不吃薯仔。厨子紧了脸说运输队带进山的只有薯仔,你把我宰了也变不出花样来煮给你吃。
众人起身吃了早饭,登记员就来传工头的话:今天全天都处理碎石。前两天炸开的石方,需要人工一筐一筐地背到坡上,再倒进谷底。三十个人分了三组,每组十人。一组碎石,一组装筐,还有一组背石上坡。红毛和阿法都在碎石组,阿林分在搬运组。阿林上路,红毛说你脚踩实了,这鬼山崖掉下去鹰都叼不起来。阿林说熟行熟路的了,你别触我霉头。
碎石组要把石头破碎到可以装进筐里的尺寸。有的石头直接就可以用榔锤砸碎,有的石头太大,必须用铁钎敲裂之后再一一破碎。破大石头的时候,红毛和阿法搭档,阿法掌钎,红毛抡锤。阿法的手很快就震裂了,只好扯了褂子的内里布叠成几层垫在虎口上。血把布块洇染成一坨硬疙瘩,回到营地里泡到水里洗过,晾在火堆上烤干了,第二天再接着用。虎口上的裂痕,歇过一宿,略微长拢了些,第二天一开工又重新裂开。渐渐的,裂口越来越粗,就长不拢了,石屑尘土落进去,脏黑如垄沟。
红毛见了,劝阿法去红番那里买一双麂皮手套,里头缝了厚厚的兽毛的。阿法听说要三块钱一双,就死活不肯。红毛叹气,说干两天活不吃不喝不搵野老婆,才够买一双手套。丢佢老母,这红番也起贼心了,把个价钱涨得天一样高。
阿法不说话,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木工泥水五金,阿法一样也不会。阿法从前在家时,只会种田。其实连种田,也是不咸不淡的新手。碎石运石,一天累到死,也只能挣一元七角五分。铁路一动工,万物都金贵起来,挣的总也赶不上花的。照这个速度,哪年哪月才能置上田产呢?阿妈说不定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阿法的机遇是在五天以后来临的。
那时阿法和他的乡人已经在新营地里驻扎了整整两天,登记员的计工本上各人名下的工时却都还是空白。因为爆破失利,隧道没有炸通,所有的后期工序都无法进行。
炸山的zha药是*,可是谁也不会用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来叫它,所有的人都叫它黄水。黄水装在瓶子里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像柠檬汁,清宁淡雅,甚至有几分妩媚。谁也不会想到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削平一座山头。黄水的脾气还很大,需要片刻不懈的殷勤伺候。若有一丝闪失,不小心洒落一滴在地上,若遇上热天,与岩石发生碰撞,便能顷刻之间硝烟弥漫。在安全zha药还没有问世的时候,黄水是太平洋铁路施工队的唯一选择。
这条隧道在崖上,必须爬过一段乱石坡才能抵达。第一个上去的工人是工头钦点的,是几百个人中最有爆破经验的。可是那人在爬最后一截坡的时候,却踩上了一块悬空的岩石,失脚掉下了深涧。轰隆隆的一阵浑响–不是zha药,却是跟着他滚下崖去的乱石。人和黄水瓶都如一片树叶,在水面上打了个漂就不见了。
第二个工人顺利地爬过了高坡,在接近隧道的地方被一块乱石崴了脚。只见他的蓝布褂子像折了翅的鹞子一样飘了一飘,整片山崖就抖动了起来。当众人从漫天的尘土中清醒过来时,他们发现彼此的嘴巴都在滑稽地挪动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他们的耳朵都被震聋了。
洋番工头把脚下的乱石踢了个满天飞。不用登记员解释,众人都懂他在骂娘。却没有人接应。没有第三个人愿意上坡送死。
当天没有。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早上众人的饭里多了一枚鸡蛋。集合的时候工头在闷头抽烟。工头坐在一块石头上,众人排成一圈站着,把工头矮矮地围在中间。工头抽了很久的烟,一根没抽完,就直接接在下一根的屁股上,身边已经胡乱地丢了一圈半长不短的烟蒂。众人突然发现年青青的工头头顶竟有些稀了。工头是众人的官,可是工头之上,还有别的工头。工头管得了众多的工人,工头却管不了那少少几个的工头。每天的进度是个死数,两天没完成进度,还有第三天。可是第三天一天就得当成三天使了。若是第三天还没有完成进度,下一天就得当成四天使了。渐渐的,众人就觉得工头其实也是个苦差使。
后来工头终于把烟头扔了,站起来指了指登记员,说:“你,告诉他们。”
人群裂开了一条缝,登记员走进来,眼睛盯着鞋尖,有点结巴地说:他,他说谁把zha药成功放进岩洞引爆,就,就可以申请老,老婆来金山,包一张船票。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以听得见风在树枝之间撩拨,蛾子在草叶底下扇动着翅翼。阿法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一颤。阿法自己还没有觉得,红毛却觉得了。红毛飞快地拽住了阿法的手腕。红毛那天的指头像蟹钳,尖锐,野蛮,毫无松懈之意,阿法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咝咝啦啦地碎裂。“我有老婆你没有。”红毛贴着阿法的耳根说。
“你,告诉那个鬼佬,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杀他老母。”红毛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把红毛的话传了一些给工头听,却又没有传全。登记员的嘴巴是一张砂纸一把锉刀,合乎时宜地挫去了来往话语的毛刺,工头脸上的皱纹渐渐游走成一团接近于笑意的和蔼。
红毛带上黄水瓶和装了火yao的锡管,朝坡上走去。阿林跟了两步,叫了声红毛你踩实了。红毛回头笑笑,说别肉酸了,就等着你嫂子来给你煮皮蛋粥吧。阿法也想说句什么,可是阿法的那句话太大,梗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眼看着红毛走远了。
红毛走路的样子很怪,像一只跛了脚的羚羊,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短的那只钉子似地扎在地上,长的那只远远地伸出去,在地上划着圈。阿法看出来了,红毛是在探石头的虚实。红毛走得极慢,却很扎实,慢慢地,就走到了山洞口。红毛的青布褂子在洞外闪了一闪,就不见了。阿法在心里暗暗地数着数。
一,二,三,四,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黄水瓶放妥了。
六,七,八,九,十。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放进瓶子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铺到洞口了。
阿法数到五十的时候,红毛依旧没有动静。众人有些慌张起来,有人说快去把狗喊来进洞看看。话音未落,闷闷的一声响,像是一个没有放痛快的屁,山洞里飞出了一团东西一听就知道zha药炸了,却没炸好。
硝烟稍稍落下去些,阿法和阿林就冲上崖去,将红毛抬了下来。红毛的半边脸烧黑了,看上去有些古怪原来是一只耳朵没了。原先长耳朵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个铜钱大小边缘模糊的洞,有血正汩汩地从里头涌出来。阿法扯下身上的褂子捂在洞眼上,捂了一会儿,褂子就湿透了。红毛的身子软得如同没了骨头,阿法慌慌地喊登记员:“快,快叫工头备马找医生”。除了运输队之外,工地里只有工头有马,其余的人都徒步。
登记员走过去和工头说话。登记员的话很短,一句就说完了,工头的话却很长,罗罗嗦嗦地讲了很久。众人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放什么屁,人命关天。”登记员走过来,嚅嚅地说:“他说最近一百里以内都没有医生。再说,和承包商谈好的,伤病自理,公司不负责任。合同里都写得清清楚……”
登记员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阿法站起来,朝自己走来。阿法走得很近了,近得他看见了阿法手中的斧子。阿法的斧子是砍树搭帐篷的斧子,斧刃上已经有了几个口子,可是砍起树来依旧顺手。
“下坡就有红番的部落,有土医。”阿法说。登记员身子有些哆嗦起来,因为登记员看见了阿法的眼睛。阿法的眼睛里有光。那光他从前在山里也是见过的,在开春时节。饿了一个冬天的棕熊,出山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登记员走回去,跟工头传了阿法的话。工头斜眼看了看阿法,伊哩呜噜地又说了许多的话。这次登记员就没有翻译。登记员知道他的口舌最多只能砂平话语里的毛刺,他却是无法砂平锋刃的。这边是刀,那边也是刀。倒在这边是死,倒在那边也是死。反正是死,不如就死在自己乡人手里吧。登记员走过来,对阿法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你们了。
阿法拨开登记员,走到工头面前。阿法缓缓地举起了斧头。阿法的斧头几乎贴住了工头的鼻子。阿法的斧头早上刚刚砍过树枝,斧刃上还残留着树脂的清香。工头开始向后退却,可是来不及了。人群像蝗虫一样地围了过来,将他俩围在紧中间。圈子围来越小,工头感到了空气的压迫,太阳穴在一蹦一蹦地跳动,眼珠子仿佛要随时爆出眼眶。
“医生。马上。你。”
阿法一字一顿地说。过了一会儿工头才明白过来阿法说的是英文,当然是很蹩脚的英文。
“阿法,别跟他废话。剁了他。咱们命贱,两条半换他一条,也值。”人群中有人在高声喊话。
工头突然弯下腰,从靴子里飞快地掏出一样东西来,抵在阿法的腰上。那东西钝钝的,有点笨拙,不像是件利器。阿法一下子觉出了那是手枪。谁也没想到工头有枪。阿法的斧子咚地掉在了地上。空气一下子脆薄得如同一张玻璃,每个人的手里都牵了一个角,谁也不敢乱动,怕失手打碎了。
工头呜噜地说了一句话,就将阿法挡在自己身前,慢慢地朝前走去。人群如水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呼吸沉重如风,却没有人说话。
一直到两人渐渐走远了,人们才在草丛里找到了面如土灰的登记员。登记员的裤子湿了,一边的裤脚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尿。
“他,他说和阿法去找,找医生。”登记员的嘴唇抖了半天,才抖完了一句话。
两刻钟后,红番部落的土医骑马来了,带来了止血消炎的草药。
阿法扯了扯登记员的袖子:“你,跟他说,把东西拿过来。”
“什么东西?”
“黄水瓶。”
登记员吃了一惊:“你,要上去?”
“你告诉他,我不要船票,我要银票。”
登记员走过去,把话传给工头。这回登记员的话很长很罗嗦,而工头的话很短。工头的话短得只有一个字。这个字,用不着登记员传,谁都听明白了。
这个字是:“yes”。
阿法把黄水瓶绑在腰上,又把锡管绕成圈扛在肩上,就上了路。走过人群的时候,他听见了叹息,却没有人劝他。
“一样是死,还是死个没有老婆孩子的吧。”
上坡的时候阿法学了红毛的样子走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一只脚定位,一只脚探虚实。只是阿法比红毛年青,阿法的步子比红毛轻也比红毛快。那天那半面的山崖遭了数回创伤,新炸开的山石如妇人裸露的胸脯白得瘆人,阿法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蛾子在岩石的褶皱里跳过来飞过去。到达洞口的时候,阿法甚至回过头来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也像是诀别。
一会儿阿法就从洞里露出头来。阿法下山的脚步极快,完全失去了上山时的节奏感。阿法甚至没有时间来探脚下岩石的虚实。阿法那天的两脚仿佛是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狂乱地飞奔。可是阿法的脚步再快,也没有快过锡管里的火yao。阿法刚跑出几步路,山崖就像一张软饼那样地塌了下来。
“成了”。工头喃喃地说。工头的语气里并没有预期的欢喜。三条半人命,一条隧道。即使在他以数字作为基数的惯常思维方式里,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条合理的方程式。
况且,他其实真有点喜欢那个看上去毛毛糙糙,甚至有点羞涩的中国小伙子的。
这天半夜,全营地的人都被黄毛的狂吠惊醒了。厨子起来小解,呵斥了黄毛几声,顺手丢了块吃剩的米饼过去,黄毛不接,却叼住厨子的裤脚不放。厨子捡了根树枝来抽,黄毛也不躲,依旧哀哀地嚎。厨子顺着狗吠的方向看去,突然发现离帐篷七八步远的地上,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厨子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东西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原来是个人。
厨子捻亮马灯,照见了一团灰黑的肉。肉动了一动,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龈是阿法。
“银,银票……”阿法断断续续地说。
铁路修到艾默利镇的时候,厨子的预言应验了。
向来极少结冻的莎菲河,这年冬天突然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运输队的水路被切断了,营地的米袋飞快地瘪了下去。铁路停工,几百名工人被困在了营地里。
这几天厨子煮饭变得很是费时起来了。先将几勺米在火上熬出稀薄的米粥,再把盛米粥的锅放在帐篷外头冻成铁硬的稠米饭,然后再加上三倍四倍的水,重新熬回米粥,然后再冻成米饭。如此三番之后,几勺米就变成了一大锅饭,人人都能盛上一碗。只是这样的米饭在胃里呆不住。刚吃下去的时候饱涨得似乎要爆裂,走两步路放一个屁,就又前心贴后心地饿了。
薯仔早吃完了。头两天还有一两条细如手指的咸鱼下饭,后来就只有半勺盐了。到第四天,盐也用尽了,就只剩下一天一顿的清寡水饭。再后来厨子把洗锅的水倒出来,分了些米汤在各人的碗里,说各人看自己的命吧,就扔了勺。
众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口饭食了,可是没有人说话。饥饿的时候连叹息也耗费力气。他们的力气不再是用斤两来计算的了,现在衡量他们力气的单位是钱。现在他们在努力节省每一钱的力气,等候着陆路运输队的到来。陆路运输队的马帮,从最近的一个小镇出发,最快还需要三天才能抵达营地。那是夏天的速度。在有冰雪的冬天,也许是四天,也许是五天,也许是永远。
阿法的贴身衣裳口袋里,还藏着那张一百元的银票。阿法还没有机会把它寄给阿妈。刚拿到银票的时候,阿法害怕晚上睡得太沉,衣服会被人剥去,就把藏了银票的衣服脱下来,叠成小小一个方块,垫在脑袋底下睡觉。银票在反复折叠的过程里渐渐失去了新气,已经起了潮湿的毛边。阿法枕着这张银票入睡,一次又一次地梦见那张小小的纸片已经变成了一亩又一亩的田,那种傍水避风,泛着黑色的油光,无论种什么都能疯长的田。
渐渐的,阿法的梦就变了内容。阿法不再梦见田地。阿法的梦里只有宴席,一桌又一桌,从村这头一路铺到村那头。醒来的时候阿法还能清晰地记得每一道菜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颜色,包括形状,包括味道,甚至包括盛菜的器皿和器皿上的花纹。后来阿法就不再有梦了。阿法甚至任凭那张银票随意地放在枕边,懒得看上一眼了。因为阿法知道这张几乎搭上了他性命的银票,现在已经成了一张一无所用的废纸,甚至用来擦屁股也擦不齐全。
喝过米汤之后阿法昏昏地睡了过去,又很快醒了过来,是痛醒的。阿法觉得有一万条细虫子,正在啮咬着他的肠子。他甚至听见了虫子蠕动时的沙沙声响。如果此刻把他的肠子剖出来晾在日头底下,他相信那上头一定有无数个筛孔一样的洞眼。他还觉得全身都紧,紧得仿佛是裹在一件铁衣里,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缩得小了几寸。他知道这种感觉有个名字,就叫寒冷。
他缓缓地爬出帐篷。外头是一个阴天,太阳只是一个关于光和影的想像。树上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完,又结成了冰棱,枝桠在风中舞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柴烧完了,炭火在哔勃声中延续着最后一口气。没有人有力气去砍柴添火。
阿法觉得腰上被什么东西拱了一拱,回头一看原来是黄毛。黄毛走起路来像一阵风,轻得悄无声息。阿法将手伸过去,放在黄毛肚皮上。黄毛恹恹地抬了抬后腿,撒了几滴尿,就止住了。从前在营地干活,阿法冷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看见黄毛撒尿,就把手伸过去接着黄毛的尿取暖。渐渐的,黄毛就懂了阿法的心思,有了尿也憋着,等阿法伸手过来再撒。可是现在黄毛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胃里空空的,连尿也越来越少了。阿法手上裂了许多口子,遭狗尿一淋,疼得钻心。便甩了甩手,一脚把黄毛踹开了。黄毛呜地叫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雪,又贱贱地挨过来,把脑袋拱在阿法怀里。
黄毛瘦得只剩了一层皮,肚子松松的垂挂在地上,如同一片搓了又搓的尿脬,肋骨历历可数。阿法撸了撸黄毛头上的几根疏毛,心咕咚一跳,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阿法站起来,去帐篷里拿出了他那把砍树的斧子。
黄毛你反正也是饿死,不如救我们一救吧。
阿法喃喃地说。
阿法扬起斧子的时候,看见黄毛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可是黄毛没有跑。黄毛只是微微地挪动了一下,把身体松松地摊平在地上,仿佛正要享受一场饱食之后的酣睡。
阿法的斧子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终于落在了黄毛的脖子上。一股污血喷泉似地飞了出来,在雪地上烫出一串洞眼。黄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阿法在里头看见了山峦,树木,天空。阿法蹲下身来,抹了抹黄毛的眼睛。黄毛的舌头哆嗦了一下,舔了舔阿法的手,身子便如布袋一样地扁塌了下去。黄毛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山峦树木和天空却渐渐地浑浊起来。阿法觉得脸上刺刺地生痒,拿手背一抹,才知道是眼泪。
一个时辰之后,林子里慢慢飘出些肉香。阿法舀了一碗飘了两片薄肉的汤,端过去给红毛。红毛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一直流脓血,裂开的皮肉里开始发出阵阵恶臭。阿法扶红毛起来喝汤,没盐没油的狗肉甚是腥膻,红毛勉强喝了一口,那汤像一条多头的蛇,从他的鼻腔口腔喉腔里四下窜逃了出来,他便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咳一声,脸皮扯动一下,伤口就刀似地剐他一下。他忍不下那痛,就哇哇地吼了起来。吼了几声,突然叫阿法,天黑得这么快,点灯呀。阿法说大白天,点什么灯。红毛手里的筷子咚地掉了下去,说黑啊,什么也看不着。阿法看见红毛的两个眼睛定定的,如两颗磨旧了的玻璃珠子,突然明白红毛瞎了。
赶紧扶着红毛躺了回去。
红毛躺下了,还想咳,却没有气力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把一扇胸脯憋得如风箱似地拉扯着。阿法狠狠拍打了几下,方好些。
红毛突然拽住了阿法的手,说我们家龙仔将来结婚,你做阿叔的要来撑排场。阿法就笑,说红毛伯你睡糊涂了,你家龙仔论辈份是我阿弟,我怎么成他叔啦?再说,你儿子才几岁,刚脱下尿布,你就着急娶亲的事了?红毛吁了一声,不说话。阿法掰开红毛的手,发现那指头根根肿得如棒槌,知道是缺青菜瓜果的缘故,却不知红毛捱不捱得过这个冬了。
夜里醒来,阿法看见红毛靠着柱子半坐着,两眼如萤火生光。阿法吃了一惊,问你撒尿吗?我扶你出去。红毛摇了摇头,却转过身来,贴着阿法的耳根,说了一句话。红毛的声音细若游丝,阿法没听清楚,又问了一次。这次听清楚了,红毛说的是“胡琴”。阿法问你要胡琴干嘛?深更半夜的。红毛说给你了,琴。便又呵呵地咳了起来,却不再说话。
红毛是那天晚上死的。早上有人醒来时闻见帐篷里有一股臊臭,发现是红毛尿了床。正想推他,却发觉他的身体已经硬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抽了一张席子将红毛裹了,抬出了帐篷。外边雪下得塌了天似的,雪片肥重厚实,打在脸上砰然有声。面对面站着,彼此竟看不清眉目鼻口。无法挖坑,只好将席子草草扎了一道绳子,放在一棵树下,拿几块石头压住,等雪住了再做打算。
众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帐篷,说这个天气尿泡尿也冻冰,红毛在那里搁个十天半月也烂不了。阿林一边收拾红毛的脏衣物,一边叹气,说谁知能活下几个呢,等几天一气埋了也好,省得一个一个挖坑。这话不说的时候,真相如同隔着一张纸,虽然知道在那儿,却总觉得还是模糊遥远。这话一说出来,就像在那纸上捅出了一个窟窿,真相近近地逼到了眼前,再也无法躲闪。便都躺下了,忽然觉出了宽松那是红毛腾出来的位置。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只占了小小一片地方,一曲腿一侧身就挤下了。死了却留下如此一片谁也填不满的空白。众人听着林涛如万面渔鼓从头顶轰隆扫过,只觉得颤颤的惊心。
昨日没喝过那碗狗肉汤的时候,人原本已经饿得麻木了。那碗汤还没来得及经过嘴巴就直接进了肠胃,虽然只够把肠胃湿过一遭,却把那饥饿的感觉生生地激活了。想睡,却是烧心烧肺地难受。睡不着,也不敢闭眼,生怕这一眼闭过去,像红毛一样,再也醒不回来了。厨子躺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来,说吃雪去,吃雪去,听说只要有水在肚子里,十天半月都饿不死。
众人哄的一声都坐了起来,狗似地爬出了帐篷,伸出爪子趴在地上刨雪吃。吃得肚子如行将爆裂的瓜,站起来,撒一泡尿,再接着吃。如此三番之后,走路的样子就有些蹒跚了。回到帐篷躺下,依旧是饿,却是饱涨的饿了。
撑不住,便都昏昏地睡了过去。
阿法是第一个醒过来的。阿法是被邻近帐篷里发出的一种奇怪的响声惊醒的。那响声有点像风扫过竹林的声音,也有点像绳子舞过半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阿法才醒悟过来那是哨子。
“马帮!马帮!”
有人在狂喊。
雪一停,阿法就带了人去埋红毛。
刨开雪,发现捆席子的绳子已经被咬断了。席子散开着,红毛的一只手缺了两根指头。还有一根指头断了,却还连着一层皮。
阿法将席子重新卷过,捆紧了,就招呼众人刨坑。地冻得很是硬实,镐子砸上去像敲在铁板上叮当作响。挖了半晌,挖出一身腥汗,才挖出浅浅的一个坑。将席卷扔进去,几锹土就盖全了。阿法突然又把土刨开,将席子拖出来,挪了个方向,再埋了一次。众人不解,只有阿林看出来了,说是向东,一直望过去就是唐山(中国)了。怕再有野兽来刨,就抬了些石头过来,在土堆上面搭了个台,插上条树枝做记号。阿法觉得树枝不牢靠,一阵风就吹没了,就想在旁边的雪杉树干上刻一个名字。
阿法拿来了斧头,正要刻,才突然想起自己只知道红毛姓方,却不知道他的正式名字的。问了众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好用斧子歪歪斜斜地在树身上刻下了方红毛三个字。
刻完了字,阿法怔怔地在树前站着,半晌,才说红毛伯你等着,七年过后我来收你的骨。说完才猛然记起那年在域多利(维多利亚)红毛曾讲过要自己送骨回乡的话,谁知那竟是一语成谶呢。
可是红毛伯你却已经不是全尸了。
阿法在红毛的坟堆前倾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来。
太平洋铁路像一条青蛇,先向北再向东,沿着莎菲河谷一路蜿蜒,在洛基山的肚腹里咬出一个大洞。青蛇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营地也一次又一次地跟着蛇的足印迁移。不知不觉之间,阿法已经在帐篷角上缝了六十多个叉了。
当阿法刚在帐篷角上缝完第六十八个叉时,就看见登记员急急地走过来,说工头要召见。众人正蹲在地上嘻里呼噜地喝粥,听了这话却都不动弹,说天王老子叫也得把肚子先填饱。登记员瞪了众人一眼,说又没叫你,只叫他。登记员说的那个他,就是阿法。众人便说阿法工头是叫你再背一趟黄水瓶吧?这回一百元银票可不够了,早不是那年的行情了。阿林说丢,你想背黄水都没得背了,隧道都掏完了,就等着合轨了,还炸什么卵呀。众人说指不定是看你黄水背得好,要把老婆给你哩。阿法你还是童子*?第一口就叼上一条大毛虫哩。
阿法一路走,一路还听见众人的笑声一片一片刺叶草似地贴在他的背上,很是燥痒。
工头的帐篷在百十步之外的坡上。从坡下望上去,远远的,阿法就看见了几匹栓在树上的马,都备了鞍,便猜想工头们今天要出门。阿法站在帐篷外,一边等着登记员进去通报,一边看着马低头喝水。阿法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工头的那匹马,是一匹两三岁的小青马,还没过足玩性,正踢着蹶子甩着尾巴,把一桶水喝得满地开花。阿法走过去,用手指做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马背上的毛。马惬意地眯起眼睛,用脖子蹭着阿法的手背,口里发出噗哧的声响。
登记员叫阿法进去。
工头的帐篷和阿法的帐篷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阿法的帐篷住十个人,工头的帐篷住三个人,都是工头,各管着不同的人马。阿法进去的时候,帐篷的马灯捻得雪亮,工头们正在闷不作声地玩纸牌。桌子是没有的,牌桌是两个摞在一起的铺盖卷。地上胡乱地扔了些酒瓶子。从前在春成杂货铺住的时候,就听阿成讲过,洋人喝的酒有个怪名字,叫威什么鸡,有股怪味。这回阿法自己闻着了,像是沤馊了的烂鞋子。那味钻进鼻孔,痒得阿法要打喷嚏,却咬着牙根硬忍住了。时辰尚早,太阳刚洗白了树的尖梢,工头们却已经喝得鼻尖上冒起红泡,铺盖卷也没有打开过像是喝了一夜的样子。阿法知道营地的规矩是工作时间里严禁喝酒的,正奇怪工头怎么今天开了禁,只见工头把手里的牌唰地拢成一叠,指了指登记员,说你,出去。登记员和阿法同时吃了一惊–平日工头的话都是通过登记员传的,工头从来不直接和工人讲话。
登记员喏喏地退了出去,留了阿法一个人在帐篷里,等着工头悠悠地把一局牌打完了。工头这一局大概输了,脸色有些难看,额上的皱纹深黑如木雕。工头站起来,拎过墙角的一个麻袋,对阿法说了一句话。工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皱纹复杂地挪动起来,阿法吃不准是生气讨厌还是伤感。阿法跟着工头做了四五年的事,工头的英文说得慢一些的时候,阿法不用登记员也能听懂四五分。工头说的这句话是:
“这个,给你”。
阿法打开系麻袋的绳子,发现里边是锅巴片。自从上次的大饥荒之后,运输队供应的主食就变成了少量的米,大量的锅巴都是从香港进口的。锅巴压成了扁片,切成一尺见方一张的,经过干燥之后,比同样份量的米轻得多,运输队的一次运货量就增大了许多。而且锅巴本身已经是煮熟了的,紧急情况下立等可吃。安营下来泡上水,煮饭煮粥也都容易。
阿法用眼睛粗略地估摸了一下,那一袋锅巴至少有一百张。平常食品都是由运输队送到营地交给各组的厨子保管,从不直接交给工人的。阿法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指了指麻袋,又指了指自己,问:“给,我吗?”
工头点了点头。
“铁路,快,修完了,你们,解散了。解散,懂吗?就是,就是……”工头两手在空中挥了一挥,做了个四下散开的手势,阿法突然就明白了。
“什么,时候?”
“现在。”
工头的马。工头的铺盖。工头的酒。这些似乎毫无关联的细节如一些碎纸片,在阿法脑里飞来飞去,渐渐拼成了一幅意义清晰的图画。电闪雷鸣间,阿法明白了,他们这一营的人,即将被抛弃在这荒野之中了。
“每个人,都,有这个吗?”阿法指了指麻袋。
“不,只有你。”工头戳了戳阿法的心口,说。
“合同,合同……”
阿法原本想问“合同上说好的遣散费呢?”可是阿法的英文远不够用。阿法最后说出来的,只是反反复复的“合同”两个字。
工头听懂了。工头也有话说,可是工头最后说出来的,却也只有反反复复的几个字:
“对不起啊,对不起。”
阿法狂奔出帐篷,对等在门口的登记员说,快,快去喊人,所有的人。
登记员看了一眼跟出门来的工头,不敢动身。
“你还怕他个卵?他们要就地遣散我们了。再不去,一营的人,都要饿死了。快!”阿法狠狠踢了登记员一脚,登记员踉踉跄跄地跑下坡去。
三个工头之间激烈地争吵了起来,阿法虽然听不懂,却依稀猜得出来是那两个在埋怨这一个节外生枝。三个人吵了一会儿,也没吵出个名堂来,便都进去拎了铺盖卷出来,横在马背上。正要跨上马去,阿法从兜里掏出一个瓶子,拦在马前,说你敢动一步,我就把它砸了。我一条命换你三条命,值了。
三个工头一个字也没听懂阿法的话。可是他们都不需要听懂。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阿法手里的那个瓶子,在早晨的阳光里泛出灿灿的黄色。他们脸上的血如沙滩上的水,唰的一声漏了下去,露出底下斑驳的苍脊。
山下慢慢地涌上一团密集的黑云。是人,是全营地十几个帐篷里的几百个中国人。举着锹。举着锤。举着镐。举着钎。举着斧。举着锥。举着棍。举着烧菜的铲。举着舀汤的勺。举着一切可以舞动起来的工具。黑云在刚开始时只是一团懒散的水汽,黑云在涌动的过程里渐渐聚积起热量,黑云在抵达山坡的时候已经是奔涌的热流了。
跑在最前面的是阿林。阿林手里举着一把刀,那种削薯仔皮切白菜帮的刀是阿林从厨子手里抢过来的。阿林的裤脚被树枝挂破了,散开的布片在风中飞舞如鹞翅。
“丢你老母,阿爷替你卖了几年的命,一声不啃就想把我们甩了。”
阿林揪住工头的衣襟,一刀砍了过去。工头躲闪了一下,阿林身子一偏,没站稳,顺着坡滚了下去,撞在一棵矮树上。树枝挂住了阿林裤子上的破口,阿林站了几次也站不起来,便一把扯下了裤腿。光着一条腿的阿林再次冲上来的时候,头发如钢针根根耸立,两眼眦裂,眼白流了一脸。
阿林的刀再次举起来的时候,他隐隐看见人群中有一只黑豹从地上飞跃而起,擒住了他的手腕。他拿刀的手微微地颤了一颤,因为他看清了那是阿法。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刀已经带着凶猛的惯性落了下来。
阿法觉得有人在他的脸上掴了一掌,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的头顶悬着一颗腥红的鸭蛋。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太阳。他慢慢地看清了树林和人群。树林和人群在慢慢地旋转,每一条枝桠每一片叶子每一张脸都只有一种颜色,就是描红本上的那个朱红。
“阿法,阿法!”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更多的人涌上来,有的来扶阿法,有的来抓工头。
“站住,谁动一步我炸死谁!”
阿法靠在树干上,举起了手里的黄水瓶。所有的手臂瞬间凝固在半空,所有的狂吼枯竭在喉咙口,萎缩成一丝惊讶的叹息。
“这是太平洋铁路总公司的决定,杀了他三个人也不管用。从这里走回城里,最少一两个月的路程,没有供养我们要全部饿死。先扣住他两个人,留一个下山发电报给总部,不送供养给我们就不放……”
阿法没说完,就头重脚轻地倒了下去。
三天之后运输队驼着重重的麻袋赶到了营地,每一个劳工都分到了八十张锅巴片。衣衫褴褛的人群背着粮袋和工具袋,像一队黄色的虫蚁蠕动在秋声渐起的树林之间,开始了从荒野向都市的漫长迁移。
阿法昏昏沉沉地睡在工头的马背上。阿法的伤口很长也很深,从左额一直延伸到右嘴角。阿法其实还是可以走路的,可是工头坚持要阿法坐在自己的马上。工头要把阿法送上大路。
“你差一点送了我的命,你也差一点为我送了命。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工头叫登记员传话给阿法。
“他,叫什么名字?”阿法问登记员。阿法现在只能用一边的嘴说话,声音哼哼的像蚊虫。
“瑞克.亨德森。”
分手的时候工头从马背上抽出一根木杖递给阿法,是红番人做的硬木杖,头上雕了一只呲牙咧嘴的老鹰。工头拍了拍阿法的肩,说小伙子,也许我们还会见面。阿法拄着木杖下了地,立刻觉出了脚下的虚软。
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阿法心想。
可是阿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阿法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
“也许,瑞克,也许。”
阿法上了路,走出没多远,突然听见蠹蠹的马蹄声,是工头又从原路绕了回来。
“*是严格控制的,你是从哪里拿到的?”工头问阿法。
阿法忍不住呵呵地笑了。阿法的嘴唇厚厚地翻肿着,笑起来面目狰狞。
“那是马尿,你的马。”
当阿法背着一长一短两个布袋,穿越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林朝都市走来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在一个叫克拉克列奇的小镇上,最后一颗道钉刚刚被砸进枕木。太平洋铁路终于和中部东部的铁路合轨,形成一条横蠕过加拿大胸脯的大动脉。盛大的庆功宴席正在香槟酒的开瓶声中展开序幕,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人们在酒杯撞击声的间歇里高声谈笑,照片和新闻正化为铅印字画,飞快地爬上各式报刊的头条栏目。
阿法也不知道,在所有的照片和新闻中,没有人提起修铁路的唐人。
一个也没有。
春成杂货铺的老板阿成一大早起来,还没开店门,就招呼伙计出来挂灯笼。灯笼是一对,都是去年挂过的,在阁楼上闲置了一年,落了些灰。伙计脱下围裙掸了几掸,便露出底下几个描金的字来,一行是“年年有余”,另一行是“岁岁平安。”伙计个子矮,站在凳子上也够不着墙上的钉子,只好拿了根竹竿往上挑。挑了几回终于挂上了,便有一丝稀薄的喜庆顺着门窗流下来,百般不情愿地淌到了街上。
伙计啪啪地抖着围裙,空气里立时飞满了灰色的尘粒。
“阿成叔,今天进多少年货?”
伙计嘴里的年货,是指芝麻饼绿豆糕莲蓉酥之类的点心,装在礼盒里上面贴一张红纸的送节礼物。这种东西存不住,阿成自己不做,都是从糕饼铺里进的货。
阿成掐着指头算了一算,说五盒,各是五盒吧。
伙计吃了一惊,问一个年节才进五盒?够吗?阿成说五盒要是都卖出去,你就烧香拜你老母吧。你没看见满街都是从铁路上下来的人?饭都没得吃,还吃饼?
阿成看着伙计挑着箩筐咚咚地上了街,才回屋去慢吞吞地把铺门开了,将杂货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抬头望天,云压得很是低厚,仿佛一举手就能拽着一个角。阿成知道云上压着的都是雪,就等着风把天吹破一个口子,好呼呼地往下倾倒。那一倒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季,谁也说不好。
天还早,这样的冷天里没有人会起个大早来他的店铺的。他用不着着急。
其实,他的店里已经很久没有进鲜货了。腊月天,新鲜蔬菜瓜果早就绝迹了。摆在铺面上的几个苹果,还都是秋天剩下来的,干缩得比橘子还小,皮皱得如同老婆子的脸。南货倒还有几样,也都是秋天进的货,一直没有卖出去。连向来走得最快的茶叶和香烟,也渐渐走不动了。茶叶还好说,是装了锡纸封在木盒子里头的,还能存上一年半载。香烟最怕发霉,阿成只好用布包了搁在米袋里吸潮。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太平洋铁路已经修了五年了,越修越远。火车带来的商机和人流还没来得及形成,铁路造成的垃圾却已经朝着城市汹涌地流泻过来。一支完全没有准备的失业队伍,一夜之间出现在维多利亚唐人街上。这些人如老鼠一样四下蹿动,寻找栖身的角落,在人和人之间的缝隙里取食取暖。
阿成的店铺开始不断地失窃。一个鸡蛋。一根黄瓜。一包米粉。一块薯仔。甚至一包针线。阿成后来把摆在门口的货物全部搬进了屋里,阿成把后门和侧门都堵死了,只开了一扇前门。每一个走进他店铺的人,必须从他的眼皮底下经过。可是即使这样,他的东西还是不停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些窃贼竟具有如此天衣无缝的技艺。其实阿成不懂,饥饿是最精良的师傅,饥饿在一天里教会一个人的技艺,远胜过饱足的一生。
阿成的生意越来越难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洋番主顾也在渐渐消失。
这几年城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多,饭碗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原先吃一碗饭的,现在只吃得到半碗。原先吃半碗饭的,现在只吃得到几粒米。原来吃几粒米的,现在连一粒也吃不上了。城里人想来想去,突然觉得都是脑后拖着一条辫子的中国人惹的祸害。报上说中国人是那叫一碗饭变成半碗,半碗饭变成几粒米,几粒米变成空碗的缘由。于是就有人鼓动着不要和中国人做生意。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年青人,记下了和中国人做生意的人的名字,夜里用石灰水在人家的墙上刷上了记号。被刷了记号的人家,走在街上的时候挨着人的白眼,做生意的时候突然有了各样的磕磕绊绊。于是,渐渐的,就很少有洋番进阿成的店铺了。
这天阿成还没把箩筐都摆置妥当,就进来了第一个客人。
阿成当时正蹲在地上干活,所以阿成只看见了那人的脚。阿成一看那人的脚,就知道那人是从铁路上下来的。那人穿着一双破得几乎脱了帮的靴子,靴头却还是完好的,因为上面钉了一块铁片。那人的裤腿上满是焦黑的洞眼是火星蹦烧出来的。后来阿成渐渐往上看去,就看见了那人的身子。那人穿一件青布对襟大褂,补了大块大块的补丁。补丁补得很生硬,针脚粗得如同爬了蛆。两个肩上都扛着布袋,一个长,一个短。短的那个像走远路的粮袋,很瘪。长的那个是饱实的,却看不出装的是什么。阿成再往上看,就看见了那人的脸。阿成看到那人的脸时,手上的米酒瓶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那人的脸上有一条疤,从左边的眉毛一路延伸到右边的嘴角。疤虽然不再流浓淌水,却在腊月的风里干裂着,像犁尖耙开的田地。
那人对阿成说给口粥喝吧,饿了一天了。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温文,甚至带了一丝微笑。可是刀疤却死活不肯和那人的表情合作,刀疤别别扭扭地在那里碍着事。刀疤使温文变成了威严。刀疤使微笑变成了狰狞。
阿成捡拾玻璃碎片的手开始哆嗦。阿成真正想说的话是粥?毛都不会给你一条。阿成在唐人街看见太多乞讨的人了,可是这个人和其他的乞儿不同,阿成不敢造次。阿成最后吭吭哧哧地说出口的话是,菲,菲士佳街上,中,中华会馆,有照应。你交,交过会费吧?阿成知道每一个抵埠的华人都在中华会馆交过两个洋元的会费,所以这是一句大概不会惹祸上身的话。
那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窗框颤颤地抖。
“阿成你连你阿爷都不认得了?跟我唱戏文呐?”
阿成吃了一大惊,再抬头,将那张脸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几遍,依稀看出点名目来,说你你你是那个那个……
那人放下肩上的布袋,用脚尖从柜台底下熟门熟路地钩了张板凳出来,坐下,说我就是那个那个阿法。
阿成嘴张了一张,半天没有合拢。
“阿法你个鼻屎大的仔,长这么高了。这脸上,是谁个害你呀?”
阿法说没哪个害的,修铁路的人,能活着回来就是祖宗保佑了。阿成就问红毛和阿林同你是一路走的,那两个呢?阿法说红毛没了。阿成问怎么没的?阿法说还能怎样?不是摔死炸死,就是饿死病死。红毛命衰,样样都摊上了。阿成问那阿林呢,也没了?阿法说不知道阿林是死是活,两人原是一路从沙旺那走回来的,走到慕迪港的时候走散了,粮袋里只剩了几片锅巴了。不过两人先前就说定了的,万一走散了,都在阿成店铺里会合。
阿成吃了一大惊,说沙旺那一路走过来,得走多少天呀?阿法说旧年秋天出发的,出发的时候是一百五六十个人,走到穆迪港就只剩九十多了。鞋子都走烂了三双。就问阿成铺里还招租不?阿成说招是招的,不过不是那年的价了,包吃包住,现在是四个洋元一个星期。阿法就骂阿成黑心,阿成说这几年物价怎么个涨法,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是无爪蟛蜞,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守着铺子收几个租子过日子。
阿法就卸下了肩上的长布袋,递给阿成,说这是红毛的胡琴,先放你这里,将来是要带回唐山的。我先在你这里住下,这个星期的租,你宽限我几天。给我一口粥喝,我今天就去找工。
阿成去锅底刮了一片剩饭,用温水泡软了,又从瓦罐里夹了几片咸菜,给阿法端过去,脸皮就有些紧了起来。
“阿法不是我阿成不看顾乡人,每天跟我说这话的人实在太多了。找工?你上街走一走,看看街上有多少闲人。你没看见中华会馆发的通告,让四邑的乡人都不要再来金山搵饭吃了?金山铁路修完了,就没有猪仔的活路了。我不能留你住下。我若不留你,咱两个一先一后死,我若留了你,咱两个一起死。”
阿法不说话,只是低头吃着饭。阿法吃得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在数着碗里的米。阿法已经啃了好几个月的硬锅巴,阿法对米饭的感觉几乎有些陌生了。阿法不知道这顿饭到下顿饭中间到底有多长的间隔,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永远。他想把米饭的温软感觉久久地保持下去。可是他最终还是吃完了。他把最后一片咸菜叶子埋在舌头底下,腌盐的腥咸味道随着口水弥漫过舌根舌尖上膛,一直溢到嘴角,他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
他放下饭碗,抓起他的长布袋和短布袋,朝阿成鞠了个躬,就朝着街上走去。
街上起着风。风从每一个角落里翻噪过来,在街心聚集。阿法身上的每一丝头发每一根骨头都感受着风的掴击。云已经裂开了口子,不过从口子里涌流出来的不是阳光,而是雪。一朵一朵肥厚湿润的雪花,落到地上的就成了灰浊的一团。阿法抬头看天,发现一整爿天都是灰浊的,这才明白雪原来在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就已经脏了。
阿法刚走到街心,就听见身后有一阵拖拖沓沓的声响,他知道那是鞋底黏在泥地上的声响。他回过头来,看见阿成在追他。阿成追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纸包,纸包上贴了一条红纸。阿成把纸包放进阿法的短布袋里,说这是伙计刚进的货。好歹熬过年底,开春就好了。唐人街没活路,到洋番地盘上碰碰运气。一找到工就回来,我租给别人四个洋元一周,租你三块五。
阿法从来没想到他对这个叫维多利亚的城市的了解,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的。
在这之前他只认识唐人街。
唐人街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睡觉的床,吃饭的碗,撒尿拉屎的桶。唐人街是他放置嘴巴身体和各种念想的地方。除了唐人街他不知道这个金山城里还有别的地盘。
现在他才知道唐人街不过是金山城里的一个角落。这个叫维多利亚的金山城,在他跑出去修铁路的那几年里,一下子从一个细仔长成了个青壮少年人。从轮船码头开始一路下去,每一条街每一个弄堂里,新房子都跟雨后林子里的蘑菇一样地冒了出来。小小巧巧的,或是青砖,或是红砖的墙。瓦的颜色那就丰富多了,有朱红,石青,石绿,青灰,碣石,甚至还有炭黑。进门总有台阶,台阶底下种了各样的花草。有一次阿法认真地琢磨过那些花草,发觉竟没有一样是他认得的–原来一方水土养一方物。台阶之上就是门和窗。门上常常挂着一个花环,窗上却总覆盖着亚麻布的窗纱,窗纱后头是隐约晃动的人影。若是掌灯时节,那人影投在灯影里,便比白日清晰了些。在阿法极其有限的认知中,他也明白这些房子和唐人街的房子是很有些不同的。这些房子让他想起饱足温暖昏昏欲睡之类的字眼。
阿法现在渐渐地熟知了这些挂着亚麻布窗纱的房子和窗纱后边的人。每天日头升到树枝分叉处的时候,是屋子里的女主人露面的时候–是送男人和孩子出门。男人自然是做工,孩子自然是上学堂。阿法看见女主人走到门前的马车道上,弯下被长裙箍得几乎折断了的细腰,在她男人和孩子的脸上鸡啄米似地啄了一啄,马车才笃笃地动了蹄。后来阿法才知道女人的这一啄有个说法,叫“亲吻”。到日头升到树尖的时候,就是午饭的时候了。男人和孩子都不回家,所以女主人的午饭很是简单,通常是一片面包,一个甜圈饼,再加一杯红茶。到日头开始往下走的时候,窗纱后头的人才真正忙碌起来了那是厨子在准备晚餐的时候。阿法现在几乎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出这家人晚餐吃的是什么,来了几个客人。
阿法是从垃圾里猜测出来的。
吃完晚饭是佣人扔垃圾的时候。垃圾的内容很丰富,有生了牙的薯仔,软烂了的西红柿,长了黑斑的白菜帮,鱼头鱼尾鱼鳃,没咬干净的肉骨头,留了一个底的鱼子酱罐头。有时还有半截发了霉的面包。如果有客人来,阿法甚至能找到小半瓶喝剩的葡萄酒。
阿法把这样的垃圾收拾进他的短布袋,再走回唐人街的时候,所有的店铺也就关门了。阿法在黑墨墨的窄街上夜鼠一样窜行,熟门熟路地摸到春成杂货铺的后门。那里有一片遮雨的挡檐。阿法在挡檐下坐了,掏出布袋里的内容,放到炉子上煨。整个唐人街,也只有阿成把煮完饭的炉子放在屋外。灭了火的炉子煮不熟东西,却刚够把东西煨暖。阿法等不及把东西煨透,就吞咽了下去。现在阿法的肠胃和骡马一样强壮,经得起冷热生熟的几面夹击。
阿法吃过了,把布褂脱下盖在身上,就靠在墙角睡着了。阿法的觉说重也重,说轻也轻。重能重到刮风下雨也不睁眼,轻能轻到第一声鸡鸣就把他惊动了。阿法要在整个唐人街还没醒来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有一天,阿法却没有回到唐人街过夜。
那天阿法在城里游荡的时候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这个发现其实是跟他的肠胃状况密切相关的,所以很难说清哪一样是因,哪一样是果。
那天当阿法在码头西边的一条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丝声响。那时街道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满街都散发着与醒来相关的声响。可是阿法在充耳的街音中一下子听出了那一个小小的声音。那是一种他从小就听熟了的声音,已经刀一样刻在他的记忆中,任凭岁月的流水在上面冲刷多少个来回也不会模糊。
那是鸡在奔跑寻食的声音。
阿法的肠胃本来已经在腐菜烂叶的浸润中变得很是清寡起来了,可是那个声音突然唤醒了浅浅地潜伏在清寡之下的凶猛yu望。yu望如蚂蚁如蚯蚓如酒蛆从千疮百孔的肠胃里蠕爬出来,阿法的每一根指头每一块筋骨都发出了响亮的震颤。本来阿法的yu望完全可以停留在震颤的阶段,本来阿法会和任何一个别的日子一样,背着他搜罗的腐菜烂叶回到春成杂货铺那个漆黑的充溢着污水恶臭的后门,带着一个也许与鸡肉相关的憧憬进入梦乡的。可是一个突发的意外突然打乱了他的常规步履。
他看见一只肥胖的麻花母鸡,把身子挤成一个扁片从篱笆的破口钻出来,蹒跚地朝着街上跑来。
那天阿法的手仿佛脱离了阿法的脑子在独立行事。其实阿法的手岂止是脱离了阿法的脑子,阿法的手似乎也脱离了阿法的身子。阿法的脑子和身子遥遥地无助地看着阿法的手敏捷地抓住了那只母鸡,将两个翅膀往后一扭。母鸡仿佛吃了蒙汉药似的木木呆呆地被他放进了布袋。那是他小时候帮阿妈抓不肯归窝的鸡时使用的惯常伎俩,他很惊奇过了这些年他依旧谙熟此道。
在他收紧布袋口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篱笆后头的一双眼睛。一双长着密集睫毛的湖水般清蓝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睫毛抖了一抖,湖水便渐渐地浑浊了起来。
“妈咪,贼!”
阿法听见了一声尖叫。门豁啦一声开了,跑出了两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阿法本来可以抓起布袋就跑的,这几年他的腿脚已经在荒林山路里练得轻捷如鹿了。可是他却像布袋里那只反拧着翅膀的母鸡那样,木呆呆地停在了原地。因为他看见了男人手里的一根铁棍,正在阳光里闪着森黑的光。
那是一杆猎熊的枪。
两个人渐渐地朝他逼近过来,他甚至清晰地听见了他们讲话的声音。他听不懂他们的全部对话,可是他却隐约听懂了几个词。他听见女人在说“警察……”。他听见男人在说“不,不要”,“教训”。他看见男人挥了挥手叫女人回屋。过了一会儿女人又出来了,一只手拎着一把水壶,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竹篮。
阿法被这两个男女押着,走过人烟渐渐厚密起来的街市。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的身后拖着一支越滚越大的队伍。“黄猴!黄猴!”那是孩子们的叫声。大人没有加入,也没有制止。大人只是沉默着。沉默像一片浓郁的黑云,覆盖了许多更为复杂的情绪。
人群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上有一根木柱,上面挂着一盏路灯。举枪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枪,拿过女人手里的绳子,把阿法摁在地上,捆在了柱子上。确切地说,是把阿法的辫子捆在了柱子上。男人把绳子捆了一个异常结实的死结,然后就在女人的竹篮里翻东西。
女人的竹篮里内容很丰富,男人翻了几翻,翻出一个铁盒。男人打开盒盖,捻出几枚铁钉,在掌心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在绳子上敲钉子。男人敲钉子的时候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木柱和绳子在锤子的重击下发出尖锐的呻吟。男人敲完钉子,又拔了拔阿法的辫子纹丝不动。这才拾起地上的枪,对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走过来,从竹篮里掏出一个旧木碗,放在阿法跟前,在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的水。倒完水,两人便扔下人群走了。走了几步,女人又跑回来,在地上掷了一把剪子。
过了一会儿,阿法和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醒悟了过来。
原来阿法和他的性命之间,间隔的是一条辫子。
也就是说,阿法如果想逃命,或者任何人想救阿法逃命,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剪断阿法的辫子。
碗里的水只是暂时缓延了这个过程。
意识到这一点时,人群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这一声叹息的涵义极为复杂,惊讶只是其中的一个层次。
夜色像一支蘸满水墨的狼毫,徐徐地涂抹过来,树木街道房屋开始模糊消失。空气中充满了肥腻的湿气,仿佛随手一抓,就能抓住一把水。水气渐渐地凝聚成了雨。开始时是细碎的雨雾,后来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再后来就成了一条一条的雨柱,最后是一片一片的雨帘,刀似地砍在地上,将地砍得满目疮痍。
雨刚落到阿法身上时他还没有感觉到疼,疼是后来的事。他几乎渴盼着雨能下大一些,再大一些。雨把围观的人惊鸟似地驱散了,满街都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借着雨的掩护,阿法坐在地上撒了长长的一泡尿。这泡尿他已经忍了很久了,本来想一直忍到回唐人街的。当他被绑到这根柱子上时,他脑子里涌上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该怎么处置这一泡几乎要撑破他身体的尿。
雨竟意想不到地解救了他。
温热的尿液隔着裤子流下来,在地上淌成一个腥臊的圆圈。绷了很久的身体彻底松软下来,阿法立刻感到了饿昨天一整天,他只吃了两个鸡蛋大小的烂薯仔。想像着那只几乎到手的麻花母鸡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