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一节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一节
浩海达裕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四方,人们很是惊讶。那些来汗庭做官当差的瓦剌人,则一片哗然。
从成吉思汗兴起二百年来,蒙古国的主体是由黄金家族掌控的蒙古本部,瓦剌则是蒙古别部,他们祖上地位最高最荣耀的,也不过是成吉思汗汗庭里有功的大臣,当时瓦剌人在蒙古本部人面前,总低着一头。而大元失国,汗庭退回漠北,蒙古本部实力大减,远离中原的瓦剌,实力就足以与汗庭抗衡了。如今瓦剌虽然拥戴正统的额勒伯克大汗,年年进贡,表示臣服,心底却没有了早年的自卑,倒是变得对每一种来自正统的轻视格外敏感。因此,聚集在和林城的瓦剌人反应激烈,在酒馆饭铺借酒嘲骂,寻衅闹事,也就不奇怪了。不满情绪在人们之间传染,和林城就像被傍晚慢慢升起的雾气笼罩一样,到处涌动着不安和忧虑。
瓦剌人陆续拥到浩海达裕家中致祭。每个人都带着酒肉或麦饭,在浩海达裕遗体前或洒或烧,向守灵的死者之子巴图拉安慰几句,又绕着停放死者的帐篷走圈子,一面走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号叫,祈祷逝者升天,歌唱逝者生前的功业,颂扬逝者的高贵品德。
绕圈子的瓦剌人越聚越多,哭叫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当地诺颜①,领了部下前来询问。巴图拉连忙出面赔罪,很是小心翼翼,令在场的瓦剌人愈加愤怒。有人就横眉竖目地质问巴图拉:你到底是不是瓦剌人?是不是你阿爸的儿子?你还算不算个有血性的男子汉?
巴图拉脸色惨白,却无表情,只双手交叉在胸口,再三躬身向众人致谢,感谢他们前来祭奠,并请他们到其他帐中跨火堆、喝祭酒。对那些意味深长的质问,他全不作回答。
浩海达裕之子巴图拉,魁梧英俊,看上去十分出众,但生性文静,态度优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遇到自家这样的大变故,所有瓦剌人都愤愤不平了,他却无动于衷。莫非父子间有什么过节,还是对大汗的忠诚超过了父子之情?喝祭酒的亲友们低声议论着:浩海达裕怎么养了这么个窝囊儿子!……可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令大家顿时紧张起来:汗庭侍卫前来宣大汗诏令——巴图拉立刻进宫!
巴图拉没有片刻迟疑,立即脱去丧服,换上吉服。仆从牵马过来时,亲友和许多瓦剌人拥来阻拦。一位老前辈抓住巴图拉的手,低声说:“你不能去!要是陷阱呢?”
巴图拉平静地说:“大汗宣召,怎么能不去!”
老前辈目光尖锐,声音更低:“就不怕斩草除根?”
巴图拉脸色泛白,嘴唇却咧成一个微笑:“阿布②,你喝多了吧?”
老前辈干脆贴在耳边说:“你现在就逃吧!回咱们阿尔泰!我们大家帮你!”
巴图拉对老前辈注视片刻,摇摇头,用非常优雅英武的姿势上了马,再次以手抚胸,向人们躬身致谢,然后随大汗侍卫去了。
老前辈大声叹息道:“浩海达裕一辈子精明能算计,可儿子这么傻!真真地难闭眼啦!……”
瓦剌人乱成一团,围着长辈和当官的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了:要是巴图拉也被杀怎么办?浩海达裕当了那么大的官,说杀就杀,这和林城瓦剌人还能待吗?咱们是逃走还是跟他拼了?……
长辈和当官的紧急聚在火堆边商议,争论了许久,最后由辈分最高的老者出面,说道:大家先不要慌,看看巴图拉进宫什么结果吧,但各自要赶紧回去备马备武器和干粮。如果真是处决了巴图拉,大汗昏庸残暴太甚,咱们就反出和林城,回阿尔泰去!
众人还未散去,巴图拉的一名随从飞马赶回,老远就扬着手大喊大叫:“喜事!喜事来了!……”他在门前下马,立刻气喘吁吁地宣告:“大汗要招我家主人做额驸,把萨木儿公主嫁他!以后我家主人就是巴图拉塔布囊啦!……”
“塔布囊”是黄金家族女婿的尊称,每一个蒙古男人都会为这个称号而自豪的。大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看这随从的兴奋和狂喜,又不像是假的。这时,那随从又说了一句更叫人无法相信的话:
“大汗要亲自祭奠老主人!——看!来了!”
时值黄昏,通衢大道上成排火把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正在迅速移近,魁梧健壮的宫帐侍卫簇拥着一白一黑两骑骏马,马上的骑者,正是大汗本人和瓦剌人担心他回不来的巴图拉。
巴图拉陪同大汗进帐,巴图拉家中长辈和大汗的亲随侍卫跟着,把不大的灵帐挤得很满,正在念咒驱鬼除魔的萨满和诵经接引的喇嘛,不得不退出去。
大汗郑重地解带脱帽,先在遗体前洒了三杯马奶酒,又从亲随侍卫手中接过备好的羊肉饭,慢慢倒进灵前的火盆中,火焰跳荡着“吱吱”响,肉香米香随着一片淡黑的青烟在帐中飘散。饭碗还留在手中,大汗凝视着逝者的面容,仿佛呆住了。巴图拉在侧冷眼看他,忽然觉得他那鹰眼中,果真有某种痛苦和伤感。
大汗扬手一挥,饭碗摔在地上粉碎,他伸出手臂大声说:“浩海达裕!浩海达裕!你是我的好友哇!这次围猎中不幸误杀了你,真叫我痛悔到极点哪!”他又转向周围的人们,说:“我一定要给浩海达裕补偿,你们作证!”面对好友遗体,他像平日恩赐臣下一样豪爽地说:
“我要把萨木儿下嫁给你的儿子巴图拉,我要赐给他们多多的人口和牲畜,我要封巴图拉为丞相,让他去统领瓦剌四部!你生前想要而没能得到的,我都赐给你的儿子巴图拉!我的老朋友浩海达裕,你满意了吗?能够安心了吧?”
大汗声音十分响亮,帐内帐外的瓦剌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先是惊愕,继而感动,后来就都欢呼起来。
大汗微微一笑,拍拍巴图拉的肩膀,亲切地说:“小伙子,这个月之内来娶我的萨木儿吧!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和林城都过节!我已经将喜事诏告各部落首领了,你就等着收贺礼吧。按咱们的规矩,定亲之后,未来的女婿得住在岳家,你三五天后就进宫,办完婚礼,就带着萨木儿,去替我统领瓦剌四部!”
巴图拉很恭顺,很文静,进退有度,言谈神态都很有分寸。既不感激涕零,像他的父亲浩海达裕那样阿谀逢迎,也不执拗刻板,像哈尔古楚克那样刚烈不驯。人们,就连他同部族的长辈们都闹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一切都如大汗应许的一样。
三天三夜的婚宴,和林城经历了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沉浸在成桶美酒和大锅鲜美羊汤中,沉浸在彻夜不眠的欢歌快舞中。退回漠北以来,大汗的属民们又一次享受这罕有的欢乐。
和林城的人们还看到来自蒙古各部送贺礼的队伍,箱包皮箧里想必是金珠宝贝绫罗绸缎,成队的骆驼、高大的骏马,站在驯鹰人手臂上目光炯炯的海东青,由驯犬师牵引的许多矫健神骏的猎犬,都令人啧啧称羡。至于养在漂亮笼子里活泼泼的小白兔和小梅花鹿,更足以让人们相信,他们的公主、盛大婚礼的新娘子,还是个童心十足的少女。
当然,最让人们惊讶并津津乐道的,是汗庭宣布的公主的陪嫁: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绸缎罗帛一千匹,骆驼三百峰,牛五百头,马千匹,羊三万只,还有人口两千户。
有人羡慕地说:好个巴图拉,结个婚就当上了千户官!
有人刻薄地说:好家伙,汗庭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更有人很有见地地分析说:大汗给女婿撑腰哩!这两千户人口就是两个爱马克精骑兵,加上巴图拉自己部落的人马,在瓦剌四部里,还不出类拔萃?
深得恩惠的当事人巴图拉却很平静。他也谢恩叩拜,他也说感激欢喜的话,表现得谦恭得体。但他始终喜怒不形于色,好像他并不是婚礼的主角。一一看在眼里的大哈屯库柏衮岱很不放心,这个女婿是不是选得太仓促了?
婚礼过去五天,新夫妇进宫来见父母,跪拜问候,饮茶聚谈片刻,自然地分开,岳父和女婿留在大帐继续说他们的话,母亲和女儿则回到中帐。母亲刚刚在火盆边坐定,女儿叫了一声“额吉”,就扑到母亲怀中。
母亲抚摩着女儿柔滑的乌发,又低头仔细看着她:粉润光洁的鼻梁,娇嫩得似乎一碰就会破的玫瑰色小脸蛋儿,闪着红润光泽的薄薄嘴唇,弯出一抹掩不住的羞赧微笑。母亲的心踏实了些,抹了抹女儿的“毛毛眼”,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好。”女儿娇声回答,闭着眼睛,还点点头。
“看他平日里文文静静,少言寡语,连个笑模样儿也罕见,真怕他没有汉子气……”
“他有!他有!”女儿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睫毛后面的目光跳动着兴奋,口无遮拦快嘴快舌,“到了晚上他就变成另一样了,可厉害着呢,他……”她突然住了口,意识到什么,脸红到了脖子根,赶紧把头埋进母亲胸口,娇嗔地扭动身子,“嗯嗯”地低声撒娇。
“好了好了,”母亲轻笑着抚着女儿的肩背,“你爱他?”
女儿在母亲怀中不住地胡乱点头。
“他也很爱你?”
女儿不抬头,用闷住的声音说:“他说,他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那次献银狐的时候,他就暗自立誓,非把我娶到手不可!他……他对我挺好的……”
大哈屯长出了口气,欣慰地说:“菩萨保佑,这我就放心了!但愿你们白头到老,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萨木儿感动地含泪说:“父汗和额吉赐给女儿这么丰厚的陪嫁,女儿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也享用不尽,实在太多了,会伤了大斡尔朵的家底呀!”
“是双亲的心意嘛。如果还在大都,公主下嫁的赏赐要比这多十倍百倍,你生不逢时,委屈我的乖乖女儿了!……”
母亲的话里有泪,萨木儿更加不忍:“女儿一辈子都报答不了阿爸阿妈的恩情!难道一定要离开你们,到那么遥远的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哈纳斯吗?就不能永远留在和林,永远留在你们身边?”
“傻闺女,净说傻话!”大哈屯笑了,“凤凰之王虽然在山顶产卵,等到幼鸟羽毛长成,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天;女儿虽然在慈爱中长大,也得按照祖先的规矩和人之常情,远嫁外族做人家的媳妇。这是爹妈的心愿,也是为了你的终身和你的儿女子孙啊!”
萨木儿心疼地看着母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怎么这样明显?原先丰润的面颊怎么瘦了一圈?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为什么干枯发红?她这时才突然发现母亲近日的巨大变化,责怪自己忙于婚礼竟然忽视了,一阵心酸难忍,不由得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额吉的脸,使性子似的嚷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舍不得离开额吉!额吉你……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了呀!……”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额吉小声叹息,为女儿擦去泪水,看着女儿,好半天不出声。
她享有宽宏大度、仁慈贤德的贤后口碑,多年来地位稳固。洪高娃进宫后的专宠和迅速上升,没有让她改变一贯的柔顺和谦恭——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与她并立大哈屯,对她绝对是意外打击。大朝会上,洪高娃光芒万丈,夺走了一切赞美和景仰,她黯然失色,几被遗忘。危机如山一样压来,她吃不下睡不好,愤懑、委屈、怨恨,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岁,每天便长时间地在佛前念经拜祷,求佛指点。柔不等于弱,谦也绝非贱。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她有所仗恃:儿子是唯一的皇太子;娘家是实力强大的瓦剌盟主,汗庭不能不买账。而后浩海达裕事发,洪高娃被禁闭,这或许就是佛爷保佑,从此风平浪静?
她把女儿的小手捂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似在自言自语:“真要是舍不得额吉,就把额吉挂在心头,一旦额吉有难,赶紧来救。”
萨木儿一惊:“额吉,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有难?你是蒙古国的大哈屯!”
大哈屯低了头,好像在收拾碗碟,“大哈屯又不只我一个。”
“你是说……”萨木儿一下明白了,“洪高娃?她不会!不会!她从来都非常非常尊敬你!再说,大汗已经……把她禁闭,她那大哈屯名分,怕也……怕也是难保的了!”萨木儿说得很艰难。对洪高娃,她心里矛盾得厉害,想恨恨不起来,想爱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新郎。
“这你就不懂了。”大哈屯一笑,笑得很凄凉,“佛爷饶恕,至今你父汗还是夜夜到她那里去,就像吃了迷魂药。那是软禁,怕她寻死。她干的那些事,换个别人,就有十条命也不能饶!她也知道深浅,自己请死,是她的聪明……”
这话却逆了萨木儿的心意,她的不服脱口而出:“要是有人害死巴图拉,我也会像她一样!她真了不起!”
大哈屯并不惊讶,看着女儿,口气很冷静:“没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对你说过:她身上一定要发生什么事。可不应了我的话?……”她的目光离开女儿,投向穹顶天窗的华丽花纹,轻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同是女人,我佩服她。可我也不是普通女人啊,我们都是有儿子的后宫女人!……”
萨木儿终于悟到额吉真正的忧虑了,但她不以为然:“传国玉玺不是已经回到额吉手里了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哈屯摇摇头,苦笑着说:“当初既能封她为大哈屯,把传国玉玺交给她,大汗的心意就已经明了,怎么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额吉是怕本雅失里哥哥继不了汗位吧?不会!哥哥都二十岁了,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是生了也不一定是男孩儿……”
“这次生不了,以后就不生了?你父汗才三十九岁!我们母子的命运,谁能知道哩?……”大哈屯从来温和平静的面容,此刻没有了血色,最后的声音也消失在似有若无的呜咽中了。
一向慈爱大度而高贵的母亲,眼睛里的泪光如此凄惶,神色如此痛苦无奈,萨木儿十分震惊,心下一阵绞痛,泪水哗地流出来。她赶紧搂住母亲,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她骄傲的黄金家族的血液中,陡然生出一团豪迈之气,她的脸蛋儿用力贴着额吉的面颊,立誓一般庄严地说:“额吉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哪怕千里万里,女儿一定赶回来帮你!上天作证!佛爷作证!……”
忽然,大帐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推翻了桌案,打碎了杯盘,大汗在怒吼:
“拖下去!杀了!”
跟着,有巴图拉“请汗王息怒”的劝解声。
母女俩惊异地一对视,连忙赶往大帐。侍卫正将一名风尘仆仆的瓦剌武士押出去,大汗则站在宝座前那翻倒的大案边,两手叉腰,红头涨脑,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都突暴出来,眼睛也变得血红,胸口大起大落地喘着气。巴图拉仍谦恭地伺候在侧,见大哈屯和萨木儿出来,知礼地后退一步,意思是请大哈屯上前劝慰。这样的局面,巴图拉依然一脸平静,跟暴怒的大汗成了鲜明对照。
大哈屯用宁静的微笑对付怒火冲天的丈夫:“汗王不要生气,身子要紧,即便天塌下来也不值得这样!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况且一个小小的传信官。从哪里来的?”
大汗怒气不息,大声吼道:“还能是谁?你的那个乌格齐哥哥!自己拿去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大汗吗?!”他指着扔在地上的那封信。萨木儿赶紧拾起来,交给母亲。
大哈屯暗暗吃惊。喜诏送出以后,无论蒙古本部还是别部,都陆续派人来和林贺喜送礼参加婚庆,只有瓦剌克勒古特部没有动静,而这正是最应该来、最应该送厚礼的一部——因为是大哈屯的娘家部族,更因为喜诏中有巴图拉将统领瓦剌四部的大汗旨意。乌格齐身为舅舅,遵从大汗旨意把统领瓦剌四部的位置让给外甥女婿,应该不是问题。所以萨木儿屡屡问起怎么不见乌格齐舅舅的时候,大哈屯总是说路途遥远,婚事又来得突然,要赶到和林还得些日子。难道乌格齐竟敢不奉诏?
展开那卷帛书,大哈屯一眼便认出,是堂兄乌格齐的亲笔,信的内容也像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
“汗王政治不端,杀弟哈尔古楚克以娶弟妇洪高娃为妻,实属淫虐乱法!又受洪高娃欺哄,杀我之属臣浩海达裕,是为暴虐乱法;心知受骗而耻,竟为了报偿而嫁女封丞相,是为昏庸乱法;明知有我在,竟令我属下之巴图拉来统领瓦剌四部,是为徇私乱法!令人不胜愤怒!莫非汗王以为我乌格齐是好欺负的吗?”
大哈屯还没看完,大汗那边又吼叫起来:“看见了吧?他这不是要造反吗?!如此无礼!如此嚣张!大汗的威严何在!汗庭的颜面何存!”
大哈屯看看巴图拉,又看看萨木儿。两个小辈儿都忙不迭地避开自己的目光,显然他们都和大哈屯一样,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尴尬。虽然来信大逆不道,通篇是犯上之言,但谁心里都明白,乌格齐说的就是事情真相。
大汗这才觉出气氛不大对头,他环视身边三个最亲近的人,三人却沉默不语,都低着头不敢或是不肯看他。他突然气更大了,猛然坐下去,深陷在巨大的虎皮宝座中,两手用力拍打着扶手,喊叫着:
“你们这都是怎么啦?啊?……哈尔古楚克被杀,我一直认定是兀良哈人干的,跟他有仇嘛,谁想是浩海达裕呢?……我是夸赞过洪高娃貌美,随便一句话而已,谁知道浩海达裕当真呢?……说到底,浩海达裕是一片好意,忠心爱主,误杀了他我真是痛悔!厚待他儿子还不天公地道?他乌格齐竟敢说三道四,眼里还有主子吗?我早就觉察他有贰心,本想用浩海达裕替换他去统领瓦剌,巴图拉,现在该你继承父志了!”
毕竟休戚相关,小夫妻和大哈屯先后表示了认同,一齐谴责身为蒙古别部的乌格齐忘恩负义。萨木儿想得更具体:
“父汗,舅舅这么倔,怎么肯把瓦剌四部统领的位置交给巴图拉?我们真要是跟他面对面,他会拿我们怎么办?”
大汗哼了一声,没说话,浓眉紧皱,面色阴沉下来。
巴图拉轻轻地、缓声慢语地说:“父汗,巴图拉想不明白,乌格齐离和林好几千里,一年一进贡,半年一议事,可近日汗庭的所有事情,他怎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呢?……”
“唔?”大汗的浓眉高高扬起,一道强光从那突然张大的鹰眼中掠过,紧咬牙关紧抿嘴,收缩了下巴,鼻子显得尖而突出,整个儿面貌忽然非常像鹰脸,一张就要搏击猎物的兀鹰的脸。这只鹰露出嗜血的本性,嘶哑的声音吐出三个字:“除掉他!”
两个女人都心里一跳,不敢做声。巴图拉却轻松平静地问:
“怎么除?要我做什么?”
岳父和女婿紧张而认真地商议着,岳母和女儿在一旁静静地听,大气也不敢出。最后敲定:巴图拉立刻带领大汗赐给的两千户人口牲畜回他扎哈明安部的驻牧地哈纳斯,加上他部落的三千人马共五千骑,两个半月后,在哈密等候汗庭的队伍,大汗将亲率精兵劲骑前来会合,然后分路进击,攻克克勒古特部,杀掉乌格齐,乘胜回师,在巴里坤草原大会瓦剌四部,由大汗当众亲封巴图拉为瓦剌四部统领。也就是说,由大汗本人护送他成为瓦剌王。
巴图拉再喜怒不形于色,萨木儿再娇憨稚气不懂事,对如此灿烂的前景,难道还不心向往之,不满怀感激?
但这样一来,萨木儿与父母的分离就在眼前了。做女儿的顿时眼泪汪汪,还是母亲反复劝解安慰,催她回去早做准备。
小夫妻出帐之际,大汗叫住了女儿,低声地说:“走之前,不去向洪高娃道个别吗?”
萨木儿心跳得慌慌的,声音发抖:“我可以去看她?”
“去吧,替我好好劝她!”
劝什么?大汗没有说,萨木儿也不问。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萨木儿只走到宫院门口,就站定了。她一眼就看见了洪高娃,目光再挪不开,脚步也就迈不动了,是惊讶,是赞叹,是羡慕?
洪高娃站在宫室和穹帐之间的草地上,身着一件雪白的汉式对襟大袖宽袍,胸前松松地用绣带绾住,长长的黑发披散开,像一道闪着乌黑亮光的瀑布,随着洁白的袍襟袍袖袍带一起在风中舞动。她半仰着脸,闭着眼睛,正在静静地领受温暖春风的吹拂,没有血色的面庞,几乎与雪白的长袍同色,在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中,简直就是一座白玉雕像。
“这就是玉树临风吧?”萨木儿心中又升起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滋味。是赞美?是爱慕?还是酸楚?萨木儿说不清。但她知道,这种滋味儿,每见到洪高娃一次,她就体味一次。
萨木儿向前跨了几步,轻声叫道:“洪高娃!”
洪高娃睁眼,定睛一看,大叫一声:“萨木儿!”她像惊起的豹子,弹跳着敏捷而迅疾地奔来,扑向萨木儿,乌黑长发和白亮衣袂在空中飞舞。萨木儿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洪高娃一看,便骤然停住,长发和衣襟袍带飘飘地随之落定。她又轻轻地喊了声“萨木儿”,眼睛里的狂喜迅速被悲伤代替。
默默的,面对面,两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也许很长时间,也许不过一忽儿,她俩都不知道。
后来,还是萨木儿向洪高娃伸出了双手。
洪高娃依然凝视着萨木儿的眼睛,却摇摇头,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握住朋友的手。她伤感地蹙着眉头,说:“不一样了,萨木儿,如今我们……是仇人了!”
萨木儿也垂下双手,低低地说:“你都知道了?”
“是。那,你也都知道了吧?”洪高娃目光尖锐地瞧着她。
萨木儿点点头,依然直视着洪高娃,并不退缩:“那又怎么样?”
洪高娃还是高昂着头,但却垂下了眼帘,执拗地说下去:“我借大汗的手杀浩海达裕,为哈尔古楚克报仇,我没有错!巴图拉恨我,一心为父报仇,也没有错!你嫁给巴图拉,就是他的人了,你我的情缘自然就到头了。”
“你说什么,洪高娃!”萨木儿一跺脚,高傲和高贵突然喷涌而出,她几乎喊叫起来,“我是萨木儿公主!我是黄金家族的女儿!我难道会去当别人的跟屁虫?巴图拉是恨你,真的很恨你。可是我不恨你。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永远也不会恨你的呀!……”
“萨木儿!……”洪高娃心头一热,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明天就要离开和林了,去哈纳斯,巴图拉部族的驻牧领地,今天来向你道别。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萨木儿说着,声音开始嘶哑,眼中也泪光闪闪的。
洪高娃挽过萨木儿的胳膊,亲热地说:“来吧。”两人围绕着穹帐漫步。萨木儿看着朋友,担心地说:“你脸色苍白,不是病了吧?”
“没有。”洪高娃苦笑,“是憋的,是闷的。不许出宫门,也不许人来串门儿说话儿。就算关在金笼子里,那云雀不也要病死?只要让我到草原上疯跑,晒晒草原上的太阳,吹吹草原上的风,闻闻草原上的花香草香,我就全好了。”她停住脚步,侧脸瞧瞧朋友,“萨木儿,你能进来,是大汗特许的吧?”
“是。父汗要我离家前一定来劝劝你。”
“劝什么?怕我逃走?怕我自杀?不,不会,洪高娃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我欺骗大汗冒犯大汗,犯了死罪,我等着他杀我!他杀我也应该,就像巴图拉应该恨我一样。可他不杀,还要拿我当老婆,那我就好好地活着。就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你会这样,你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蠢女人。所以我根本不问要劝什么,我只想见你,跟你说说体己话儿,跟你告别。”
洪高娃笑了。淡淡红晕染上双颧,玫瑰色的嘴唇一弯,唇角深凹着上翘,两颊笑窝闪动,那令萨木儿赞叹不已并私下悄悄对镜学过多次的妩媚,再一次令她心醉。那月亮般温柔的目光在萨木儿色泽丰润的脸上掠来掠去,她轻声问:
“你还好吧?”
“还好。”萨木儿脸红了,当然知道好友问的什么。
洪高娃声音更轻:“我担心你过不去,还给你备了止痛止血的药……可惜当时没能交到你手上。”
“止痛止血?”萨木儿糊涂了,“为什么?”
洪高娃奇怪了:“你都没有?怎么会?……萨木儿,你……”
萨木儿脸更红了,两个女孩儿悄悄地耳语片刻,洪高娃猛然把萨木儿搂在怀里,且笑且叹且怜,原来如此!巴图拉对小公主的怜惜和敬重由此可知,这让洪高娃欣慰。她便小心地对萨木儿把事情说破。这让萨木儿很是惊恐不安,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件,好好的人那会子怎么会像猫狗牲畜一样丑?太丑了!连巴图拉那么文静俊秀的人,也变得一脸狼相!这就够受的了,还要进去,还要流血,叫人活不活了?
洪高娃劝道,第一关总得过,不然怎么生得出孩子?你们这样相爱,这里的快乐你早晚能够体味到。萨木儿半信半疑地,终于说,那,把你备的药给我,好吗?
天色转暗,两人进了帐。安排萨木儿坐定,洪高娃赶紧找出那一小筐草药,仔细交代了煎熬和使用方法,又捧出一只牛皮箧子,双手递给萨木儿,笑着说:“这也是听说你出嫁,我就备下了,直怕送不到。今天手递手交给你,我也算尽心了。”
萨木儿打开箧子,首先入目的是那只光华灿灿的如意纯金盘,惹得她惊奇地“呀”了一声。箧子里还有两只小的软羊皮匣子,一个匣子里装了整套整套的金银首饰头面,还有红蓝宝石、珊瑚、绿松石镶串而成的头网鬓饰垂挂璎珞;另一个匣子里是一长串颗粒圆润均匀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手指头大!萨木儿虽然生长在宫廷,也没见过这么贵重的珍珠,不由得呆住了。
“喜欢吗?”洪高娃微笑地看着她柔声问。
萨木儿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洪高娃搂住了,声调哽咽地说:“你……你怎么送我……这么厚重……这么厚重的喜礼呀!都是父汗……赐给你的吧?不可以随意送人的!……”
洪高娃抚摩着萨木儿的头发,像大姐又像母亲,温柔地说:“你比我更用得着它们。远离父母亲人,嫁那么远,还是瓦剌,打点着送送人,也能交几个朋友吧?再说,我也不是白送。”
“怎么?”萨木儿抬起头,发现笑容已从那张妩媚的脸上消逝,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冷静严峻,甚至带有几分凄凉,平滑如玉的前额眉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皱纹。
“听我说,萨木儿。我想大汗终究不能放过我肚里的孩子,若是男孩儿,更难活命!到时候,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会找靠得住的人,把孩子偷偷送到你那里去!保他一条活命,让哈尔古楚克能有后代留在世上!好吗,萨木儿?”
热泪一下子涌满眼眶,萨木儿满心感动,但她不知道在为什么感动,只觉得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恨不得飞上天去,告诉全天下的人,萨木儿能为自己非凡的朋友做一切!满眶的泪水终于噙不住,噗噜噜地滚落下来,她呜咽着说:
“我会的,我发誓,我向腾格里长生天发誓!我一定会的!你放心,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