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二节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二节
萨木儿睡醒了,睁开眼,看看挂满美丽波斯壁毯的穹帐环壁,画有金龙的朱红立柱,天窗透出的明亮光线,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十来天辛苦跋涉,太劳累了,此时窝在又厚又暖的被褥间,软得像糖稀一样拾不起来,而意念中依稀是梦中景象:温厚慈爱的额吉,严峻又狡猾的父汗,还有永远美得叫人爱不够的洪高娃……好像还在宫里,天空被晚霞填满,红得发紫发暗,他们就在血色晚霞中烦躁地走来走去,对萨木儿喊叫着什么……哦,不,我已经离开他们千里以外了,再要见到他们,更不知何年何月啊……
好不容易懒懒地翻了个身,手落在身侧,一摸,空的,她悄悄地笑了。外面忽高忽低,传来狗叫声、马嘶声、牛哞声,牲畜脖铃叮当响,还有远远的悠扬的歌声:
回家的路哟,漫长又遥远,
我骑着花斑马,
要翻过一座座大山;
回家的路哟艰辛多,
我骑着花斑马,
有多少话要对阿妈说……
她完全清醒了,伸开双臂美美地打了个哈欠。卧在门边的哈喇哈斯一下子就蹿上床,咬住被头用力拽,催她起身。她一伸手,把哈喇哈斯抱在怀中,胡噜它乌黑发亮的皮毛和长长的耳朵,又亲亲它又圆又黑又鼓的眼睛。它也伸出柔软的粉红舌头,亲热地舔她的脸来回报。
“这才十几天,你又长大了一圈儿!胆子也要跟着长啊!你是我的狗,怎么能害怕那只棕红色的阿尔斯兰①呢?……想你的二黑阿妈吗?想你的哈喇忽难哥哥吗?想你的洪高娃额咪②吗?我可是真想他们呀!……”萨木儿轻声对哈喇哈斯嘟哝着。记得那日,两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四眼小黑狗,这个枕着那个的肚子,那个衔着这个的尾巴蜷在窝里,长得一模一样,让萨木儿和洪高娃实在犯难,就说好闭了眼睛喊一二三,同时伸手,抓着哪个算哪个。洪高娃抓到小公狗,取名哈喇忽难,意思是黑虎;萨木儿得到了怀里这个小母狗哈喇哈斯,意思是黑玉。
听到萨木儿的声音,侍女进帐来服侍公主起身。离开和林之际,大哈屯让原来公主身边的二十名宫女都跟着走,又添了十名宫女和两位中年妇人——一个管家婆,还有一个是萨木儿的奶妈,都算是公主的嫁妆。人都是惯熟的,所以一切都像在和林一样井井有条:着衣,洗面,梳妆,上茶点。但这是出和林以来第一次这么轻松从容。
萨木儿说:“天都这时分了,怎么不叫我?”
贴身侍女达兰台笑道:“额驸爷不让嘛!说这些日子公主累坏了,得歇个够,能睡多久睡多久!公主,额驸爷多疼你呀!”
萨木儿只矜持地笑笑,没有说话,但浓密的黑睫毛像两把微微颤动的小扇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燕尔新婚,即使在无休无止、风尘仆仆的长途迁徙路上,也自有特别的情趣。
新婚夫妻率领的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近四万只羊、两千匹马、一千多峰骆驼和一千多头牛,成千辆大大小小的勒勒车,还有数千人口——里面既有大汗赐给公主的两千户属民,也有巴图拉的扎哈明安部落的兵将家眷。前哨在前方数里之外探路侦察,警卫们来回奔驰在大队的前后左右,不时登上山岭或驰下深谷,查看那些可疑的地方会不会有伏兵。还有数百骑兵断后,在大队出发以后检查营地,收集失落的牲畜和人口。武装最精锐的骑队,充作公主和额驸的卫队,不离主人左右。
离和林前,巴图拉聘请了十几个城里的木匠,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为公主造了一部既坚固实用又宽大漂亮的四轮车,车里有厚厚的被褥和坐垫,还有收藏食物点心和清水的小柜,放置茶碗和杯盘的长长的、矮矮的小桌。所以,萨木儿是这支庞大队伍中受罪最少的人。
在途中,她也得到最好的照顾。每到宿营地,人们就赶来成群健壮高大的骆驼,绕着她的四轮大车围成一个大圆圈,她总能听到驼夫们同声高呼着“嗦!嗦!”眼看着体型巨大的骆驼们听话地扑通扑通随声蹲卧,好像同时被打倒了一样。她周围于是就突然出现了一圈厚厚的毛茸茸的棕色高墙。这就是驼阵。在驼阵围护之中,萨木儿终夜听得到骆驼们咀嚼和打喷鼻的声音,闻得到驼毛的轻微的膻臊气,令她感到安全和安心。
这一路,她的丈夫巴图拉很辛苦。出发前要筹划准备,行进途中要骑着马跑前跑后地巡视,宿营后还要召集各队队长查问情况:属民们干粮够不够,有没有人生病;牲畜是否平安,有没有走失或被盗;次日的路程是多少,所经途中有没有足够的牧草和水源,等等。每天还要到她的车上来,或一同喝茶,或报知情况。萨木儿看到丈夫明显地瘦了黑了,自然心疼,但也觉得欣慰和自豪,因为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很能干很细心,而且对属民很仁慈。
萨木儿渐渐喜欢上了这次漫长的去婆家的行程。
向西,再向西!这是一条可以从草原荒漠和废弃村镇间分辨的路。在大元帝国最辉煌的时候,它曾经是通往东西南北几万里的无数条驿道中的一条。那时候,天下的财富,就沿着这些通衢大道源源不断地输进雄伟壮丽的和林城,输进驿道沿线无数美丽繁荣的大小城镇。如今道路依稀可辨,城镇却早已荒废,难见人踪。虽然南朝大军杀进大漠草原时焚烧了城镇,事实上早在忽必烈大汗大都即位以后,草原上的城镇就开始衰落了,完全依靠外来输血,毕竟难以存活。萨木儿每每路过废墟,想着其中的兴兴衰衰,心里总要难过好半天,总是祈祷父汗能有先辈的英雄气概,恢复大元帝国昔日的光荣。这是以往一直生长在和林宫帐中的她所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她还喜欢途中的所有经历。
她喜欢听着头炮起身,喝奶茶吃早点,然后听着二炮车马起程:马匹的嘶鸣声,骆驼的哀怨声,牛羊的呼噜咩叫声,属民家大人喊小孩哭的嘈杂声,牵赶牲畜的御夫牧人的吆喝声和刺耳的口哨声,挂在骆驼和公牛脖子上有节奏的铃铛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悠扬歌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了一支声势浩大、无法形容的宏伟乐曲,它永远不会使人觉得疲劳,反而让她为凡尘生命的律动和勃兴而感动。当然,她更喜欢巴图拉来陪她,一起说话喝茶,一起骑马巡视。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怕公主劳累?也可能顾虑公主的大车上人来人往不方便,上路以来,这对新婚夫妻还不曾同寝一处。萨木儿心里有些别扭,但公主的身份在那儿,她绝开不了口的,直到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晚,达兰台服侍她睡下,照例盘腿坐在车门旁守着。听到公主翻来覆去,不时长吁短叹,便上前为她掖好被头,轻声问:“公主哪里不舒服吗?奴才给你捶捶。”说着握起一双小拳头,在萨木儿腿上轻轻捶打。
萨木儿烦躁地一蹬腿:“别捶了!我哪儿哪儿都舒服!”可话刚落音,她一个翻身,拉上被子蒙了头脸,在被子里面嚷道,“我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她用力拖长声音说那个“不”字,像小孩一样带着哭腔。
达兰台轻轻一笑,说:“奴才懂了。这病得找额驸爷医治。去请他好吗?”
捂在被子里的声音更高了:“不好!我是公主!”
“可人家是塔布囊,他是你丈夫,你是他老婆。”
被子里的声调降下来,迟迟疑疑地:“那……我是女人哪……”
达兰台笑意更浓:“老天爷造了男人女人,就为的要他们配对成双啊!”听听半晌没有回音,又问,“要不,我这就去请?……”
又沉默了好一阵儿,公主突然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不,我去找他!”
下了车,又返回去,摸出洪高娃给她的草药小筐,放在枕边。
要悄悄地、不惊动别人,好给他一个意外。达兰台领着她,穿过排列得厚厚的驼阵,微微天光使四周模糊可辨,主仆二人很快就看到了巴图拉紧挨驼阵的小帐篷。达兰台示意自己在帐外等候,萨木儿便步步迟疑、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萨木儿胸口像是揣了只小鹿,怦怦乱跳。从前听人说偷情的女孩儿能惊慌失措到吓晕过去,她还不信,眼下她自己心慌意乱、气虚气短,算是知道滋味了。轻轻掀开厚厚的门帘,与黑暗同时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烧酒、奶茶、羊皮羊毛、青草、烧牛粪的复杂气味,她立刻从中分辨出时时萦绕心头的她的巴图拉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使她的慌乱骤然平息,仿佛奔腾喧嚣的河水一下子流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子,顿时舒缓宽放了。
“谁?”巴图拉竟然睡得如此警觉,萨木儿刚刚迈进帐篷一步,他就惊醒过来,大声喝问的同时,还有拔刀出鞘的响亮声音。
“是我。”萨木儿连忙回答。
“公主?!”巴图拉的声调是这样惊奇,让萨木儿脸蛋儿发烫,手心出汗。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应答一声:
“是我,萨木儿!”
“真的是你!……公主稍候,我点个灯亮来!”
“不!不要!千万不要!……”下一句话萨木儿咽下去了:那会让我更难为情的!黑暗能够遮掩她烧得通红的脸和窘迫得就要落泪的眼睛,黑暗能够帮助她维持足够的勇气和自尊,她宁肯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前行。她隐约看到了一双美丽的淡绿色的微光——那不就是她的巴图拉的眼睛?
微光消失了,眼睛闭上了,巴图拉在喃喃自语:“我的腾格里天爷呀,我是在做梦吗?她,公主,这时候,怎么可能屈尊出现在这里呀!……”
萨木儿摸到了丈夫温热的大手,一把捉住,用力捏在手心,所有的羞怯和矜持全都抛到了九天之外,简单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了!”
巴图拉仿佛僵住了,浑身发抖,声音也有些发抖:“你是一朵高贵又娇嫩的鲜花,我不能让风吹了你,不能让雨打着你,更不能让你受到伤害。路途漫长艰辛,已经够你苦的……再说,大车也罢帐篷也罢,都简陋肮脏,太委屈你了!”
萨木儿脱口而出:“你我是夫妻,还有事没做完,是不是?……你不想?”
巴图拉回答了,但不是用语言。萨木儿只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被抛上了空中还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总之她落在一个火热的怀抱中,坚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她,以至她几乎不能喘气……
两朵灼热、焦躁、腾着烟焰的火苗一触即发,轰然融汇成一团熊熊大火,凶猛地一同燃烧起来。一切都饱含着炽热,都发散着火焰:急迫,亢奋,激情的碰撞,猛烈的冲击,他们像火球一样翻滚着,从窄窄的床上滚到床下的毡垫,从毡垫滚到满地沙草上……黑暗仿佛被照亮,但他们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们正在全部地一寸一分地感觉着对方,在疯狂地享受着彼此的无穷无尽的爱……
萨木儿觉得自己正在被火焰一点点抽空,一点点托举,她在升高,升高,直升到火焰的顶峰。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当儿,一道可怕的闪电猛地击中了她,“呼啦啦”一个汹涌的大潮淹没了她摧垮了她。为要强忍无法忍住的尖叫,她张口咬住了什么,朦胧中觉得咸咸的、湿漉漉的……是他的肩头吧?那咸湿的是汗,还是血?……
耳边却传来他断断续续的低语:“宝贝儿!……好宝贝儿!你叫出声啊!你喊吧!……”
萨木儿松开牙齿,送出了堵塞在喉咙口的呼叫,她自己听来是那样嘶哑,少气无力,像是在喊痛,像是在呻吟。这却引出了他的一声由低到高、由弱到强的长长的、长长的号叫。是对她的回应吗?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由低头到昂头到仰头向天的全部发声过程,这震耳的号叫在帐篷里回转,又穿透了帐篷顶直透天际,在山丘和树林的上空飞升。像鹤唳?像鹿鸣?不,最接近的,是一声狼嗥。一只在夜晚山林中为征服和胜利而得意而兴奋的狼王的嗥叫。不是吗?她似乎听到帐外驼阵发出的不安的喧闹……
嗥声停止了,喧闹平息了。
一片宁静,疲倦的、甜蜜的、心满意足的宁静。
萨木儿静静地躺在丈夫温暖的臂弯里,幸福的热流在全身静静流淌。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洪高娃,见到她那令自己面红耳赤的对丈夫的拥抱,那时曾经让她无法接受;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幸福的女人,全身心爱着又被爱的女人,才能有这样的拥抱。萨木儿相信,从今以后,她也能这样拥抱了。
宁静中,萨木儿轻轻呼喊一声:“巴图拉……”
巴图拉抚摩着妻子的面庞颈胸,轻声回应:“萨木儿……”
此时,她不是高贵骄傲又矜持的公主,他也不再是小心翼翼伺候公主的额驸。他们只是男人和女人,一对相爱相亲的年轻夫妻。
“嗷呜……嗡……”一个凄厉、沉重而冗长的嗥声,打破了甜美的宁静,似乎在缓慢地向帐篷移动。
巴图拉猛然坐起身,萨木儿吓坏了,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惊慌地小声说:“天哪!这是什么?……”
巴图拉赶紧揽住妻子的腰,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呢!”
这不寻常的低沉嗥叫,震动人心,在黑沉沉的暗夜中格外显得恐怖。向导早就打过包票,这条古驿道两侧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野兽。
“公主!公主!你还好吗?”帐篷外传来达兰台焦急的声音。
巴图拉和萨木儿立即起身走出帐篷,见到达兰台和她叫醒的几名家丁驼夫。达兰台说,她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了那东西,有牛犊子那么大,动作也一摇一晃的很古怪,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东西。
巴图拉想了想,说:“来,咱们吓跑它!”他命人点燃了一大堆荆棘。可是大火不仅没能驱走那头可疑可怕的怪物,它反倒向这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微弱火光终于画出了一头棕红色的庞然大物的轮廓。巴图拉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很兴奋,领着男人们快步朝它逼近,它却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萨木儿担心地望着跟踪怪兽的丈夫,目光极力想穿透黑暗,不料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身边燃起的火堆。也许不过是一个部落的牧人在草原上过夜而已,萨木儿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男人们回到火堆边。巴图拉命人拿出一只木碗,用水调了小半碗喷香的油炒面放在帐篷门口,叫所有的人都回帐篷,不要出声,悄悄从门缝朝外看。很快就看到那个庞然大物又步履缓慢、一瘸一拐地靠近了,停一停,又朝前笔直地走向木碗,大口大口地舔食着炒面糊。这时候大家都确信,这是一只狗,那种身躯极为庞大,又非常勇猛忠诚的被称作獒的巨兽。
这獒用舌头仔细地把木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便卧在了帐篷门口。巴图拉又用肉汤拌了一碗泡炒面,要出帐送去。萨木儿赶紧拽住,说:“小心它伤人,又那么脏!”巴图拉说不会,这是条好狗,还受了伤,不知在草原上流浪多久了,真可怜。
獒犬头也不抬,很快又舔干净了第二碗。巴图拉又回帐中割了一大块冷牛肉。萨木儿小声说,一次都给它不好吗?还这么费事。巴图拉小声回答,它饿坏了,一次喂太多怕伤着它。萨木儿心下叹服,抚摩了一下丈夫的后背,丈夫也在黑暗中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巴图拉把牛肉放在獒犬面前,它抬起脏得分不清鼻眼的脸仰望,人和犬互相注视。萨木儿分明看到,那目光交会之处竟爆出了一星火花!它甚至在微笑。它低头撕咬肉块,又不时停下来摇着巨大的尾巴,向巴图拉看几眼。巴图拉抚摩着它头颈的乱毛,又查看它的伤腿。一点肉渣也不剩地消灭了冷牛肉以后,那獒在巴图拉脚边绕了几个圈子,心安理得地依偎着新主人卧倒,似乎已经开始执行看门守户的职责了。
大家这才放了心,交谈说笑,称赞巴图拉的见识、勇敢和仁爱。巴图拉对萨木儿说:这下你的哈喇哈斯有伴儿啦。萨木儿终于有机会拉住巴图拉,让他看远处繁密的亮点,看看究竟是星光还是火光。
巴图拉默默地看了片刻,吩咐把火堆灭掉,传令各队队长加强戒备,流动骑哨一定不要偷懒睡觉。送萨木儿返回她的大车时,巴图拉要她放心,说那火光多半是草原上哪个部族大浩特牧人点燃的,离这里最少也在五十里开外。为防对方万一来袭,过一个时辰就出发上路,一定遣骑哨去侦察,探清底细。
萨木儿身体在微微颤抖,巴图拉发现了,脱下自己的皮袍披在萨木儿肩上,又搂住她的腰,一面走一面说道:“从明天起,咱们走的驿道,就一直沿着哈扎布罕大河谷往西了。五天以后就到哈拉湖。那里水草茂盛,草场有几十里宽。这半个多月没日没夜地赶路,人困马乏,把你累坏了,牲畜也掉膘掉得厉害。到了哈拉湖多歇几天,支起大汗赐给的新穹帐,咱们美美地过几天舒心日子,你也好好养养身子,好不好?”
听他如此温柔的声调做如此关怀的安排,萨木儿感到了他凑在自己耳边呼出的热气,还有腰间那情意绵绵的手臂,她很满足,很欣慰,觉得自己真的是终身有靠了。
早上,收拾东西起程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洪高娃给她的那个草药小筐,心里甜甜一笑,当做纪念品藏进了箱笼……
如今,真的在辽阔如海的哈拉湖边驻牧下来,真的支起了宽敞气派又美丽非常的新穹帐,萨木儿想,如果五天前的那一夜是她和巴图拉新婚蜜月的真正开头,那么现在就是蜜月的继续。她相信,这蜜月能够永远永远地延续下去。
萨木儿抚摩着怀中的哈喇哈斯,问达兰台:“额驸爷呢?”
达兰台笑着回道:“一大早就领着阿尔斯兰到湖边去了,说要好好洗洗它。”
丈夫的过人精力真让萨木儿惊讶。想想昨夜,那样纵情,那样无所不为,到后来她都累得瘫软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还说再来一回……萨木儿一时面红耳热,连忙岔开思绪,说:“他怎么那么喜欢那头怪兽?给吃给喝,连脱臼的伤腿也亲手给推好裹药,真不嫌脏!叫阿尔斯兰?配不配呀!”
阿尔斯兰,就是那晚用可怕的嗥叫吓坏大家的那头獒犬。白天再看它,更显得庞大,站着能够到马腹,蹲着高至人胸,只是骨瘦如柴,一身肮脏的乱毛团团擀毡。巴图拉说它身架子不亚于牛犊马驹,一旦养得肥壮就会像头狮子,所以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正说着阿尔斯兰,便听到它粗壮雄浑的吠声远远传来。萨木儿和达兰台一帮侍女一起拥出穹帐,一幅令人惊叹的图景展现眼前:一人骑着白马,领着头金红色大狗,从辽阔如海的蓝绿色湖边迎着朝阳,朝着山坡奔来;头上蓝天飘着白云,脚下深深的绿草没过马蹄和多半个犬身,骑手身上那枣红色的袍襟袍带,还有白马那雪白的颈鬃马尾、大狗的金红色长毛,都和无边的绿草一起,在风中飞扬。那速度,那色彩,那力量,明丽又灿烂,女人们全都看呆了。
巴图拉在崭新的穹帐前下马,对一片迎接他的赞美艳羡目光全无反应,径直走到公主面前,说:“看看它,配不配叫阿尔斯兰?能不能配上你的宝贝哈喇哈斯?”
眼前这只大狗就是那天晚上的可怕怪兽吗?雄赳赳,气昂昂,高大健壮,原本全身纠结得乱七八糟的肮脏的杂毛,如今干干净净、顺顺滑滑,还带着波纹,在阳光中金丝一样闪光。那胸颈的鬃毛尤其浓密,托举出巨大的头颅、敏感的鼻子、露出尖利牙齿的阔大有力的嘴和神情专注的明亮眼睛,引得众人啧啧赞叹。萨木儿也笑着说:额驸好手段,癞皮狗变良犬!
巴图拉没有笑,说,它原本就不是癞皮狗,我不过恢复了它的真面目。
萨木儿有点儿窘,也实在赞赏这只罕见的猛犬,便点头说:“多亏你识得它,不然就糟蹋了。真是好狗,不枉叫阿尔斯兰!……哈喇哈斯,过来,认认这头狮子!”
头一次见面时,小小的哈喇哈斯被这头榔槺怪兽吓坏了,一蹦好高,飞跑回萨木儿身后躲着,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向着那家伙狂吠乱叫,直叫得走音岔气儿,几乎变成哀嚎,怪不得萨木儿要嘲笑它胆小。如今对方变成了犬世界的大力士美男子,哈喇哈斯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它搐动着秀气的小鼻子,一步步靠近阿尔斯兰,两只狗对走着打了几个圈子,便蹦跳着互相咻咻地嗅着、舔着,然后打打闹闹成一团,让四周的人们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巴图拉说:“不用多久,最多一年,这俩准能给咱们生出更强壮更凶猛的小狗来,比它爹妈更漂亮。”
萨木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红了脸。巴图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仿佛被看穿了心思,越发磨不开,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脸越发红得像朝霞了。侍女们都看出什么,互相挤眉弄眼地悄悄嬉笑。笑得萨木儿撑不住了,虎着脸大声责骂道:“笑,笑,笑什么笑?都喝了笑佛爷的尿啦?还不回帐中去备茶点!”
侍女们这才慌慌张张、推推搡搡地笑着跑回帐中去了。萨木儿一手抚着自己发烧的脸,低声说了一句:“真没规矩!”算是给自己下了台。
“公主请看,”巴图拉也恢复了常态,指着横亘在南方天际那一带黛青色的远山,“那就是阿尔泰山。翻过山,就到我们哈纳斯了。”
“阿尔泰?这么高大,这么宽阔!都快夏天了,山顶上还积雪哩!”萨木儿像个小女孩一样惊叹着,“翻越它得用多少日子?”
“夏季没有暴风雪,咱们这大队人马,半个多月就行。”
萨木儿想了想,说:“咱们在这里待几天?”
巴图拉皱起了眉头:“牲畜掉膘很厉害,老人孩子也累病了不少,我想还是多歇些日子,怎么也得八九十来天吧?”
萨木儿担心地问:“那,能赶得上与父汗在哈密会合吗?回到你的领地,还得召集部落人马呢。”
“是啊!”巴图拉回应着,好半天沉默不语。萨木儿又想起另一件事:“那天晚上的火光是怎么回事儿?你派出的骑哨还没回来吗?”
“没什么,是蒙古本部的一个大部落转场,游牧到这一带,已经向北去了。”巴图拉说着,很快转开话题,伸手指着远方,“山上那个白塔看见了吗?那是个喇嘛寺院,听说寺主是位高僧。”
“真的?怪不得湖水闪金光!”萨木儿兴奋了,西行这一路,每逢寺院她必烧香献金,叩拜祈祷,“喝了早茶我们就去礼佛!”
小庙就在山顶,精致又洁净。匾额竟然用蒙、藏、汉三种文字写着:里乌毗寺。萨木儿和巴图拉互相看了一眼,观感一致:这高僧可能真有学问哩!大殿建在白石基础上,殿顶矗立着金色法轮及两只护法的瑞兽,两层飞起的檐角直指蓝天。檐下悬挂着写满经文和法轮图的白色经幡,还有两列金色的转经筒。他们一行照规矩,按东南西北的顺序,环绕小庙虔诚地走了三圈,才上前叩门。
寺主喇嘛年迈且消瘦,黧黑的肤色如铁,额前眼角的深纹如刻,目光炯炯有神,透着慈祥,被他的眼光扫过,如同春风拂面。他笑着说道:“在我佛面前,众生平等。大家都坐,都请喝茶。老僧腿脚不便,恕我不能起立迎接了。”
他的声音低沉,很重,每个人都感到了微微的震动,然而字句清晰,说的是地道的蒙古语。萨木儿、巴图拉和达兰台等四名随从向大喇嘛致谢,各自坐下。
“诸位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们那辛苦的影子经过了哪些地方?一路上可平安吗?怎么会来到我们这远离凡尘的小庙?”
达兰台回答得循规蹈矩:“我们从和林城来,要到阿尔泰山去,沿着早年的驿路西行,直到现在我们一直幸运地骑行着。大喇嘛和你的寺院可平安?”
“多谢施主问候,本寺向来平安吉祥。”大喇嘛合掌低头示意。
两名侍从喇嘛进进出出,很快就把矮几摆满:好几种茶分别盛在木碗、陶碗和银碗中,还有一大盘酥油果子、一大盘深棕色的干肉条、一大盘红枣。老喇嘛笑眯眯地指点着说:“都尝尝吧,木碗里是藏式奶茶,加了青稞粉和酥油;陶碗里是汉式茶,清泉水煎的云南沱茶;银碗里是你们的蒙式奶茶,你们喝喝看像不像?油炸果子你们天天见,干肉条可是藏地的牦牛肉,红枣来自汉地……”
“怪不得你这寺院匾额把蒙、藏、汉三种字写一块儿呢,”萨木儿兴冲冲地说,“三种话你都会说吧?你是蒙古人吗?”
“我是藏人,出自拉萨大昭寺,二十岁到蒙古、到汉地传经说法,至今已经六十年了。就是我这寺里的喇嘛,也是蒙藏汉都有。”
“真的?太不容易了。”萨木儿惊讶中带有敬意。
老喇嘛微笑着说:“无论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普天下的人都是兄弟,你们和我们,都是一家人。”
萨木儿信佛,懂得佛理,频频点头:“是,这是佛家真谛。”
老喇嘛端起木碗,美美地吸了一口,慢慢咽下,很享受地闭眼品滋味,再睁眼,轻轻地嘘了口气,像给弟子们讲经一样,轻言慢语地说道:“想知道天下这蒙藏汉三大家自何而来吗?”
萨木儿很有兴趣:“想啊,上人你说。”
“我师父的师父,是位博学的呼毕勒罕①,常人称作活佛。他告诉我们,最初,大地上仅有一个人。没有房屋也不用帐篷,因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风吹得不暴烈,雨下得轻轻柔柔,从来也不降雪。果树茶树自动生长,牲畜们也从不知道有凶恶的野兽。这人有三个儿子,一家子以奶品和水果为生,活了很久很久。父亲上千岁的时候死去了。
“三个孩子为了如何处理父亲的尸体争执不下,一个想装进棺木埋入地下;另一个认为应该烧掉;最小的儿子觉得必须陈尸在峰顶,由神鹰把父亲的灵魂带到天堂。最后,他们决定把父亲的遗体分成三份,各取一份,各奔前程。老大分到了头颅和双臂,他就成了汉人的先祖,他的后裔便以智慧、计谋和能够创造的韬略而著称;小儿子分得了父亲的胸膛,成了藏人的先祖,所以他的后裔都充满情感和勇气,不怕冒死亡的危险,始终有些不可驯服的部族;二儿子分得了父亲的下半部,蒙古人都是他的后裔。他们都很单纯、天真和胆怯,因为他们无头无心,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能更稳地站在马镫子上,坐在马鞍子上。
“这就是为什么蒙古人都是优秀的骑手,藏族人都是优秀的兵勇,而汉族人都是优秀的商贾和工匠……”
若不是巴图拉暗暗按着萨木儿,她早就跳起来了。这时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反驳道:“不对!你瞎说!蒙古人绝不胆怯!他们不可能无头无心!……”
一直沉浸在讲述中的老喇嘛微微一惊,目光亮亮的,看定萨木儿,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萨木儿情绪冲动地一挥手,说:“难道你忘了我们蒙古的成吉思汗吗?难道你忘了我们蒙古的忽必烈大帝吗?”
老喇嘛仍然看着萨木儿,平静地说:“我当然不会忘记。但是我记得,藏族也有过他们的格萨尔王,汉人也有过他们的大唐天可汗①。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本是兄弟,为什么要互相杀戮呢?”
萨木儿一时语塞。老喇嘛看着她,慢慢摇头,表情变得沉重而悲伤,叹口气,垂下眼帘,闭住了双眸,继续说道:“没有任何人能够做了事情不得报应。即使不在当世,也会应在后代子孙身上。早年征服天下的大蒙古帝国,如今为什么陷入部落间的互相征战、互相残杀?……报应啊,报应啊!可怜草原上的人们,再没有平安日子好过了!……”
沉默片刻,总不开口的巴图拉轻声说道:“蒙古人中间,就不会再出一位英雄,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吗?”
老喇嘛猛然睁开眼皮,剑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巴图拉。巴图拉沉静地迎受,毫不退缩。萨木儿高傲地仰起头,说:
“黄金家族有的是英雄豪杰,定能恢复大元,重得天下!”
老喇嘛发亮的目光在两张年轻的面庞上移来移去,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喃喃道:“但愿,但愿,天降大任于斯人……”之后,他看定巴图拉,说:“老僧也粗通命理,请施主说出你的生辰八字,老僧卜一卜施主的前程吧。”
巴图拉声音还是不大,态度仍然谦恭,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含糊:“多谢大喇嘛,我这人向来不信命理,只信自己。”
“看得出,看得出,”老喇嘛频频点头,一些儿也不恼,反而用更加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慢慢地说,“我猜,你至少是一位部落之长。你志向高远,劲气内敛,智慧和感应都是一等的,日后不难称雄一方,领万户辖万里封王侯都不是不可能。老僧只送你两句话:一要爱民,二要公正。一个贤明的主人,能够给他的属民带来平安和吉祥,也会给他的后代带来功德。如果终你一生还不能给草原带来统一和平安,也许你的子孙能够完成。”
巴图拉依然没有做声,但从他突然挺直的身体和炯炯发光的眼睛,谁都看得出老喇嘛的话击中了他的心。
老喇嘛转向萨木儿,笑道:“夫人,你也不信命理?”
萨木儿慌慌张张地说:“不,不,不知道……也许,我想请你看看,我日后的……十年二十年以后……”她的脸红了,说不出口。因为她想要问的是,自己会有多少子女。
老喇嘛完全听懂了,慈爱地笑着,转向巴图拉:“你愿意让你的夫人跟老僧单独谈一会儿吗?”
巴图拉平静地站起身,看了看萨木儿,便快步走出经堂。达兰台犹豫着没动弹,萨木儿瞪她一眼,她才跟着随从出去了。
待经堂门开,巴图拉再返回来的时候,萨木儿仍然跪坐在老喇嘛面前,巴图拉看得出她很兴奋,因为她的脸庞比刚才还要红;也看得出她有些不安,因为她浓密的睫毛在不住地颤抖,眼睛里也有亮光在游移闪动。巴图拉用眼神问:怎么啦?
萨木儿用不容反对的口气说:“我们给寺里敬献白银三百两吧,供养佛祖和菩萨,请大喇嘛替我们祈祷祝福,消灾免祸。”
俩人走到寺院的白塔下,巴图拉对萨木儿说:“你看看岸边。”
时值正午,蓝天白云,湖上极清朗,遥远的湖岸平坦如绿毯,延绵数十数百里的周边,或疏或密,撒满了栗色的麻籽,有的地方又铺满了白色的沙砾,麻籽和白沙之间,还有极小极小的丁丁小白蘑菇,三个两个,若隐若现,散布得越远越看不清,成了小小的白点儿。萨木儿不禁叫出声:“啊呀,那些都是什么?”
“公主,”巴图拉小声说,“那都是你的牛群马群和羊群,还有你属民的白毡包。能得到你的恩准,在哈拉湖边驻牧半月,真是他们的福气!他们告诉我,快到盐湖边的时候,牲畜们早闻出味儿,不用赶,都疯跑着扑进湖里喝盐水,高兴得跟人一样大喊大叫哩!吃了盐,这几日都上膘,属民们也能喘口气。这一路,太辛苦啦!”
“你想说什么?”萨木儿不满地盯着丈夫。
“大喇嘛刚才赠我两句话,一要爱民二要公正。我想在哈拉湖边多待些日子。天气越暖和,翻越阿尔泰山越安全。”
萨木儿仰着脑袋看了丈夫好半天,后来浓密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冷不防地一口气问出一串儿问题:“你还想不想到哈密与我父汗会合?你还想不想灭掉克勒古特部的乌格齐?你还想不想做瓦剌王?”
公主在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个孩子,但是,事关切身的权位成败,她的反应却比一般人机敏和快捷得多。这让巴图拉很是惊异——她的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反倒令他不知如何回答:是说真心话,还是简单地敷衍了事?
巴图拉是个心思十分细密的人,看人看事有超过常人的冷静和透彻,从小就不爱笑不爱恼,喜怒不形于色,曾让他周围的亲友称奇。在汗王杀弟娶弟媳和洪高娃借汗王之手杀他父亲的事变中,是非恩仇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汗王招他为额驸的用心,他也比谁都明白。他不是不想成为瓦剌王,只是深知瓦剌各部中,他父子所领的扎哈明安部只是一个中等偏弱的部落,根本无法与乌格齐的克勒古特部相抗衡,所以他们父子才离开部落到和林,在汗庭当差做官,拿大汗做靠山。如今成了皇亲国戚,门第高贵了,实力并没有根本的增强,就算有汗王封他为瓦剌王的旨意,瓦剌各部不领旨也是枉然。所以他并不急于取代乌格齐,也不想与汗王联手杀掉乌格齐而在瓦剌各部中落个背主负义、仗势欺人的骂名。
于是,巴图拉温和地、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萨木儿,静静地回答说:“是。我已经遣信使去禀告大汗,我不想去哈密了。乌格齐待我们父子不薄,我不想杀他。瓦剌王我也做不了,力量不够。”
萨木儿尖声说:“我父汗亲口封的,还不行?”
巴图拉不再开口,只看定萨木儿,凝重地摇头。
萨木儿一把揪住巴图拉胸襟,脸对脸,恨恨地低声吼道:“好哇!你这个人!也不想想,去攻打乌格齐舅舅,还不是全都为了你?!你反倒向着乌格齐!你怎么对得起我父汗的恩情!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巴图拉把那双紧张得痉挛的小手包在自己宽厚阔大的男人手中,用更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大喇嘛说做人要公正。把心放公正了,乌格齐的话说错了吗?你父汗我父亲,有错没错?……”
萨木儿的手慢慢松开了,既而,她咬着细细的贝壳般白亮的小牙齿,捏起两只小拳头,在巴图拉的胸口一阵乱擂,赌气道:“不许你说!不许你说!……”边说边擂,边擂边说,巴图拉只管静静地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头埋进丈夫宽阔的胸膛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觉得丈夫有力的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心里又甜又酸又苦,眼泪流得更凶了……
太阳偏西,湖水变成蓝绿色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马又驰骋在绿草如茵的湖岸了。回望里乌毗寺的白塔,竟然缭绕着轻云薄雾,如同仙山。萨木儿对巴图拉说:“那位大喇嘛,想必也是一位呼毕勒罕。我说施给寺里三百两银子,他依然沉静如水,丝毫不显惊喜意外,可见定力深厚。这样荒僻的小寺院,一次施给这么多银子,怕是没有过吧?你说呢?”
巴图拉看了妻子一眼,没有接话头。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施给这么多?”
巴图拉还是不做声,只伸手替她拂掉肩上的草叶。
“我要请他为我多做祈祷,消灾免祸。他替我看相占卜的时候,说我近日会遭遇丧亲之痛,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额吉一直有病,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吉人自有天相。”巴图拉终于开口,“大哈屯善良慈祥,会有好报的。大喇嘛还说什么了?”
“我为什么信他?他一上来就说我出身高贵,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国君的女儿,一下子就算到了我的公主身份!”
巴图拉心想:草原上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大汗招额驸、公主出嫁更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大喇嘛或从香客那里得知,或从萨木儿的神态气度中猜出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败了妻子的兴致,只问:“还占了你的前程?”
“是。说我一生只有一两年的灾厄,且灾厄有解,此外,都是大富大贵,非常人可比!”
“怎么个大富大贵?”巴图拉嘴角微微一动,问。
“他,他说我有大哈屯的命,晚年还能当太后……”萨木儿迟迟疑疑地说。
巴图拉又不说话了。他的妻子能够成为大哈屯,那不就意味着他会成为大汗吗?有这可能吗?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想做任何表示。萨木儿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将来我若是大哈屯,谁是大汗呢?难道是你?……可你不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子孙呀!你怎么能够成为蒙古大汗呢?……”
巴图拉头一扭,像没听到这话一样,说:“咱们让马跑起来,好吗?”
鞭子一响,几匹骏马飞箭般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