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五节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五节
明朝册封瓦剌三王的消息传到和林,本雅失里怒不可遏,立刻召见明朝使臣郭骥,召见大臣阿鲁台和马儿哈咱。
坐上大殿正中铺设着虎皮的大汗宝座,本雅失里的怒气渐渐平息。本雅失里即全蒙古大汗位至今已经一年。但登上宝座时的喜悦、得意和睥睨一切的快感,仍然新鲜得令他着迷。自懂事以来,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活着的唯一追求,就是当大汗!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如愿以偿。如愿以偿带来的满足感真是莫大享受!他要永远享受,紧紧抓住,到老,到死。
那位乌纱帽、大红袍、三绺长髯的明朝使臣按礼节向大汗躬身下拜之后,本雅失里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
“你们南朝竟敢册封瓦剌三王!什么用心?”
郭骥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大汗。
他早就认识这个本雅失里。十多年前,郭骥曾作为明朝使臣,出使撒马尔罕帖木儿汗庭,因帖木儿汗对明朝的态度忽而友善忽而敌对,郭骥竟被扣留了十多年不得归国。他见到过初来投靠时没着没落的本雅失里,一副落魄的可怜相,同为困苦潦倒之人,他俩一同偷偷喝过酒;他也见到过后来一步登天、被帖木儿汗奉为上宾招为驸马的本雅失里,很记得他那冷漠高贵、目中无物、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在撒马尔罕,他就知道本雅失里驭下严酷,不能容人,跟从者稀少,断定此人并非大器,难成气候。他也断定帖木儿汗看重的是此人随身带来的传国玉玺,谁想此人竟凭着这玉玺登上了蒙古大汗的宝座。郭骥是趁着帖木儿汗已死、撒马尔罕大乱的机会归国的。永乐帝得知他与本雅失里有这一段渊源,故派他做了招抚蒙古汗庭的首要使臣。
郭骥保持着大明国使应有的礼节和矜持,微笑着答道:“我大明朝廷于境外各国各部,一视同仁,好意相待,并不厚此薄彼,但一定有来有往。去秋,瓦剌三部应我大皇帝诏谕,表示同心归诚之意,所以册封王爵,此乃顺理成章的结果,何谈‘用心’二字?再说,大汗东归即位以来,我大皇帝对大汗岂不也是一片好心,还用郭骥多说吗?”
本雅失里的眉头皱得更紧。
即位以来,南朝已经数度派遣使者带着皇帝的敕书招抚劝降。为表诚意,还先后送回了俘获的和林汗庭部属二千余人。皇帝的敕书,随时间季节略有不同,但有几句话每次必有,这回郭骥奉来的敕谕也一样:“惟望上顺天心,下察人事,使命来往,相与和好,朕主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永远相安于无事……”从字面上看,永远是一片好心,可真实意图能直接读出来吗?本雅失里冷冷地说:
“你们大皇帝的好意,我早就领受了。说相安无事,现在,汗庭与你们南朝不就是相安无事?”
郭骥拱手道:“大汗若愿永久相安无事,则应如瓦剌三王,朝贡天朝。”
“朝贡?”本雅失里哼了一声,说,“我且问你,上次提及送回脱脱不花母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郭骥摇头说不能够。
本雅失里放缓了口气,说:“你朝已经将两千俘去的蒙古人送回,又何必在意这二人?”
郭骥说道:“这如何能同日而语?两千人乃我朝俘获,送回汗庭是我皇上的好意。脱脱不花王子乃率部降顺我大明,是我皇上之臣属,我朝岂能背信弃义将他母子送回?岂不寒了归降众人之心?换了大汗,也不能这样行事吧?”
本雅失里一时语塞,心里却无限气恼。在他心里,继承汗位很重要的部分,是要继承洪高娃。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只是一个藏在心底十分隐秘的愿望;逃亡异乡的日子里,那更是抚慰他激励他的强烈又美丽的梦想。他所以选择和林的阿鲁台、马儿哈咱,这也是一个重重的砝码。一年前他回到和林,得知脱脱不花母子已率部降明,大发雷霆,亲手劈死了两名曾为洪高娃守宫门的内侍,很长时间对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竟敢放走了他志在必得的美人。但他的汗位、他的汗庭,又非依靠这二人不可,他也只好隐忍不说。
可这郭骥是什么东西?小小使臣,异国他乡,小命都攥在我手心儿里,竟敢这样奚落我!看他一脸不逊,眼睛里全是藐视,还当我是撒马尔罕时候的落魄穷汉?此人必定四处宣扬我那些不光彩的往事!……本雅失里的眼睛眯细了,收胸耸肩低了头,盯住郭骥,似笑非笑:“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郭骥傲然一笑:“道者,天理也,天命也。行天理顺天命者,大吉。”
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神态激怒了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几乎是屏住气息轻声说:“我问你,‘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是什么意思?”说着,慢慢掏出那方时刻揣在怀中的金镶玉玺,把镌刻着蟠螭古文的玺面直直地朝向郭骥。
郭骥一愣,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方令太祖皇帝和当今万岁爷念念在怀、令天下所有英雄豪杰瞩目不已的历代传国玉玺啊!自己竟能亲眼看到这件传自先秦,历经两汉魏晋唐宋的古老传国信物!他一时眼花缭乱,心慌意忙,不知所措。只听本雅失里厉声说:
“若论天命,这才是天命所归!你大明理应归降我蒙古才是!”
郭骥清醒过来,哈哈大笑,说:“不过一方古玉玺耳,何足为天命所系!果如大汗所言,元朝诸帝据有此玺近百年,为何失去天下,远遁漠北?”
本雅失里的脸色刷地煞白,眼睛显得更深更黑,沙哑着声音说:“你眼睛不瞎,就没有看到如今我坐在什么地方?”
郭骥面带微笑,缓缓地仿佛十分知心地说:“你这大汗宝座,或许是跟这方玉玺有关,不过,这玉玺带给你的这宝座,真有大汗的权威和力量吗?你大汗旗下十万人马,哪一个爱马克本属于你?你又调动得了哪一支?你不是还跟当初在撒马尔罕一样?那会儿得靠着帖木儿汗做驸马,如今得靠着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当大汗,有名无实,也算天命所归?”
本雅失里猛然从宝座上站起身,郭骥知道激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立刻转换说话的方向:“你我原是故交,替你着想,理当效仿瓦剌三王,归顺我大明。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大明国要比帖木儿汗国、比阿鲁台马儿哈咱之流强大得多、可靠得多吗?你若归顺,封赐定比瓦剌三王更高更重,有我主永乐皇爷做靠山,你或许能当上名符其实的真正的朔漠可汗呢!”
郭骥说话的当儿,本雅失里已经慢慢走到郭骥面前,他的脸色白里泛青,眼睛的瞳仁迅速收缩,小声说:“你若真是我的贫贱之交,就告诉我真话。”他又掏出怀里的那方玉玺,在郭骥眼前一晃,说:“你们南朝皇帝,是不是非常想非常想得到这方历代传国玉玺呀?”
郭骥盯住玉玺不眨眼,许是想到自己可能为大明建立不世之功,两只眼珠子亮闪闪地发光,兴奋地说:“若能得此玉玺,于我大明自然是锦上添花。大汗若将玉玺献上金陵,蒙古汗庭必能……”
话音未落,本雅失里已经拔刀出鞘,顺势一挥,寒光闪过,鲜血飞溅五尺以外,郭骥的头颅随即落地,眼睛和嘴巴还都惊诧地大张着,似乎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的乌纱帽滚得很远,身体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本雅失里歪着头直瞪瞪地望着郭骥突然停止活动的面孔,长长地“呸!——”了一口,那股直冲脑门的邪火和胸中的暴怒,总算宣泄一空。
“大汗!”
“汗王!”
奉召进殿的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正好看到了郭骥被杀的场面,都不由得惊叫出声。马儿哈咱没料到他眼中文弱的大汗居然有这般气概,很是高兴。阿鲁台却在暗暗叫苦:征讨瓦剌大战在即,何必杀明朝使节为自家树敌!
本雅失里强使自己拿出大汗的镇静和威严,说:“来得正好!南朝欺人太甚,封瓦剌三王,分明是羞辱我蒙古汗庭!不给他颜色看看,还以为我们是面捏的!来人!抬走尸身,留下头颅,出征瓦剌之日祭旗!”
马儿哈咱立刻附和:“汗王说得极是!瓦剌投靠明朝,是我蒙古国的叛逆!绝明,正足以震慑瓦剌!”
本雅失里点点头,眼睛转向阿鲁台。
当初在别失八里,见到远自和林来迎立的阿鲁台,本雅失里如见亲人,泪沾胸襟。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居然以除掉旧主鬼力赤汗为见面礼,帮他夺回汗位,他着实感激万分。可回到和林才即位,他就对阿鲁台这位功臣疑忌丛生了。就是他,顾念同部族旧情,放走洪高娃母子。他怎会不知道洪高娃必须归大汗继承?他难道想不到脱脱不花是大汗的潜在威胁?本雅失里注视阿鲁台的目光,便常常透露出某种嫌恶和疏离,就像现在这样。
阿鲁台连忙说:“是,是,必须尽全力征讨瓦剌这个叛逆,打几场大胜仗,多多俘获人口牲畜,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大小部落死心塌地归顺汗庭!”这既是阿鲁台的有意逢迎,也是他的心里话。大汗新立,若不能用对外征战的大胜向人们显示他的勇猛无敌和英雄气概,就很难得到拥戴,汗庭也就很难稳定。
本雅失里点点头,慢慢转身走回宝座坐下,很闲适地喝了口茶,悠悠地说:“我家先祖成吉思汗,曾经问他的儿子们,什么事情最快乐?
“老大术赤说:谨谨慎慎牧养家畜,挑选最好的地方使宫帐安营,然后大家在一起宴会享乐,最快乐。
“老二察合台说:征服敌人,击溃反叛,叫有骆驼羔儿的人们能给幼驼穿鼻孔,长途征讨去把戴姑固冠的美女掳回来,最快乐。
“老三窝阔台说:使我们有洪福的汗父辛辛苦苦建立的大国得到平安,叫百姓们手有所持足有所踏,太平地执掌国政,叫年老的长辈享安乐,叫生长中的后生们得平安,这才是最快乐的事。
“小儿子拖雷说:骑上驯化好的良驹,架着驯好的猛鹰,到深泽行猎,去捉布谷鸟;骑上调教好的花斑马,架着红色的海青鹰,到山谷行猎,去捉花斑鸟儿,这是最快乐的事。
“你们说,哪一个儿子说得对?”
阿鲁台抢着说:“窝阔台胸怀大志,目光远大。”
马儿哈咱也说:“当然是窝阔台。成吉思汗生前最看重他,后来也是他继承汗位,就是我大蒙古国的太宗皇帝——木亦坚可汗嘛!”
本雅失里笑笑:“可知道太祖皇帝成吉思汗怎么回答?”
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尴尬地笑笑,不答,即使略知一二,也得知趣地假作不知。
“他说,术赤从小就喜爱家畜,所以那样说。察合台从小就跟我一同出征,建立国家,所以那样说。拖雷说了不成大器的话。窝阔台的话实在太好了!”
本雅失里说到这里,对两位大臣点点头,“你们都合了太祖皇帝的心意,我也赞成。不过,眼下,我要选择察合台的爱好,征服敌人,击溃反叛!一定要把瓦剌打败打痛,叫他乖乖地投降,把那里戴姑固冠的美女掳回来!……至于窝阔台的话,等打完胜仗以后再说。”
“大汗说得是。”两位大臣同声回答。这一刻,他们都觉得自己被罩在了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炫人光芒之中,而在这光芒映照下,本雅失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蒙古大汗。
“来,阿鲁台,”大汗说,“说说近日瓦剌的军情,此后三天都是吉日,看看选在哪天出征!”
君臣三人确定了征讨瓦剌的要点。阿鲁台提出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马儿哈咱说必须分兵合围,重点进攻科布多的太平和阿尔泰山南麓的巴图拉。大汗说最重要的是正名,打出讨逆的旗号,要在开战之后向瓦剌发出讨逆敕书,敕书上必须加盖历代传国玉玺,以正压邪。
末了,马儿哈咱小心翼翼地说:“萨木儿公主还在巴图拉处,攻打阿尔泰山南麓……”
当初本雅失里落魄撒马尔罕,也有时回想起妹妹助他逃走的往事,免不了心头颤动眼眶湿润。但人间的世态炎凉、自己的沉浮起落,令他深深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成就大业,必得铁石心肠,必得不择手段,婆婆妈妈怎能成就大计?本雅失里脸一沉,说:
“用汉人的话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出宫之际,两位大臣很有些振奋,他们看到了这位大汗英睿果敢的一面。不过阿鲁台还是轻声嘟囔了一句:“要抢在南朝发怒之前,赶紧收服瓦剌才好。”
马儿哈咱说:“不就杀了个使臣嘛,至于大动干戈?”见阿鲁台沉思不语,又说:“南朝本以为郭骥是大汗故交,好说话,才派了来的,反倒送了他的性命。”
“焉知不是故意派他来的?”阿鲁台摇摇头,有几分感叹地说,“这如今的南明皇帝心机深不可测,险而又险!他可是一直盯着本雅失里这大元直系后裔的大汗哪!”
马儿哈咱很是惊异:“你是说……”
“什么也别说了,”阿鲁台急急打断他,“咱们赶紧!一要赶紧封锁郭骥被杀的消息,南朝知道得越晚越好;二要赶紧进兵攻打瓦剌,胜得越早越好!”
袭击来得突然而又迅猛,仿佛刮过一场可怕的龙卷风。
巴图拉赶到后,迎接他的是惨不忍睹的劫后惨状:还在冒烟的毡包,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许多大车,毡包附近躺着百多具他的属民的尸体。还宰杀了许多牲畜,羊头牛头满地抛掷。驻牧营地一片凄凉,一片死寂,五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数百头牛,几千只羊,尤其是派遣最有经验的行家养育的五百多匹良种马,全都没有了,好像化成烟化成云,融入虚空而去。
萨木儿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常态,不停地喊叫着“天哪!天哪!我的脱欢!我的小萨木儿!”她抓头发,捶胸口,不听任何人的阻拦,跟着丈夫赶到布尔根河谷马场救援。
眼前的酷烈景象,此生此世从未见过,她完全惊呆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全身血液轰轰地朝胸口、朝心房猛烈撞击,冲向那片鲜血和烈火的劫后营地。她伸着手臂,狂奔着,全然没有了公主的高贵仪态,像蒙古草原上的年轻母亲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
“脱欢!脱欢!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呀!快回答阿妈!……乌兰!阿兰!你们把小萨木儿带到哪里去啦?……”
“达兰台!哈喇哈斯!阿尔斯兰!你们在哪里呀!……听到我的声音吗?快回答呀!……”
去年秋天,阿尔泰山南麓和北麓的好几个部族都来投奔巴图拉,这样,巴图拉就领有了整个儿阿尔泰山,那是南北数百里、东西近两千里的狭长而广袤的地域。今春巴图拉巡视领地,发现了这处布尔根河谷丰美的草场,仿佛从没有被牧人进驻过。巴图拉当即决定,把他培育驯养良种马的马场迁移到这里。为了不时地看望、试骑这些骏马,巴图拉把夏营盘选在了布尔根河下游乌仑古河草原。今春雨水比往年充沛,乌仑古河草原的许多地方都成了湿地,巴图拉顾虑潮湿滋生的蚊蝇,两天前把夏营盘移到地势较高、空气干燥凉爽的山坡。巴图拉答应儿子脱欢,安顿好了就带他回布尔根河谷看那些良种好马,还答应儿子在马群中为他选一匹最好的纯白马驹。
七岁的脱欢自幼爱马成癖,哪里还肯再等两天,立马就要动身。大人不同意,他就躺地下打滚,不吃饭,不睡觉,不知真假地号哭。毕竟爱马是所有蒙古男人的通性,巴图拉竟也没有如平日那样严斥,反倒劝说萨木儿:就让他先去两天,派可靠的人跟着,我们随后就到;那河谷是个隐秘的世外之地,知道的人很少,十分安全;男孩子嘛,应该见见世面,多一些历练……
萨木儿想想丈夫的话也不错,移营事情要有好几天忙乱,索性把孩子们交托给达兰台,让她领上奶妈、保姆,再带上四名侍女和十名侍卫,还有忠实勇猛的獒阿尔斯兰和已长大的哈喇哈斯,先走一步到河谷马场。临行时萨木儿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在一旁听着的巴图拉都不耐烦了。
居然就出了这样可怕的事!她的不放心,也许正是做母亲的预感?
探哨不断奔来,向巴图拉禀报。
第一个消息:袭击布尔根河谷的敌军已经快速进击乌仑古河边的老营,因为巴图拉已移营北山,敌军扑了空。如今他们大队人马都沿乌仑古河西去北上,似去攻打布尔津、哈纳斯。大队约有万骑,各支小队也有三五千骑兵。
第二个消息来自太平:和林汗庭的大军正分两路来攻瓦剌,他的一支部属已在杭爱山西麓跟汗庭大军激战一天,损失很大,对手是阿鲁台。
第三个消息:敌军从布尔根掳获的五千多只羊、三百多头牛、五百匹好马,还有许多车辆财物,正由一队骑兵押送,往和林方向行进。
百夫长和身边的部属都眼巴巴地望着巴图拉,面孔通红、情绪激烈,可见巴图拉不说话,也都不敢出声,只用眼睛强烈地问着:
“怎么办?”
突然,远远传来萨木儿公主尖厉的惊叫:“哈喇哈斯!……”巴图拉双眉一竖,赶紧拍马赶过去,大家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巴图拉赶到的时候,浑身血迹、后腿被打断的哈喇哈斯艰难地跳着把萨木儿一行引到河边的芦苇丛。那里躺着一个长长乱发披盖着头脸、身体赤裸、遍体鳞伤的女尸。哈喇哈斯呜呜地像在哀哭,萨木儿嘶叫着扑上去:“达兰台!……”
侍女们都流泪了,纷纷脱下自己的袍子,把达兰台的尸身包裹起来。达兰台却动了一动,萨木儿伸手一摸,她的颈下还是温温的!萨木儿大叫:“水!快!快!水!水!”
水囊拿来了,马奶酒囊也拿来了。
达兰台终于醒了过来。
萨木儿泪流满面:“达兰台,告诉我,脱欢呢?脱欢在哪里?”
达兰台略略一动身子,极力睁开乌青肿胀的眼皮,对萨木儿注视一下,又慢慢移动发红的眼珠,把目光定在在风中沙沙乱响、波涛般摆动的芦苇。哈喇哈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住萨木儿的袍边,拖着断腿走向芦苇深处,走得很艰难,很痛苦。它还不时地回头看看萨木儿,那双聪明的黑眼睛里的哀求和悲伤,让萨木儿心慌意乱,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阿尔斯兰!……”巴图拉听到萨木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连忙率众人跟进芦苇丛,只见萨木儿已经跪倒在大獒阿尔斯兰蜷曲成一团的巨大身躯旁。它已经死了。遍体如雄狮般的黄色鬃毛凌乱地披散着,健壮身躯上数不清的伤口和血迹,致命的一处在腹部,被长枪深深扎了进去,是那种带钩的长枪,把它的肠子都拖出来了……
“阿尔斯兰!……”萨木儿跪着,双手捂脸哭出了声。阿尔斯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哈喇哈斯。它是她和巴图拉爱情的见证,它出现的那一天,是萨木儿真正成为女人的一天,是每个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一天。
巴图拉扶起萨木儿,很不寻常地当众搂住她的肩膀。他依然没有说话,但萨木儿听到了他狠狠咬牙的咯咯音,听到了他胸口里面打石夯一样扑通扑通的沉重心跳。她更感受到了两人心灵心意的相通,感受到了此刻她最需要的安慰和依靠,不由得一转身子,伏在丈夫的胸膛上啜泣不已。
巴图拉向身后做个手势,四名侍卫上去抬阿尔斯兰的遗体。它很重,搬动离地的一瞬间,人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躺着个小男孩!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是脱欢?每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囫囵话,只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同出一声:
“啊!——”
萨木儿和巴图拉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谁都没有当母亲的迅捷,萨木儿大叫着“脱欢!”立刻全身扑上,不管孩子是死是活,她要把自己的亲骨肉紧紧抱在怀里。
脱欢哼哼着,像平日不肯起床那样耍赖地扭着身体,伸出小拳头揉揉眼窝,又打个哈欠,刚睁开眼立刻就来了精神:
“哎呀,阿妈阿爸!你们可来啦!……”
萨木儿疯了似的搂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停地说:“活着,你还活着呀!……”
脱欢极力推拒,从母亲的热吻和怀抱中挣脱出来,不满地说:“我都是大男人了,你别这样,叫人笑话!”他蹦跳着拉住父亲的手,兴奋地说:“阿爸!这回我可看到真的打仗啦!古鲁格的长刀、合丹的长枪真厉害!劈呀刺呀,杀得那些坏蛋扑通扑通全都摔下马,真痛快!阿爸你一定要叫他们教给我!”
巴图拉沉默着,只伸出大手摸了摸脱欢的后脑勺儿。古鲁格和合丹都是派来保护脱欢兄妹的,刚才检视尸体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他们了。
脱欢一眼看到被人抬着的那头黄黑色獒犬,立刻扑上去搂抱它,叫着:“阿尔斯兰!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动了?……阿妈,阿爸,它怎么啦?它死了吗?”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喊:“还有哈喇哈斯呢?还有达兰台呢?……”说着喊着,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哈喇哈斯凑到脱欢身边,脱欢呜呜地哭着抱住了它的脖子,任凭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脸蛋舔耳朵,也舔去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萨木儿和巴图拉互相看了一眼。萨木儿拉住儿子的手,说:“脱欢,你告诉阿妈阿爸,你看见了什么?”
一家三口,抱着哈喇哈斯,后面跟着被四人抬着的阿尔斯兰,还有侍女侍从十数人,慢慢从芦苇中走出来,谁都不说话,只有孩子稚嫩的声音和着芦苇叶的刷刷响,有时候加入哈喇哈斯一阵低沉的呜呜悲鸣。
脱欢说,他被达兰台推醒的时候,天刚亮,满耳朵里听得人喊马叫,刀枪乒乓乱响,就像草原上比武赛马大会那么热闹。达兰台抱着他往外就跑,外面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冲来撞去,又吼又叫。就在这当儿,他伏在达兰台肩头,看见了古鲁格和合丹他们在狠狠地砍杀……
脱欢说,达兰台抱着他一直跑到离营地很远的芦苇中,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俩。达兰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好吃的奶疙瘩,嘱咐他,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有什么声音,都不许动不许出声。
脱欢说,躲在芦苇里都能看到,先是浓烟,后来是火苗儿,蹿得老高老高,都飞到天上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要不是达兰台用力按住他,他可真想跑出去看看。达兰台小声对他说,要等他们都走掉,不然咱们都得死!
脱欢说,后来,一群拿着长刀长枪和弓箭的男人顺着河边走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都听到他们说话了,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猛一跳就冲了出去,达兰台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动不许出声,不然饶不了我,说完她也冲出去了,朝营地那边拼命跑。跑得好快好快,那群男人本来又砍又扎地对付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它俩可真是好狗,扑到那些坏蛋身上又撕又咬,吼得跟老虎老熊似的,真把那些家伙吓了一跳呢。可是一见达兰台,他们全都喊着叫着追她去了,肯定追上了她,我离得远看不清,听到她尖声叫着臭骂他们来着,不多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只听见那些家伙了。她是个女的,怎么打得过十多个大男人呀!我是个男子汉,应该去帮达兰台,可阿尔斯兰偏巧回来了,它多有劲哪,两条大长腿把我搂住,一扳就躺地下了。那工夫就听到营地那边号角响,又过了一会儿,全静下来了,只有河水哗啦啦、芦苇沙沙沙。阿尔斯兰身上的毛又软又厚又长,把我盖得严严实实,又暖和又舒服,后来我就睡着了……
人们默默地听着,谁也不说话,女人们早发出阵阵抽泣,男人们的气息也愈加沉重急促,只是慑于王爷和公主的威严,都在极力压抑着。
萨木儿把孩子推转身,直推到达兰台面前,说:“跪下!谢达兰台的救命之恩!她是为了救你,还有阿尔斯兰,还有哈喇哈斯,还有古鲁格、合丹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达兰台肿胀得发亮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她比刚才有了些精神,竟然望着脱欢笑笑,翕动着鼓胀的嘴唇低声说:“脱欢,活着,就好……”她的眼睛又转向萨木儿:“真对不起,小萨木儿……我没能护住,乌兰和阿兰一直抱着她,和那一班侍女们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五百匹,好马,骏马,都……”眼泪像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又无力地倒在搀扶着她的侍女怀中。
萨木儿拉着达兰台的手哭出了声,侍女们也都跟着放声痛哭。
巴图拉满脸乌云,回身看着跟在身后、围在四周的部下骑士们,只说了一句:“都看到了吧?”
“杀!杀!杀!——”震天动地,同声一吼,吼出了他们胸中憋了许久的悲愤和仇恨。
“我这就率兵马去追!把我们的牲畜财物,把我们的骏马抢回来!”一名百夫长自告奋勇。
“我去!”“我也去!”争先恐后,一个个都眼里冒火。
“不。”巴图拉大手一挥,皱了皱眉头,极力恢复平日的冷峻,“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乌尔格,你带领手下,拿我的令牌,飞送属下各部落首领,命他们立刻移营进山,避开汗庭大军的攻击。尽早翻越阿尔泰山,到北麓科布多西南草场集中。现在就走,快马加鞭!”
乌尔格是侍卫队长,立即带着一队人马领命飞驰而去。
巴图拉又命来报知消息的探哨,立刻将所探军情告知把秃孛罗和阿拉克,以顺宁王印信约他们同往科布多救援太平。
之后,巴图拉命众人掩埋尸体,扑灭残火,马上动身北上进山,尽快赶到科布多。十名侍卫的遗体都找到了,连同阿尔斯兰和所有尸体都郑重掩埋。
尸体里没有乌兰和阿兰,更没有小萨木儿。萨木儿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和乌兰、阿兰一起,被汗庭大军掠去了:“为什么进山?为什么避开汗庭大军?孩子就在他们手里!不要了吗?你就这么狠心?夺回来呀!我的孩子!还有咱们的骏马!……”
巴图拉铁青着脸,声音又冷又硬:“不行!”他扫了一眼几乎又要哭昏过去的妻子,补了一句:“只要他们还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让他们回来!现在,你得听我的!”
此刻的丈夫是一座冰山,冷酷,让萨木儿渐渐冷静,打消了率领爱马克夺回女儿的念头。她不再叫喊,只静静地流泪,想起与自己长得那么像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头黑卷发的亲亲小女儿,想起她十分宠爱的那些毛色漂亮、长鬃飞舞、高大健壮、奔走如风的骏马群,都像从她身上割掉的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肉,痛彻心腑。若不是她的命根子脱欢安全脱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一定会发疯的。
达兰台被安置在萨木儿的车上,管家太太坐在旁边照顾。看着她,想着她受到的凌辱和摧残,萨木儿心里的痛恨无以言表。萨木儿从小生长在汗宫,又嫁到哈纳斯这样几乎与外间隔绝的世外湖山,她的丈夫和部族都尽一切努力保护她不受战乱的影响和侵害。今天,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烧杀掳掠和残害,它们已经逼近了她,已经危害到她的亲信侍女乃至她的亲生儿女!这刺激太大了,她一时不能相信,也无法适应。盘腿坐在车里,她都有几分痴呆了。
巴图拉跟着车走,看看车里,达兰台仰面躺着不能动,但头在慢慢地左摆右转,似在忍受疼痛,极力不呻吟。巴图拉对萨木儿说:“等她好一点儿,你问问,知道不知道袭击营地的是汗庭的哪一支?……”
达兰台却听到了,轻轻地说:“那些野兽……他们自己夸耀……说他们的头领……是大元蒙古国的……丞相,马儿哈咱……”
巴图拉点点头,还想问点什么,却见达兰台嘴唇又在动:“公主,告诉你,你不要生气……还有他……”
“他?”萨木儿忽然觉得被闷住了,出气十分不畅,“你说谁?”
“我……在芦苇里,远远看到了……他……还有他的旗!……大汗的九足白旄大纛旗!……”
九足白旄大纛旗!是成吉思汗家族的旗帜,是成吉思汗称汗立国时制定的大汗之旗,世代相传。历代大汗出征用它,父亲额勒伯克大汗用的也是它,如今能够用它的,只有本雅失里!她的哥哥!
萨木儿的心像被一只烧红的巨大铁爪紧紧攫住,火烧火燎,又痛又恨,不由得喊出了声:“本雅失里!本雅失里!你真丧尽天良啊!……”她忽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怎么能骂亲哥哥和在位的蒙古共主?沉默片刻,她又低声说服自己,纠正情绪:“他不该是这样,他也许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新领地、新马场……”
巴图拉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只要登上大汗宝座,他当然要这样。换了我,也一样。”
萨木儿不敢看丈夫,也不愿看天空看大地看周围的一切。她闭紧了眼睛,让浓密的睫毛把外部世界全都隔在黑暗中。她觉得浑身发冷,心里颤抖。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像是在向很深很深的地方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