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六节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六节
整个蒙古高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十分关注的这场大战,结果全然出人意料。天命所归、由黄金家族直系血统承袭的大汗,率领着六万精兵强将,征讨叛逆的瓦剌。论理,论力,取胜都应该不是问题;然而却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战事经过,很快成为民间传说,飞进草原山间河边的一个个营盘和一个个浩特。
汗庭的两路大军,一开始顺利得异乎寻常:阿鲁台一路只在杭爱山脚下遇到一些不太像样的抵抗,没有多少损失,只是拖住了进军的行程;大汗亲率的马儿哈咱一路,沿着阿尔泰山南麓横扫过去,扫灭三四个瓦剌小部落,再杀向北麓,也没有遇到劲敌。两路大军如约在德勒湖畔会合,浩浩荡荡杀向科布多。
据说,此时出现了一支不到千人的瓦剌骑队,与汗王大军前锋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就大败而逃,一直逃向科布多。阿鲁台提醒大汗小心对方诈败,大汗说无论真败诈败,都要攻占科布多,便率大军跟杀过去。追到一处两山夹峙地段,却真的陷入了埋伏圈。据说,从山坡冲下数万瓦剌铁骑,旗帜刀枪如林,由高向低顺势猛击,就像势不可当的人马大瀑布,足以冲垮任何敌人。这不只是太平的部属,这是瓦剌四部联军。源源不断,无休无止,五万,十万,或者更多?
汗王大军的前锋很快就败下阵来,死伤近三千,还损失了大量马匹车辆武器辎重。阿鲁台见势不好,力请大汗撤军。大汗不肯认输,还要再战。马儿哈咱主动要求率部断后,要阿鲁台保护大汗尽快撤退,大汗这才随阿鲁台大军回到和林。
征讨瓦剌没有成功,大汗很沮丧。但他相信马儿哈咱的大军必能把瓦剌阻挡在拜达里克河以西、杭爱山以南,瓦剌也从来不敢越过这条界线。和林有城墙可守,周围又都是拥戴大汗的蒙古本部部落,本雅失里可以松口气了。他一头扎进他的后宫,扎进几个哈屯的斡尔朵,缓一缓远征的劳苦。
本雅失里的汗位得来容易,他把所有事情便也看得容易。此时着急的是他手下大臣,尤其是阿鲁台。
阿鲁台走得很快,长长的胡须在胸前朝两边拂开,汗水顺着额头面颊往下滚落,口中气息也很粗重,两道浓眉在眉间结成疙瘩,眼睛就更深地隐藏在眼窝里面,也把一团焦虑和愤懑硬生生地压了进去。他开始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千方百计迎来这位本雅失里大汗,究竟值得不值得?
他急急忙忙赶到宫中,朝觐的大殿里没有大汗的踪影;赶到大哈屯伊尔沙娜的斡尔朵,大汗也不在;再跑到第四哈屯的斡尔朵,还是没有见到大汗。两位哈屯也不知道大汗哪里去了,只说,自征瓦剌归来,大汗成天阴沉着脸,不是喝酒,就是拿鞭子抽人,她们劝都不敢劝。一个相熟的大汗贴身小内侍悄悄告诉他,大汗到乞烈思去了。这些日子,大汗隔三岔五的总去那里,还总是独去独回,不许叫别人知道。
这样,他们又急匆匆出宫,急匆匆地朝乞烈思赶。这要绕过整个儿宫院,在东北头儿呢。
乞烈思——即御马棚,很大,能拴上千匹马。
早年间,每当大汗在草原上召开呼勒里台大会、商讨国事或推选嗣君时,由于人数极多极繁杂,部落首领聚集之所和大汗宫帐便都有规定的系马场所,称为乞烈思。窝阔台大汗立下规矩,凡系于乞烈思的马,每五十匹为一羁,派五人管理放牧,另用三人专门饲养其中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羸马。守卫乞烈思的也有三人,汗王授权他们,可以处死任何前来盗马的人。
那时候,宫帐外乞烈思系马的多少,表示着参与聚会的人数,是游牧君主权威的象征。成吉思汗在位时,一名叫阔阔出的部落首领的系马数多过了大汗的,不知是他因此而心生异图,还是大汗因此而生疑忌,总之,成吉思汗终于除掉了阔阔出,乞烈思从此树立起绝对权威。
后来建大元,立大都,在都城宫中的系马处就沿袭汉制,称作御马监了。只有春夏到草原进行大规模游猎,才恢复乞烈思的称呼和功用。
大元远遁漠北以来,大汗易位频仍,谁还顾得上乞烈思御马监之类的小事?不料这位本雅失里大汗却对这类事情格外认真,认真得近乎苛刻。无论官制礼仪大小事务,都要比照着先辈大汗一一效仿。可有些事情是根本做不到的。有些事情,本雅失里坚持着做到了。比如把城中属于汗宫的御马棚改称为乞烈思,并严格按照窝阔台大汗的规定,五十匹为一羁,由五人管理;乞烈思守卫官员三人,有权处死任何盗马者。
但时值盛夏,正是牧马上膘的好时节,御马都应该在夏牧场吃鲜草,大汗去看什么呢?阿鲁台想起,此次征瓦剌之初,从巴图拉那个布尔根马场掳获了五百匹骏马,大汗必是特意把它们留在御马棚,当可心爱物不时赏玩,不舍得立刻放去牧场。
大汗果然在御马棚。
他坐在为他特设的高高御座上,御座放在两排长长的拴马桩之间。他身体前倾,以拳支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些雄健漂亮的动物,脸上一片沉醉和痴迷。
阿鲁台近前,躬身施礼:“阿鲁台请大汗安!”
本雅失里微微一愣,回过神儿来,立刻皱起眉头:“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哼着鼻子笑笑,目光又回到那些骏马身上,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和林城里没有阿鲁台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阿鲁台找不到的人。”
“大汗!……”
“好了好了,别辩解了。看看这些马,多漂亮!皮毛像缎子一样,瞧这四条腿,全都细长匀称,一定特别能跑,跑得特别快!准是巴图拉从波斯弄来的名种,是不是?就算这回征瓦剌没成功,弄来这五百匹名马,也值啦!……”
“大汗!”阿鲁台再一次截断本雅失里的话,“阿鲁台有紧急军情禀告!”
本雅失里这才正眼看看自己的大臣:“哦?你说吧。”
“大汗请看,南朝刚刚送到的敕书。”阿鲁台赶紧呈上盖有红色大印的黄绢。
南朝皇帝发怒了。敕书中最要紧的是这样几句:“……朕以至诚相待,使命来往,相与和好,遣使还尔部属,尔乃悖慢,执杀信使,驱败亡之众,欲肆寇掠,何桀骜颠越如是耶!今命征虏大将军,率师往问杀使者之故!朕明年必亲率大军,往正尔罪!……”
对南朝来的敕书传谕,本雅失里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一概予以蔑视,今天,更多了几分懊恼,恨声道:“这么说,杀郭骥他们知道了,回军攻打兀良哈,他们也知道了!……”
汗庭发兵攻打瓦剌之际,郭骥的随从趁乱逃脱,回去报了信。
攻打瓦剌失利后,本雅失里更急需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鼓舞士气,所以他和阿鲁台、马儿哈咱议定,向东攻去打兀良哈。兀良哈蒙古一向总是在两强之间摇摆不定:本雅失里即位之初,他们称臣纳贡;汗庭攻打瓦剌失利,他们又恢复故态,与明朝交好。而且兀良哈三部之间也是长期内斗不断,远不如瓦剌强盛,击败他们不是难事,汗庭必能从攻瓦剌的失败中振奋起来。可是,才派几个爱马克去试探,还没有正式开打,明朝就来插一杠子,是威吓还是真招儿?
本雅失里问道:“明朝真会当兀良哈的靠山?就为了个郭骥,真要派大军来漠北攻打我汗庭?”
阿鲁台很清楚,与其他北方部落相比,蒙古大汗所属的蒙古本部必然被明朝当做心腹之患,恨不能一鼓荡平而后快。只因地理遥远和时势所限,明朝才不得不变换对策,把招降放在了前头。一年前,本雅失里即位之初,明朝就想乘汗位不稳、蒙古各部动摇之机举兵攻剿,不知什么原因搁置了。明朝攻打蒙古汗庭是处心积虑,派郭骥出使,若非希求万一侥幸收招降之效,便是诱使大汗杀旧交以获得出兵借口,还弄这讲和的障眼法儿,麻痹蒙古汗庭,一举数得,好毒辣的招数!
阿鲁台知道,面前这位大汗容不得一点轻视和冒犯,许多话都不能说透,于是他只拣最要紧的回答:“为杀使臣问罪,是借口,派将出征却是千真万确。他们派了邱福为征虏大将军,率领十多万大军,已经出居庸关了!”
本雅失里半晌不出声,双手死死抓紧御座扶手,指甲似乎都要抠进木头里了。他问,声音有些发颤:“邱福,是,什么人?”
“是南朝名将。永乐帝夺位三年大战,邱福功勋卓著,百战百胜,所以爵封国公。”
“确有……十多万……大军?”
“是。据探报,说动用十万精骑,加上步兵、辎重兵,不会更少。”阿鲁台见大汗脸色发白,目光呆滞,索性直截了当,“另一项紧急军情也刚刚送到,瓦剌大军居然强渡拜达里克河,向我大军猛攻,马儿哈咱所部难以支撑,且战且走,将要退回和林……”
本雅失里一下子从御座上直蹦起来,叫道:“挡住哇!怎么会挡不住呢?退回和林,不就把瓦剌兵引到这里来了吗?……”
本雅失里的失态,把他平素掩藏在高贵高傲之下的虚弱表露无遗,这让心底里一直讨厌这位大汗装腔作势的阿鲁台刹那间倒有几分开心。但严重的事态不容他分神,他赶紧接下大汗的话头:“正是。瓦剌四部联军人马本就比我们不少,又是乘胜势头,我跟马儿哈咱商议,不如暂避其锋,退往克鲁伦河、捕鱼儿海、阔滦海子一带,地域广大,可进可退……”
本雅失里骤然打断他的话:“你是什么意思?离开和林?”
“是。”阿鲁台口气很坚定,“不然,瓦剌西来,明朝大军北上,两路夹击,到时候要走都来不及了。别忘了,瓦剌已经降了明朝,受了明朝的王爵封赏。”
本雅失里的声音尖得走了调:“放弃和林都城?绝对不行!”
“难道等在这里束手就擒不成?”阿鲁台口气强硬起来,“以瓦剌兵力,攻破和林城不是难事,更不用说邱福率领的十万精骑了!一旦城破,无论巴图拉、太平、把秃孛罗,还是那个永乐皇帝朱棣,都不会放过我们,大汗还不明白吗?”
本雅失里眼睛瞳仁忽大忽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扭动,咬牙切齿地说:“和林是蒙古国的都城,丢了都城,我还算什么蒙古大汗!”
阿鲁台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大汗的尊严,尽量压低嗓音,用和缓的口气劝解道:“大汗,咱们虽然眼下不得不离开,以后总要回来嘛。科布多之败,就败在地形不熟探哨不灵。如果转战捕鱼儿海,方圆几千里草原湖海山岭沟壑,没有不熟悉的,瓦剌也罢,明朝大军也罢,都好对付!打败了他们,我们再回和林……”
“你打得败他们?”本雅失里冷冷地说,像在反击报复,然后叹道,“和林若落入他们手中,宫阙汗庭官署、城墙民居庙宇,怕都难保哇!”
阿鲁台也不客气了:“可留在和林,肯定打不败他们!宫阙汗庭官署、城墙民居庙宇照样难保!再加上你我的性命!”
这话既硬又冷,真实而残酷,噎得本雅失里说不出话,涨红的脸变紫了。可他还是端着大汗的体面和威严,沉思片刻,静静地说:
“你先退下,容我细思。”
“容我细思”,阿鲁台边走边想,大汗要细思什么?他不离开和林城,难道有生路吗?阿鲁台心念一转,想起本雅失里不止一次对阿鲁台说过,他是拒绝了巴图拉的拥立而执意来和林的,他身价之高和他的诚意不言而喻。如今他坚持不离开和林,是不是在等待巴图拉的再次拥立?……阿鲁台顿觉心惊,猛然停下脚步,命令亲信侍从立刻召集属下卫队,以军情紧急保护大汗为由,将大汗宫帐的卫队全部换下,并加强了宫门各院的守卫和盘查。
接下来的两天,形势变化很快。明朝大军北上迅速,瓦剌的攻击更是猛烈,很快就压到离和林不到二百里的地方。
这时,阿鲁台也已完成了他的撤离计划,除了小股骑队在和林以西阻击并扰乱瓦剌之外,蒙古本部五十多个爱马克,都已陆续撤往克鲁伦河以东,捕鱼儿海、阔滦海子一带。阿鲁台自己留在城中,每天两次三次进宫,软硬兼施地劝说大汗,但大汗也软硬兼施地与他周旋,就是不离开和林。
其实,此时的本雅失里也已经坐不住了。他在一排排拴于草料槽边的骏马中走来走去,巴图拉这些扬鬃踏蹄、神气活现的名马,让他更加心慌意乱。
说心里话,从科布多败归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后悔了。没想到瓦剌四部竟然如此强大。如果去年接受巴图拉的拥立,如今他就是随瓦剌大军攻进和林的大汗,何至于被迫逃离?十年来,他一直在逃亡,逃亡,他受够了!说起来,巴图拉无论如何是妹夫,比起无亲无故、时时感受其威逼的阿鲁台,总要多几分情意、多几分信赖吧!
但眼前这五百匹骏马在提醒他,他曾率领大军扫荡过巴图拉的千里领地,杀灭了他属下的好几个部落,夺取的牲畜女人车辆器物都分给了有功将士和部落。瓦剌四部能够原谅他,巴图拉愿意继续拥戴他吗?
如果,把这夺来的五百匹骏马还给巴图拉做见面礼,巴图拉能不能尽释前嫌,还如去年在艾比湖畔那样,忠诚拥戴?……
走,还是不走?
依托蒙古本部,还是依托瓦剌?
能不能靠得上?能不能靠得住?要想牢牢守住大汗宝座,权衡利弊,如何做出决断?
本雅失里觉得智竭技穷了。他在骏马间大步走来走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很急迫,很焦躁,汗水从额头、面颊、下巴往下滴答,周围浓烈的马毛马尿马汗的臊味、草料的腥味和笼头皮绳的臭味,对他仿佛全不存在。
一片杂乱而有力的咚咚脚步让他陡然停止了快走——阿鲁台领着一队精兵奔跑着冲了进来。大汗的亲随上前阻止,却被人数众多的对手立刻缴了械。本雅失里大惊失色,喝道:“放肆!竟敢冒犯大汗?大逆不道!你们想要弑君吗?”可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阿鲁台连忙单腿跪倒:“大汗恕罪!实在是军情紧急,怕误了大事!瓦剌已攻到西门,正在包围和林,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见此,本雅失里已确定自己没有性命之虞,便摆出不耐烦的样子:“你只管回你的捕鱼儿海,我不拦你;我是大汗,断不能离开国都,你别强我所难!”
“为臣赤胆忠心拥戴大汗即位,保护大汗是为臣本分,虽万死不能辞!汗王赶紧随为臣走吧!”
“哈屯和皇子皇女还在宫里……”
“大汗恕罪,臣已派人假大汗谕旨,率人马和车轿去宫中接她们,此刻应在往东门途中了!……”
“你!……”本雅失里瞪着阿鲁台,眼睛里满是恼怒,一扭头,说,“还有好多东西不能丢下,容我回宫去取……”
“大汗恕罪,”阿鲁台第三次这样说,“宫中所有大汗的器物,都已全部装车,随同哈屯的车马大队一起往东门走了!……”见大汗缓缓回头,盯着自己的眼睛那样愤怒和屈辱,还有某种恶毒的东西,阿鲁台心头掠过一道寒意,赶紧接着说:“谁都不敢冒犯大汗,所以大汗怕是不知道,臣说出来,还求大汗恕罪,瓦剌已经悬出赏格:生擒大汗者,得好马五百匹、驼一百峰;献上大汗首级者,得好马千匹、驼三百峰……”
“住口!”本雅失里喝道,“我堂堂蒙古大汗,岂能受此羞辱!五百匹!一千匹!混蛋!……”他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谁都不看,只大吼道:“上马!去东门!”
出乞烈思不过一箭之地,两名传令骑兵便送来坏消息:西门外的瓦剌兵运来长梯和石炮,猛烈攻城,又以数十人抬巨木强力撞击城门,厚重的橡木大门眼看禁受不住,守军已纷纷逃离!而东门的消息更糟:瓦剌大军已经合围,要冲击东门,东门守军只得赶紧关城门,大汗和哈屯的车马大队都出不去了!
众人都惊慌失色,本雅失里此时也同众人一样,睁大眼睛望着阿鲁台,等他拿出主意来。阿鲁台本来就黑红的脸此刻更黑了,他皱着浓眉、抿紧大嘴,从很深的眼窝很快地看了本雅失里一眼,又仰头望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那轮悬在空中的巨大火球,把蓝天都烤得发红了。
“哎呀!西门!”不知谁惊叫一声,大家扭头看到,西门那边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浓烟底层是火焰,还传来隐隐的人喊马嘶,必是西门已经失守。
阿鲁台一只大手从额头抹下来,顺势一甩,汗水噼里啪啦摔落在地。他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
“去乞烈思,把所有的马匹都给我赶到东门,一匹也不要留!”
“你,你要干什么?”本雅失里既惊恐又愤怒,但此时此地,身为大汗的他也不敢违拗眼前这个目光坚定、充满领袖力量的大臣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阿鲁台顾不上回答,对着自己的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领着一行人马朝东门急奔而去,很快会合了被阻在那里的哈屯车马大队。
乞烈思的五百多匹骏马赶到了。
当着大汗的面,阿鲁台召集各队队长,布置他的计划:把五百匹骏马挤压在东门内的狭小空地,让它们肚皮挤着肚皮前腿挨着后腿动弹不得;然后突然打开东门,它们必定如火如风地冲出去,四散逃跑。而围攻东门的瓦剌兵,必定会群起追赶争夺;大汗和哈屯的车马大队,跟在马群后面,其余各骑队前后左右掩护,必能顺利冲出重围。
哪一个生长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不爱马?当这些毛皮闪着缎子般光泽、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飞舞、四腿细长体态匀称的骏马迎面飞奔而来的时候,瓦剌兵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哪里见过这样漂亮雄健的好马!刹那间,士卒也好首领也罢,都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纷纷扔掉扛来的长梯,放下撞门的巨木,一窝蜂地跳上马鞍,争着去追赶这些比梦迷人、比美女诱人的畜牲,东门外顿时大乱。
阿鲁台和他的骑队,保护着大汗和大汗的家眷财产,就这样毫发未损地突围而去,当天就越过土拉河,奔向东方的捕鱼儿海,五天后与大队人马会合。
“别烧啦!别烧啦!快灭火!……”
当和林城破,胜利者们疯狂搜掠财物并四处放火的时候,有几队骑兵手挥令旗,沿街飞奔着大喊大叫。
瓦剌从来没有得到过和林城,早年进这国都,都是来进贡的,如今成了城市的征服者,哪一个瓦剌人不想感受胜利者的狂欢?抢杀烧是胜利者征服者的权利,又是面对多年仇杀的对头,还不该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可恨这里像是空城,杀不到多少人,也抢不着多少值钱东西,一怒之下,大烧大毁也算是出出气。
持令旗制止烧杀的,是巴图拉派出的卫队。而此令旗只能约束他的部属,对其他三部全然无用。
万安宫里最高的望楼上,萨木儿望着满城浓烟和处处火光,气得直跺脚,恨得咬牙切齿。她拉着丈夫巴图拉,在望楼上绕着圈子朝四面八方看,指点着城内,不停地叫喊着:
“看呀!你看呀!到处在烧哇!菩萨呀,佛寺,清真寺,那个十字尖塔的耶稣教堂,都起火了!……回子营、汉人营那边都烧成火海啦!不定怎么杀怎么抢呢!你怎么不管?你答应过我攻下和林严禁烧杀的呀!……这是我们蒙古国都!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大汗建起的金子一样宝贵的国都!你不知道吗?这是我的家乡,我的故土!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呀!……你说话呀!怎么一声不吭?”
巴图拉被萨木儿拽着、埋怨着、愤怒地质问着,却沉默以对,一脸无奈。他其实有些不以为然:历来部落间有仇恨,谁对谁都一样,不烧不杀不抢,怎么威慑敌方、强大自己?又凭什么称雄称霸?这次攻进蒙古本部领地,瓦剌四部会商时,他作为四部首领,曾为照顾萨木儿的乡情,提出破城后严禁烧杀,其他三部首领却全不接受,认为他已经分得最大一块好处,皇城和万安宫归他,也算给足了原公主萨木儿面子。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和林城破之际,命部下急速进城直奔皇城,守住四门和万安宫门,竖起令牌:闯门者斩!因此,万安宫和建在皇城内、围绕着宫院的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这三大主要官署,还有旧日贵族的住宅、部分精巧商肆、佛寺道观,总算得以保存。此时,被妻子逼问得不能不回答,巴图拉只得开口:
“我已经尽力了。你看,那十年前的你家和我家,不是都好好的吗?”
萨木儿十年前的家是万安宫,巴图拉十年前的家是父亲浩海达裕宅第,就在皇城内,巴图拉指点给妻子看,两处都完好无损。
萨木儿更加生气:“这就够了?这就行了?真不明白,攻下和林城,这城就是我们自己的了,烧,不是在烧自己的东西吗?”
“瓦剌人从不喜欢待在这么狭小的土围子里面,人挤人、人碰人地过活。他们想要的是更广大的草原湖海、更辽阔的领地。再说,汗庭定要千方百计夺回和林。守城可比攻城难,为守这么个小圈圈死很多弟兄,不值得。”巴图拉凝视着城中渐渐减弱的火光和浓烟,静静地说着。萨木儿疑心地看看他,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这样想?她突地冒出一句话:
“你在和林都城拥戴大汗,不就名正言顺了?”
巴图拉目光闪烁着,口里却说:“你又旧话重提了!还拥戴他?……你的心还伤得不够狠不够痛吗?”
萨木儿眼圈一下就红了。布尔根马场浩劫,是她心头永远不能平复的创伤。科布多反击大战,萨木儿一反常态地极力参与,简直成了巴图拉身边最激烈最坚决的谋士。直到今天,她都在顽强地、通过各种手段和途径寻找着女儿小萨木儿,寻找着乌兰和阿兰。虽然希望渺茫,她却毫无放弃的意思。为了惨烈的布尔根,为了她死难的属民和阵亡的古鲁格等十名忠诚的侍卫,为了至今还不能起身的可敬可爱的达兰台,她不能原谅本雅失里。
“我没有说要拥戴我哥哥!”萨木儿怒冲冲地说,“我们黄金家族的王宗王子多着呢!血统最近的……”心念动处灵光一闪,仿佛天眼突开,是腾格里给她的感应吗?她骤然兴奋起来,大声说:“为什么不拥立阿寨呢?”
“阿寨?”巴图拉怔了怔,“你是说脱脱不花王子?”
“对呀!他是我亲叔叔的儿子,是黄金家族血统最正的人!要论继承权,不比本雅失里差!”萨木儿越想越对头,越说越激动,“一定要把和林牢牢占住,修好烧坏的城门城墙房子院子,重建毁坏的寺庙观院,恢复回回营和汉人营,让商客工匠重新回来……你想想,你占据了国都,再迎立脱脱不花王子,蒙古本部怎么会不拥戴你!你要是辅佐脱脱不花登上汗位,最终统一蒙古、恢复大元,你这一辈子的丰功伟业也不下于汉人的周公了,必定万古流芳!也算我们黄金家族没有白白嫁我萨木儿公主给你!……”
萨木儿像是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既美好又雄伟的未来美景中,不住地说下去说下去,滔滔不绝。巴图拉却又不做声了。
拥立脱脱不花?也许是个不错的想法。算起来,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虽然威望不能服众,好处却在不会掣肘……不过,现在盘算这个太早了吧?无论如何,本雅失里在名义上是蒙古呼勒里台公推的大汗,打败他是因为部族间积攒多年的仇恨,没有人见怪;若要处置本雅失里本人,却容易犯众怒,值得不值得?……
瓦剌四部首领会商时,阿拉克曾经提出,不如就此联合明朝大军,南北夹攻,一举灭除阿鲁台。但新受封的三个王爷都心存疑虑,毕竟明朝是蒙古的世仇,又兵山将海十万人马,威胁太大,万一他灭除了本雅失里,再顺势收拾瓦剌怎么办?不可不防,还是等着他们替瓦剌除掉这个死对头最好。
论功行赏,祭敖包开那达慕,庆祝本部落前所未有的大胜,瓦剌四部的大小欢宴歌舞让人们都沉醉了。巴图拉却在集中精力关注明朝大军攻打汗庭的动向,严令探哨每天两报。而每次的探报,都让他充满期待。他坚信,这一回本雅失里阿鲁台他们必遭灭顶之灾。
他享受着坐山观虎斗的快意。
他更深谋远虑着此后的一切,——萨木儿的主张说不定还真是上选……
八月秋高,原上草黄,牛羊和马匹都膘肥肉壮。就在秋月团团的中秋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像巨大的霹雳在草原上炸开,它巨大的冲击波向四方振荡,直至远方——由邱福为征虏大将军的明朝十万精骑全军覆没,邱福与其部属同日战死!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巴图拉。机敏的巡哨游哨的报告神速又准确,经他仔细整理思索分析,这次大战的进程和细节便都了然于胸了:
邱福大军得到侦报和瓦剌送去的军情,全军北上寻敌。但师行数千里甚至也见不到蒙古的一兵一卒。邱福这位名将认定敌军畏惧,更急于寻找对方,亲率精锐兵马千余人直扑克鲁伦河。果然,在河畔遇到蒙古游骑百数人,一战击败,乘胜渡河追击,又俘获蒙古汗庭尚书一名。拷问之下,俘虏招供说:大汗得知南朝发来大兵,自度难敌,惶惧间决意北遁,现已北去三十里,留我等断后。
俘虏的话证实了邱福的先见之明,但他的大军尚未到达,副将参将等人都主张等待大军到来。邱福却一意孤行,竟以那位蒙古尚书为向导,率尔进兵。两天中接战数次,蒙古骑队或大或小,总是力战而后败退。部将们都已判断敌方是故意“示弱”,诱敌深入,居心叵测,力主不再前行,以候大军到来,属下甚至跪哭劝说。可刚愎自用的邱福大将军哪里肯听,号令追击,果然陷入蒙古大军依山谷所设的重围,数万蒙古骑兵四面冲杀,千余大明精兵被屠戮几尽,一国公四侯爷全部阵亡。
噩耗传回南朝大营,失去统领的十万大军顿时大乱,人人无心恋战,成了一地散沙。随后乘胜追来的蒙古铁骑,就像猛虎饿狼冲进了羊群,后果可想而知。被杀上万,被俘数万,溃逃数万,明朝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阿鲁台真是个奇才,刚刚在科布多吃了对手“诱敌深入,聚而围歼”的大亏,反过头来就立刻用来对付明朝大军,还用得这样纯熟、老到……
巴图拉预料,这次大战的结果必定使各个方面——明朝、瓦剌还有长期摇摆于各方之间的大小部落——方寸大乱。就是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所措:眼看就要垮塌的土堆,怎么就又骤然升成大山矗立在面前?汗庭经此大胜,必将声威大振,重新崛起,必将扩充兵力扩大领地,又成瓦剌的劲敌。那位本雅失里大汗是决不肯放弃和林的,一旦杀个回马枪,必是一场恶战。那时候是硬着头皮拼,还是退回西方阿尔泰?
巴图拉立即召请瓦剌各部首领会商,要大家少安毋躁,一同静观事态发展,见机行事;同时议定,必须与明朝加强通贡,加深通好往来,就算明朝刚刚失去十万精兵,也还是大树下面好乘凉。
明朝竟然也与巴图拉心意相通。九月里,明朝使者又带着金彩缎匹、纻丝色绢等赏赐物品来到和林,在永乐帝给瓦剌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的敕书中,还特意告诫说:
“……来春,朕将亲征,率兵讨之!”
有了这样富有、强大、友好的盟友,瓦剌各部首领宽心多了。
后来的事情果如巴图拉所料,这场大战大大成全了本雅失里大汗。兀良哈蒙古三卫被慑服,进贡称臣;蒙古本部的许多部落也到克鲁伦河下游设置宫帐的汗庭朝觐,承认大汗权威;连宁夏甘肃边外已经降明的一些部落,也率众叛明,北归而去。
而有些事情又出乎巴图拉的意料,大胜后的本雅失里并没有回过头来攻和林。巴图拉推断,“杀人三千,自伤八百”,汗庭虽然获胜,损失也不会小,暂时还无力反攻。果然,趁着秋高草黄,本雅失里休养士马之后,竟向东南移营过冬,分股骚扰明朝边境,放手烧杀抢掠。一时间,明朝从辽东到大同、山西几千里边境处处告急,甚至攻到了离北京不远的山海卫。明朝只是靠着高墙深壕和坚固的城堡,才度过了一冬的难关。
这个冬天,雪下得很大。据探哨来报,本雅失里大汗派往西南方向的一支规模不小的骑队,因大雪而不得不退回。巴图拉把这消息告诉萨木儿,萨木儿的第一反应很快很直接:“那是去额济纳,想趁机抢回洪高娃和脱脱不花!”
巴图拉说:“你确信?”
“当然。”萨木儿毫不犹豫,“他要占有洪高娃,除掉脱脱不花。”
见妻子对本雅失里如此深恶痛绝,巴图拉感慨地摇摇头。
萨木儿皱眉说:“你不信?我比你知道他!得意就猖狂,现在更这样!咱们得抢在他前面下手,不然脱脱不花可就危险了!”
巴图拉又不说话了,脸上如平日那般风平浪静。这让萨木儿再次感到了那横在心头让她无奈的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