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二节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二节
入夜,草原上处处燃起篝火,与天上的繁星连成一片,篝火亲切的烟火气息四处飘荡,敬酒歌祝酒歌此起彼伏,盛装的男女老少尽情歌舞欢笑。这个美丽的夜晚,更属于获胜的勇士和英雄。
奔马赛第一名脱欢,因为是瓦剌大诺颜巴图拉的儿子,庆功就成为了部落的联欢大会。在熊熊篝火旁,酒坛子码了一长溜,骄傲的母亲萨木儿慷慨地奉上九只焦香肥美的烤全羊,还有热腾腾的手把肉。食单铺了九丈长,摆了九十九盘各种各样的油炸果子。她向亲族戚友们发了话:尽情吃喝,尽情歌舞,醉倒方休!
歌手们唱着赞歌:赞美腾格里天,赞美大地母亲,赞美草原森林河流湖泊,赞美英明慈善的大诺颜巴图拉,赞美高贵贤良美丽的公主萨木儿,赞美年幼的勇士、瓦剌小英雄脱欢……一人唱,众人和,歌声飞上夜空,飞向远方……从小顽劣、谁都管不住的脱欢,从来不曾受到这样的赞美,兴奋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居然一副从来不曾有过的好孩子模样。
当他把第一名的牌子——明天他将凭这牌子领取他的九九八十一份赏物——骄傲地拿给阿爸看的时候,阿爸一向不动声色的面容罕有地浮现出喜悦,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样儿的!给阿爸阿妈长脸增光了!”他的心跳得咚咚响,不记得阿爸什么时候这样夸奖过他。可是,欢庆宴刚开始,歌手的赞歌刚唱过一轮,阿爸就起身向来祝贺的亲友属民们躬身道谢,离开了,因为各部落首领们还都聚在议事大帐等着他。阿妈解释说,瓦剌的所有大事都在那里决定,你阿爸不在不行!但是,阿爸临走却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你不要骄傲,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我看得很清楚,冲向终点的时候,如果第二名也用你那种姿势催马,头名未必属于你,懂吗?”
脱欢虽然点头,心里却有些迷惑。直到阿爸跨上马背,和几个侍从一起消失在夜幕中,他还呆呆地想着阿爸的话。
萨木儿看见离开欢乐人群的脱欢,瘦瘦小小的身量,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孤零零。孩子的兴奋和快乐到哪里去了?小孩子不该有的思虑和忧心怎么会写在脱欢脸上?她忙问:
“脱欢,你怎么了?”
脱欢看看阿妈。阿妈的脸色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眼睛里是不是有泪光闪动?嘴唇是不是在发抖?他不由得也问:
“阿妈,你怎么啦?”
“阿妈……没事儿。”萨木儿故作轻快地回答后,娘儿俩一齐沉默下来,各想心事,好一阵儿无话。
还是当娘的心细,问道:“刚才你阿爸对你说了什么?”
脱欢低了头,声音也很低,把父亲的话复述了一遍。
萨木儿心里一咯噔,还是问道:“阿爸说得不对吗?”
脱欢很不乐意地嗯嗯了好半天,终于说,阿爸的话让他想起赛马途中的事情,其实那个答里巴的米黄色银合马是匹真正的千里驹,跑得非常非常好,有很多机会都能超过他,可每次都没有超过。脱欢最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觉得,他不是不能,是不肯……”
“这么说,他把第一让给了你?可能吗?为了什么?”萨木儿有些激动,极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却还是忍不住连连发问。
脱欢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阿爸不是看出来了吗?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别人还看不出来?……”
萨木儿强笑着安慰儿子:“不会吧,草原上争强好胜的小男子汉,谁肯把第一名让出去!咱家额门马也是千里驹嘛!还是他耐力比不上你,该你得第一的。”见儿子还是那么不开心,又说:“好了好了,就算他有心让了你,咱们谢谢他,送他一份厚礼!你呢,好好练,来年赛马,把所有对手都甩得远远的,争回这口气!走吧,回去喝热茶,你听那边歌儿唱得多好……”
“我才不谢他呢!”脱欢突然强横地嚷起来,“让我,是瞧不起我!我不稀罕!让他把第一拿走好啦!……”他气冲冲地一蹿而起,转身就朝帐篷里跑。萨木儿一把没拉住,连叫了两声,见他头也不回,无奈地轻声叹了口气。此刻,脱欢的一句话却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阿爸隔那么远都看出来了……”一个念头突然在她心头闪过:
这位阿爸,是看出来了,还是原本就知道?
萨木儿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冷颤,眉头紧紧地锁住了。
刚才她追出栅门,向丈夫询问萨仁、答里巴母子的世系。丈夫回答有几分迟疑甚至尴尬,若不是天色昏暗,她疑心此刻巴图拉有些脸红。这令她惊奇。但他的回答更让她惊奇:答里巴的父亲是也速迭儿汗幼子的幼子,也就是坤帖木儿汗的堂弟!
又惊又怒的萨木儿,直问到巴图拉脸上:你不知道也速迭儿弑杀脱古思帖木儿汗篡夺汗位吗?你忘了坤帖木儿刺死了我父汗?我们忽必烈世系和他们阿里不哥世系百年深仇,你全不记得了?……
萨木儿一凶,巴图拉却镇静了,缓缓反问:若脱古思帖木儿汗不死,你父汗哪里有机会即位?虽说坤帖木儿杀你父汗,可你父汗也杀了他坤帖木儿之父,为父报仇不是天经地义?忽必烈系与阿里不哥系世代结怨,可也都是拖雷的后代,在我们外人眼里都是黄金血胤,谁即汗位都不违圣主法令!自从阿里不哥争位失败,他的后代就一直在我们瓦剌领地生存,得瓦剌拥戴也不奇怪。如今瓦剌强盛,正需要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要结盟四方,要招贤纳士,才能干成一番大事业。答里巴母子率部投奔难道不是好事?坤帖木儿杀你父汗,答里巴当时不过两岁,又是隔房堂侄,他有什么过错?连这样一家孤儿寡母都容不下,心眼儿不也太小了?……
从来没受过丈夫这样正颜厉色的数落,萨木儿呆呆地站在栅门边,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巴图拉为什么这样一反常态?为什么极力替阿里不哥系的也速迭儿、坤帖木儿和答里巴说话?眼下又是脱欢的疑惑和愤怒,这一切,让萨木儿心里乱哄哄的,像是长了草。
本来,为血祭敖包两口子翻了脸,又因巴图拉终于放弃杀人而改用牛羊,萨木儿已经消了气,脱欢又赛马得胜,萨木儿本打算今晚众人散去之后,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地家宴一回,夫妻同欢同乐一番,小小的不快也就过去了。不料,巴图拉以议事大宴为由,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不回她的穹帐了。不错,巴图拉还有另外几个夫人,在和林过冬或在外驻牧,她们各有自己的营帐,萨木儿也从不阻止巴图拉间或去她们那里小住。她知道她们谁也不能跟她这位黄金血胤公主、正妃相比,她有脱欢和小萨木儿,而她们谁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凡结盟聚会需要露脸的时候,顺宁王都是只带她王妃萨木儿,也从未曾夜不归帐。
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萨木儿隐约觉得自己在受人愚弄,受人摆布。是谁?为什么?是个玩笑,还是个圈套?
这一夜,萨木儿失眠了。
天亮时分才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天窗已射下一束金色阳光。她头痛得厉害,像有个铁锤在脑袋里不住敲打,直震得太阳穴那儿噗噗跳,害她恶心想吐,见光流泪。勉强喝了碗奶茶,靠着绣花锦缎靠枕半躺半坐着,哈喇哈斯很懂事地走过来,温顺地挨着女主人卧下。萨木儿抚摩它的头颈,它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轻轻舔着女主人的手。比脱欢大一岁多的哈喇哈斯,还是那么矫健壮硕,按狗龄而言已渐入老境,它倒不显老态,只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而已。
达兰台提了一壶水,拿着一个大铜盆进来,把水壶坐在火架上,一面给火加柴,一面说,你头疼得厉害,烧点儿水洗洗脚,睡个好觉就过去了。”
萨木儿叹道:“唉,达兰台……”
布尔根马场劫难后,达兰台很长时间都痴痴呆呆,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直到那年亲手刺死仇人,活气才渐渐回到她身上,恢复了正常。只是,她在变得一潭秋水那样平静的同时,萨木儿也完全成了她心灵的依靠,是她全部关注的中心。
达兰台把萨木儿的双脚轻轻泡进温热的水中,不住有节奏地为她揉捏,萨木儿觉得仿佛一波又一波热浪从双脚向全身传送,关节、筋络、肌肉随之一一放松,四肢百骸都瘫软如泥,舒服得难以形容,一夜紧张至极的心绪也放松了,恼人的头痛真的渐渐减轻,渐渐消失……
萨木儿心里感动,轻轻自语:“哈喇哈斯,达兰台,还有我,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小萨木儿、脱欢,也没有巴图拉……”
达兰台说:“记得那时候,公主就要出嫁了。”
“不,咱们三个在一起,比嫁给他早……那时候,多好多快乐,谁也比不上。”
“那会儿我们都小,公主你才十五岁,脸蛋儿红红的像石榴子儿,一双毛毛眼亮得像星星,就是哈纳斯湖边半开的牡丹花苞啊!……达兰台也就十七,哈喇哈斯才是个刚离娘的小狗狗……”
“你看,还是我们三个在一起,还是我们三个最好!谁都比不上……”萨木儿重复着,声音有些哽咽,连忙举起胳膊挡住眼睛,眼里有泪。她的心一阵阵地痛,为了牡丹花苞一样的十五岁青春年华,为了本不是亲人的达兰台和哈喇哈斯跟自己这样亲,为了应该是亲人的丈夫却变得疏远隔膜……
“公主……”达兰台轻轻地叫着,声音也在颤抖。
片刻沉默中,主仆二人感到的是超过主仆之情的亲切和真诚。
达兰台服侍公主躺下,为她轻轻按摩头部和肩颈。萨木儿看看半俯在上方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庞,说:“达兰台,你长得还是那么好看,还是结婚吧!”
达兰台摇头:“不!我要一辈子服侍公主。”
萨木儿一笑:“要是我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死。”达兰台回答得很平静,好像早就想好了。
“那可不行,我还放心不下脱欢和小萨木儿呢!”
“那好,我把他们兄妹服侍长大成人,再去找你。”
萨木儿不禁笑出声:“看你说的,像真的似的!”
达兰台只在唇边牵出一丝浅笑,不再做声。
“说真的,达兰台,你眼看就三十岁了,公主做主,给你选个好男人,成个家,立个业,生儿养女,老了也不孤单。”
“不,天下没有好男人。”
达兰台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平常,极其冷静,直冷到萨木儿心里去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达兰台的双手却不像她的话那么冷,温温热热,柔柔软软,抚摩揉弄,轻重适当,快慢合度,不但平息了恼人的头痛,也把萨木儿送进了甜美的梦乡……
“公主,你还是给吵醒了。”坐在萨木儿床前的达兰台,眼睛望着巨大声浪传来的方向,是那达慕赛场。今天赛的是射箭和走马,都足以让人们兴奋激动得发狂。
“喊得这么厉害,多半是赛出第一了。”萨木儿说。
果然,欢呼声浪中冲出了高亢辽阔的弓箭手赞歌,穿透了穹帐,一直传送到萨木儿和达兰台耳边。睡眠让萨木儿精神好多了。她笑道:“人们都疯了,高兴得疯了!多单纯的人们啊……庆贺宴上,人人都那么快乐那么善良亲切!”
“可是,这些善良单纯的人,杀戮抢掠起来,怎么就比野兽还凶残呢?”达兰台的声音很轻,却让萨木儿心头一震。她沉默了许久,慢慢说道:
“达兰台,别怪他们。圣主成吉思汗早就说过:朕之蒙古百姓之为人也,平常之日温顺柔和有如两岁之小鹿;节日宴乐之时无忧无虑犹如初习奔驰之幼驹。然于争战之日,则有如猛虎雄鹰之赴敌;白昼引而待发,有如老狼之窥伺猎物。想想看,如果没有这样的百姓供圣主驱策,圣主怎能完成他的伟大功业?!”
“所以,”达兰台的声音更轻,“里乌毗寺的大喇嘛说,蒙古人无头无心。”
萨木儿心头又是一震,却找不到反驳甚至回答的话。达兰台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吗?……惶惑间,灵光一闪,她突然悟到了说服自己也能说服达兰台的道理,兴奋又坚决地说:“知道吗?圣主成吉思汗就是他们的头,就是他们的心!有头有心的蒙古人就能征服世界,一统天下,建立举世无双的大蒙古帝国!”
达兰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其实,我们百姓并不想当虎做狼,所求所愿,不过是春夏秋季好好地放牧,冬天好好地打猎罢了。征服不征服世界,建不建大帝国,有多大关系哩?……”
营门卫兵和一名侍从赶来禀告,比赛都已结束,就要颁发奖赏,脱欢王子也在领奖之列,请王妃亲临。
萨木儿点点头,吩咐达兰台为她备换衣服。那达慕颁奖是大礼,她身为瓦剌大诺颜之妻、顺宁王妃,必须穿得正式又华丽,得戴上那顶镶金缀玉嵌宝石的高高的姑固冠。她一面问侍从:“今天赛得好吗?”
侍从刚从赛场来,兴奋还留在脸上,立刻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地滔滔不绝起来:那个归林齐真就没有对手,立射和骑射都夺了第一!立射的时候,三百步外三个靶子九支箭,箭箭中红心不说,竟把箭靶全都射穿了!那骑射才叫厉害,九座碎石塔,一座跟着一座,全都射倒射塌了,一座不落!看的人全都大喊大叫,都快昏过去啦!……
萨木儿换衣服的当儿,侍卫队长乌尔格又快马赶到,带来王爷的话,要王妃赶紧去,赛场那边出事了。
布里雅特蒙古人归林齐,一个人就夺得了摔跤、立射、骑射三项第一,这让瓦剌部落首领们多少有些不快,觉得丢脸。多数人不但没听说过这个归林齐,甚至也不知道布里雅特部落。归林齐将获得三个九九八十一件赏物,将近三百件哩,更让一些小部落的首领眼红不平。赏还是不赏?全赏还是少赏?部落首领们议论不一。大诺颜巴图拉一拍桌案,说:“全赏!必须全赏!岂能失信天下!”
不想这归林齐来到天幕下高台领赏,竟扑通一声跪在巴图拉面前,说他是率领他的布里雅特蒙古部落,诚心来投奔巴图拉,加盟瓦剌的。还说他的部落地处北海寒荒之地,没有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这次那达慕大会的三项第一,还有三项第一赢得的所有赏物,就是他归林齐和他的部落献给大诺颜巴图拉的见面礼,请一定笑纳。这一来,闹得各部落首领又高兴又惊讶又惭愧……
听乌尔格说罢,萨木儿道:“这不是瓦剌会盟的大好事吗?叫我赶了去,清点那三百件赏物不成?”
“不,不,”乌尔格连忙说,“是因为发奖发到咱们脱欢,他,他不肯受!”
“哦?!”萨木儿的脸上,欣慰、得意似乎更多于惊讶。
“脱欢一口咬定,说那个第二名故意让他,瞧不起他,拿他耍着玩儿……王爷要王妃出面劝劝脱欢,别闹得出了格儿,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萨木儿收了脸上笑意,淡淡说:“王爷跟前,脱欢他能怎么闹?平日里孩子们都是怕他不怕我的。他就能听我劝了?”萨木儿半笑不笑地说。
“能,能!王爷说除了公主,谁都劝不转。”
萨木儿一行赶到赛场的时候,事情还僵着。其他领奖的赛手都兴高采烈地赶着装满赏物的勒勒车,去牵驼马牛羊了,只有脱欢和答里巴站在台子两边,巴图拉居中坐在桌案后,许多部落首领拥在巴图拉身旁,七嘴八舌地帮着劝说。见萨木儿亲自走上台来,巴图拉起身迎接,部落首领们也纷纷向公主躬身致意。
丈夫的面色沉静如常,但眉头微蹙,眯细了的眼缝里透出只有她能觉察的淡淡绿光,这是他真动气的征兆。那边脱欢攥着两个拳头,挺着还没长成的细瘦身体,昂着头,使劲儿拧着脖子,小眉头结成一疙瘩,满脸死不低头的倔犟。这边的答里巴跟脱欢形成鲜明对照:谦恭有礼的站姿,秀气文静的面容,总是挂着微笑的唇边显出几分无奈和无辜。若不是她心里对答里巴母子抱有说不清的反感,只看眼前这一幕,立刻就会断定:一定是傲慢跋扈的脱欢欺负了温顺可爱的答里巴,哪怕答里巴个头儿更高,年龄也大着两三岁。
那达慕总管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向王妃禀告清楚了。
萨木儿先问丈夫:“王爷觉得怎么样?”
巴图拉哼了一声,说:“小孩子胡闹惯了,别理他!干脆取消他的名次奖品,他就老实了!”
首领们纷纷反对,说脱欢王子赛马确实出色,取消名次奖品太不公平,怎么向数万来参加那达慕的百姓交代?……
萨木儿转脸问答里巴:“你说实话,赛马途中,你究竟有没有故意相让?”
答里巴笑眯眯地说:“赛马谁不想得第一呀?我为什么要让他?是我的银合马脚力确实比不上他的额门马,冲终点门时候,他那手绝活儿我也不会,得第二我都好侥幸啦!”
萨木儿不喜欢答里巴这样胸有成竹的回答,那一脸仿佛永不消失的笑也让她不舒服,但她还是点点头,转向脱欢:“你说他让了你,有什么证据?”
脱欢脖子一梗,气鼓鼓地说:“没证据!可他就是故意小瞧我,故意让着我。他嘴上不说,我从他眼睛里都看出来了!”
“那你要怎么样?”巴图拉虎着脸问。
“他得认错,向我赔不是,然后我俩再赛一场!”
“胡闹!”巴图拉斥骂一声,像要发作。萨木儿赶紧截过去抢先说:“他要有心让你,再赛十场也是一样。”
答里巴无奈地笑着,说他真的没让,更不敢小瞧脱欢王子,一天比赛下来,他的银合马筋疲力尽,也不可能再赛了。
脱欢恨恨地白了答里巴一眼,恨恨地说:“那就他第一,我第二!”
答里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坚决地说,他决不接受第一的虚名,那将陷他于不义和卑鄙,他宁可不要名次不要奖赏!
在侧的部落首领们惊叹、喝彩,乱哄哄一片,赞美巴图拉大诺颜教子有方,教出这么刚烈正直勇敢的好孩子;又赞美答里巴识大体顾大局……
赞美当然让巴图拉听着舒服,但事情还得解决。他抬眼看看萨木儿,那眼神儿是他们夫妻间才能看懂的求援。萨木儿却装作没看见,转身对那达慕总管说:“召集所有监判和照管人公议:比赛中脱欢和答里巴有没有作弊相让的情状!”
一百五十多名监判和照管人很快就议得了结果,派了最年长的一位做代表前来回禀。老人家捋着花白的长胡子,看看脱欢又看看答里巴,点点头,说:我们大家都记得这两位小骑手,五十里以后,他俩就成了前十名。直到六十五里以前,米黄银合马只有两次越过乌黑额门马。最后五里,两匹马把所有赛马甩在后面,乌黑额门马一马当先,米黄色银合马紧紧追赶,可总也追不上,一次也没能超过去。所以,我们大家一致认定,额门马和他的小骑手,当然是第一名。银合马第二也没有说的。
老人家双手交叉于胸,向首领们躬身致意后退下。萨木儿看定儿子,说:“你不说没证据吗?这就是证据了,你还怎么说?”
脱欢低下了高昂的头,看看母亲,正触着母亲那既关切又责备还带有某种威慑力的目光,传达的重重含意只有他看得明白。从小顽皮的脱欢不怕打骂不怕责罚,就怕母亲的这种目光,此刻他只能认输,嘴里咕哝着:“那我还说什么呀?没的说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哈哈哈哈!”部落首领们一起大笑起来,一段插曲就此告终。巴图拉没有跟着大笑,只用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眼神看着儿子,直到感到萨木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才回过头来对妻子神色蔼然地点点头。那神态,竟令萨木儿想到自己的父亲额勒伯克大汗……
这一夜,萨木儿知道将是巴图拉第四个不回家的夜晚,因为他要同各部首领一起,为布里雅特的归林齐投顺加盟设欢庆大宴。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怎么也得通宵达旦。
不回来也罢,那达慕还有三天让大家纵情歌舞欢宴、聚会交易,难道你就都不回家?那达慕结束回到属地或是和林城,你能还不回家?只要你回家来,就得把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说明白,给萨木儿一个清清楚楚!
欢宴结束亲友散去,萨木儿上床躺下时天已破晓。不料,巴图拉回来了。醉醺醺的,嘴里还哼着什么曲儿,进门就摔了帽子,解了腰带,脱了靴子,前后左右地乱扔,摇摇晃晃走到床前,浓烈的酒气跟着喷射过来,萨木儿觉得自己完全被罩在酒气之中。萨木儿很吃惊,结婚十二年了,还从没见过丈夫如此失态。
“你这是怎么……”萨木儿的问话还没落音,在床前站都站不稳的巴图拉怪笑一声,呼啦一把掀开了萨木儿的被子,一个扑跳压到萨木儿身上,在她脸上、眼睛上、颈脖里一通儿乱亲乱舔,一面急吼吼地撕扯着萨木儿的衣裳。被冷落了好几天的萨木儿,虽然被他的狂野引逗得动情,但这种拿她当下女奴婢野合般的样式,叫她很不受用,有伤她的尊严。她双手用力推拒着,说:“你疯了吗?把衣袍脱了再……”
巴图拉像没有听到一样,理也不理。萨木儿的推拒似乎激得他更加疯狂,热烘烘的大嘴一下子就堵住了妻子的嘴,让她再说不出话……萨木儿没有抵抗多久,默默接纳了他。激烈、亢奋、凶猛的过程,多年来少有,这让萨木儿神魂飞越,也筋疲力尽,脑子却异常清楚,不由得奇怪,这样强烈这样狂野,他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狼一样的嗥叫呢?……慢慢转头,想看到他此时一定会出现在眼睛里的绿色光点,却见他在麻麻亮的晨曦中闭着眼睛。他仰面躺着,泛在脸庞上的,是满足,是沉醉,是疲惫,还是憔悴?也许他睡着了?
萨木儿起身收拾干净,倒了一碗温热的奶茶喝下去,让自己静一静。巴图拉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睡成一个大字,片刻间,竟响起轻轻的鼾声。萨木儿又觉得奇怪了,她的丈夫从不打鼾啊,睡着以后也是毫无声息的。这令萨木儿有点不安。但这不安,很快就让位于此时特有的满足和幸福了。她静静地俯身注视丈夫的面容,心里涌上一波强过一波的柔情。男欢女爱从来就是夫妻间最好的润滑剂,常常能消除很多不快和疙瘩。今天获得这样超常的快感,萨木儿对丈夫的依恋一时间成了迷恋,这几日的隔阂和疑惑都淹没在情爱之中。她重新回到床上,紧紧贴着丈夫温热强壮的身体躺下,满心踏实和熨帖,甜甜地满足地叹口气,把头枕在丈夫坚实的胸膛上,孩子一样毫无过程地进入梦乡。
这孩子般全心全意的信赖和依恋,使巴图拉心头滚过一阵惭愧。从进帐上床直到此刻,他没醉也没睡,始终是清醒的。一个男人要用这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怎么说也是卑鄙。但要成就大事业,就得有大胸怀、大眼光、大取舍。燕王朱棣夺天下,不也装疯卖傻、滚粪土睡泥巴?谁知道他还干过什么更见不得人的事儿?什么叫不择手段?这也算是吧!
他伸出手臂,把软软的妻子搂进热乎乎的怀中,不住地亲吻她的脸腮、嘴唇、鼻梁,亲吻到眼睛,感到那密密的眼睫毛像小刷子似的颤抖,已经消失的愧疚又在心中闪了一下,他缩回了自己的嘴唇。但萨木儿已经醒了,她误会了丈夫的意思,娇柔地低声说:“不要了……身子倦了,你也歇歇吧!……”
巴图拉放开妻子,让她跟自己并头躺顺,一只胳膊仍环抱着她的肩头。他不看她,注视着天窗口渐渐发白的天空,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又怕你生气。答应我,不生气好不好?”
萨木儿更紧地贴着丈夫的胸口,抚弄着又软又硬的胸毛,笑道:“是不是看上哪个美女了?想要就娶回来,我多会儿拦过?她们谁也没有脱欢和小萨木儿,我生什么气!”
“不生气就好。……昨天议事大宴上,首领们都同意我的提议,拥戴一位黄金血胤为大汗,便于招降蒙古本部,日后统一蒙古也名正言顺……”
“哦,这事情啊,不是早商量好讨回脱脱不花王子,拥戴他做大汗吗?”
“我也是这样说的。可瓦剌各部都跟蒙古本部有仇,他们宁肯选答里巴……”
萨木儿猛然坐起:“什么?”
“看你看你,还是生气了吧!”巴图拉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我再三坚持选脱脱不花,可多数首领都反对,这次新加盟的最激烈,说他们世代与阿里不哥系黄金家族交好,如果舍弃答里巴,他们就退出!想想,这次会盟费了你我多少心血,多少财力物力!你那么多的妆奁金银器首饰珠宝都用进去了,要是为了人选毁于一旦,太不值得啦!……再说,脱脱不花已经降明,我们上奏讨要,朝廷肯不肯给,还难说呢……”
“用传国玉玺去换,他们一定肯!从他们的朱洪武、建文帝直到如今在位的朱棣,哪一个不巴望着把传国玉玺弄到手?他们当然要抢一个‘受命于天’,才好让天下归心呀!”一说到这种话题,萨木儿公主总是毫不退让。
“我原也这样想。可是上奏讨要到现在都半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汗位空悬,放着现成的答里巴不用,倒去等那个等不来的脱脱不花,也不好向各部落首领交代呀!你说呢?”
萨木儿不做声。
“好不容易瓦剌各部结盟才成就了今天,要是垮了散了,太罪过!”巴图拉又逼一句,也坐起了身。
“你是不是叫那个萨仁卓玛迷住了?怎么对她的儿子这么好?”萨木儿突然问道,盯着巴图拉,浓密的睫毛都遮掩不住眸子里的咄咄逼人。
扑通一声,巴图拉又重重地躺倒,双手抄在脑后,一动不动,好半天不回答。
“怎么啦?捅着你的心窝子了?不说话啦?”
“好,我告诉你真话。萨仁卓玛领着儿子和属民来,就是为的嫁我。我本不好拒绝的。答里巴若即了汗位,她就是太后,我就不能娶她了,懂了吗?”
这,萨木儿相信。用婚嫁来达成部落联盟,依靠联盟的力量在混战混乱中求生存,草原上历来如此。巴图拉的八九个次妃小妃,都是这样来的,萨仁的举动也在情理中。巴图拉这么一解释,萨木儿立马没了异议,还对丈夫为大局而忍痛割爱心生感激了。自己是不是也该让让步,作为回报呢?
见妻子半天不说话,巴图拉知道,她对答里巴称汗已然默认,暗暗松了口气;但想到萨木儿这么容易受摆布,是出于对丈夫的信赖依恋,心里又觉得不自在。听萨木儿似在轻轻啜泣,便拉住她的手,温柔地问:“你又怎么啦?”
“当年离开和林的时候,”萨木儿叹息着说,“我向洪高娃发过誓,遇到危难要保护她的孩子,让哈尔古楚克叔叔能留下后代,我是指着腾格里长生天发的誓呀!……如今,连脱脱不花的下落都不知道,怎么对得起洪高娃啊!……”她把自己的头和脸都埋进丈夫怀中,身体抽动不已,真的落泪了。
这一刻,巴图拉的心有些乱。
没有人猜得到他心底的念头和盘算,很多真情实事,无论考量个人尊严还是为雄图大业着想,他都不能泄露,纵然是对全身心信赖他的萨木儿,也不能说。
向明朝索要脱脱不花,固然是为拥立大事,他私心里更有把那位绝色佳人收归己有的打算。杀灭敌人,击溃反叛,夺取骏马,掳回美女,本来就是蒙古好汉最快乐的事情,何况是迷倒三位大汗,令他们死于非命的草原第一美女!巴图拉不怕三位大汗的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能够得到这样有名的美女,是他的荣耀,能增添他英雄豪杰的声望。他早年也曾对洪高娃着迷,但自知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只能把这隐秘深埋心底。十多年来洪高娃的行踪一直在他注视中,也包括那母子俩在明朝骑队护卫下出发来和林。走的哪条路,每天到达什么地方,他都清清楚楚。
可偏偏萨仁出现了。虽然对于瓦剌各部来说,答里巴确实比脱脱不花更合适,但更重要的是,巴图拉被那个娇小玲珑、柔弱孤单、楚楚动人的萨仁迷住了,迷恋之深他自己也惊异。那达慕以来没有回家的三个夜晚,他都跟萨仁在一起。萨仁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让他享受了天上人间最美妙醉人的快乐。跟萨仁相比,所有的女人都失色了。萨木儿太强横,洪高娃太遥远……如此一来,巴图拉就不得不演出今夜的这场戏。
这场戏,萨仁当然参与了谋划,他俩还谋划了另一件重要事情:如何处置正在向和林城走来的洪高娃脱脱不花母子……
巴图拉抚摩着妻子的肩背,安慰她。萨木儿的善良、真诚和侠义心肠,在他心头引发的惭愧并没有维持多久,他的雄心他的大业,能够让他克服一切软弱。当他望着天窗的眸子中再次闪动着绿色光点的时候,那一丝愧疚已全然消失,一如平日的心安理得、沉着冷峻了。
那达慕的最后一天,天气格外晴朗。议事大帐装饰着各色彩绸飘带和花团,显得喜气洋洋,帐壁的蒙布软毡都被掀起,聚集在大帐周围的数万百姓,就能透过哈那条编制的墙壁,清楚地看到大帐内发生的事情——
擂动大鼓、吹响长号之后,聚集在大帐中的各部落首领纷纷脱掉帽子,解开腰带并扔向肩后。身着紫红吉服的巴图拉和身着墨绿吉服的太平,并肩走向站在大帐门口身着白色绣袍的答里巴。巴图拉引着答里巴的右手,太平引着答里巴的左手,带他走向大帐正中的金色宝座。
巴图拉大声说道:“我们希望、我们请求、我们命令你,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后代答里巴,成为我们的大汗,统领我们全体!”
答里巴回答:“如果我接受,你们每个人是否准备执行我的命令、接受我的召见、完成我的委派或处死我命令你们予以处死的任何人?”
大帐中所有的人同声喊道:“我们发誓!”
这喊声犹如滚过一阵惊雷,震得帐顶忽悠忽悠地打战,也在围观的百姓中引起一片兴奋的波动。
答里巴坐上了金色宝座前的一块白毡。一名白发白须白缎袍的大孛额,像雪山一样庄严,吟唱一般地对身着白色绣袍的答里巴说道:
“你仰头能看到腾格里长生天,低头则看到你所坐之片毡。如果你能慷慨赐赉,公正无私,按照其身份尊礼每一位首领,那么,你将在荣耀中治理国家,普天下将臣服于你,长生天将给予你心中所欲求的一切;但是,你若不这样做,你将会是不幸的,卑微穷困,甚至连你所坐的一片毡也不会留给你!”
坐在毡上的答里巴以手抚胸,大声回答说:“我发誓!”
巴图拉和太平二王,依然分左右扶住答里巴两臂,把秃孛罗、阿拉克、额色库以及大力士归林齐,四人各持白毡一角,将答里巴从地上举起来,一直走出议事大帐,向百姓万众大声宣布:
“这是我们全体蒙古人的大汗,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第十一代孙答里巴汗!”
人群顿时爆发了经久不息的欢呼。惊得四周骏马嘶鸣,牛羊骆驼都跟着欢叫不止,草间的云雀也扑棱棱地直飞蓝天。
浑身雪白的大孛额面向太阳,高高举起双手,大声祝告:“愿长生天保佑,愿太阳保佑,保佑答里巴汗登基带给我们繁荣昌盛!……”
所有的人,从刚刚即位的答里巴汗、瓦剌三王爷、各部落首领,到欢呼声不断的万众百姓,都在大孛额的指挥下向太阳叩拜,一次,两次,三次。
蒙古高原上,又出现了一位大汗,一位由瓦剌各部拥立的大汗。
巴图拉心满意足,他的所有计划都顺利完成。他的新目标近在眼前:向东拓展,向南扩张,集中力量,消灭夙敌阿鲁台,最终把全蒙古统一在他手中。要说遗憾,是因为妻子萨木儿。无论如何,她也不肯把传国玉玺交给答里巴。她说,得不到脱脱不花的消息,她绝不会交出玉玺。
巴图拉劝说无效,也就罢了。不知他想过没有,这玉玺,也许他自己将来有一天会用得着呢?要不然,搂着温香软玉般的萨仁,面对那双泪汪汪哀怨得叫人心醉的眼睛,听着她黄鸟般轻俏动人的声声哀求,哪怕他筋麻体酥,直爱得如醉如痴,为什么也没有答应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