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三节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三节
萨木儿一次次地自问:为了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后悔吗?不!不后悔!一个月后的今天,她还是坚决地对自己说:不后悔!
拥立大汗,设置汗庭,部落间凝聚力空前,瓦剌蒸蒸日上,前程似锦。萨木儿的心绪却每况愈下,日益低落消沉。
她自认为十分贤惠,为了瓦剌联盟,为了丈夫的功业雄图,忍痛割舍了许多,比如万安宫,她从小生活生长的地方,必须让给答里巴大汗。可她又渐渐发现,失去了丈夫。
大汗才十四岁,汗庭的军国大事要靠巴图拉主持,每天他不是上朝议事就是中书省枢密院会商,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用很多时间进宫陪伴教导年少君王。去年一年间他又纳进了七个次妃、小妃。每日里一家四口共进晚餐,已成遥远的回忆,在外驻牧,十天半月或许能见到他一面,回到和林过冬,一个月见不到都成常事。隔膜冷淡渐生,夫妻欢好不再,即使有也多草草了事。萨木儿心中不满,又不能不顾尊严,如平常妇人般抱怨闹气。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事后说了句:“美女再多也得省着些用,别淘虚了身子!”巴图拉登时拉下脸,整天不理她,后来又四五十天不回她帐中,脾气和架子比过去大多了。
萨木儿生日,设宴请来诸姬。经了佳肴美酒,一个个美人醉态可掬,口无遮拦,竟成了怨声载道,都说王爷过夜少,常常坐不暖席就被宫中来人称汗庭有急事请走。这叫萨木儿半信半疑。
天黑以后,侍卫报知王爷回府。丈夫毕竟没有忘记妻子的生日,萨木儿的气消了不少。一见面,却大失所望,扶醉而归的巴图拉,哪里还记得他的王妃做寿?醺醺大醉,又似疲惫不堪,一倒在床上,鼾声便起,侍女为他脱袍除靴他都睡死一般。会不会又是装醉?萨木儿心跳如鼓,满是期待地脱袍上床,依偎着丈夫,盼望他照归疯狂,再给自己一个甜美的意外。萨木儿的手被巴图拉捏住,按在胸口,他脸上是萨木儿从未见过的沉醉而迷乱的笑,口中喃喃着:“萨仁小宝贝……我的月亮,我的心肝……”
萨木儿耳边掠过一声尖啸,怒火腾地直冲脑门儿。刹那间大火烧着了她的全身,七窍都蹿出火苗。她手脚却冰凉冰凉,不住地抖。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她必须要干些什么。要发狂?要爆炸?她不假思索地顺手抓起锦缎靠枕,猛地盖住那张可憎的脸,全身扑上去死死压住。恨他!恨透他了!去死吧!
巴图拉呜呜地挣扎,猛一用力,萨木儿摔出去好远,踉踉跄跄好容易才站住。巴图拉已经坐起,惊诧地喝道:“干什么?你疯了?”萨木儿真是疯了,甩着一头乱发,发狂般再次扑上去,伸手去掐丈夫的脖子。巴图拉翻腕一抓,便攥住了妻子的胳膊,强横地叫了一声:“萨木儿!”
萨木儿火炭一样通红的眼睛,满是痛苦和愤恨,从乱发中狠狠瞪着丈夫,咬牙切齿地说:“你竟敢在我的床上叫喊她的名字!你把心给了她!”巴图拉一惊,松开手。萨木儿双手紧捏成拳,捶打胸口,声嘶力竭地大叫:“那本是我的呀!”巴图拉红头涨脑,一脸错愕惊慌,像一个知道自己闯下大祸的孩子,平日的冷静沉着此刻无影无踪。这又让萨木儿心下游过一丝怜惜,但她已管不住自己,抓起巴图拉的衣袍帽靴,噼里啪啦扔到寝帐门口,大喝:“滚!给我滚出去!”巴图拉走到门口,拾起衣服就走,又停步回头,似要说话。萨木儿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再次怒吼,“滚!别让我再看到你的丑脸!……”
萨木儿的寿日就这样过去了。
天亮后,萨木儿召来总管巴雅尔,下令:“移营出城,去春营盘驻牧!”
巴雅尔低声回道:“太早了吧?新草还没长成,天又冷……”
萨木儿勃然大怒,抄起一把银壶就砸过去,正砸中巴雅尔的额头,鲜血顿时顺着面颊流下。在场的侍从侍女,就连巴雅尔和萨木儿自己都吓呆了。巴雅尔却像是没有觉得受伤流血,口中连称“是是”,转身就去执行主人的命令。
中午,萨木儿一行就出了城。来到和林以西、杭爱山到鄂尔浑河之间的肥美草原,扎营驻牧。
她不能原谅巴图拉。不是不许他有别的女人,但他心中的最高位置必须属于她萨木儿!萨仁的无理闯入损害了公主的尊严,绝不容忍!
但对连带受害的巴雅尔,萨木儿心里一直有深深的歉意。十二年来巴雅尔忠心耿耿管理着公主属下的所有事务,事必躬亲,从早到晚总在做事。他很黑很强壮,像个铁墩子在营中快速移来移去,有时停步坐下来似在歇息,走近一看,两手并不闲着,不是在修木桶车轮,就是在磨刀磨剪编笼头缠鞭子。此刻,他一步步走来向主母禀事,手里还捏着一大把长长的皮条。
望着巴雅尔额头早已结痂的伤处,还有他满脸汗水和两鬓的丝丝白发,萨木儿终于说出了一个月来屡次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巴雅尔,让你吃苦受罪了,是我不好……”
“不!不!”巴雅尔吃惊地连连摆手,“是老奴的过!不该在那个时候冒犯主母!……”他指指不远处,躬身道:“禀告主母,马棚已经完工,可以开始吊马了。小主人一直跟着搭建,干活儿很卖力很辛苦,都瘦了一圈儿。”
脱欢发誓要在今年那达慕上把所有的对手甩下一里远,让获胜无可争辩,所以一出城就闹着要吊马。他仍然选了去年那匹乌黑额门马,为它专门搭建马棚是他的主意,理当多出力。萨木儿看看马棚那边儿子忙碌的小小身影,点了点头。
巴雅尔又禀告第二件事情:“昨晚上王爷遣人送来五十只猎物,我看公主已经睡下,就自作主张收下了……”
萨木儿一下冷了脸,可刚刚道过歉不好又发作,只冷冰冰地说:“不收,原物退回!”
达兰台“哎呀”一声,说:“我昨晚上就拾掇好,已经下锅了!搭建马棚接着要吊马,脱欢好辛苦,得给他补养补养。”
萨木儿扭头瞪了达兰台一眼。旁边的阿兰接着说:“不要白不要!何苦便宜了别人!再说老子养儿子还不是该的?”萨木儿又瞪了阿兰一眼,阿兰赶紧收住,但还是小声嘟哝:“送猎物也是认错讲和的意思,看在孩子们分儿上,王妃就别生气了……”
沉默片刻,萨木儿板着脸吩咐:“也罢了。待我们猎得猎物,照数还回去!”
“是。”几个人都躬腰回答,想笑不敢笑。
穹帐外草地上架着的大锅已经咕嘟一早上了。水汽从锅边溢出,诱人的香味传开了。小萨木儿先跑过来:“阿妈,好香好香啊!我流口水啦!”马棚那边帮着马倌给额门马饮水的脱欢也高声嚷:“阿妈!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啊?”
“过来吧,”萨木儿大声回答,“达兰台要等你坐到跟前,才肯打开锅盖!”
七八条年轻健壮的狗兴奋不已,摇头摆尾蹦跳也向大锅靠近。忽然,哈喇哈斯一抖乌黑的鬃毛,横过巨大的身躯一挡。那些后辈知道,这是教导它们在主人面前要守规矩,便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后退了。
阿兰道:“哈喇哈斯威风一点儿不减当年嘛,那些狗都怕它呢!”
萨木儿笑了笑:“它们多是它跟阿尔斯兰的儿子,儿子敢不听娘的吗?”阿兰说:“阿尔斯兰走了以后,哈喇哈斯总是独来独往,像也没再让别的公狗近身,是不是在布尔根马场受伤的过?……”
一提起布尔根马场,触动了三个女人心头的伤痛,大家都不说话了。锅里咕嘟咕嘟,溢出的肉香越发浓郁。哈喇哈斯卧下身子,一双忠诚的黑眼睛看看女主人,又坚决地别开它巨大的头颅,表示自己不受诱惑。
这忠诚的目光,让萨木儿心里好不凄凉。
当初她到洪高娃那里抱小狗,面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妹,无法选择,是闭着眼睛抓住哪个算哪个的。洪高娃叫她注意小狗们的眼神儿。她说,有这样眼神儿的狗,会一辈子忠于主人,会不惜生命维护自己的主人……而洪高娃现在何处?
哈拉湖边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收留了熊一样可怕的大獒阿尔斯兰,当时把几个月大的小狗哈喇哈斯吓坏了。但两年后,哈喇哈斯不但长成雄伟剽悍的大狗,还同阿尔斯兰一起生出第一窝品质特别优良的小狗。这些小狗兼有父母特长,长成后各个高大英俊威猛,又十分忠诚聪慧。萨木儿母子留下自己最喜爱的,其余都成为珍贵的礼物,送给各部落首领。要说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也为瓦剌部落结盟出了力,决不为过。
洪高娃看得真准,正是它们的忠诚与勇敢聪慧,在劫难中,在千钧一发的险境里,保住了小主人的性命。阿尔斯兰贡献了生命,哈喇哈斯也受了重伤,从此形影相吊。如今,十二岁的哈喇哈斯已以进入老境,但它的眼神儿还是那么忠实、忠诚、忠心耿耿……可是人呢?自己的丈夫呢?一想到这儿,萨木儿就要落泪。她决不会亏待哈喇哈斯,要为它养老送终,有如自家亲人。大锅里的美味,每个人有一份,哈喇哈斯就有一份,永远有份,直到它归天……
“阿妈,阿妈!”脱欢站在面前大声叫,抹一把额头的汗:“锅里煮的什么?香死人啦!”
达兰台并不“告诉”,直接掀开了锅盖,腾腾热气“呼——”地冲出来,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耸鼻子咽口水,实在是太香了!达兰台把一大块淡粉红色、煮到恰好的肉团费力地用铁叉和长刀捞出来,放进大铜盆,端到主人面前。
脱欢眼睛瞪得滴溜溜圆,盯着这香喷喷大肉团,叫起来:“达兰台!快说呀,到底是什么?不是牛羊肉吧?我都等不及啦!”
达兰台和蔼地说:“脱欢王子的鼻子还真灵,全是野味。汤里放了蘑菇和沙葱,这团肉呢,最外面的是黄羊,黄羊肚子里是大山鸡,山鸡肚子里装了一只斑鸠,斑鸠肚子里有一只小鹌鹑,小鹌鹑肚子里还有一个鹌鹑蛋……”达兰台每说一句,脱欢和众人就惊呼一声,怪不得呢,哪一样不是草原上有名的野味?小萨木儿张着两只小手扑向母亲,刚说了句“阿妈我要”,口水就长长地挂了下来,逗得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萨木儿笑道:“先晾一晾,太烫了没法儿吃。奶茶煮好了吧?阿兰,去搬一坛好酒来,这么好的东西,别辜负了它。”
“我也要喝酒!”脱欢欢叫着。
“我也要喝酒!”小萨木儿跟着哥哥一起喊叫,好像小铃铛叮当响。
人们欢欢喜喜,一片忙碌,谁也想不到抬头望望天空。等到突然听到一阵风暴夹杂着尖啸从天而降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一只巨大的黑鹰,如同离弦的箭,更像一道黑色闪电,猛扑下来,又以同样的速度一飞冲天,铁爪紧紧抓去了大铜盘上的那团众目睽睽之下的肉!
大家都惊呆了。还没回过神儿,只听脱欢一声怒骂,冲向马棚,跳上额门马,一勒马缰,飞奔去追赶。跟着一阵“呜汪呜汪”怒吠,哈喇哈斯几乎随着马蹄一起蹿了出去。
“脱欢!哈喇哈斯!给我回来!”萨木儿喊,达兰台、阿兰和周围的侍从侍女们也跟着大喊。
那是一只双翼展开有六七尺长的巨鹰,能轻易抓起山羊绵羊牛犊驼羔。但从没有人去猎这种鹰,都是充满敬意地仰视它搏击长空。萨木儿不愿意儿子冒犯蒙古人这世代相传的崇敬,但她眼看孩子很快从视野中消失,萨木儿也无可奈何。她吩咐达兰台重新煮一锅肉,好等脱欢追不上回来、又累又饿的时候吃。她又想:巴图拉送来的猎物煮好了都不能到口,这预兆着什么呢?她怅然若失,有说不出的郁悒。
阿兰担心地说:“要不要派几个人追上去跟着?”
“用不着。”萨木儿说,“他那马正该好好跑一跑。”
快到中午了,脱欢还没有回来。萨木儿这才有些着急,忙命巴雅尔领几名侍从去找。说不定,那孩子追进南边的杭爱山里去了。
脱欢真的追进了杭爱山,一直跟踪住目标。一来他胯下是匹好马,懂得主人的心思;二来哈喇哈斯的追踪本领一流;三来也仰仗了追奔的路线。杭爱山东北麓十分平缓,没有任何阻碍。骏马飞驰而过,萋萋芳草都在风中摇曳不止,绚烂缤纷,惊起的蝴蝶蜜蜂闹闹嚷嚷,好半天才能平息下来……
不知不觉追进了山间,眼看大鹰落在高坡顶上歇口气,然后抓起猎物又飞,气得脱欢大骂。跑出来太急,弓箭刀矛一样也没带,所以追过几道山坡,一眼看到一个张弓射箭的孩子,就大喊大叫地命令道:
“快放箭!天上!射大鹰!”
见那孩子愣怔着,好像没有听懂,脱欢急忙勒马跳下,从那孩子手中夺过弓箭,瞄准高空的大鹰,用力拉开了弓。
那孩子急急地说:“别射!不可以的!……”在脱欢放箭的一刹那,他还出手推了脱欢一下。箭离弦而飞,擦着大鹰的翅膀尖啸着直穿天际,落到了远处。大鹰大约是被追得不堪其扰,也许累了,也许认输了,也许受了这一箭之惊,总之松开了铁爪,它的猎物就直直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像摔到地上的西瓜一样,碎了,而大鹰却借势骤然冲天,插进云中没了踪影。
两个孩子大呼小叫一齐冲向那“猎物”。本已煮得烂熟的肉,哪里经得住这一摔,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肉块、碎骨头。脱欢气得跺脚,指着那个孩子吼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干吗推我?我那一箭本来定能射死大鹰!它要是张着翅膀落下来,肉哪能碎成这样?……这肉是它从我们家盘子里抢走的!大家正等着吃呢!”
那孩子挠挠头,一脸抱歉:“真对不起!……可大鹰真的不能射呀!它是神鸟,是腾格里长生天派来监视大地和人间的使者,伤了它,长生天会降罪的!”
“怎么个降罪?”脱欢声音虽然还很凶,气焰却减退了。
“雪灾冻雨呀,白毛风呀,还有瘟疫,牲畜和人都逃不掉!”
“你听谁说的?”脱欢的声音也降低了。
“从小阿妈就这么警告我。我们从来不敢打扰神鹰,碰都不敢碰。”
这时候,脱欢才正眼看了看对方:一身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袍子,肩头还打了补丁,腰带也很旧,脚下的靴子更不成样子,脚指头都露出来了;身量年岁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比较瘦,也比较白,神态平和又恭敬,浓眉大眼的还挺受看。脱欢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语调也就平缓了:“那你刚才张弓搭箭的,射什么呢?”
“野兔子。”
“野兔子在哪儿呢?”
“你把弓箭拿走那工夫,早跑了。”
脱欢习惯地命令道:“来,帮我把成块儿的肉拾起来。哈喇哈斯,别过来!”
哈喇哈斯就听话地蹲在黑马身边,像一块黑石头动都不动。那孩子一面拾肉块,一面好几次抬头看那只庞大的黑狗。
碎肉块集中起来还不少,想不到那只包在中心的鹌鹑还是完整的,鹌鹑蛋也好好地待在肚子里。脱欢很高兴,把鹌鹑装进悬在马鞍的袋子里,指着其余的大方地说:“那些,都赐给你了!够你吃个两三天的!”
那孩子摇摇头:“还是你带走吧。阿妈不许我拿不认识人家的东西。带回去也别这样就吃,你看,上面沾了好多脏东西,洗净了再煮再烤,才行。”
脱欢很觉意外。向来放牧的黑头人①哪里在乎这个?吃生肉喝生血眼都不眨,这么好的野味还不吃得香香的?脱欢心念一动,说:“你住得远不远?那就到你家去,洗净了咱们烤着吃!”
那孩子笑道:“对对,火最圣洁,最能去灾避邪,祓除不洁。不过……”他打量着脱欢,不说话了。
“不过什么?你快说呀?”
“看你的马,你的穿戴,你家一定是诺颜贵族。我……”
“你是哪个诺颜家的阿拉巴图②?”脱欢干脆直接问了。弄清他是谁家的属民,让阿爸阿妈把他要来给自己做伴,不是挺好吗?各部落大小诺颜,节日婚庆互相送礼,常常带着多少户阿拉巴图,还用阿拉巴图换牲畜和财物呢。就这么个小孩子,要过来还不容易?
孩子摇摇头,不说话,脸上慢慢蒙上一层阴影,眼睛里的亮光也黯淡了。
脱欢试探着说:“难道,你是比尔曼?”
孩子点点头。
脱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很惊讶。比尔曼是奴隶。比尔曼是草原上最卑贱、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主人可以任意打骂施刑的一群和牲畜不相上下的人。父母亲和身边的侍从侍女经常告诫他,不许接近那些低贱危险的比尔曼。因为他们多是战俘。前些日子阿拉克诺颜征战西北,掳来不少回回、哈萨克人、斡罗斯人,还向答里巴汗献俘。这孩子长这么白净,是这次的俘虏吗?
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遗憾和留恋,口气却很坚决:“你走吧。小心你家大人骂你。”他默默地收起弓箭,从草丛中拾起一把小铁锹,七八只尾巴拴在一起的大田鼠,转身就走。
“等等!”脱欢好奇心大起,“田鼠也能吃?”脱欢眼睛瞪了好大。
“烧着吃,比兔子肉还香哩!”
“真的?”脱欢很喜欢吃兔子肉,“走!到你家去!”
“可我家是比尔曼呀!”
“不怕!别让人知道就没事儿!悄悄的。”
远处山坡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面目看不清,高亢的声音却一直传到这边,很清晰:“阿寨——回来看弟弟——阿妈去拉水——”
“来啦——”孩子高声回应,对脱欢点头,“走吧。”
两人越过山顶,下到南坡的草场上。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旧的勒勒车,正顺着山坡弯弯曲曲的车辙往下走,已经走远,车上妇人的背影都模模糊糊的了。
“那是你阿妈?你叫阿寨?”脱欢望着远去的勒勒车。
“是。”
“这都是你们家的羊?”脱欢指着散落在南山坡如同白色絮片的羊群,“有好几百只哩。”
“六百五十七只。昨天晚上下了三个羔子,是六百六十只。不是我家的,我们管放牧。丢了要挨打,死了要受罚。主人家常来查,查出毛病还得挨鞭子。”
“那……你们能得什么?”
“羊毛归我们,但要缴两条毛毡。羊奶归我们。”
“那是你家?”脱欢小声问。落到他眼中的是山坡上一座黑黢黢、又矮小又破旧、帐门也歪歪斜斜的毡包。
“对。”回答很从容,并不以这样的破败而羞愧,“我得看着小弟。你进来吗?”
脱欢真不想进去。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难看的毡包,进去了肯定腰都直不起来。走近了才看清楚,外面包的毡片破烂得没了形,黑一片灰一片的,哪里挡得住风雨?边上高高地堆着干牛粪,可知火架子上烧的是什么,包里气味儿该多么难闻!想想都要作呕……可是他觉得对方那句“你进来吗”,其实是在问他“你敢进来吗”。脱欢从来不怕挑战,他一摆脑袋,说:“走哇!”
掀帘进门,不用东张西望,小小毡包内一目了然。但脱欢还是呆住了,因为跟他的想象很不一样。
毡包内的贫穷一览无遗。除了一个兼作桌子的老旧木箱之外,再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物,显得空空荡荡。但这空荡贫寒的毡包内却异乎寻常地整洁,仅有的木桶木碗和铁锅都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在一处;正中间的火架上,干牛粪正文文静静地烧着,不仅不难闻,还冒出一股像是花草香味的气息;地上毡子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火架边却铺了一块雪白的新毡,上面躺着一个小婴儿,还卧着一条狗。
小婴儿那么小,赤裸裸的浅棕色小身体油亮油亮的,仰面躺在那里,小手小脚在空中不停划动,娇嫩的声音呜呜呀呀,好像很开心。那条黑狗身体弯成弧形,护卫着小主人。两个男孩子进门,它才抬起头,算是向阿寨和他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脱欢几乎跳起来,叫道:
“哈喇哈斯!”
黑狗看了脱欢一眼,再转向主人阿寨,见主人没有什么表示,就又放心地把脑袋放在两个大前爪子上。
阿寨笑道:“你也认错了吧?我刚才见你的狗也吓了一跳。真像!”
“你的狗叫什么?”
“哈喇忽难。”
“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
“我把哈喇哈斯叫过来,让它们见见面儿,好不好?”
“不行吧?一见面儿就斗架怎么办?伤了谁都不好……”小婴儿吭哧吭哧地要哭,一看他的小鸡鸡慢慢竖起,阿寨连忙抱他出帐外撒尿。再回来,脱欢说:“养小孩儿是女人的事,也要你做?”
“我阿妈太辛苦,我不帮她,她会累死。”
“那你还出去打猎玩儿?”
“不是玩儿,阿妈要奶小弟,光喝茶没有肉不行。羊又不能吃,得靠我打猎,兔子山鸡,运气好还能打着雁呢。今天……”
“唉,怪我不好,把你的兔子放跑了。”
“没事儿,有田鼠就行。我得赶快干活儿了,我阿妈运水回来能吃上热的。”阿寨说着,要把婴儿放下。脱欢好奇,说:“让我也抱抱。”阿寨轻轻把小弟放进脱欢怀里,嘱咐他小心。脱欢接住肉乎乎的小婴儿,觉得哪儿哪儿都那么软,直怕抱得断了脖子折了腰,慌忙叫道:“不成不成!我抱不了啦!”阿寨一笑,接回小弟放到白毡上,领着新朋友做他的拿手菜。
阿寨忙得跑进跑出,脱欢也跟着跑进跑出。
帐外土灶里填好干牛粪,引火点着,欢快的火舌就均匀地舔着铁锅底。阿寨往锅里添水,还扔进一个棕黑色的小袋子。脱欢好奇地问是什么,阿寨说没钱买茶,要用很多羊毛才能换一点,阿妈就用布袋装些碎茶末子,省着用,一袋能多用好几次呢。
阿寨拔出腰间又短小又锋利的匕首,把田鼠一个个剥皮去头尾内脏,很利落也很快,田鼠都成了粉红色的肉块。又很快地用泥巴把田鼠糊成一个个椭圆泥球,放进灶下火堆,这才直起身子。他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泥,一边笑道:“好啦,等着吃啦!”跟着又问:“你能喝多少奶茶?”
脱欢还从没听过这样的问题,就说,好喝多喝,不好喝少喝呗!
“好吧,算你三碗,喝不了归我,不够喝我的归你。”阿寨说着,从奶桶里舀奶往锅里添,手持长把木勺不停搅动,不时还加一点奶油。看着他从容熟练的动作,脱欢真羡慕,他怎么什么都会做?自己怎么什么都不会?
阿寨熟练地在草地上铺食单,放好奶皮子奶疙瘩,又在碗里一一盛满奶茶,说:“你闻闻,奶茶的味儿香不香?”
“香,香。泥糊的肉能吃了吗?”
“等阿妈来。”
阿寨的阿妈回来了。她很瘦很高,穿了一件又肥又大、完全不合身的旧布袍,袍子里面仿佛只撑着一根挂衣杆。头上包一块褪色的头巾,低低地直压到眉下,眼睛都半掩着看不清楚,鼻翼和双颊布满黄褐色斑纹,愈显憔悴和羸弱。她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全身松垮,头和手臂无力地垂下,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似乎再无余力注意和儿子坐在一起的小客人,问都不问一声。
阿寨忙捧上奶茶碗:“阿妈快喝吧!田鼠已经烤好了。”
她接过碗,慢慢喝了几口,之后一仰脖,咕嘟咕嘟把整碗奶茶都灌了下去,用手在嘴边一抹,总算笑了笑,既疲倦又欣慰,精神也好些了。这一笑,让脱欢有些吃惊,因为她笑和不笑,就像是两个人。哪怕是微微的笑意,也让她的面容显得生动好看,年轻了许多,本来他还想着她是个老大婶呢。
阿寨把里焦外嫩的烤肉先递给阿妈。阿妈撕着一块块地细嚼,点头说,比前两次烤得好。然后再给脱欢。脱欢早就馋涎欲滴,急不可待,接过来不顾烫手,张嘴就咬,真香啊!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连肉带骨头眨眼就吃个精光。“哎呀呀,太好吃啦!”脱欢咂着嘴说,“我从来不知道田鼠也能吃,还这么好吃!烤全羊也不过就这么个味道嘛!”
“好呀,那你就多吃点儿,趁热!”阿寨笑着又递给母亲一块,还把收拾好的烤肉用烧过的泥块盛着,放在食单上,“我倒也想吃羊肉,不敢呀!管家的鞭子太凶了……”
阿妈拿眼睛看了他一眼,阿寨赶紧另起话头:“阿妈,他是我射猎时候遇着的,他叫脱欢。路过咱们家,来玩儿。”
草原上,过路人到毡包喝个奶茶歇个脚,都是常事,一般也不必互知名姓,所以阿妈只点点头,并不多问。说起射猎,提醒了脱欢,他跑去把那一大包摔碎的肉块全都摆上食单:“刚才你说阿妈不许你拿不认识人家的东西,现在咱俩算认识了吧?我在这儿又吃又喝的,这些都归你,还不该吗?”
阿妈也点头认可。两个孩子又忙穿上大小肉块在火上烤……正高兴,冷不防帐中一声低吼,阿寨家那只大黑狗箭也似的蹿出去,一路狂叫,凶猛地吼个不停。
什么人来了?阿寨母子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想不到山坡下又是一阵狗吠,一只大黑狗也飞跑着冲向坡顶。“哈喇哈斯!”脱欢惊叫一声。他来阿寨家之前,让哈喇哈斯领着黑骏马到坡下河边吃草去了。狗最能被狗叫吸引,脱欢真怕这两只凶猛的大狗碰面,要是斗起来,不死也伤。阿寨同样担心,也跟着飞跑出去。
孩子到底没有狗跑得快,两人赶到的山坡下的时候,两只大黑狗已经碰面了。单看哈喇哈斯是条大狗,可跟哈喇忽难一比,小了一圈。但个头儿小的哈喇哈斯前爪轮番按地,张大满是尖牙利齿的嘴,穷凶极恶地朝着对手狂叫,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去撕咬。而体格硕大的哈喇忽难面对威胁反倒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它跳着步子朝后退,发出“呜嗡呜嗡”的怪叫声。奇怪,就在这样的叫声中,哈喇哈斯的敌意很快减低了,又很快消失了,两只黑狗竟互相打量,开始互相闻嗅,从头嗅到尾,转着圈子嗅来嗅去,接着开始互相挨挨蹭蹭,甚至伸出舌头舔起来,变得十分友好。孩子们松了口气,相信狗和狗之间一定有它们的语言,人听不懂。
脱欢说:“哎呀,它们俩长得真像啊!”
阿寨说:“可不是,就像一个娘生的双胞胎。”
哈喇忽难却不忘自己的职责,忽然转过头又一阵狂叫。在它的带动下,哈喇哈斯也跟着叫,跟着一起朝那个方向扑过去。
两个孩子定睛看去,坡顶上来了一簇人马。
“啪!啪!”一阵鞭子响,夹杂着声声喝骂,挨了打的哈喇忽难尖叫着退回来,又不屈地边跳边叫,企图再冲上去。人吼狗吠的杂乱声中,一声“哈喇哈斯”,把脱欢吓了一跳。阿寨只认得两个人:他的主人和主人家的管事,管事手里正拿着鞭子。脱欢却看到了人马中心的萨仁太后和自己的父亲。太后身后是大汗斡尔朵的守宫大将苏布乎,而父亲身后是乌尔格,那一声“哈喇哈斯!”就是巴图拉叫的。哈喇哈斯不吠也不扑跳了,乖乖地归顺在王爷的马脚下。
“脱欢王子!”乌尔格喊着跳下马跑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大队人马随后跟来。脱欢仰望父亲,分明觉得他的脸红了一红,眉眼间不大自在。被儿子看到跟另一个女人在草原上逛,当爹的总不能毫无愧怍吧?但巴图拉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眉头皱得格外紧,也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跑马路过,到他家讨水喝歇歇脚的。阿爸你……”
“我也是路过!”巴图拉回答得很不耐烦。那边的管事当着主子的面,对阿寨格外起劲凶恶,吼骂道:“你这个小犟驴!快管住你的狗,不然我把它抽死!连你一块儿抽!”说着很响地抽了一个空鞭。
阿寨双手搂住哈喇忽难,安抚它,让它平静,又回过头对管事说:“可别抽死它,它还要给主人家看羊呢!”
“啪”!一鞭子飞来,正抽在阿寨身上。管事骂道:“竟敢顶嘴!看我……”
脱欢像一块扔出去的石头,直冲管事撞去,把管事撞了个踉跄,大声叫道:“不许你打他!他是我的朋友!”
这一声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守宫大将斥骂管事,而萨仁太后却别有深意地笑着对王爷一瞥。王爷顿觉丢脸——儿子竟当众宣称跟个比尔曼是朋友!他阴沉着脸低声喝道:“还不快滚回家去!”乌尔格赶紧把脱欢拉走了。这个小插曲,却让管事不敢那么猖狂了,只对阿寨喝道:“小东西,回去叫你妈烧一锅奶茶,伺候主人!”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分道而去:阿寨回家传达命令,脱欢去河边牵马,两人不时回头互相望望,两只黑狗跑跳着互相追逐片刻,也各自跟着小主人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巴图拉和萨仁都注视着离去的孩子和狗,萨仁温柔地低声说:“没想到吧?”
巴图拉掠了她一眼,用恭敬的口气说正事:“萨仁太后,我的意思,从鄂尔浑河以南直到杭爱山间,这一大片驴背草原,都划归大汗斡尔朵。这样,各部落进献的牲畜和属民,就有足够的领地养育了。……这一年以来,大汗斡尔朵属下的人口牲畜财物,都有不少增长吧?”
守宫大将恭敬地回道:“托王爷的福,如今牲畜上了十万之数,属民也超过了三千户。只是……”他试探地看看萨仁太后,接着说:“有属民不安于山间牧场,又逃跑回原来的部落……”
“全都抓回来,一个不放!”巴图拉斩钉截铁地说,“还要向收留逃民的原部落问罪!这是大规矩,谁都不能破!苏布乎,你是守宫大将,不能心慈手软,没有规矩就会乱,懂吗?”
“是,王爷说的是。”守宫大将诺诺连声。
萨仁太后叹口气,感激地轻声说:“全仗王爷了……”
巴图拉回头看了看她,没说话,只问守宫大将:“往前走吧?”
看似无意,却是心中有数,巴拉图准确无误地走到了阿寨家那又黑又破的帐房前。其间萨仁太后说了什么,守宫大将也说了什么,但巴图拉都没有回答,他有些心不在焉。
黑旧帐篷外的土灶,已经撤火,一个衣着同样黑旧的女人,正手持长把木勺慢慢地扬汤止沸,奶茶的香味在她四周飘溢。看见来人,她放下木勺,在离灶五步远的地方跪倒,低头迎接主人。阿寨和黑狗跪卧在侧。
巴图拉仿佛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其实有些心慌,有些气息不畅,尽管他一如既往很好地掩饰住了。
对这个女人,他早就有觊觎之心。十二年前,当她被额勒伯克大汗收继为小哈屯、走过和林城的时候,在拥挤的人群中仰视她的巴图拉,就曾心潮澎湃,惊为天人。年轻的他多少次梦想,像所有蒙古英雄好汉去远方部落抢夺美女为妻那样,去抢一个洪高娃一样的美人!后来,萨木儿公主出现了,并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那份情怀才得转移。但在宫帐中偶尔遇到小哈屯洪高娃,他还是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十二年过去,他已成为顺宁王、瓦剌大诺颜,不仅是公主的丈夫、两个子女的父亲,还拥有许多部落为表示亲善、服从和归顺而献上的美女,洪高娃对他反而具有了更大的吸引力。这已经不关情爱,也不完全在于美貌了。洪高娃是先后三位大汗争夺的宝物,夺得她,他巴图拉就与蒙古大汗齐名了,是对手而不仅是臣下。提出以传国玉玺换取脱脱不花母子,本是他一举四得的妙招:得一心仪已久的美女,掌握一个黄金家族的王子——可控制的大汗,对萨木儿也有个好交代,最重要的是,可以挑动明朝出兵,灭杀死对头阿鲁台。
然而萨仁母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为了避免不可收拾的内外混乱,他接受了萨仁太后的敦促,实施了一次计划严密周详的突袭,结果是守宫大将苏布乎新添的家奴中增加了一对母子。他正要找个借口见一见沦为家奴的旧日梦中情人,无意间从守宫大将口中得知:新来的女奴肚子大了,不久就会给他家添一个小奴子。他顿时兴味索然,不再多问。他的那点失意,很快也就淹没在萨仁太后柔情蜜意的深潭之中了。
这是他这一生最深的迷恋。但迷恋中的巴图拉并不迷乱,也不昏聩。萨仁用哀怜的双眸、如雨的泪珠、柔美的香唇和温香软玉般的胴体,向他表达了最不温柔的哀求:杀掉脱脱不花母子!他没有答应,反向萨仁太后陈说利害:从大处说,脱脱不花母子是向明朝讨来的,讨来又杀掉,会激起事端,招来明朝大军讨伐,答里巴汗位难保;从家事说,萨木儿公主一直惦念着洪高娃,万一泄漏真情,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再说,如今那母子俩已沦为奴隶,严加看管,饱受摧折,志气性情尽消,对答里巴汗没有了任何威胁,怕什么呢?
无论对谁,巴图拉都不会全说真话,何况他还有更深的谋算:把脱脱不花当做手中的备份,答里巴如果不听话,他便用脱脱不花取而代之。那时候,将是他把脱脱不花母子从泥淖中拔救入云天,有拥立大功,不怕他母子不百依百顺。
昨天,使臣送来明朝敕谕,对巴图拉讨要脱脱不花王子,一年多都不作回应,这次也是在说过别的事情以后顺便讲起,说传国玉玺既然是你得到,就归你自家收管好了;脱脱不花王子已经归降我大明,自然不能失信于降众再交还给你云云。
这真奇怪了!难道脱脱不花母子被劫,明朝至今不知?或者明明知道,却认定他母子是自己背明叛逃,朝廷怕伤颜面而极力隐瞒?
这道敕谕让巴图拉有忧有喜。忧的是,想用传国玉玺为饵,挑动明朝去收拾阿鲁台的希望破灭了;喜的是,他着手处置洪高娃母子没有了后顾之忧。正好从守宫大将那里得知,新来的奴妇果然生子,已经满月。他便起意要亲眼看看十多年前美若天仙的洪高娃哈屯,借口是查看大汗斡尔朵的领地。知道内情,又是大汗斡尔朵女主人的萨仁太后,凭着女人的直觉执意要与他同行。
新煮好的奶茶喷溢着奶香,那母子俩受命先尝,侍从侍女也尝过以后才用随身带的银碗盛满了进献给太后和王爷。当着萨仁,巴图拉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土灶边跪着的母子俩,但他狼一样锐利的目光,只需飞快一瞥,已经看清了他想要看到的一切。匍匐在那里的仿佛是一堆破旧褴褛的衣物,衣物里的人就瘫软在这堆破烂之中,无形无状,只浮现出一张碗口大的脸,上面布满污秽的褐色斑块,以至于难以分辨五官。这就是当年给三位大汗带来杀身之祸的绝色美女?时光和造化太能害人了!巴图拉心头那点企望之火,迅速熄灭。
“王爷,你看见了什么,让你沉思默想?”萨仁温柔的声音飘在巴图拉耳边,像低低的琴弦在拨动,他们正骑马下坡走向河边。
“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天堂到地狱不过十年。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不用指名道姓,他俩全懂。
“留着她?”
“没有危险,何必流血?……你说呢?”
“我看到的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母豹子。”
“既是致命伤,就等她自己断气好啦!”
“可致命伤也不是一定不能痊愈。”萨仁的声音更曼妙,更像歌吟,“我还看到了一个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的孩子。”
“哦?……”巴图拉口里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这样回应。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那个孩子不但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神情举止间更有一种大气,一种穷困卑贱苦难都不能摧折的高贵和从容。刚才,他小小的身体也跪在他母亲身边,但像男人那样单腿跪着,虽然按规矩低了头,腰板却是直的,胸膛也是挺的,自有一种凛不可犯的尊严。这很可怕。犟得像牛一样的脱欢竟也被他吸引了。看他不过十二三岁,但那种大胆沉着,那种心有主张,早就超越了他的年龄。他想必已然知道自己的高贵血统,却在艰难屈辱中顽强生存。这样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他手中百依百顺的傀儡吗?萨仁想除掉他是为了她的儿子答里巴,而他,不也会是脱欢未来的劲敌吗?
巴图拉心动了,在想:朱棣若是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巴图拉召来乌尔格,问脱欢在哪儿,乌尔格说王子已经找回他的马回家去了。巴图拉的心怦然一跳,那夜萨木儿魔女般火红的眼睛倏然闪过,夫妻俩至今僵着,那个家他还回不去。他沉着脸吩咐:“去追上脱欢,对他说,今天他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事情,回家去不许告诉别人!谁都不许!泄漏一句,我就打断他的腿!”
乌尔格虽然诧异,但不敢违拗,连忙打马飞跑着追去了。
萨仁听了微微一笑,很温柔很娇媚又不失优雅地轻轻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流淌的热泉。巴图拉不由得轻叹一声,顷刻间,胸膛里又热烘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