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八节

作者:凌力 字数:17119 阅读:99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八节

秋风凉了,牧草黄了,原本是丰收的季节。经历了忽兰忽失温之败的瓦剌,元气大伤,一种难言的孤寂和凄凉,传染病一样,在草原上在部落的浩特毡包间散播。辽阔的牧场变得冷清、疲惫,没有了欢笑,没有了青春的追奔,也就没有了生气。这里那里,不时回响着的,只有忧郁的、悲伤的歌,随着飒飒秋风,飘荡得很远很远——
  
  太阳升起的时候,
  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了。
  扎哈明安的蒙和莫尔根①,
  怎不见你凯旋?……
  色楞格河水清又清,
  相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又年轻。
  芦苇里小鸟多孤独,
  心上人出征不归来,
  撇下我一个人悲伤酸辛……
  
  萨木儿陪同丈夫巴图拉,牵着各自的马,肩并肩地慢慢走着,大队侍从远远跟在后面。两匹马似乎也懂得主人的心境,默默垂头慢行,响鼻也不敢打一个。远处飘荡的悠长而悲伤的歌声,更加重了人们心头的痛楚。王爷王妃刚从汗王宫帐问安探病归来,心头像坠了铅块一样沉重,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忽兰忽失温之战,原本是瓦剌的胜局,却被突然出现的明军全新的神机火炮彻底扭转,这真是巴图拉一生中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和心头最痛的创伤。
当时占领着东西北三面山头的瓦剌大军,地势非常有利,张开双翼,已经形成对敌方的包围,已经打退了敌军的三次猛攻。瓦剌的巴图鲁用他们的神箭和刀斧长枪,让宽阔的山坡上堆满了南朝兵马的尸体。大纛旗下伴着答里巴汗的巴图拉就要下令全线出击,以高击低顺势冲杀。这是他谋划已久、有必胜把握的万马奔袭,能发挥瓦剌铁骑的最大威力,即使敌我兵力悬殊,不能全歼明军,也能击溃对手,迫使他们全线退兵。
  战场上实在是瞬息万变,神仙难料。巴图拉的令旗还没有来得及挥动,发令的大战鼓还没有擂响,敌方中军一支精锐骑队竟逆势而上,朝着大纛直冲过来。巴图拉锐利的目光一扫,立刻从千余人马中挑出来那匹极为神骏的黑马和黑马背上金盔金甲的骑士。他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是永乐帝本人!不料朱棣也从大纛下的人群中认出了他,远远的,两人目光闪电般相交,仿佛炸出一团烈火。认出当年冒充瓦剌使臣的马哈麻,朱棣愤怒异常,举着宝剑大吼,面孔都变了形。在战场上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巴图拉听不到朱棣的声音,但从他张得极大的嘴形上,知道他在喊叫自己的名字:“巴图拉!——”
  巴图拉略一犹豫,猛一咬牙,令旗挥下,大纛下的大鼓立刻擂响了全线冲击的低沉厚重的咚咚响。但瓦剌大军阵脚刚动,晴天霹雳一般“轰隆隆——”“哗啦啦——”的密集火炮如雨倾泻而来,瓦剌阵前登时倒下一片。猝不及防的雷劈火炸让瓦剌兵马大惊,阵脚顿乱。答里巴大汗的战马受伤被惊,猛然跳荡,大汗摔落马下,惊慌失措的侍卫来不及援救,乱阵中大汗被马踩伤。此时敌军冲锋骑队已到眼前,巴图拉大叫一声,自己下马去救。但冲来的敌军看准了汗王和王爷不同众人的旗号甲胄,定要“擒贼先擒王”,不等他拖起答里巴,左肩窝就挨了一枪。他用力抓住枪杆,是一名魁梧的明军铁甲将军,他骑在马上用力回扯长枪要置巴图拉于死地。乌尔格等侍卫冲过来挡住各方枪锋,远处的神箭手归林齐急速连发三箭,射死了敌将,巴图拉和答里巴大汗才在侍卫的护从下撤出战场。
  受重伤的巴图拉还保持着清醒,命令各队尽快西撤,撤到明军火炮够不到的地方再集结。但那一炸过来就死伤一片的火炮,竟像魔鬼一样追在身后。躲避而逃的瓦剌大军其实已经开始溃败。后来额色库的援军赶到,虽然也伤亡惨重,终究遏住了敌方追击,让两支大军脱离接触,避免了全军覆没。
  撤到土拉河畔,随军萨满赶紧来探视大汗和王爷。两人都面色惨白,气息不畅,不能行动。王爷浑身是血,大汗却见不到伤口。老萨满给巴图拉敷上金创药,先止住血;又断定大汗是腰骨受伤,立刻宰了一头牛,剥下牛皮,趁热将大汗从胸以下裹了个严严实实。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了,巴图拉的伤日渐好转,答里巴却眼看着衰弱下去,大小萨满和喇嘛医家请了许多,却全无起色。
  今早上天还不亮,守宫大将苏布乎就亲自赶来急报,说汗王病危,昨夜尿血,一小盆,刚才昏倒,太后也急晕过去。巴图拉和萨木儿急急忙忙赶到宫帐,眼前景象令人心碎。答里巴,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已经干瘦缩小得如同十岁的小孩子。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颊下陷,嘴唇无色,眼睛紧闭,怎么也认不出是那个机敏沉着、时时要维持大汗威严又难掩一团孩子气的答里巴。萨木儿乍见大吃一惊。从小喜爱小狗小羊小马驹小牛犊和小鸟蝴蝶的萨木儿,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受罪,心里一酸,泪水竟忍不住涌上来。
  萨仁太后更叫人不敢认,消瘦单薄得像一片树叶,不施粉黛的脸皮包骨,似乎只有拳头大小,乌青的眼圈成两个大洞,让人联想到可怜的大眼睛小猴。她呆坐在儿子床边,双手捏着儿子一只枯瘦的手,对其他事情全无反应,巴图拉和萨木儿进帐她都没有回头。侍奉在侧的大汗的两个小妃上前在大汗母子耳边轻轻禀告,说巴图拉王爷和公主王妃问候探病。答里巴只无力地掀掀眼皮,嘴唇轻轻翕动,算是致了意;萨仁太后漠然地扫过来失神的一瞥,就像他们是陌生人,随后立刻收回目光,专注在儿子身上。儿子轻哼一声,或是手指动动,眼皮颤颤,都会令她浑身一紧,立刻俯身去抚摩或是嘟哝些谁都听不懂的细语。
  因巴图拉也在养伤,近日只派脱欢和乌尔格前来请安问候,这次亲自赶来,见到这样的景象,心头说不出地疼痛。他们循礼请安,循例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那母子俩好像没听到,答里巴不睁眼,萨仁太后不回头,也不搭腔。
  出帐之际,萨木儿吩咐两个小妃,服侍好大汗也服侍好太后;巴图拉则向守宫大将叮嘱:告知中书省,准备后事。
  出帐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想骑马,牵着缰绳慢慢走,让凉爽的秋风少许拂去胸中的哀伤也好。但那远远飘来的悲凉的歌,又让他们陷入痛苦——
  
  回来吧,回来吧,从日出方向回来吧!
  你撇下我难道能够飞升?
  我没有你又怎么能够生存?……
  布伦托海啊,我们的家乡!
  白发苍苍的母亲哟,
  眼含泪水把远征的儿子盼望……
  
  儿子,一个濒死的孩子,曾经的美少年竟成骷髅;母亲,形销骨立丧魂失魄,花容月貌霎时间枯萎凋残……令人心碎的景象总在眼前浮现,身为母亲的萨木儿怎能不悲伤?
  亲眼见到挣扎在生死一线的萨仁母子,萨木儿动了恻隐之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由她不落泪。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同情和怜悯之情如潮奔涌,——脱欢若也这样气息奄奄,自己可怎么活?就算脱欢离去,自己还有女儿还有丈夫,还能生第二个、第三个脱欢。萨仁呢?失去答里巴就失去了一切,没有黄金血统的儿子,没有丈夫,孤零零惨凄凄,十倍痛苦百倍悲凉,她纵有千般罪过万种错,也该抵过了……
  默默地走,默默地走。再不说话,难道把自己闷死在悲哀中?
  听着枯草在脚下窸窸窣窣的响声,萨木儿低头看一眼,说:“草黄了。”
  巴图拉望着遥远的草原尽头那一抹白云似的山影,说:“下雪了。”
  萨木儿抬眼望去,纯净的空气让草原变得更辽阔,远处的白雪山顶与蓝天上漂浮的白云似连似断。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又看到了白云、白雪。隐隐的,碎碎的,那是巴图拉双鬓的白发,还有,额头和眼角竟然新添了那么多皱纹,像脚下的枯草一样凌乱。三十五岁的丈夫,一个月之间,竟然苍老了这许多,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刹那间,萨木儿心头充塞着怜惜、怜悯和怜爱,忍不住伸出手,柔情地抚摩着丈夫的面颊和黑眉,抚摩着斑白的鬓角和眼睛。巴图拉突然双手捧住萨木儿的那只手,把自己的脸紧紧贴上去,用力摩挲,最后用妻子的手心蒙住嘴唇,仿佛年轻时的亲吻那么深,那么久。萨木儿感到那嘴唇在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这让她的心跟着一抖,忍了这么许久,终于不能再忍,一时间热泪滚滚。
  那日黄昏,在忽兰忽失温搜索一无所获的萨木儿,丧魂失魄,提心吊胆。两天的煎熬之后,终于在土拉河边找到半边身子都被血迹染遍的巴图拉,她再也控制不住,做出她这个公主王妃从来不曾也不肯做出的举动:当着众人的面,扑上去,把丈夫紧紧搂抱在怀中,把脸蛋儿也紧紧地贴在了丈夫纸一样惨白的脸上。丈夫并没有受宠若惊,只无力地抚着她的肩头,默默无语。她又抱住了儿子,脱欢也受了伤,但一脸倔强的脱欢却从她怀中挣扎出来,站在那里也是默默无言。萨木儿心头的酸楚苦痛在升腾,在膨胀,怎么也压不住了,竟然不顾身份不顾体面,号啕大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肝肠寸断,就是非哭不可!再不哭她就要炸开了,碎裂了。但直到她的痛哭终于变成抽泣,终于停止,最叫她心疼的父子俩——大男人和小男人,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只徒然地让周围的人们惊异地发现,原来一向那么尊贵、高傲、冷静的公主王妃,也会像普通娘儿们一样哭天抹泪儿。
  这以后的一个月,萨木儿和巴图拉像是调换了角色。萨木儿处处关怀照顾巴图拉,想方设法讨他欢心,从来不会主动采用的亲热行为,也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贴贴他的脸,搂搂他的腰,借着给他上药轻柔地抚摩他的全身。巴图拉却天天一脸冷峻,罕言寡语,经常陷入沉思,对变得温柔体贴的妻子视而不见,对她的努力毫无反应。对于伤痛和挫败,他从来都咬紧牙关,一字不说,那刚硬那坚毅又让萨木儿生出好几分敬佩。
也正是他的挫败和伤痛,让萨木儿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从未承担的责任。当年她多次发过重誓,向母亲,向洪高娃,向哥哥,发誓在他们遇到危难的时候全力援救,却全都落了空,一个也没实现,让她心下歉疚多年。如今她的亲情爱意和侠义心肠,全都落在了遭遇困境的丈夫身上。旧日夫妻间冲突的记忆被冲淡,她得以保护人自居,是疼爱坏孩子的母亲,接纳回头浪子的旧情人,要比寻常的母亲、情人更上心,更殷勤。
  今天,是这些日子以来巴图拉第一次柔情回应。萨木儿满心感动和欣慰,嘴唇颤抖着想说点什么,巴图拉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闷声道:
  “萨木儿,萨木儿,如果我能听信你的梦兆,如果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萨木儿从没见过丈夫落泪。男子汉的泪水比金子更精贵!她心里一酸,泪珠又滚下来,呜咽着:
  “巴图拉……巴图拉,别这么说……”
  “这样的结果,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我难道退缩?那我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你,还有孩子,还有所有的人,都会轻视我,我还有脸活在天地间吗?”巴图拉仰起头,望着深远无极的蓝天,像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问题,“不,我只能这样!……忽兰忽失温,是上天赐给我的、唯一能够击败对手的最好战场。要不是那该死的神机火炮……”
  败退回和林,才从被拘禁的明朝使臣嘴里知道了这新火器名叫神机火炮,由皇家火器营名为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的五位技艺特精的机工匠人制成,天下无敌。
  “巴图拉,不要自责了,这是天意。这是我们现在还越不过去的高山、蹚不过去的大河,这是腾格里长生天在向我们示警。”
  “你说什么?”巴图拉直视妻子,露出几分迷惑。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山的雪顶,面色慢慢变得平静而寂寞,“很快就要下雪了。会是一个很难挨的冬天。”
  “不要紧的,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这些干枯的黄草下面,又能长出肥肥壮壮的绿草了!”萨木儿说罢,接过丈夫有些惊异、有些赞赏的眼神儿,心里很舒服,也有几分得意,想不到自己也能随口对丈夫说出这样动听的话。她回给丈夫一个会心的微笑。
  
  难挨的冬天还没有降临,严酷的现实已给人们带来寒意。每年秋天,是喜庆丰收、聚会、祭祀的日子,也是汗庭课校人畜、会诸部议事的日子。而今年,汗庭冷落,朝贡稀少。各部落因战败损失都很大,差不多的家族都有子弟伤亡,少贡甚至不贡也就理直气壮,受到指责还振振有词:比起脱离汗国散走他乡,比起叛离瓦剌转投阿鲁台的,已经很讲情义了!
  至于会诸部议事,原本定在十天以前。为了等候来人,已屡屡推迟。巴图拉和萨木儿回到大营,迎接他们的仍没有什么好消息。
  掌枢密院的贤义王太平,战后便率部回到科布多,回话说身体不适不能来;掌中书省的安乐王把秃孛罗也没有来,只派他的幼弟昂克替他出席;这样枢密院和中书省只来了两个副手。阿拉克无声无息,早就不知道率部跑到什么地方游荡了。只有额色库和归林齐的到来,算是让这次诸部议事有些首领巨头聚会的气派。依照惯例,最高层会商都在盛大的宴会中进行。宴会热闹欢快、气氛好,美酒能促进这些强悍首领间的友好情谊。
  但今天议事大帐中的宴会,差一点儿闹得不欢而散。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以瓦剌三王的名义向明朝谢罪,恢复通贡。至于答里巴大汗身后,则众说纷纭。有的提出继立答里巴族人,有的要另寻黄金家族后人,有的说为什么不立一个瓦剌大汗?有人又说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位王爷都没有来,这样重大的事情岂能定论?说说也就挂在那儿了。还有个部落首领发难:汗庭年年要部落进贡,给部落什么好处了?如今新败,死伤那么重,汗庭不给抚恤赏赐,反倒催讨贡物,实在拿不出来!此言一出,附和者纷纷,都诉说自家的损失和困难,要求免除今年的进贡。
  为了忽兰忽失温之战中的失误和过节儿,宴会上又发生激烈争吵,几乎动手揪打起来。
  两位负责埋伏的部落首领喝得红头涨脸,厉声指责枢密院失职害人,主力突遭火炮袭击仓促退兵的时候,伏兵没有得到消息,结果两支精锐骑兵全部被收拾了,逃回来的不到十人。枢密院副枢说明明派了快马去报信,是他们自己行动迟缓造成伤亡,怎么能怪别人!双方越吵越凶,摔杯砸碗推桌子,撸袖揎拳地就要开打。与会众人蜂拥而上,用力拉扯,总算把他们分开。
  往常的部落首领议事宴会,只要太师巴图拉在座,谁敢放肆?而此时,巴图拉已经压不住阵了。明摆着,指责枢密院,其实是在指责他;对汗庭不满,也就是对他不满。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很少喝酒,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从他不动声色的平静中,别人依旧看不出他的喜怒,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有他的莫逆之交额色库,能从那眉尖的轻微颤动中猜到他内心的痛楚。
  待宴席间的纷争混乱基本平息,天色也晚了。巴图拉端着酒碗站起身,说了这样一番话:“胜败是天意,胜败也是兵家常事。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因一次马失前蹄就丧失了驰骋草原的志气?忽兰忽失温我们因什么败退,大家都清楚。我们损失大,敌方损失也不小。我们退回和林,他们不也退回南边去了吗?眼下几件大事还要议出个眉目。谢罪请和就不必说了;大汗继位之事明日再议。还有,我们新败之后,要加意防备阿鲁台。如今他势力大张野心大增,抬出个阿岱汗与我们分庭抗礼,仗着南朝撑腰,随时会来进犯。值此危难,我瓦剌各部当戮力同心,团结不散,决不可内讧争闹,否则后悔也迟。请诸位首领与我同饮此酒。”
  首领们犹犹豫豫,举碗欲饮又放下,顾虑喝下这碗酒便又成为一项承诺,再次加重部落的负担,带来更多的痛苦和灾难。
  额色库举碗站起来:“王爷说得对!必须同心戮力维护我们瓦剌汗庭,才有力量对抗阿鲁台和南朝。千万不能散!”
  归林齐也跟着表态,支持汗庭,支持太师王爷。
  归林齐如今是瓦剌名气最大的巴图鲁,忽兰忽失温之战三箭射杀五强敌,其中还有敌方的都指挥,救助了汗王和王爷,立了大功,广被传诵。而额色库率领援军,在大军溃败的紧急时刻承受很大伤亡,阻住了敌方追击,各部落都感念他,口碑极好,当年他的父亲乌格齐是瓦剌四部的总首领,又是鬼力赤汗。这两人一出面,各部落首领不能不买账。
  众人一同饮干碗中酒,约定明日再议,便各自散去。
  巴图拉在议事宴上喝得少吃得少说得少。当天夜晚,他们夫妻为额色库设家宴,他好像要弥补似的,大喝大吃大说了起来。
  家宴设在萨木儿帐中。从来桀骜不驯的脱欢,竟然骑马跑到额色库的行帐去接他,并在宴前就领上妹妹小萨木儿,殷勤陪同侍奉着这位舅舅。
  这一个多月,脱欢像是变了个人,不说不笑,成天虎着个小脸儿,比大人们还显得心事重重。所以,他迎接额色库时露出笑容,他对舅舅难得的亲热,都让大家惊奇。萨木儿猜想,保不齐跟他的那次失踪有关。
  萨木儿的大帐布置得很温馨,正中火架上熊熊燃烧的火苗闪闪跳动,赶走了秋夜的寒冷。几张宴桌围着火架,放满点心菜肴果品。香喷喷的奶酒,热腾腾的奶茶,全然是一个家庭的团聚欢宴,嫡嫡亲亲一家子——父亲和舅舅坐在上首,母亲挨在父亲一边由达兰台随侍,儿子和女儿挨在舅舅一边,阿兰在侧照顾。
  共饮了敬天地神灵的第一杯酒之后,脱欢就迫不及待地跨几个大步,跪倒在上首席前,把酒杯高举过头:“阿爸,额色库舅舅,请喝脱欢的谢恩酒!”三个男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两个大人一照眼神儿,额色库笑笑,巴图拉的神色却还在询问。
  萨木儿立刻说:“额色库阿哈,你跟脱欢有什么事儿吧?从土拉河大营回来以后,他什么也不肯说。”
  额色库很惊讶:“什么都没说?”看看回到席位上倔巴巴地低着头的脱欢,笑道:“又没什么丢脸的,怎么就不能说?不说还把你舅舅我的功劳也给掩没啦!脱欢好样儿的,十三岁就敢上阵,实在难得!……脱欢,那我可就说了——”见外甥垂下眼睑难以察觉地点点头,他便喝了口奶茶,说起当日的事情——
额色库率领三千后援赶到,正遇上后撤的瓦剌大军。大汗和巴图拉受伤,太平和把秃孛罗失了主意,只想赶紧脱离战场,尽量保存自己的兵马,而后面明朝大军咬住不放,追得很紧,情势十分危急。额色库当机立断,让大军尽快撤出山区,他把所属人马布置成阻击线,依托山头和树林,准备迎击赶来的追兵。额色库严命脱欢跟随大纛,照顾受伤的巴图拉。脱欢不听:“他们害我阿爸流血,我要他们十倍偿还!”
  额色库没法子,只好把这个外甥带在身边,时时要分神看顾他。追击而来的明朝大军,大约没有料到溃败的瓦剌人马还会抵抗,瓦剌人第一场又急又密的箭雨就把数百名冲在最前面的明军骑兵射下马来。跟在箭雨之后,三千瓦剌骑兵凭借山势疾风暴雨般冲了下来,明军顿时大乱,又死伤不少。双方兵马厮杀一团,吼声、骂声、喊杀声、惨叫声,和着刀枪相击声、马嘶声,绞缠成一片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可怕声浪,在山间空地上空久久震荡。
  额色库武艺高强,近身搏斗是他所长,对付眼前这些敌手并不费力,拼杀之余他寻找脱欢。脱欢正与一名力士形状的明朝军官搏杀,额色库赶忙策马跟进,只见明将手中大刀朝下猛然一扫,砍中了脱欢的马腿,马痛嘶着惊跳起来又轰然倒地。敌手趁势抡起大刀照脱欢就劈。脱欢没有被惊跳的马甩出去,而是被倒地的马压住了腿,脸色惨白,只能绝望地看着就要劈下的致命一刀,本能地双手抱住脑袋。额色库见势危急,大吼一声,从马上探出全身,挥出手中极锋利的弯刀逆着明将的来势尽力一劈,竟把那人的胳膊削断,连着大刀飞了出去。额色库侧身用力蹬开伤马,一手把脱欢提起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
  额色库放眼四望,处处都在血拼,无人退缩。眼看敌方援兵不断,他的三千人马如何扛住成万成万的明军?退兵,怎么退?两军肉搏战的当口,谁先撤兵必然招致对手的无情追杀,常常是全军覆没。额色库正在心里盘算,明军阵后传来一片金钲之声。怎么,他们竟先鸣金收兵?这真是意外!
  眼看着敌军撤离战场,额色库举棋不定:追杀可以扩大战果,却怕掉进敌方布设的陷阱;放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撤兵,又太不甘心。坐在他怀中的脱欢,突然喊叫起来:“快撤!分散开了快撤!撤回山后头!他们要用火炮了!”
  额色库已经听说了火炮的厉害,还没有亲眼得见。听脱欢一嚷,恍然大悟,立刻下令全线分散撤退。终究晚了一步,火炮已经在他们身后轰响。幸而他们后撤及时而且队伍分散,不然伤亡会更大。后撤中,火炮击中额色库马后侧,马后臀和额色库左背都受了伤。而脱欢因为在额色库怀中,毫发未损。
  明军再没有追赶,竟当夜退兵了。额色库不便领着伤亡惨重的部属再去寻找大营,便决定自回驻牧地休整待命,只派亲信使者去大营向大汗王爷禀明,同时护送脱欢王子回家。脱欢头天晚上跟舅舅约定:他在战场上被马压倒差点儿送命的事,对谁也不许说。
  说到这儿,额色库笑着说:“脱欢,我可是遵守诺言,对谁也没说过。今天你点了头,我才开口。其实你阿爸阿妈应该知道,他们有个多么勇敢聪明的好儿子!”
  阿爸阿妈,还有达兰台、阿兰,赞赏的目光都投向脱欢。小萨木儿上去搂住哥哥的脖子,一个劲儿地追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么好听的故事,你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哩?”脱欢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一面把妹妹的胳膊掰开,一面假装不耐烦地说:“好好儿坐着,别闹了……”
  萨木儿转脸责备儿子:“你说你,脱欢,舅舅为保护你受伤,你回来竟一句也不提!好意思吗?”
  额色库笑道:“行了,别说他了,那是该的,谁让我是舅舅呢!”
  脱欢低头嘟哝:“都谢过好多回了。今儿不特意去接他吗?这不也都说了?”
  巴图拉轻轻一哼:“他是怕人知道他上阵落马。”随即脸色一沉:“但你为保住脸面,就埋没舅舅的功劳,可是大错特错!”
  “说不上,说不上!小事儿一桩。”额色库连忙替外甥开脱。
  巴图拉淡然道:“你为人一向宽厚,当这是小事,对脱欢可不是小事!他日后要带领部落,要当诺颜继承王位,管理属下百姓,最要紧的就是公正公平,赏罚分明!”他提高了嗓门儿:“私心这么重,这么小气,怎么拢得住人心?能有什么大出息?!”
  “脱欢,你阿爸说得对,你要牢记在心!”萨木儿认真叮嘱儿子。
  脱欢抬眼看看阿爸阿妈,点点头,又抱歉地看了额色库一眼,再次低垂了头,一副知错认罪的样子。人们都笑了,因为这在脱欢,太罕见了。
  “头次上阵,谁不害怕?你那点儿事儿算什么!”额色库继续为外甥分辩,“我头一回打仗,腿肚子直抽筋儿,手也哆嗦,还差点儿尿了裤子,后来不也横冲直撞了?”
  小萨木儿天真地说:“舅舅,你也会尿裤子呀?你不怕你阿妈打你?”
  众人哈哈大笑。萨木儿暗暗叹息:好长时间,都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气氛了。
  宴席上只留下三个大人的时候,话题就不再轻松了:大汗的沉重病体,太后的痴呆痛楚,大汗身后汗庭怎么办?
  听巴图拉历数这些日子多少萨满、喇嘛,甚至汉地郎中到汗庭来给大汗治病,额色库疑惑地说:“不就是被马踩了几脚吗?草原上牧马人经得多了,怎么就百般地治不好呢?”
  巴图拉说:“老萨满和喇嘛都照着伤筋动骨治,不见效;后来那汉地郎中诊看,才说伤了肾,可已经晚了。一尿血,就没救了……”
  额色库叹道:“唉,年纪轻轻,怎么就……又没留下个后代根苗,汗庭汗位此时尤其不能空悬啊,不然人心更要散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娘儿俩……”萨木儿眼前总浮现着那垂死的儿子和枯槁的母亲,黯然神伤,深深叹息一声,“答里巴眼看是要去了。没了儿子,萨仁会疯会傻会活不下去……总得想个法子啊……”
  巴图拉只一杯一杯地喝酒。额色库对萨木儿的悲悯口气很意外,可也不敢贸然接茬儿。
  “上天有好生之德,总得要她活下去啊……除非……除非,”萨木儿伤感的目光投向丈夫,“巴图拉,答里巴走后,你就把萨仁娶回来吧。”
  两个男人目瞪口呆。额色库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萨木儿?”
  巴图拉不做声,满眼迷惑地瞪着妻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垂死的人,除非铁石心肠,凡人都会同情怜悯,往日的怨恨、猜忌、恶毒都会随着生死大关的来临而淡化、减退乃至消失,何况萨木儿崇拜佛理,讲求慈悲为怀,笃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额色库的目光中,萨木儿看到的是惊异后面的赞美和褒奖;而从丈夫那里,萨木儿收获了迷惘掩盖着的感激,这让她得着更大的鼓励,轻轻一笑:“要我再说一遍?好,巴图拉,就当着额色库阿哈的面,请额色库阿哈作个见证。我萨木儿今天自己说,答里巴大汗去世,萨仁太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情于理,巴图拉理当收纳娶回。”
  两个男人仍然说不出话。“都不说话呀?那我可就不在这儿陪你们了……巴图拉,我是真心,我有儿有女,不怕她夺我的位置;既然有情有爱,你也不该让她一个孤苦女人绝了念想。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萨木儿从小就喜欢施恩,尽管施恩并不图报,但施恩能让她体会尊贵、优越,高人一等的滋味是她从来就喜爱、就不肯放弃的。挽救萨仁不也是施恩?从此萨仁不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是背负她救命恩情的受惠者,永远只能报答、只能仰视了。萨木儿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总之,她像平日一样,挺胸昂头,神情高贵,步态优雅,从容地退回她的寝帐。
  额色库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绣了金色花纹的门帘后面,轻声说:“巴图拉,我看她说的是真心话。你……”
  巴图拉把着酒杯,不住地喝,酒壶空了又招呼侍女添上。他终于一声长叹:“唉,是个好女人哪……看上去尊贵高傲,却是生性仁厚、胸襟阔大,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人都这么不凡?……唉,我巴图拉真是配不上啊……”
“你真的要娶萨仁?”
  “眼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巴图拉突然绕过这个话题,问道,“谁继位大汗,你想过没有?”
  “我到这儿才知道答里巴不行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总得找个黄金家族的吧,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比什么都要紧!”
  “是啊,蒙古人都认这个……我想过脱脱不花,可他母子被阿鲁台弄去了,洪高娃又做了大哈屯,儿子立为太子,继承汗位就在数年间吧,怎么能来就我们瓦剌的汗位?”巴图拉喝多了,又当着莫逆之交,话多,还少了忌讳,“我还想过哈里,记得吗,本雅失里的儿子哈里,听说他在兀良哈那边随着他母亲的小部落四处游荡呢。可哈里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顽劣。况且本雅失里就死在和林,他肯到和林来吗?……”即使饮酒过量,巴图拉也有足够的清醒,没有说出他心底的真正顾虑——如果哈里来报父仇,他巴图拉就该是他非置于死地不可的真仇人!
  额色库倒没有想那么多,皱着眉头细数他所知道的黄金家族尚存的后裔,不是派系太远,就是年龄太大,再不然就是处在东蒙古控制之下,都不合适。他摇摇头说:“不行,这事情得早早定夺,夜长梦多,不能耽搁。”
  “是啊,”巴图拉冷笑道,“你看今天议事宴上,离散之心叛逃之意,都在往外冒朝上蹿,快要捏不住了。”
  “这可比立大汗的事儿还要紧。”额色库认真地说,“得找太平和把秃孛罗说说,瓦剌要是散了摊子,别说明朝打过来,就是阿鲁台打过来,也禁不住哇!”
  “要软硬兼施才行!”巴图拉把金杯朝桌上一蹾,“对太平和把秃孛罗两大部不能用硬,我要亲自去拜望问候,带上礼物和好意。那些心怀二意的小部落,要挑出一个两个,派兵捶打捶打,南朝人的话:杀鸡给猴看!……只要瓦剌自己团聚不散,只需一个好年景,再打两个好仗,这一大坎儿,就算迈过去啦!”
  “好。”额色库攥着拳头轻轻在巴图拉肩头一捶,“无论你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额色库都帮你!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还有咱们瓦剌的第一巴图鲁归林齐,他也会全力支持你!”
  这样的两个勇士,这样的承诺,在这样的时刻,真是雪中送炭。
  “额色库,我真得谢谢你,为你的支持,也为你在忽兰忽失温的驰援和对脱欢的拔救……忽兰忽失温之败是天意。也许,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朱棣的对手?……我就真的不如他?……”
  额色库很实在地说:“怎么说呢?他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单打瓦剌单打蒙古本部都绰绰有余,可要把这两家一股脑儿都灭掉,自他老爹洪武皇帝时就想办,不是一直没办到吗?他不是不想,是办不到,所以总是这么拉一个打一个的。咱们瓦剌和蒙古本部又成了世仇,合不成一股劲儿不说,还这么杀过来杀过去的。唉,看起来,老天爷真的不想保佑咱们蒙古人成功啊!”
  “说得对,说得对!”巴图拉喊叫着,满口喷着酒气, “论起来,咱俩当初也是敌手哇!还记得你领兵到哈纳斯追捕本雅失里吗?……眼看十多年过去了,中间出多少大事小事,咱们从敌手竟成莫逆,奇怪吧?这是怎么回事?”
  ……
  第二天,议事大帐,诸部首领继续议事。这天的议题,是历来争论最激烈的划分牧区:要为各部落划分明年的放牧草场,定下来就不能互相侵占,防止因此而生的纠纷甚至械斗。但谁都要争水草最丰美的草原,要协调各部落的利益很难,往往一天下来还不能摆平。日落之前,巴图拉被大汗紧急召见。是不是大汗病体有缓?首领们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们都维持着对大汗的礼敬,但眼下要争个好牧场,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隔了一天,巴图拉夫妻赶到大汗斡尔朵,看到答里巴又小了一圈,淹没在丝绸和锦缎被褥中,像个六七岁的孩子,靠在母亲萨仁的怀里,皮包骨的小脸儿叫人看了就心酸。他慢慢撩起眼皮,转动眼珠,看看床前的巴图拉,又掠过萨木儿,投向他的阿妈,停了片刻,再转回来,落在巴图拉身上。他闭上眼睛,轻轻翕动着无色的嘴唇,声调平平又有几分模糊地说:
  “阿妈,儿子对不起你……儿子谢谢你了……”
  他睁开眼,又无神地望着巴图拉,继续低声说:“还有你,我也得谢你。为你扶我登汗位,为你救我这一回……”
  巴图拉想要逊谢,想要回答,答里巴气息微弱地制止了:“不,听我说。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有的心思我都明白。我要走了,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句最想说的话,我要说出来给你听……巴图拉,我恨你!如果我能长大成人,成为真正的汗王,我一定要杀了你,你信不信?!”
  答里巴干枯的瘦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满含怨毒、仇恨,又痛快万分的怪异表情。他似乎鼓足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用残存着最后光亮的眼睛勇敢地与巴图拉对视着。巴图拉惊呆在那里不能动弹,萨木儿更是一个寒战从心底扩散到全身。但这可怕的最后表白和勇敢的对视,终于像灯油耗尽一样,耗尽了十六岁的残余生命,答里巴身体朝后一仰,这盏灯灭了。
  萨仁抚摩着儿子,不哭也不说话,只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枯瘦干黄的脸上,一动不动了。
  巴图拉点手招呼帐门站立的宫女和侍卫。他们应该把大汗的遗体抬到殿帐中停灵受祭,三日后要有隆重的殡葬仪式和随后四十九天的祭奠礼。众人小心地来到大汗床前,就要动手,不料萨仁太后猛然将儿子连锦被一起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不许任何人碰。服侍太后的宫女大着胆子扯了扯锦被,太后骤然回头,瞪着火红的眼睛对她凶狠地龇牙怒喝,好似护崽的母狼。宫女吓得倒退好几步,摔倒在地。一向温柔纤弱、小鸟依人的太后,竟然有这样一张狰狞嘴脸。
  人们都惊得心慌意乱。
  萨木儿稳了稳心神,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对众人挥挥手:全都退出去!大家乖乖地鱼贯出帐,她跟在众人后面最后一个退出,帐中只留下了萨仁和巴图拉,还有萨仁怀中答里巴大汗的遗体。出帐之际,萨木儿回头向巴图拉示意。巴图拉没有任何表示,但她相信丈夫全懂。
  帐外蓝天如洗,落日把西面天地染成金红一片,带着最后暖意的斜晖,把人影马影毡包影拉得很长很长。独立夕阳的萨木儿,说不清心头那一团凄凉。可夕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地面,巴图拉就走到萨木儿面前,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闪动着泪光,须发凌乱,皱纹满脸,一时间更见苍老。他看着萨木儿,只摇了摇头。
  萨木儿领着众人回帐,落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情景:萨仁把答里巴大汗的瘦小遗体包裹成小儿襁褓,紧紧抱在怀中,摇晃着轻轻拍打,嘴里像唱催眠曲,哼着,说着:“儿子,好好睡哩……儿子别怕,阿妈在哩……”
  萨木儿小心地喊道:“萨仁太后!……”
  萨仁深黑眼窝里目光一闪,撮起嘴唇小声说:“嘘——嘘——别大声说话!让他好好睡……找斡托赤①,找察罕斡托赤②,把他医好……他没死,他睡着了,睡个好觉,就醒过来了……”
  后来的几天,萨仁就这么度过,不吃不喝不睡,抱着儿子的遗体嘟哝,谁也不能从她手中夺走答里巴,她坚信儿子一定能复活。巴图拉一直陪在她身边,却无计可施,既担心萨仁垮掉,又着急隆重的汗王葬礼不能按时举行。还是守宫大将苏布乎一句话点醒了他:“但凡血肉之躯,不吃不喝不睡,怎么也熬不过五天吧?”
  病弱的萨仁只坚持了三天就昏倒了。人们赶紧把已经发出臭味的大汗遗体从她怀中掏出来,送到殿帐。小哈屯和宫女们赶紧趁着萨仁昏迷,给她灌水、灌奶、灌药。萨仁终于在三天后苏醒过来。知道儿子已经下葬,她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呆呆地,不说话,连眼珠都定住了。后来她起身,是为了照规矩每日三次到儿子灵前用奶酒和羊肉烧饭祭奠。就在大家都以为萨仁恢复了正常的时候,她又开始绝食绝水,迅速衰弱下去。没想到此时,她竟发出自当太后以来从未有过的召请:请萨木儿王妃单独进见。这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反倒是萨木儿为此长叹,决定借进见之机,尽力劝慰劝解,挽回她悬于一线的生命。
萨仁就躺在十天前她儿子躺过的床上,也像她儿子一样体形缩了一圈,本来就娇小玲珑的她更像个孩子了。见她黑瘦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大眼睛,萨木儿不觉心酸难忍,柔声劝慰道:“你不该这样啊!儿子被上天召回去,那是天意。顺天意得安康,日子还有好过的时候,爱惜自己才对……”
  “儿子是萨仁的全部,没有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萨仁虽然气息微弱,可面对萨木儿,却是头脑和口齿都很清晰。
  “你这岁数,再要个儿子不算难事啊!”萨木儿用调侃的语气,想冲淡眼前的沉重。
  “可再……再也生不出一个有大汗金命的儿子啦……”
  “萨仁太后,这人世间……总还有你可以留恋的情义吧?……”
  萨仁淡淡一笑,笑得很凄凉:“你是说男女之情?当我是个荡妇妖女吧?我若告诉你,我厌恶男人,憎恨男人,你信不信?”
  萨木儿吃惊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最恨男人流出那白浆的气味儿,头一回就恶心得喘不上气,昏死过去。我用了那么多麝香、檀香、印度香、藏香,就为的是镇压掩盖那难以忍受的肮脏气味儿,可还是免不了每回都头晕呕吐,身上一大片一大片地起红斑,又疼又痒!……苦哇,受刑一样,太苦了……可为了儿子,再苦也得忍,再苦也认了,除了这张脸蛋儿这个身子,我还有什么?……儿子走了,我还用忍吗?”
  “萨仁,你……”萨木儿难过得声音哽咽。她自认为宽容大度,让丈夫娶回萨仁,却像瓷瓶摔在石头上,碎了。萨仁的深重痛苦,使这变得毫无意义……她伸出双手,握住那冰冷的干柴棍儿样的小手,小手竟回应地动了动。
  “萨木儿,我喜欢你,真的喜欢!……多想跟你亲近啊……可是你恨我。你怎么能不恨我?我夺走你丈夫害了你家伤了你心,真是作孽啊……可为儿子,实在不得已,顾不得了……我心里也难受,也舍不得你啊,偷偷掉多少泪,谁知道?……我只想最后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原谅我吧……上天不容我惩罚我,已经夺去了我的儿子,你愿意宽恕我吗?……”
  萨木儿极度震惊,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萨仁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一种了却心愿的轻松安详,手指在萨木儿掌心轻轻抚摩,是炽热如火,还是寒冷似冰?萨木儿已经无从分辨,只觉一道强烈雷击传向全身,令五内震颤。她不知怎样回应,萨仁已闭上眼睛,再也不肯说话。
  三天后,萨仁追随她的儿子去了。
  萨木儿心里无限凄凉。
  她亲见过洪高娃的痛苦、达兰台的痛苦,她经历了母亲的死、乌兰的死,如今又有一个萨仁。无论她们是高贵还是卑贱,是美还是不美,可爱还是可恨,她们的心底都隐藏着那么深的痛,经受着不为人知的苦。她们谁不可怜可悯?天下还有多少可怜可伤的人啊!……
  相比之下,萨木儿不是很幸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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