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九节

作者:凌力 字数:17996 阅读:5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九节

水面激起白花花的浪涛,下面密密麻麻的大鱼小鱼左冲右突,互相碰撞着到处乱窜乱跳,一蹦老高,可终究逃不脱被踏死踩昏的命运,一片一片地浮上水面。因为有十多匹马,正在这鱼儿密集的水湾跑来跑去。阔滦海子这一角,鱼实在太多太密了,钓钩和渔网完全用不着,站在水边,伸手捞,用瓢舀,甚至挥一拳击一掌,就能得到梦里都想不到的大鱼。
  这么特别的捕鱼方式,让十多个骑在马上的“渔夫”兴奋极了,又是喊又是笑,把这片水湾搅动得从未有过的热闹。“渔夫”们都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分不出来谁是主谁是奴,谁是哈屯太子,谁是臣民侍女。
  洪高娃兴奋得面孔发红眼睛发亮,不时开怀大笑,尽情挥洒自己的欢快。阿寨寸步不离忘情又快乐的阿妈,看得目不转睛,傻傻地只是笑。
  “儿子你是怎么啦?才半年不见面,就不认识阿妈了?”洪高娃笑着问。
  “阿妈,你太好看了!谁能相信你都三十三岁了呢?”
  “不是三十三,是三十二。甜言蜜语都说不对!”洪高娃反过来打趣儿子,“别光看阿妈,还是多看看漂亮姑娘吧!”说着,用眼神儿向不远处也在纵马奔跑的敖登格日勒示意。阿寨却毫不尴尬,接过阿妈的话头:
  “再漂亮的姑娘,也比不上我阿妈好看呀!”
  “哈哈,这句好听的话,虽说老一套,还是让你阿妈浑身舒服呢!……”
  母子俩的逗趣被岸边的喊叫声止住,是锡古苏特的大儿子孛罗海:“阿爸说,够了,不用再踩啦!”
  骑马的人上岸,捞起的鱼倒在岸边的青草地上,堆得像一座银白色的小山。洪高娃开心地笑着对周围人说:这辈子也没想过还能这样捕鱼,好些日子没这么痛快了啦!
  去年七月,阿岱汗出征归来,怀孕三个月的洪高娃险些流产。自那以后,她一门心思保胎,连最喜爱的骑马打猎进山采药都不敢做了。半年前,小儿子出生,出血过多,她又依照母训,自己配制了些补血养身的药,一直在养着。阿寨自从拜锡古苏特为师,一反太子师必须来大汗斡尔朵执教的规矩,为表示诚意,入住锡古苏特家中,日夜受教。他学得很专注,只在洪高娃坐月子的时候回来探望过,母子俩也有半年不见了。这期间,代替阿寨日夜陪伴在洪高娃身边的是干女儿敖登格日勒。所以洪高娃总是开玩笑地对锡古苏特说,她拿儿子换了个女儿。
  体力完全恢复了,洪高娃便备了厚礼,来到锡古苏特位于海拉尔河到阔滦海子之间的驻牧地,感谢师傅,看望儿子,也让干女儿和她的姨妈姨父团聚团聚。锡古苏特一家对大哈屯更有深深的谢意。是大哈屯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们,分给这么好的牧场,这让他原来部族的许多人陆续南迁来投奔他,他的部落人畜兴旺,很有了规模,锡古苏特也成了草原上颇有实力的部落长。锡古苏特因而得到枢密院院使的官职俸禄。一家人感恩还不仅此。今年六月,他们的大女儿敖登小哈屯难产,差点儿送命,当时洪高娃生产未满百日,还是不顾忌讳亲自救治,终于母子平安,保住了小王子,也保住了锡古苏特的宝贝女儿。
  锡古苏特怎能不用最隆重最亲切的接待来表达感激之情呢?
  踩鱼,献上最美的鱼汤,是驻牧北海的部族最尊贵的待客之礼,犹如草原上的全羊宴。那一道鱼汤,锡古苏特定要亲自操持。
  吊在火上的大汤锅口径有二尺多。火架子上还烤着羊肉、牛肉和腊肠。锡古苏特盘腿端坐在篝火边,指挥从人对付那锅最重要的鱼汤。
  已经是第三次用大笊篱把熟透的二十斤鱼捞出来,笊篱漏下的鱼汤已像奶一样白。锡古苏特又命人投入相等的鲜鱼,继续熬煮。他说: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六十斤鲜鱼换三次就够味儿够浓了,但大哈屯不是寻常贵客,必须用一百斤鲜鱼换五次,才配得上她金子一样的心!
  最后的二十斤鲜鱼是阔滦海子里有名的大白鱼。大白鱼将留在锅里,直到煮烂融化入汤。鱼汤终于熬好,在锅里噗噗地轻响微滚,散发着诱人的浓香。各种烤肉和点心菜肴也都摆出来了,大家围坐在吊着大汤锅的篝火旁,盛宴开始了。
  第一碗鱼汤,锡古苏特双手捧着,郑重地敬献给大哈屯洪高娃。
  洪高娃接过,先闻着香味由衷赞道:“真香,真香!”接着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气都透不过来了,好半天才连声说:“我的腾格里天哪,世上还有这么好喝的鱼汤!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啦!”
  大家哗地笑开了。
  第二碗,敬给太子阿寨。但锡古苏特是师傅,阿寨不敢坦然受敬,连忙站起身弯腰蹲腿接过,像男子汉喝酒那样,一饮而尽。喝完了,他瞪着眼睛,惊讶地望着师傅,说不出话,把大家又逗笑了。母子俩的反应,让锡古苏特和全家人又是开心又是得意。
  随后由锡古苏特的妻子卡林娜按照长幼辈分为大家盛汤,再由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各人手中,以示对这锅特殊鱼汤的敬意。
  喝过第一遍汤,后面的饮宴就比较随意了。卡林娜特意把一盘面包片和一盘烤猪肉、一盘烤腊肠送到洪高娃面前,请大哈屯品尝这些草原上少有的食物。
果然,洪高娃一尝,立刻问起是从哪儿来的。卡林娜的蒙古话说得结结巴巴,常常词不达意。锡古苏特替她回答:近些年他家好几次沿着哈勒哈河去兀良哈,没想到那边不但放牧牛羊,还种田养猪。于是换回来不少粮食,还有几头猪。卡林娜跟母亲学过烤面包做腊肠的本事,正好大显身手。锡古苏特说着,卡林娜在旁边不住点头,还指着阿寨费劲地说:“他,阿寨太子,也去了的。”
  洪高娃回头看看儿子:“是吗?”
  “是呀!”阿寨说起来兴致勃勃,“那兀良哈说起来也是蒙古人,也讲蒙古话,可又有点儿南朝人的活法儿,识文断字儿的人也比草原上多。我原先总是不明白,兀良哈早就是明朝的藩属了,就算我们也臣服了明朝,明朝对他们也比对我们好,对不对?可为什么这些年,兀良哈跟我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呢?又是朝贡又是联姻。明朝用他们防备我们,打探我们的内情,他们倒把明朝的内情向我们通报,这不是反过来了?”
  洪高娃听得有趣,插了一句:“你还不知道吧,兀良哈三卫的大诺颜,近日要来汗庭大聚会呢!”她像师傅考学生那样审视着儿子。
  “阿妈你听我说。”阿寨看到,不但阿妈和师傅,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等待他说下去,这让他更加来劲,顺手拿起两根干柴棍儿,互相敲击着像在说书,“听我说来听我讲,我把听来的故事团在一起,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总算明白了。告诉你们吧:我们想跟他们结盟,壮大兵马对付瓦剌;他们也想借我们的势力,夺回大宁卫!”
  洪高娃“哦——”了一声,露出满意的神色。其他人却更加好奇:“什么大宁卫?是怎么回事?”
  阿寨彻底摆出一副乌里格尔奇的架势,手中的木棍儿就成了马头琴,用人们熟悉的说故事人唱的调子,唱了起来:
  
  说起那兀良哈,讲一讲大宁卫,
  五十年的故事唱给谁?……
  
  阿寨真的有声有色、手舞足蹈地讲了一段重要的历史——
  大兴安岭以东的广大地域,曾经是成吉思汗分封给子弟功臣的封地,他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异母弟别里古台、侄子额勒只带、大功臣木华黎等人的兀鲁思,就从北到南地分布在这儿。还有弘吉剌惕、亦乞烈思、兀鲁兀惕、忙兀惕等部落,也都在这里驻牧。
  五十年前,元帝妥欢帖木儿汗从大都退回草原,这一地区各兀鲁思和部落都奋起保卫领土,防备明朝进攻。当时木华黎后裔纳哈出将军统率着二十万蒙古军,驻扎在辽河以北金山堡一线,成为这里蒙古各部的防御屏障。
  三十年前,脱古思帖木儿大汗在捕鱼儿海被明军击败,一蹶不振,并很快被害而死。这使得大兴安岭以东蒙古诸部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得归附了明朝。那时的明朝老皇帝朱元璋很高兴,立刻在这一地区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将当地最强大的兀良哈、翁牛特、乌齐叶特部落的部落长任命为三卫的首领将军,要求他们“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做大明朝廷的藩属。
  十五年前,身为燕王的朱棣,为从侄子手中夺得帝位,发动了“靖难之役”。他先是依靠兀良哈三卫的支持,挫败了镇守大宁卫的弟弟宁王朱权,随后又向兀良哈三卫借用三千铁骑,作为他靖难军的骨干,终于夺位成功。他称帝后,当然要重重酬谢从战有功的兀良哈三卫——不但封兀良哈三卫大小首领以官职,又在开原、广宁两地开市,供兀良哈三卫和明朝贸易。最要紧的是,他许诺把大宁卫割让给兀良哈三卫,这可是兀良哈三卫梦寐以求的事情。
  大宁卫含括承德、平泉、建昌和老哈河流域,紧邻古北口一线长城,是水草丰美的大好牧场,又有良田和森林,若没有边墙阻隔,快马几日内就能踏进北京。这件事,朱棣可就说话不算数了,根本不准三卫蒙古人南下大宁驻牧,只许打这里路过,去开原、广宁交易。他必是醒过闷儿来了,把这么要紧的地方给了蒙古人,他那北京、宣府、大同,还有安宁日子过吗?
  时间拖得越长,割大宁的事就越没戏。兀良哈三卫可牢牢记在心上,大宁卫是他们用血和命换来的,岂能作罢?但只凭他们自己怎么能跟大明朝较劲?如今东蒙古汗国一天天强大,不就成兀良哈三卫的指望了吗?
  阿寨说到这里,目光得意地扫了一圈,看到听众眼神儿里的敬佩,又笑着说:“现在懂了吧,兀良哈想借我们去夺大宁,我们想借兀良哈去打瓦剌。先打大宁,还是先打瓦剌?就看汗王王爷跟三卫大诺颜们怎么商量了。师傅,你说呢?”
  “我?”锡古苏特微微一愣,说,“我当然听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的!不论先打谁,都有一场大战,是勇士显示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是英雄建立丰功伟绩的好时机!孛罗海、诺颜博罗特,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两个健壮的儿子齐声回答:“记住了!我们就等着这一天!”
  锡古苏特又对洪高娃说:“大哈屯,不是我当面奉承有意讨好,你的儿子我这徒弟,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到兀良哈是我们全家一起去的,和兀良哈人交往也都一样,他怎么就能探听出这么多故事,知道这么多内情?”
  洪高娃听得心里舒服,顺口就说:“他从小就这样。也是他早年的巴图师傅,教他读书读史,养成他什么事情都爱追根究底的脾气吧……”她转向儿子:“到底先打大宁好,还是先打瓦剌好?阿寨,你怎么想?”
  “当然先打瓦剌,瓦剌弱,明朝强嘛!明朝刚跟瓦剌苦战一场,自己也得歇口气儿,我们打瓦剌,明朝不会帮他。以我们如今的兵马,打瓦剌有胜算;打大宁呢,打得过打不过先不说,背后容易遭瓦剌暗算,去年他们原本是想攻我们的呀!所以打大宁,难胜。要是打败巴图拉,把瓦剌全都收归我们,不就全蒙古在手了?那时候回过头来,别说打大宁,就是挥师南下夺回大都,夺回我们的大元江山,也未必不能吧?”阿寨说得兴奋,脸红了,眼睛也亮了。
  “好呀好呀!”锡古苏特一拍大腿,高声喝彩,“大哈屯,不是就要集诸部议事吗?太子理当参与,说得太有道理啦!”
  “他年岁还小。”洪高娃语气有些迟疑。其实她早这样提过,阿岱汗却一直不肯点头。“汗王和王爷的意思,再等一等,免得德高望重的诸部大诺颜不服。”洪高娃又说。
  “十五岁,可不算小了!怎么不服?我这师傅都服了,谁还能不服?到时候看我的!……啊,大哈屯,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见洪高娃突然蹙起眉尖咬住嘴唇,锡古苏特连忙问。
  洪高娃涨红了脸,双手抱在胸前,勉强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得回帐房去一下,一会儿再来。你们继续饮宴,别坏了大家的兴致!……”说着,她站起身,急急忙忙向不远处的大哈屯金帐快步走去。
  见塔娜紧跟着大哈屯,敖登格日勒赶忙追过去,阿寨也毫不迟疑地随后回帐。锡古苏特也想起身,卡林娜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他笑了笑,招呼大家继续喝酒喝汤。
  这汤实在太好了。洪高娃没有故意夸张,鲜美浓郁到无法形容的程度。洪高娃不知不觉喝了好几碗,喝得心满意足,喝得从头到脚指尖都热烘烘的,舒服极了。感觉是突然来到的。浑身的热呼地猛然涌入胸前,乳房骤然鼓胀发热,很快就觉得胀得难受,胀得发痛,乳头坚挺着顶住衣服,磨得生疼,乳汁眼看就要喷射而出。她大步流星,赶紧拿拇指把乳头用力按住。最后几步她不得不跑了,一头冲进帐房,从摇车上抱起熟睡的小儿子,赶紧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睡梦中的孩子还闭着眼睛呢,立刻嘬动嘴唇吮吸起来。洪高娃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浑身轻松下来。听孩子喝奶喝得咕咚咕咚响,有点应接不暇,知道这会儿自己出奶旺,小家伙不一定受得了。正想着,小儿子真被奶水呛着了,吐了奶头咳起来,不舒服地哭了。洪高娃忙把他抱直了轻轻拍背,等他打了两个嗝儿,又横下来继续喂奶。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保姆、满都鲁,还有跟来的塔娜、敖登格日勒和阿寨。
  塔娜笑道:“都是鱼汤闹的。这鱼汤,男人喝了也会下奶呀!”
洪高娃说:“真开眼了。我没事儿,就是奶胀的。你们回去玩儿吧。敖登格日勒好不容易回家,还不多陪姨妈姨父说说话儿?阿寨,你带着满都鲁喝鱼汤去吧!”
  阿寨来领三岁的弟弟。满都鲁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正在吃奶的小弟弟,含着自己的拇指也在那里嘬着,不把鱼汤放心上。
  “阿妈你看满都鲁,他……”阿寨叫道,却说不下去,最后一个字弱得消失了。
  洪高娃看了看二儿子,笑道:“满都鲁,也想吃奶了?来吧,今天阿妈的奶太多了,小弟弟吃不了,你也来吃吧!”
  满都鲁欢呼着,小脸儿一下子亮了,张着双手扑了过去。洪高娃便把两个儿子都搂在怀里,一个横抱着一个坐在腿上,满脸幸福和满足的笑,享受着孩子柔嫩的小嘴嘬吮奶头的快乐。一闪眼,看到呆呆站着的阿寨,笑道:
  “阿寨,阿妈可真想有三个奶头,把你们三兄弟全揽进怀里,阿妈可不就是天下最幸福的阿妈了吗?真对不起了……”
  阿寨扭开脸,连脖子根儿都红了,小声嘟哝着:“阿妈说什么呀,人家都是大人了……”
  “大人怎么啦?我都这么大,都快老了,想起小时候吃奶,想起我阿妈暖烘烘香喷喷的味儿,心里还恋恋的呢……那时候啊,不管受了多大惊吓,受了多少委屈,只要一窝进阿妈怀里含上阿妈的奶头,就心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洪高娃说着,腮泛红晕,眼睛微阖,沉浸在自己幼年最纯真的回忆中。
  阿寨着迷似的看着她,忍不住走上前,伸出胳膊,贴身背后,把阿妈和小弟都搂住了。
  洪高娃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借以封住此刻涌上来的幸福泪水,骨肉亲情让她难以承受,她真想把孩子们一个个都紧紧抱在怀里,都从头到脚狠狠地亲吻个遍,如同他们都只有小婴儿那么一点点大。可惜做不到,她只能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带动孩子们同她一起左右摆动,她用梦一样的声调不住地说:
  “真好啊!真好……”
  小婴儿吃得饱饱的又睡着了,满都鲁却依在阿妈温暖的怀里不肯离开。洪高娃让阿寨抱小弟弟到摇车里睡好。待他回来坐在身边,当母亲的收起笑容和亲情,认真说起正事,这才是她这趟来锡古苏特家的要务——
  你今年十五岁了,虽然还不算成人,可作为汗国太子,应该参与政事了。锡古苏特是个好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不必再跟在他身边。这个月底汗庭将举行诸部议事大会,你跟锡古苏特都要来参加。如今你的武艺和智慧,都配得上你的身份了。你得让你父汗,让阿鲁台王爷,让大小诺颜和诸部首领们都看到,都承认,要让他们明白,你有资格有能耐,成为未来统治全蒙古的大汗!
  你今年十五岁了,来提亲的人很多,来议事的部落首领,很多都带了女儿、侄女、妹妹,除了献给汗王和王爷,就有专门指定要候选太子妃的。你是储君,婚姻必须有利汗国,不能只凭自己喜爱。你父汗和阿鲁台王爷的意思,还是选兀良哈的姑娘为好。
  母亲一本正经,阿寨也就认真起来。
  “阿妈,他真的拿我当太子吗?”
  洪高娃一惊,注视着儿子。脸庞还是少年,眼睛却成人一样精明深沉。这触动了长久以来困扰着她的一个痛点。阿岱只比阿寨大九岁,像兄长而不像父亲。两人都年轻,见面时维持着应有的礼节,相处还算友善。但洪高娃心里明白,那是顾及她的面子,为讨她欢心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罢了,真正的亲情是谈不上的。洪高娃夹在当中,极力周旋,想促使二人心灵接近,加深彼此好感。但矛盾无处不在,常使她左右为难。让阿寨跟随锡古苏特学艺,也是想以隔离之法来缓和两人关系。一年以来,果然风平浪静。可是一碰到事情的症结,疼痛感立刻激发,难道那儿根本就是一块病根儿?
  洪高娃极力轻松地说:“什么真的假的!当初他求婚,这是我应许的条件。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不会干出不讲信义的事情。”
  阿寨沉默片刻,低声说:“可是,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儿子。”
  洪高娃心里又是呼隆一个大翻腾。阿岱汗那三天三夜的收纳礼,一下子凿开了四个十六岁女孩子封闭的情欲,很快她们就把汗王的宠幸视为乐事,接着就懂得了争宠。阿岱汗自然乐不可支。如今四个小哈屯三个怀了孕,红妃敖登生了王子,蓝妃其木格生了公主,绿妃美鹿也快要生了,看样子也是男孩,只有紫妃牡丹还没动静,反是她最讨汗王的欢心。这一切洪高娃坦然面对,既要彰显大哈屯的贤惠大度,也因为小哈屯们都拿她当母亲一样敬爱,她自信能够掌握这些个小哈屯,掌握后宫,掌握阿岱汗本人。
  “不碍的。”洪高娃笑笑,“立太子,不由你父汗一个人说了算,得阿鲁台王爷点头。”
  “阿妈,你不是说,阿鲁台王爷是我阿爸的安达吗?”阿寨的眼睛亮亮的,一脸的不服气,“我们可是黄金家族,忽必烈大汗的正统。阿岱他不过是哈萨尔的后人,顶多算个白银家族罢了……”
  “不许胡说!”洪高娃板了脸斥责儿子。阿寨看了母亲一眼,熄灭了眼睛里的光亮,知错地低下头。好半天,洪高娃才用软软的声气说:“我们母子有什么?只有儿子你的血统,还有阿妈我的大哈屯身份。你父汗有什么?东西南北纵横数千里的属地,数十万属民,数万兵马,你父汗的父亲去世,科尔沁蒙古都留给了他,阿鲁台王爷成就霸业,怎么能离开他?”她的声音又强硬起来:“你得记住,日后无论攻打瓦剌还是与明朝对垒,你都要建功立业,证明自己,才能保住太子宝座,才能完成你自幼立下的大志,懂吗?”
  阿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好了,咱娘儿俩说说太子妃吧。选兀良哈姑娘,你觉得怎么样?”洪高娃又放缓了口气,脸上带出笑容,顺手把睡熟的满都鲁放在身边的地毯上,给他盖了件袍子。
  阿寨看了母亲一眼,还是不说话。
  “怎么,难为情吗?要不,有心上人了?……说给阿妈听听,太子正妃只有一个,还能再立侧妃嘛!你阿妈的心里呀,既要顾到汗国的需要,也要满足儿子的喜爱,并行不悖嘛。阿寨,你什么时候在阿妈面前这么磨不开了?心里话不对阿妈说对谁说呢?”
  说到这儿,平日那个豁达开朗的阿寨又活了。他调皮地笑着:“是不是心上人算什么?父汗这四个小妃原来谁也不认得吧?还不照样儿生儿生女天天缠个没完,选谁有什么要紧?”
  “这可不一样。心里喜欢跟心里不喜欢,差远啦!……喜欢敖登格日勒吗?我看你们挺投缘,那女孩儿聪明机灵又漂亮……”
  “阿妈的干女儿就是我的干妹妹,我就拿她当妹子待。阿妈,还真有个忘不了的女孩儿在我心里,就是没缘分……”阿寨半笑不笑的,不知真假。
  “说吧,是谁,阿妈去给你求,不信你阿妈做不到!”
  “阿妈你真的做不到求不来的!记得萨木儿公主姐姐吗?记得她的女儿小萨木儿吗?眼睛像小鹿儿,笑声跟金铃子一样……”
  “你喜欢她?……那时候,你们才多大一点儿嘛。”
  “是啊,当时我十二岁,她才六七岁,从早到晚都在笑,真可爱,对我也特别好……这么多年,一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情,想忘都忘不了……可瓦剌是敌国,马上就要去攻打,连再见见他们兄妹俩都办不到了。”阿寨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这可出乎洪高娃的想象了。她担心地问:“你对攻打瓦剌一直不热心,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知道。”十五岁的儿子因为初次吐露心声,脸上的红晕还不能很快消退,他轻声说,“其实,阿妈你能猜到,攻打瓦剌也好,攻打汉地也罢,儿子都不在乎;选兀良哈姑娘也好,选科尔沁姑娘也罢,儿子也不在乎。儿子只在乎阿妈你。”
  “说什么呢,儿子!”洪高娃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真的,阿妈。只要你高兴,儿子就去攻打瓦剌攻打汉地;只要你高兴,儿子就纳随便哪个部落的姑娘——只要她们好好伺候我阿妈就行……”
  洪高娃揽过儿子,搂住他,长叹着,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流泪。
“还有,将来我的女人也得有很多,她们必须能生儿子!阿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要生一百个儿子,我要他们每人带出一千个勇士骑兵!我手里有了这十万精兵,哪里不能征服?什么不能打平?什么宏图大业不能完成?不用依靠任何人,我自己就是腾格里天最宠爱的英雄……”
  阿寨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这孩子气的表白,让洪高娃心酸之余破颜一笑:“一百个儿子?你当你是谁?种马吗?这得娶多少女人?你阿妈就是用上十斤百斤人参鹿茸肉苁蓉,也帮不了你呀……”
  阿寨悟到自己说过了头,脸一红,母子俩搂在一起,笑成一团。
  
  洪高娃本来要在阔滦海子边和孩子们待上十天,然后同锡古苏特一起回汗庭驻地牙克石,参加诸部议事盛会。不料次日下午,汗庭急使赶来,说汗王命大哈屯连夜赶回斡尔朵。
  一夜忙忙赶路。洪高娃一行终于在天亮以后赶到宫城牙克石。阿岱汗亲自来迎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回来了!”口气如释重负。洪高娃也就放下心来,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还是问道:“出什么事了?”阿岱一脸无奈:“回帐细说吧。”
  回到大哈屯大帐,阿岱便如常跟着洪高娃这里走那里走,手上指指画画,口里不住地说着,讲着,控诉着,很是激愤:
  “这些小妮子,心肠太恶太狠了!你不在家,竟都无法无天,管不住了……竟然挟制我汗王!看我不把她们一个个都休了!……没有你管教压阵,真不行!我可是一天,不,一个时辰也忍受不下去了!……在你跟前不是一个个都乖乖的吗?你才五天不在家,就都作怪起来!……惹得我火起,囚起来,每天赏二十鞭!再不改,杀上几个,看看谁还敢捣乱!……”
  洪高娃赶紧制止:“王者无戏言,可不能这么随意乱说!传出去,什么名声?谁还敢献女,谁还肯归附?”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懂!”对洪高娃的教训,阿岱一向逆来顺受,从不反驳,“我不过恼狠了,跟你说说出出气罢了!这不是赶紧催你回来?我是管不了她们!”
  两人终于坐定,阿岱才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事情并不大,但透着些怪异。
  大哈屯走后,阿岱想再依着当初收纳礼法,三天三夜与四个小妃同居寝帐中。照忽必烈大汗留下的规矩,这期间小妃们要全面伺候汗王的吃喝拉撒睡,代侍女做他需要的所有事情。收纳礼那三天三夜,阿岱恣情欢乐,很过了一把汗王无敌天下的瘾,记忆深刻。而这回甚至想把三天三夜延长到五天五夜,才得尽兴。谁知那天他命人召幸四小妃,竟都有原因不能来:红妃敖登正当月事身上不干净,蓝妃其木格说小公主闹病哭个不停走不开,绿妃美鹿说肚子痛,紫妃牡丹称正在斋中为母亲还愿,不敢破戒。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这样。二十四岁的阿岱汗,是一天也不能空房的。为了再次享受收纳礼的欢乐,他忍了三天也没用侍女。到第四天,牡丹派人悄悄递了话儿,说她斋期已过,但希望在她的帐房接待汗王,免得被其他小妃知道了遭嫉恨。阿岱汗原本就最宠爱这个紫妃,虽然没有怀上一男半女,但她总有些别人没有的花样,让他畅其所欲,欢快异常,便兴冲冲地去了。
  小妃帐外侍卫不像大汗大哈屯的那么森严,才入佳境,便被一同硬闯进来的三个小妃惊起。这原也不算什么,阿岱甚至想就地就手儿圆了他再行收纳礼的心愿。谁知那三个像没看到汗王在场,都冲着牡丹横眉怒目。敖登气得说不出话;其木格满脸鄙夷,不住地朝地下呸呸地吐唾沫;心直口快的美鹿指着牡丹骂:“大骗子!狐狸精!”阿岱生气地呵斥:“你们都疯了?想造反哪?”
  三个小妃一愣,互相看看,呜地全哭起来,捂着脸跑掉了。
  真败兴!问牡丹,她只一个劲儿掉眼泪,说什么也不知道;让管家婆去看那三个,说都在伤心哭泣,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管孩子。后宫闹成这样,阿岱没有办法,只好赶紧把大哈屯请回来。
  洪高娃笑道:“我来应付吧。你只管汗庭大事要紧。”
  阿岱总算轻松了:“那,我今晚要留你这儿。你没把她们管教好,得狠狠罚你!”
  洪高娃还是笑:“可还不到咱们的半月约期。再说我跑了一夜,也该让我喘口气儿,对不对?”洪高娃生产之后,跟阿岱约定半个月团聚一次。结果,近些时候阿岱竟比以前对大哈屯还要着迷,像盼过节一样盼着来之不易的约定之期。
  阿岱口气强硬地说:“不行!就是今天晚上!……这会子我得回大帐,阿鲁台有事来商议。别忘了给我备好西域葡萄酒,咱们好好喝个痛快!”走到帐门口,又回过身,问:“你知道马儿哈咱这个人吗?”
  洪高娃心口扑通一跳,说:“知道。”
  “此人这两日要来朝汗庭。阿鲁台好像非常高兴,要特别隆重迎接,今天就是商议这个。”说罢,掀帘出去了。
  洪高娃一时思绪翻滚。她怎么会忘记这个马儿哈咱!——自称元老,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自称维护黄金家族正统,纵横捭阖,打这个护那个;身为鬼力赤汗庭大臣,为拥立本雅失里搞阴谋政变,害死旧主,逼得他们母子逃亡降明,备尝艰险,差点儿丧命!
  他来了,怎么待他?以他元朝旧臣的身份,以他率领部落的强大实力,肯来加盟朝拜,阿鲁台当然求之不得。阿岱汗知道利害,也会高兴万分。她能怎么样?难道逆势而为不成?
  洪高娃静坐宝座之上,默默沉思。塔娜禀报:四位小妃来拜见请安。
  四个女孩儿齐齐跪在面前,洪高娃受了礼,和蔼地让她们起来。不想一站起身,她们就一反常态地分列站开:敖登、其木格和美鹿在右边,牡丹一个人在左边。十六七岁的姑娘,各个明眸皓齿,面如春花,真让人赏心悦目。尽管都低眉顺眼的,可相互一扫一瞥之间,愤愤不平之色一览无遗。
  洪高娃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微笑说:“还没到限定的日子,可你们一个个心灵手巧,我想着也该差不太多,活计都带来了吧?我给你们评定评定。”
  在汗宫,照规矩大哈屯日常要督促小哈屯、小妃和宫女们学刺绣学贴花缀花、学制作衣袍坎肩帽子,还要把这些本领用在制靴子、马鞍子、箭袋、弓筒上。洪高娃出门前留给她们的功课是绣门帘。小妃们赶紧呈上自己的作品。洪高娃把它们并列铺开,仔细看过去,微微点头,说:“敖登的冰雪森林很清爽,其木格的桃花柳树也好看,美鹿绣的小松鼠咬松果真可爱,牡丹绣的红牡丹又亮堂又鲜艳,好一派富贵相!用在汗庭宫帐,牡丹的绣品最好,绣得也最细致,连花蕊都一丝丝绣出来了,我说这次她是第一。回去每人再绣一件坎肩儿,连做带绣,都要学牡丹用心精细。这回做得好的,我这里有赏……”
  牡丹脸儿红红的,拜谢道:“多谢大哈屯夸奖,牡丹一定要争得这份赏。”
  那一溜站着的三个姑娘脸上满是不服气。美鹿忍不住了:“那又不是她自己个儿绣的!她那汉家姨妈帮她!”
  “不是的!我姨妈只给我出了个样子,那花儿都是我绣的!”牡丹满脸委屈,竭力申辩,伸出十指尖尖的一双手,“求大哈屯作证,我手都扎破好多回了!”
  “好了好了,别争了。”洪高娃像个老姐姐那样慈爱地笑着,“你们都是大汗宠爱的人儿,好好侍候大汗,多多生儿育女,日后从小妃升小哈屯,升哈屯,都是一家人,要像自家姐妹一样相待,才是本分,和顺谦恭是汗宫的首要规矩。以后有什么事儿,来说给我听,我给你们判是非解争端,决不许可当面顶撞、恶语伤人!美鹿这回是初犯,就原谅了,以后谁要是再犯,就不要怪我无情了!”说到后面,洪高娃声音也提高了,脸色也严峻了,四个小妃都老老实实低着头,口中连称:“是,记住了!”
  这以后,洪高娃不厌其烦地开始盘问。四小妃被单独召到大哈屯帐中,仔细交代这五天中发生的事情。一个个都很委屈,一面落泪一面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清楚了,让洪高娃好气又好笑,全然小孩子心性,玩的也是女孩儿的小花招小手段,但又不免暗暗叹息,心下有点儿自己也说不清的兔死狐悲。
原来这些日子各部落首领纷纷来汗庭,几乎每天都有美女进献。因未经大哈屯认可和挑选,大汗还不能收下,但阿岱笑逐颜开的样子,让四小妃心里都酸酸的不好受,没有怀孕的牡丹尤其担心日后失宠。她就想出这一招儿:四天中间大家用各种借口都不接待汗王,让他狠狠地渴着,到第五天,四个人一起上,让汗王得着比收纳礼那三天三夜更美的欢喜,一辈子忘不了,从此再离不开她们四小妃。
  大家都认真地照计而行,汗王也真像发情的公骆驼一样又暴躁又凶狠。谁知才到第四天,牡丹竟撇开众人私自开禁,悄悄接待了汗王,引起了争闹不休。
  事情的经过没有多少出入,只牡丹私自开禁的缘由各执一词:牡丹说是汗王亲自驾临她寝帐,她不敢违抗汗命,不得已;三个小妃则说,是牡丹派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勾通汗王殿帐的侍女,把汗王请过去的,意在专宠。
  洪高娃静坐着喝了几口奶茶,问女管家塔娜:“你怎么想?”
  “那要看阿岱和牡丹谁说谎了。”和女主人私下谈论时,塔娜对阿岱少了许多敬意,连汗王的尊称都不肯加上,“不如找这两人当面对质。”
  洪高娃笑嗔道:“傻瓜!这也是能问的吗?更别说对质了。只能搁着,随他去。不过,”她依然漆黑的长眉微微蹙起,“要是牡丹说谎,这孩子的心术可不怎么正呀!”
  “没错儿!”塔娜也有同感,“牡丹那双眼珠就像水下面的蝌蚪子,转得飞快,心眼子可多呢,最能讨阿岱喜欢。只有她能想出这样刁钻的主意。”
  “她祖母是榆林人,我知道。姥姥也是汉地人?”
  “她姥爷也是鄂尔多斯一个部落长。她亲姥姥是侧室,从大同劫来的,身边带着两个小女儿,长大后都嫁给了鄂尔多斯蒙古勇士。牡丹是那个大女儿生的。”
  洪高娃点头道:“这就是了……眼下又该挑选小妃了,这回可要谨慎。要查验心地是不是纯良,性情是不是和顺,为人是不是敬上恤下。比较起来,身材、长相都在其次。过于乖巧、过于机灵、心思过密的美女,要特别小心。弄得不好,后宫从此多事,再无宁日了。”
  塔娜应声,频频点头称是。
  洪高娃微微叹息一声,说:“后宫不安宁,汗庭怎么能安宁?我洪高娃怎么能安宁?我有三个儿子呢!”
  太阳还没有下山,阿岱汗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这两天的烦恼好像已经忘在脑后,也没有急于上床,他的全部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一件事情上——传国玉玺。他赶回来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向洪高娃问这么一串问题:
  “你是不是见过传国玉玺?它是什么样子?什么来历?它真有受命于天的神力?它现在真的在瓦剌手中吗?……”
  洪高娃很奇怪。传国玉玺,阿岱很少提起,作为非黄金家族的人,也许他从来不重视这事情。她问阿岱为什么关心起这个来。
  阿岱脸上蒙着一层不快的灰暗之色,不情愿地说出原委:阿鲁台王爷陪着他隆重接见了马儿哈咱。这个马儿哈咱仗着是大元老臣,很是高傲,对他施礼都板着脸,透着不情愿。当着他的面,竟然对阿鲁台说,这些年他之所以不来朝拜,不是不知道东蒙古强盛,只是因为东汗的血统不正。但西汗呢,又是当年杀害脱古思帖木儿汗的也速迭儿的后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更不能承认。去年瓦剌大败,西汗之死也是上天给也速迭儿的报应。统一全蒙古,看来还得靠东汗。东汗血统不正,只有一个办法补救:取得传国玉玺,便是天命所归,也就名正言顺了。如今这传国玉玺是不是还在瓦剌?如何能把它弄到东蒙古汗庭?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就这些题目商讨得津津有味,阿岱插不上嘴,他们俩似乎也把他这大汗忘记了。
  阿岱心里有气,却不能发作,他早就习惯事事听从并依靠他的太师阿鲁台王爷了。传国玉玺在他心目中一直不过是传说故事甚至神话中的物件,离他很远,也很隔膜,今天才感到原来它真实存在,而且关乎他的成败生死。
  洪高娃告诉阿岱:她在额勒伯克大汗那里见过这方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玉玺。承平日它存放在大哈屯处,一旦有事,或亲征或远驻,大汗必定带在自己身上。十五年前和林战乱,额勒伯克大汗将它传给太子本雅失里,后来本雅失里凭此玉玺即大汗位。七年前克鲁伦河之败,君臣分离,本雅失里投奔瓦剌被杀,传国玉玺想必落在瓦剌手中。是答里巴大汗还是巴图拉王爷掌管,就不知道了。
  “至于传国玉玺的来历,”洪高娃的心思又在飞快运转,“阿寨最清楚。当年他跟从师傅读书读史,曾经对我细说一遍,又久远又复杂,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记得!等他回来,让他说给你听吧。”
  洪高娃此时闪出的念头是,在诸部会议时,让阿寨以此为题,展示他的学问、智慧和才能,巩固他汗位继承人的地位。阿岱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接话茬儿。
  十天后,规模盛大的诸部议事大会在牙克石召开了。
  牙克石位于草原与森林交界,背靠森林茂密的大兴安岭平缓西坡,面对海拉尔河和扎敦河流过的辽阔草原。时值初秋,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峦,如七彩锦绣重重堆叠,比春花更加耀眼绚烂。清爽的秋风,让干草的香、松脂的香、白桦林红枫树和所有野花野果的香,在空气中流荡,来到这里的人,还没有喝酒心先醉了。
  美丽的山坡下支起了足够容纳千人的巨大帐篷,装饰着金色铜顶和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是举行朝会大礼的汗王金帐。帐里帐外,有威武的侍卫,有美丽的侍女,正面两个巨大宝座上,坐着汗王和大哈屯。英俊魁梧的阿岱汗在左,旁边侍立的是威严又智慧的太师和宁王爷阿鲁台;绝世美女洪高娃大哈屯在右,旁边侍立着挺拔可爱的太子脱脱不花。站立两厢的,是在汗庭担当着高官、草原上最有名的那些大部落首领们。还有那些有都督官衔的英名远扬的勇士们,锡古苏特便也在其中。全都英姿勃勃、气概非凡。
  前来拜谒朝见的诸部首领,受到美好天气美好风光的感染,震慑于令人敬仰的汗庭威仪,更有令人心仪的出类拔萃人物的影响,到了这里,都虔诚地拜服称臣,深为自己加盟汗庭的选择而庆幸。
  朝拜过后,在大汗殿帐设大宴。宴会就是议事之会,丰盛热烈空前。马儿哈咱与洪高娃在朝拜后又一次见面,双方更显得自然。洪高娃笑靥如花,感慨地说,老将军须发虽然又白了不少,可精神更好,一点儿不输于小伙子。马儿哈咱也回应说:人都说岁月不饶人,偏偏就对大哈屯留情,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天仙一样。两人持着银碗互相一照,笑着同饮,除了阿鲁台知道内情,微微点头暗暗赞叹洪高娃知大局识大体,别人只当是故人重逢呢。
  议事中,马儿哈咱提起传国玉玺。洪高娃看着阿岱,按预先约定,将由汗王提出让太子诠释。阿岱汗却不理睬大哈屯的示意,自己滔滔不绝,从传国玉玺的意义说到它的形貌,尤其仔细地说起了它的历史。
  从大中华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造就了这方传国玉玺说起,千年经历,脉络清楚,朝代明白,滔滔不绝,直说到本雅失里汗为瓦剌所害,传国玉玺又落入瓦剌手中。而瓦剌并非蒙古本部,擅立大汗本就是僭越,私藏玉玺更属叛逆,必须加以讨伐,夺回传国玉玺才是正理!……
  不要说众人听呆了,就是神态傲慢的马儿哈咱也对这位阿岱汗正眼看了几看。阿寨从远处宴桌上用惊讶的目光向母亲发问,洪高娃只好避开,装作没看见。
  后来讨论到进军计划,对于先攻瓦剌还是先打大宁,兀良哈三卫首领和众人有歧议。阿岱汗又发了一篇宏论,极力说明先攻瓦剌的好处,如何打垮瓦剌,横扫全蒙古,待更加兵强马壮,回过头打大宁将胜券在握,说得头头是道。众人无不点头称是,也都才发现,原来阿岱汗并非如他们所想,只是阿鲁台太师手中的一件摆设。阿岱最后强调说:
  “只要我们打垮瓦剌,夺回传国玉玺,整个儿蒙古就是我们的了!伟大圣主成吉思汗的灵魂就会在草原上复活了!”
  与会的首领诺颜反应热烈,群情振奋。
阿寨又一次惊讶地看看母亲,洪高娃只好略带歉意地对儿子一笑。那边锡古苏特高兴得摇晃着魁梧的身体,朝着太子徒弟,又朝着大哈屯高高跷起自己的大拇哥。他当然听出阿岱汗说的都是徒弟讲过的意思,连有些话都一字不差。而他认定是太子和大哈屯说服了阿岱汗,由阿岱汗口中说出来,当然更受重视,更容易得到诸部首领的认可。
  宴会结束,阿鲁台见到洪高娃时别有意味地轻轻一笑,小声地说:“你可真行,经你的手一团弄,连阿岱也变得出息多了……”
  洪高娃也笑着小声回答:“阿岱出息了,你还不高兴?”
  “高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阿鲁台说着,转身去应付几个熟识的部落长了。洪高娃知道,阿鲁台王爷其实并不高兴。
  洪高娃心里真不是滋味。前天阿寨跟锡古苏特回到牙克石,她飞来一点心机,想让这名分上的父子俩在家庭气氛很浓的小宴上相聚。阿寨不由说起传国玉玺的故事和来日进军的设想,说得非常兴奋。按洪高娃和阿岱汗的约定,应该让阿寨出面对众人讲述,好叫诸部首领知道汗庭有个出类拔萃的太子。谁想事到临头,阿岱汗竟占了先?
  阿寨想露脸,为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阿岱何尝不想?他这个被阿鲁台扶持的汗王,更想要提高自己的人望和威信。洪高娃都能理解,也都想尽力给他们帮助。阿鲁台王爷不高兴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料连这也成了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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