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节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节
有如狂飙席卷大地,迅疾而猛烈,东蒙古大军一举拿下了和林城。
对当年曾经耀武扬威杀败过自己的敌人,东蒙古人谁不铭刻在心?对敌人的都城照例要痛快地蹂躏一番。风雪和严寒都挡不住烧、杀、掠、抢,这是胜利者的权力,也是胜利者的欢乐。经过瓦剌数年经营,初具都城规模的和林于是又遭劫难,城中处处火光冲天,浓黑的烟尘飘到上空,郁结不散,像是压在城头的乌云。留在城中没有逃走的人,不是被杀便是被拘为奴,戴上了木枷。年轻女人照例是胜利者争夺的战利品。几个佛寺被抢掠一空,唯一的清真寺也被烧成废墟。只有规模依旧的汗宫被完好地保存下来,那是因为一入城阿岱汗就派了亲兵侍卫严加看守,禁止他人染指。有的部落不满,告到阿鲁台王爷那里。王爷说,汗宫自然应该归汗王,况且汗宫前庭乃是汗庭三部的衙署,烧了抢了岂不可惜?太师发了话,人们才不再啰唆。
阿鲁台懂得阿岱汗。这个生长在遥远科尔沁草原的小伙子,从没有到过和林,不知道什么叫城,更没有见过真正的宫殿,应该给他一个满足,让他终生都记住阿鲁台给了他什么。
阿鲁台不在这些小事上多费脑筋。进军和林异常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没有一次激烈的交战,反倒让他不安。瓦剌剽悍善战向来不输于蒙古本部,即使忽兰忽失温一役损失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精锐骑兵,还应该有相当实力。能够这样一路横扫,必定是老对手巴图拉在避实就虚。若不把瓦剌主力兵马彻底消灭,必将后患无穷。阿鲁台当机立断,以和林做大营,命马儿哈咱、王子火尔忽答孙、太子脱脱不花率领前锋立刻出发,寻找并追击瓦剌三王,尤其是顺宁王巴图拉的兵马。为了快速和精干,前锋各部家眷一律留在大营,一旦追及立刻回报,大营将全军出动,与瓦剌主力决战,取得彻底胜利。
前锋受命出发的时候,阿岱汗进入了汗宫。
他的兴奋和得意溢于言表,举手投足都显得忙迫。从前殿到后宫,每个房间每个院落他都走了个遍。尽管汗宫的一大半因多年失修已残破不堪,完全淹没在白雪覆盖的荒草杂树中,尽管尚存的几个院落和宫室都满地杂物,到处是前主人狼狈逃走的痕迹,阿岱还是喜滋滋地逐一观看,小小角落都不放过。要知道,这是窝阔台大汗所建,大元帝国多少大汗皇帝到这里消夏打猎,失国以后这里依然是汗庭都城,成为蒙古本部和瓦剌争夺的最重要目标。本雅失里大汗兵败被杀,瓦剌占据了和林城,真真是蒙古本部的奇耻大辱!今天,总算出了这口气,夺回来了!他阿岱汗从此就是这高大宏伟汗宫的主人!曾在进城之际,他看到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互相击掌为庆,听到他们狠狠地说:“咱们可算是回来啦!”此刻他也想喊一声,他喊出来了:
“我可算是来啦!”
汗庭设在和林,再杀灭瓦剌,夺回传国玉玺,他阿岱就不再是科尔沁王子、王爷,也不再是东蒙古的汗王,而是全蒙古大汗了!
他似乎找到了全蒙古大汗的感觉,挺胸抬头,神态威严,命令把殿堂宫室院落都收拾出来,他要逐一住进所有的房间。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大哈屯洪高娃和小哈屯敖登、牡丹。
阿岱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划过整个旧宫:“我要把这一片全都恢复,塌掉的重盖,破旧的刷新。我阿岱汗的汗宫,要像仙宫一样威严壮丽,金碧辉煌!……大哈屯,你说好不好?……大哈屯!”
愣怔发呆的洪高娃猛然一惊,茫然地看着阿岱:“什么?”
阿岱又说了一遍,洪高娃心不在焉地说:“好,好。”萎靡的神色让阿岱的兴头减了一半。
进了旧宫,大哈屯就是向导,前殿、中殿、偏殿,原来叫什么名称,做什么用途,殿外两侧一排排带廊子的长屋子,原来怎么安置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等等,都一一指点给阿岱看。但大哈屯的笑脸不见了,说话也没往日爽利,跟从的人都发现大哈屯脸色不好了,只有阿岱还处在强烈的兴奋中,没有在意。忽然,不知哪根筋动了,他猛地问了一句:“大哈屯以前是不是就在这里住过?”
洪高娃一时如在梦中:“住过,八年……阿寨住了七年。好多年前的事啦!时光如流水啊!……”她抬头望着旧宫的殿顶,声音在颤抖中慢慢消失。
阿岱一时间竟肃然起敬:“哦,是吗,阿寨都住了七年?真不得了!我那时候在哪里呢!怎么就……嗐,谁让我生不逢时,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我今天终于来了!我是这汗宫的主人啦!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狂放也很响亮,仰头朝天,大有气势。敖登也绽开笑颜,悄悄地抿嘴乐,牡丹满脸笑开了花,非常倾心地仰望着汗王,说:“这辈子还能住进这想也想不到的神仙宫殿,可美死了!全托汗王你的福呀!……”
“汗王,我身上有些不爽快,今天就不好陪你了。”洪高娃略略提高的声音,才让阿岱低头一瞥,发现大哈屯神情沉郁,和平日大不相同,忙问:“你怎么了?找大营的斡托赤来诊治,还是找大营的孛额来驱一驱邪?”
洪高娃勉强笑笑:“别忘了,我可是比他们都高明的察罕斡托赤和亦都干。没大事儿,是因为孩子病了,这两天劳累些,歇歇就好。”
“孩子病了?哪一个?”
“满都鲁。”洪高娃刚说出口,就敏感到阿岱似乎松了口气,眉宇间也显出不大在乎。一转眼触到洪高娃的目光,他才极力掩饰着,故意关心地问:“什么病?要紧吗?”
洪高娃立刻收回目光:“一路太冷受了风寒,孩子小,爱闹,不要紧的……哦,宫院宫室我就不去住了,我把金帐张在后花园。好,我先告辞了。”
大哈屯一走,敖登忽然也起急了,想到孩子昨晚一夜哭闹,是受风寒还是中了邪,顿时心里打鼓。她小心翼翼地说:“汗王,我帐中小王子怕是也不大舒服,一直在哭。我也得赶紧回去看着。今晚侍奉汗王,就请牡丹姐姐多多费心吧!”见汗王一点头,牡丹也连连说:“放心吧放心吧!”敖登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望着大哈屯和敖登的背影消失,阿岱与牡丹转过脸来,相互一看,牡丹火辣辣的目光和春花般灿烂的笑尽在脸上,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让阿岱兴奋快乐异常,为这小小的如愿以偿,又仰头大笑了一阵儿。
在他的后妃中,他最宠爱这个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因此排在四小妃末名的牡丹。其木格头一胎就生女孩让他扫兴;美鹿不听话也常常叫他不愉快;敖登美丽出众,又在小妃中第一个得子,但为人冷淡,木讷寡言,自有了儿子,一颗心就全扑在儿子身上了,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鸡,对汗王的吸引力大大减退。牡丹跟她们都不一样。那回四小妃的争闹平息后,阿岱曾好奇地问牡丹为什么那样做。牡丹眼泪汪汪,像一朵带露的粉玫瑰一样,张着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凑在阿岱耳边,把令人心醉的香喷喷的气息连同令人心醉的悄悄话,一起轻轻吹进他的耳中:“什么都不为,牡丹就是太爱汗王、太想要汗王了……”小小一道火苗,立刻点燃了年轻汗王浑身的血。自此,两人竟达成默契,常常觉得彼此心灵相通。阿岱私下向牡丹许愿:只要她生下王子,就提升她为小妃之首。
牡丹年轻新鲜,像初开的花朵那么娇嫩甜蜜;洪高娃深沉老辣,像成熟到十二分的水蜜桃一样诱人。说起来各有千秋,实际上大不相同。在洪高娃那里,他常有力不从心的颓废感,觉得在受控制受摆布,身为汗王却总是处于下风;而对牡丹,他却可以为所欲为,畅其所愿,任由他摆布,才能深切体味汗王统治和征服一切的自豪和快乐。阿岱太看重也太需要这感觉了。
牡丹爱叫唤,一阵阵的尖叫中,总是伴随着梦呓一样的断续话语:“汗王你太厉害了!”“汗王你太凶狠了!”“我要死了!”“你吃了我吧!”……这让阿岱雄视天下的心得到极大满足,每每遇到心情不快,就会想念牡丹的身体和她奇特的叫唤。那一次因多日不聚,一见面就兴不可遏,阿岱自觉如一头野兽,以致牡丹的尖叫都带了哭腔。完事时候发现出血了,阿岱有些抱歉,说要是你这会儿怀着孩子就坏事了,弄不好就掉了。牡丹却说:“孩子不孩子,才不在我心上。只要汗王高兴,我牡丹死了也心甘情愿!”这么忠心耿耿的表白,让阿岱眼睛都湿润了,他怎么能不对牡丹另眼看待!
洪高娃却从来不叫,总是睁着眼睛看天看帐顶,或是闭着眼睛微笑,像是在享受一顿正餐,却又明知菜肴味道不够好,知道不能尽兴。就在牡丹表忠心之后,阿岱在大哈屯帐中心里实在气不过,问道:“大哈屯,你不会叫床吧?”她闭着眼睛轻声说:“达不到,哪里叫得出来?瞎叫乱叫,那是装假了。”“难不成你从来就没叫过?”“当然不。”“那,那个人是谁?”洪高娃睁开双眸,扫了阿岱一眼,目光很快移向帐顶,甚至穿过天窗,投向了高远无极的苍穹。她轻声说,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哈尔古楚克。”阿岱十分气恼,极想用足力气,用行动击败那个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情敌,但他没能成功。
然而大哈屯对于阿岱汗来说,不仅是一房妻子,这他很清楚。对洪高娃他有敬有爱,私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儿怕。立营驻扎后的头一晚,按规矩他应该与大哈屯同住,后面依序是敖登,牡丹排第三。今天这情形不常有,让阿岱和牡丹喜出望外。而当着众多侍从又不好过分张狂,两人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手拉着手。阿岱说:“快走,咱们去挑一所今晚住的宫院,叫他们赶紧收拾好!”
洪高娃没有料到,八年之后重回和林,重进汗宫,竟令她如此痛苦。因此,她急急忙忙逃离,也因此,她把自己的金帐立在后花园,而不进任何一处宫院宫室。
但她逃离得开吗?这里的每一条路径都印着她往昔的痕迹。这里的每一处景色都存留着她旧日的目光。这里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一片枯叶一朵干花,都能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这是她十六岁被收纳进宫跨过的第一道门坎儿;这是她被额勒伯克大汗软禁的小偏院,萨木儿公主在这里跟她道别;鬼力赤汗每次下朝,脖子上都骑着年幼的阿寨,两人披着夕阳说笑着归来就走的这条宫道;这厅堂停放过鬼力赤汗的遗体,他的大哈屯斯琴及亲族们密密包围着,全都横眉冷目,不许她母子俩靠近;这是她在宫中居住的第一所宫室,她就是躲在这个墙角的帷帘后面,亲眼看到坤帖木儿的长枪刺透了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那地面不是还隐隐透出陈年血迹?……
一阵阵寒战从她背后蹿过,令她一阵阵头晕目眩,中气下坠,站立不稳。回到安排妥帖的帐中,她踉踉跄跄朝铺了熊皮的宝座跌坐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她一手撑着额头,斜倚在那里闭了眼睛。
从女主人一进帐,塔娜就发现她神思恍惚,面色苍白。待女主人坐定,她赶紧小声禀告:“小王子也开始咳嗽流鼻涕眼泪了,大哈屯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见毫无反应,塔娜有些吃惊,又用手背触了触女主人的额头,忙道:“大哈屯哪里不舒服?在发热呢!”
洪高娃把塔娜的凉手按在额头上,轻声说:“塔娜,你跟着我也十六年了,什么不在你眼里?……”她的余音消失在呜咽中。塔娜十七八岁被萨木儿的母亲——大哈屯库柏衮岱分给洪高娃,成为贴身侍女,伴随她度过八年汗宫中的惊涛骇浪,又伴随她走过后八年的风雪艰难,当然最能体贴女主人此刻的伤痛。但这伤痛太深,用什么语言也无法开释,她只能轻轻顺着背沟抚摩女主人的背,揉揉女主人的肩颈,长长地低声叹息,小声安慰说:“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是汗国大哈屯,一个女人还能有更高的想头儿不成!……”
“那有什么用!”洪高娃一把推开塔娜的手,语调很沮丧。
塔娜懂得洪高娃,更加小心、更加低声地说:“但凡是个人,谁能什么都有、事事如意呢?这是上天的意思吧?”
沉默片刻,洪高娃气息虚弱地回说:“你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那小王子……”
“我等会儿就去给他喂奶。”说罢,她又缩进熊皮宝座,闭上了眼睛。
思绪滚滚,往事翻江倒海。十六年前的洪高娃,曾经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姑娘,这辈子的初恋和她宝贵的女儿身,交给了自己最爱恋的男人;而这男人又拿她当做一生中最爱恋的女人。这还不是天上人间最美满的姻缘?是不是太过美满招来了上天的嫉恨?只给了她半年的时限,就夺走了她的哈尔古楚克。她的心从此被挖走了一大块,留下了深深的、永远无法弥补的伤洞,再也不能完满……
额勒伯克大汗,鬼力赤汗,坤帖木儿汗,还有如今的阿岱汗,为了得到她,使出各种手段、各种阴谋诡计;他们带给她的,有安慰有抚爱更有伤害。他们是威严的汗王,是草原上的英雄、蒙古人心目中的勇士好汉,但谁都代替不了哈尔古楚克。对他们,她找不到那份深切的爱恋。
如果当初她能与哈尔古楚克白头偕老,她就不用踏进汗宫,就不必承受那么多苦难了……她将和哈尔古楚克一同在草原上四季驻牧,一同将阿寨抚养成人,一同成为爷爷奶奶,领着孙子孙女在撒满夕阳的河湾湖边嬉戏,两人一同变老,一同携手离开人世升入天堂……如果是那样,洪高娃一生还有什么不足?如果是那样,洪高娃就没有白来人世一趟!
洪高娃潸然泪下,泪水流出眼角,流过面颊,落到衣领上。面颊忽然一凉,仿佛有风吹过,“噗嗒”一声细微的响动,让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刚好看到落下的门帘在动,门缝果真有风透进帐中。她问道:“谁?”不料叫不出声,魇住了。停了一会儿,她有如梦呓般又问了一声:“是谁?”
塔娜从帐外跑进来,轻声说:“是牡丹小哈屯,来问候大哈屯,还送了些吃的东西,逗两个孩子玩儿了一会儿,见大哈屯没醒,不敢惊动,去敖登小哈屯那里了……”塔娜还想说说小王子的病情,见洪高娃又慢慢合上眼睛,还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她在说话。塔娜轻轻叹口气,取出被子,给大哈屯盖好,轻轻退下。
洪高娃极力想要醒过来,却做不到。她浑身又酸又痛,下坠的中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在她放弃醒过来的努力那一刻,便跌入了更深的昏睡。
她累极了,累极了,可还在拼命地奔跑,在草原上在河滩上在山坡上,跑!跑!一片紧紧追赶她的黑压压阴云,已经迫近。是什么?人群还是兽群?为什么追得这样凶?她完全不清楚,但让她发抖,让她万分恐怖。
她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像要炸开,忽然脚下一软,摔倒了,她再不想爬起来。追赶她的是一群人,一齐围了过来,把她围在正中,一双双似人似兽的眼睛火红闪亮,全都盯着她,突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高娃被这笑声震得头晕目眩,这些人吼叫着扑了上来,一个个如饿狼攫食,又凶狠又暴烈。洪高娃自度没了活路,闭眼等死吧。片刻间,没了动静。赶快睁眼,那些非人非兽的家伙已经杀成一团,仔细分辨,竟都是身披亮闪闪的盔甲、手持大刀长剑、虎背熊腰、魁梧健壮的勇士英雄。
一场厮杀天昏地暗。最后,他们全都在厮杀中倒下,只有洪高娃一个人站在空旷无垠的天穹之下,面对着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那些勇士英雄,那些人,那些男人!
她脚边的一个男人费力地撑起上身,像当日被刺穿时那样望着她,说:“洪高娃,我是因为你才死的!还我命来!”
是额勒伯克大汗。
他的背后,又一个浑身伤口横竖、血肉模糊的男人抬了抬头,口齿清晰地说:“洪高娃,我也是因为你才死的!还我命来!”是浩海达裕,巴图拉的父亲、萨木儿的公公。
在离他八丈远的地方,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洪高娃,我是为了要你,被霸道的乌格齐一拳打死的!”这是坤帖木儿汗。
跟他头对头躺在前后的就是打死他的鬼力赤汗乌格齐,也硬撑着坐起身子,说:“洪高娃,不要忘记,我也是为你而死!”
“还有我!还我命来!”
“还有我!还我命来!”
……
周围一片喊声。洪高娃已经认不清是什么人,也听不明白是什么事,她已经成了被指斥被索命的罪人。洪高娃心里不是没有歉疚和痛悔,不是没有过负罪的感觉,但她的心底从来都有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园地,在那块园地中生长的是最天然最本真的花朵和大树,从没有真正认同汗宫的规矩、部落的习俗、常人的是非,那是她从小在亦都干阿妈身边养成的。此刻,她感到那块园地中最红的花开放了,花心蹿出的火苗顷刻间燃烧起来,这股烈火给了她无限的力量,让她不惧怕,不退缩,不低头。她像母豹子一样由低到高地长吼一声,震动了天宇,一下子压住了所有的喧嚣。她扬眉挺胸地大声说:
“公牛们为了争夺母牛会斗得天昏地暗,公骆驼们为了争夺母骆驼也会斗得地动山摇,公牛公骆驼都会在争斗中伤残、送命!草原上年年如此年年重演,却没有公牛公骆驼因此放弃第二年的争夺,更没有公牛公骆驼因此埋怨母牛母骆驼,还要母牛母骆驼偿命!你们这些号称勇士英雄的男人,竟连畜生也不如了吗?”
面对寂静无声的对手,面对寥廓千里的旷野,洪高娃为一吐胸中恶气而无比痛快,昂头长啸,声震四野,直冲云霄。仿佛回应她的长啸,白云中一匹红马驮着一个骑士,冉冉落下,长风劲吹,马鬃马尾和骑士的衣袍都在风中飘动。
那是乌兰纳真!哈尔古楚克的爱马!天哪,马上的勇士,不就是她最心爱的哈尔古楚克嘛!洪高娃飞跑着相迎,一心想扑上去拥抱,想同他共骑一马,在草原上任意奔驰。哈尔古楚克在对她微笑,像当年一样亲切,充满爱恋。他开口说话了,只看见他嘴动,却听不到声音。洪高娃嚷起来:“你大声些,哈尔古楚克!我听不清!”
他还在微笑,声音传过来了:“洪高娃,我也是为你而死的!”
犹如一记闷棍,洪高娃伤心欲绝,痛心至极,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迸成了碎片。她一头扑倒在地,难过得哇哇大哭,哭得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无所顾忌。
她把自己哭醒了。
满脸是泪,腮边的熊皮也打湿了。她浑身热烘烘的不舒服,头昏昏的很沉重,嗓子又干又痛,怔忪之际,耳边还回响着自己的哇哇哭声……不对,自己没有出声,是孩子在哭,是小儿子无所顾忌的大哭!洪高娃一惊,突然从懵懂中清醒,连声叫塔娜。塔娜已经在她面前,面色凝重。
“怎么啦?”一看塔娜的表情,就知道出了大事,洪高娃赶紧问,“小三子在哭,是不是也病了?”
“两位小王子都热得邪乎!三王子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哭……”
洪高娃猛地站起来,顿时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塔娜赶紧扶住。洪高娃闭住眼,让过一阵心慌和晕眩,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太阳下山,天就要黑了。”
洪高娃一把推开塔娜,说声:“快走!”大步冲出帐门。
两个保姆,一人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帐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拍着哄着摇晃着。两个孩子都小脸儿通红。满都鲁一反平日的顽皮淘气,很乖地依在保姆怀中,不动也没精神;小三却在不停地哭闹,手脚乱划乱动,声音都嘶哑了,还不时地剧烈咳嗽,咳得喘不过气,咳嗽一过又没完没了地哭,急得抱着他的保姆也跟着哭。
洪高娃命人掌灯,抱过满都鲁在灯下察看他的头颈、胸口,后来掀开孩子的嘴唇,终于看到唇内侧一片红晕中密密的小白点。这使她略略轻松,孩子出疹子了!阿寨出过,苏和也出过,都平安康复。这两个小的天天在一处,小三想必也被染上了。为防万一,洪高娃还是立刻命侍女另外收拾一个帐篷,把两个小王子分隔开来。随后叫塔娜把金帐中的床帐、宝座和药箱全都搬来,她要诊治、照看、陪伴两个孩子,直到他们痊愈。
塔娜说,要不要把小王子生病的事情禀告汗王?
洪高娃一下子想到阿岱汗在听说满都鲁生病时那种刻意隐藏的冷漠,满心不舒服,说,不用了,他也帮不上忙。等孩子们病好了再告诉他。
洪高娃找出草药,备齐了立刻在火上煎药汤,药味很快弥漫开来。洪高娃和塔娜在两个孩子的帐篷间进进出出,灌药、灌水、喂奶,忙得不可开交。
夜深时分,两个孩子的高热都退了下来,也安稳了些。洪高娃正想歇口气,干女儿敖登格日勒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姐姐的小婴儿咳嗽得厉害,哭闹不止,浑身滚烫,直翻白眼儿,样子很吓人,“干妈快去,姐姐已经急得快昏过去了!”
洪高娃赶过去,一进帐,敖登就像见到救星,扑过来就呜呜地哭。可是躺在毛毯里的小婴儿哭得更凶,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似的。烧得通红的小脸儿,哭声中的剧烈咳嗽,还有满脸的泪水和清鼻涕,让洪高娃眉头紧皱,回头对同来的塔娜说:“这不是跟小三子一样吗?”
“大哈屯,求求你救救他吧,敖登给你磕头了!……”敖登说着扑通就跪下了,连连叩头。洪高娃赶紧把她拽起来,说:
“快别这样!小孩子家都要出疹子,虽说是个关口,只要好好护养能过去的。”见敖登还那么眼泪汪汪、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突然让她想起十六年前的自己,那时自己不也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吗?洪高娃声调更加柔和了,安慰她说:“你看阿寨、苏和都出过了,不是好好的吗?……哦,塔娜,我记得这一路上满都鲁和小三子没有到敖登这边来过呀,这边的小四子怎么会染病呢?”
“小孩子没来往,可大人有来往呀!大哈屯你忘了,白天牡丹小哈屯来看你,抱着两个小王子逗了好半天,见你睡着不敢惊动,说去看敖登的小婴儿。不知道她是不是来过?”
“来过来过,”敖登格日勒抢着说,“她还抱着他亲过来亲过去,我都怕她把口水沾在孩子小脸蛋儿上!”
“是,牡丹说她特别喜欢这个小王子,”敖登说着红了脸,“还问我……怎么才能怀上儿子……”
洪高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再等两天看看吧。
还没有等到两天,三个孩子的疹子就都发了出来。既然一样的病,也就不用再把他们隔开了,放在一处喂药喂水喂奶,既方便,也省了洪高娃和敖登来回奔走,两头挂牵。
见孩子们的疹子出得不畅快,洪高娃就命人把火生旺,让帐篷里热得像初夏,三个孩子放在火边厚毡上,脱了衣服用温水擦身。眼看红红的疹子从孩子们前胸后背片片透出,洪高娃才长舒了一口气,说:“看样子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真是长生天保佑哇!塔娜,去禀告汗王吧,把小王子们这些天的病情跟他好好儿说说,说仔细了,别以为儿子那么容易长大!他也该来看看生病的孩子们了。”
塔娜答应着,擦干了手穿上皮袍要走,又听大哈屯问道:“这两天,没见牡丹露面儿呀?”
塔娜说,牡丹小哈屯倒是天天遣人来问候,这边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招呼她们。
大哈屯又问:“她自己没来吗?”
“听来人说,牡丹说了,她自己没有得过天花,怕染上了危害汗王,所以不敢来。”
大哈屯皱眉道:“谁说这是天花?要是天花,她抱这个亲那个的,现在早就倒下了,还想保得住小命?哼!”
大家都不敢做声了。
这时,擦浴过后的孩子们都穿戴包裹好,并排放了在毛毡上。他们脸上都布满了密密的玫瑰色癍丘疹,密得把眼睛眉毛都掩没有了,倒像三颗一顺儿摆在那里颜色鲜艳的麻瓜花葫芦,看得洪高娃禁不住笑起来,帐中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她说,等疹子出遍全身直到脚脖子,就算出齐出透,再无大碍了。敖登却十分担心,蹙着眉悲伤地说:出疹子出成这样,太丑了,长大了怎么办?塔娜在门边笑道,疹子从头到脚出来,病好的时候再从头到脚消退,一点儿影子也不留。你看阿寨和我家苏和,脸上有瘢吗?
“真的吗,大哈屯?”敖登不放心,还要问一问权威,但没有回答。大家回头一看,大哈屯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
这两三天大哈屯几乎没有合眼,实在是累坏了。敖登格日勒招呼侍女们把她抬上床躺下,盖好被子,她竟然毫无知觉。随后大家抱起孩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帐篷,让大哈屯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真沉真香,什么梦都没有做,连个身都没翻。睡够睡足,自然醒,舒服极了。她痛痛快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站起来,浑身的酸痛和疲乏全都消失,在帐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几个来回,自己先笑了。她能想象自己此刻是怎样容光焕发,身姿行动又如母豹子一样灵敏矫捷了。微微掀帘,才知已然入夜,她又笑了:差不多睡了整整一天!
塔娜脚步匆忙地冲进来,急赤白脸地连喘带说:“大哈屯,快去,王子们不好了!”
“别这么慌慌张张的!”洪高娃沉了脸训斥,“早上擦浴过后,没有大事,都往好上走了,怎么不好?”
塔娜赶忙定定神,说:“天擦黑儿的时候,满都鲁开始泻肚,这些天原本有点儿拉稀,可这回拉的全是水,不大工夫就拉了五六次!那两个小的又烧上来了,小三子手脚冰凉,小四子咳嗽咳得脸都憋青了,吓得敖登小哈屯和敖登格日勒都在那儿哭哪!……”
洪高娃眉头一拧:“孩子们疹子没出齐?”
“怪就怪了,他们身上的疹子刚出来又都没有了!”
洪高娃脸刷地白了,一溜儿小跑赶往孩子们的帐房。帐房里哭的喊的乱成一团,孩子们都处于半昏迷状态,最小的那个开始抽搐了。洪高娃赶忙找出些草药,一面命人立刻煎熬急救,一面说:“塔娜,快去禀告汗王,请他立刻来!”
“大哈屯,我上午下午都去求见过,汗王整个儿白天都不在宫里,说跟阿鲁台王爷到营里去了。入夜以后,再去禀告,守卫亲兵就不让进了。说汗王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搅。我说王子病危,紧急求见汗王,他也不放行。”
“什么?”洪高娃的黑眉高高竖起来,“我大哈屯的人,宫帐的管家婆,他们也敢拦阻?难道商议什么军国大事?”
塔娜有些碍口,但还是不得不说:“牡丹小哈屯……在汗王宫帐里……”
一股烈火呼地从心头蹿上来,霎时间烧遍洪高娃全身,眼睛和脸顿时通红。这是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肉!病危至此,你竟然不闻不问,还自在欢乐!她大喝一声:“走!”转身就冲了出去。塔娜连忙领人带着灯笼火把追跟而去。
阿岱汗选择的住处就在当年洪高娃和乌格齐住过的宫院。熟门熟路,洪高娃摸着黑也找得到。宫门守卫不敢阻拦满面怒气的洪高娃,但还是把跟在她身后的塔娜一帮人拦住了。洪高娃进了院门,才发现各个房间并无灯火,院子中间却张起了大帐和连体的寝帐,想来阿岱还是住不惯房屋改住帐篷了。大帐门前又有两名侍女守卫,见到大哈屯都赶紧蹲身下拜。想不到的是,大帐门上竟悬了大汗的腰刀,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这把高高悬挂的汗王刀,令洪高娃心中一颤,更加气恼的同时心神却冷静下来:这时候闯帐,有杀头之罪!怎么办?
寝帐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叫,是女人,像被人在一刀一刀割杀。见侍女们见怪不怪的淡漠表情,洪高娃问:“是牡丹?”
两个侍女点点头。洪高娃想了想,又让自己静一静,随后,很平稳地慢慢举起双手,把门上的腰刀摘下。两个侍女大惊失色,齐声喊道:“大哈屯!……”洪高娃用威严的大哈屯的目光迫使两人闪开。她手捧腰刀一掀帘,大步走进汗王大帐,在大帐正中的汗王宝座前站定,用她最响亮的声音高喊:
“大哈屯洪高娃冒死求见汗王!”
寝帐内一声惊叫,片刻沉寂。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阿岱汗披着袍子,满脸怒气地出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要发作。洪高娃不给他机会,立刻高举腰刀当地跪倒,大声说:
“洪高娃知道冒犯汗王有死罪,但冒死求见实在因为事情紧急不得已!三个王子病情危重,命在旦夕!求汗王亲临看视,设法救治,并借汗王威福,压制邪魔病症,求子生还!不然,就来不及了!……”洪高娃声音哽咽了。
阿岱汗惊讶道:“这么危重了吗?真没有想到!”说着从洪高娃高举的双手上接过自己的腰刀,这是赦免的意思。
洪高娃站起身,也十分惊讶地问:“怎么,汗王全然不知吗?可牡丹小哈屯知道啊!她没有向汗王禀告吗?牡丹,牡丹!”
阿岱汗支吾着,不知嘴里在嘟哝什么。牡丹只得从寝帐走出来,迎面就遇到大哈屯怒火中烧的眼睛和有如长剑一样戳出的手指。大哈屯的威重之势逼得她双腿一软,跪倒了。洪高娃大声斥责道:“你竟不向汗王禀告实情!什么用心?我平日怎么教导你来?什么最重?汗王最重,汗王子嗣最重!你生不出儿子妒忌心倒这么凶!……”
“她说过的。她也不知道病情这么危重……”阿岱汗想替牡丹解释,洪高娃打断他:“后宫的事情归我管,你不要问!”她又转向牡丹:“我百般地求见汗王不得,还以为有军国大事,原来是你在蛊惑汗王,刀悬大帐外,竟只为了寻欢作乐!莫非你是妖孽吗?……”
牡丹被骂得不敢抬头,更不敢分辩,只是痛哭,眼泪纷纷落下,有如梨花带雨。哭泣的牡丹在阿岱眼中最美最媚最令他心醉,是他的最爱,此时更加不忍,连说:“好了好了,赶快去看孩子们吧!”
孩子们都陷入了昏迷,满都鲁不停地水泻,面孔蜡黄,不过几天工夫就皮包骨头,消瘦得脱了形,阿岱汗一见吓一跳,差点儿没认出来。汗王最心疼的小三子,此刻面色惨白,四肢冰凉,死过去一样。他的另一个亲骨肉小四子却烧得满脸满身火红,呼吸困难,一声声都夹杂着风吹树叶的嘶嘶响。侍女们灌药的灌水的都在那里手足无措,敖登姐妹俩只会守着小四子哭,见汗王进帐,虽然都跪倒请安,仍旧哭声一片。洪高娃一个箭步扑到小三子跟前,撸开衣服一看,身上的疹子全然不见,一时心都凉了,一把抄起浑身发凉的小儿子,揣进自己热烘烘的怀中,把奶头硬塞进孩子的小嘴里。那边敖登看到大哈屯的举动,也要效仿,洪高娃连忙制止说:“不行,小四子还在发烧,捂紧了会烧坏,就没救了!”
阿岱汗乱了方寸,像陀螺一样,在三个孩子间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命急召孛额、喇嘛来驱魔,一会儿又叫管家把大斡尔朵所有的斡托赤全部叫来,听洪高娃这么一说,忙问道:“还有救吗?”
洪高娃回答:“仰仗汗王威福,吉人自有天相。三个孩子发病好几天了,今天早上都现了吉相,本来已经过关,谁知天意难测,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那边侍女喊了一声:“大哈屯,满都鲁醒过来了!”
大家全都集中到满都鲁跟前。孩子蜡黄的瘦脸上似乎有了几分活气,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寻找,嘴里轻轻喊着:“阿妈……”
洪高娃一手托着怀中的小三子,一手揽过满都鲁,贴在自己胸口,非常温柔地轻声说:“别怕,阿妈在这里,阿妈陪着你。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你本来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三个小王子只有满都鲁会说话,他说:“阿妈在,满都鲁就不怕了……是满都鲁不好,不该嘴馋,不该喝那碗冰酪……”
“冰酪?”洪高娃大吃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仍然保持着温柔的口气,“你喝了冰酪?是酸酸甜甜、冰凉冰凉的那种,对吧?阿妈不怪你,阿妈也想尝一尝呢。是谁给你喝的?什么时候喝的?”
“上午,我们都在睡,她来掀开小三弟小四弟的被子,又来掀我的。天这么冷,我不让,她就给我喝冰酪,可好喝可好喝……”
“她是谁,那个掀小弟被子又给你喝冰酪的人,是谁?”洪高娃的声调依旧温柔却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抖。
围在四周的众人猛然静下来,惊住了,——莫非这不只是病,是有人借着生病之机,在谋害小王子?!
“满都鲁,你告诉阿妈,”洪高娃浑身都在哆嗦,头饰和胸饰都在沙沙地响,但她拼命维持着平静,“她在咱们这帐中吗?”
满都鲁微弱的眼神儿缓缓扫过去,摇摇头。
洪高娃立刻命自己宫帐内外所有侍女都进来,让满都鲁辨认。满都鲁还是摇头,只说了一句:“不是她们。是个老女人……”
洪高娃怀抱病危的孩子,抬起了头,愤怒的表情让她的五官都错了位,眼睛里更是冒出骇人的火焰。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低沉又沙哑:“妖孽邪魔不除,宫帐没有平安!汗王,后宫的事情,我大哈屯来处置!”
孩子们病危的惨状让阿岱心酸,可能出现的阴谋也让他感到愤怒和惊恐,所以立刻表示,在这件事情上,整个儿大汗斡尔朵都听大哈屯调动处置。
大哈屯迅速发出三道指令:立刻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令后宫所有女人立刻来这里,接受满都鲁王子的指认;立刻召军中最灵验的老孛额,来宫中设祭作法驱魔祛邪,抓出害人的妖孽,祈祷长生天给小王子祛病添寿。洪高娃还威胁着扬言:她的哈喇忽难是条神异的灵犬,只要把端给小王子的冰酪碗给灵犬一闻,它就能记住那气味,哪怕十里百里,也能把那个该死的恶婆娘揪出来!
半夜三更,汗宫里忙乱得一塌糊涂。灯光火把照得里外通明,松油松烟和浓烈的羊油气味弥漫一片,到处人影晃动奔跑,这里喊那里叫,吆喝和哭声也掺杂其间。后花园燃起熊熊火堆,老孛额身穿法衣,头戴法帽,手持法铃法鼓,在摆了整羊和酒水奶茶的祭台前舞弄跳荡作法,高声唱念着祝祷词和咒语,谁也听不懂的呜噜呜噜声传得很远,能够穿透墙壁和帐幕,到达宫内每一个角落。整个汗宫被强烈的不安甚至恐怖笼罩,以至阿鲁台王爷那边也遣了专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乱到天亮,好像海子上十五的大潮突然退去一样,汗宫奇怪地沉寂下来。两个王子——满都鲁和小四子,还是被上天召去了。上天怜悯大哈屯,留下小三子,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母亲火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生机,才保住了他柔弱的小命。还有一个人,一个老女人,自尽了。是牡丹小哈屯的那个汉人姨妈。她在被通告立刻去大哈屯宫帐接受指认,并知道孛额在作法驱魔、灵犬将要寻源追踪后,吊死在自己的帐顶。
汗宫的沉寂蕴涵着恐怖,许多人寝食俱废,战栗终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小王子的死担当责任而送命。
汗王和大哈屯却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就在汗王殿帐中,两人的声音一递一地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从来对大哈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的阿岱汗,这次竟拿出大汗的威风和暴烈脾气,摔瓶砸碗推桌子,像发怒的公牛一样大吼大叫。大哈屯跨出殿帐的时候,脸色铁青,眼睛血红,牙咬得咯咯响。所有的人都不敢仰视,只觉得她像一阵狂风,掠地而过,抬头看时,她和她的从人早就消失在宫院门外了。大哈屯回到后花园,便关闭了后花园的三座大门,门口都派了卫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入内。阿岱汗数次召唤,让敖登小哈屯去请,都被拒之门外,甚至吃了后悔药的汗王亲临,也一样吃闭门羹。
宫帐里能有什么秘密?汗王和大哈屯争吵的内容很快就传开了——
愤怒的阿岱汗,要将小王子身边的保姆、侍女还有当值侍卫一概斩首示众;
大哈屯说这些人在小王子病中极尽辛劳,过不抵功;应该斩的是牡丹,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阿岱汗辩称:作恶的罪犯是牡丹姨妈,已经畏罪自尽。牡丹全不知情,她姨妈是背着她干的。
大哈屯发火了:牡丹不可能不知情!害死三个小王子,灭掉对手,她得到的好处最大,不是她是谁?就算动手的不是她,可这种蛇蝎美人不除,后宫人人自危,你一个子嗣也保不住!
阿岱汗生气了:她说了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才十六七岁,哪里有那么深的心机!她对我忠心耿耿,绝无二意!损伤汗王的事她绝不会干!
大哈屯恨声道:人小心不小!心机有多深我比你清楚!妖孽祸水,绝不能留!
阿岱汗怒吼起来:要杀牡丹,就把那些保姆侍女侍卫,还有你的管家婆塔娜通通杀掉!给牡丹做伴儿!
……
汗王和大哈屯的对峙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阿鲁台王爷亲自来到后花园,守门的卫兵早早就跪迎路边。洪高娃也不能拒绝她的阿鲁台大叔,只好亲自将他和与他同来的老孛额一起迎进大帐。
阿鲁台见洪高娃面容憔悴双目无神,怀里还露出小王子的小脑袋,叹息着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难过啊!我还是当初的大媒啊!……汗王的家事,我们外臣不好多嘴。你是个聪明女人,自然能够应付。不过,眼下有桩大事,无论如何,你要替阿鲁台大叔想想办法了!”
洪高娃本以为阿鲁台是来替阿岱汗讲情的,所以盛气以待,不料他另说别事,倒不能不打起精神。老孛额前几天曾在这里设祭作法,洪高娃对他也一向尊敬,但从他嘴里说出的第一个词,就让洪高娃吃了一惊,他说:
“瘟疫!”
驻营在和林城内外的军中,病倒了很多人:开始时发热、咳嗽、流清鼻涕,浑身疼痛,没有力气;后来就腹泻,泻得不可收拾,直到咽气。到今天已经病死数十人了。可怕的是,瘟病已经传开,得病的人天天增加,不下四五百了,营中人口密集,如今疫气弥漫、臭气熏天,病情危重的地方更是死气沉沉,一旦染成大瘟疫,就是灭顶之灾呀!难道老天想要惩罚蒙古汗国吗?……老孛额说到后来,声泪俱下:“老孛额只能祭祀天地神鬼,只能请问长生天的意思,帮我们驱魔赶鬼;诊病疗病,老孛额可不是高明的斡托赤啊!老孛额知道,只有大哈屯才是草原上最好的察罕斡托赤,只有菩萨一样慈悲的大哈屯,才能够普济众生啊!”
洪高娃沉默许久,才慢慢说:“我不敢保证抗得住瘟病,但是那么多人得病,必须下药试试看。不过,我的孩子死的死病的病,祸根不除后宫不宁,我心不定,难以专意诊治啊……”
阿鲁台说:“我明白。牡丹该杀,可汗王讲情也不能不允啊,她已经怀了汗王的骨血……”
洪高娃冷笑道:“果然如此。”沉默片刻,又紧皱眉头说:“死罪可免,活罪难容!可以不杀,但必须赶走。待她产下汗王后代,再休回娘家!”
阿鲁台显然松了口气,说:“好,就这么办!”
牡丹被遣送回牙克石老营。洪高娃全力投入救治瘟病。其时,全营一半官兵都已病倒。从营中巡视归来的大哈屯深锁眉头,面色严峻,命塔娜翻箱倒柜,从轻易不许人动的箱子里取出那只白如雪莹如玉的玉壶春瓶,轻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再舍不得,如今也要用了!”
大哈屯命集中在和林城的各营出城散开驻扎,各营有病的和没病的分隔开,在病营和无病营分别烧大锅汤药,让官兵们当水喝,又熏出草药浓烟,驱毒除病。老孛额则领着他的一帮徒弟,轮流到各营设祭作法,祈祷苍天,驱魔逐鬼。火光熊熊,旗幡飘飘,鼓声咚咚,铃声当当,气势很是宏大。
这一场发生在冬春之交的瘟疫,延缓了东蒙古大军的进攻。顾虑后援难继,阿鲁台不得不驰令前锋大队暂驻候命。
十数日后,在夺去二百多精壮男女生命以后,瘟疫渐渐厌烦了跟老孛额和察罕斡托赤的较量,慢慢让出占领的地盘,抽身撤退了。在河水解冻、草根开始返青的时候,大军完全摆脱了疫病。人们赞美老孛额的法力和大哈屯的医道,老孛额则一个劲儿地感谢腾格里长生天的保佑。他说,腾格里天把洪高娃大哈屯放在这里,就是他老人家对东蒙古汗国最大的慈悲。
洪高娃跟大家一起赞美感谢老孛额。她不想让人知道,为了抵抗这场瘟疫,她已经用尽了玉壶春瓶中珍藏多年、从来舍不得用的上好牛黄。她最明白,这是驱除瘟疫的草药大军中的元帅,如果没有它,她洪高娃再怎么高明,也无能为力。
这十几天,她总是把小儿子揣在怀里,就是去疫病横行的营区,也不肯与孩子片刻分离,实在不方便,就暂时放进塔娜怀中,办完事情再收回来。孩子经了这样一场劫难,从死亡边缘逃出来时的极端衰弱慢慢也恢复过来。那天,在初春的阳光里,他瘦瘦的小手捧住洪高娃的双颊,第一次清清楚楚叫了一声:“阿妈!”洪高娃心头猛然翻上一个热浪,不知怎么的,就喊了出来:“满都鲁!”
从这以后,满都鲁的名字,就移送给了小三子。
阿岱汗对此很不高兴。但他在诸多大事上还得仰仗大哈屯,这样的小事难道拗得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