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四节

作者:凌力 字数:16275 阅读:95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四节

当送行的洪高娃母子和他们身后的大营栅栏完全消失在渐浓的晨雾中之后,萨木儿一行便快马加鞭,朝西北方向飞奔。只有回到阿尔泰山深深的怀抱,回到遥远美丽的哈纳斯,才能得到最终的安全。
  黄昏降临之际,他们赶到山口的河边扎营。山路险峻,夜路难行,伤病初愈的萨木儿,经一整天长途跋涉,已十分劳累,得歇下来喘口气了。护从点燃篝火,阿兰指挥他们打水烧茶。西天最后的晚霞把阿尔泰群山的轮廓染成金红色的时候,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就着奶干、冷牛肉和干粮,一碗一碗喝着热奶茶,一天的劳累和紧张得以舒缓。相互间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请喝茶”,“再盛一碗”,没有别的话说。人人都在想心事。这半个多月,对坐在篝火边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跌宕起伏、极不寻常也很不轻松。孛罗那亥斜坡之败后,自己的家人财产、部落亲友都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小萨木儿偎在阿妈怀里,问:“还能再见到舅舅、额咪吗?那达慕的时候,让阿爸去接他们过来,好不好?”
  脱欢俨然大哥口气:“什么都不懂,就会瞎说!……阿妈,真的不知道阿爸怎么样了?说不定早就回到哈纳斯,正遣人找寻我们的下落呢。”
  小萨木儿笑着叫起来:“好呀好呀,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他一大跳!让他也好好儿笑一回!”
  萨木儿没有说话。她的感觉不好,心里一直以来的不安告诉她,丈夫是凶多吉少。就算保得性命,大败之后的瓦剌汗国怎么收拾?谁还承认他这个盟主?部落联盟一旦分崩离析,她的一家将面临什么?……
  月亮出来了,清光四泻,空气清朗,有阵阵微风吹动着河边芦苇沙沙地响,身边的几棵大树和灌木丛也在应和着摇摆低唱,催得困倦的行路人昏昏欲睡。小萨木儿已经在母亲怀里香香甜甜地睡着了,萨木儿也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前面,一个女人领着一条黑狗走得飞快,萨木儿认出来了,高声叫着:达兰台!哈喇哈斯!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呀!达兰台脚步不停,只回过头来说:公主,王爷就在那边,招呼我们呢,快走吧!巴图拉在哪里?萨木儿怎么看不见?身后却传来可怕的吼声:萨木儿你往哪里逃!快把传国玉玺交出来,不然我要你的命!追在后面的是阿岱汗的身形,却安着青面獠牙的恶兽头颅。萨木儿又惊又怕,拔脚就跑,前面竟是万丈悬崖,也顾不得了,宁可跳崖摔得粉碎,也不能再一次落在魔鬼般的阿岱汗手中!纵身要跳的她被抱住了,怎么也挣扎不开,回头一看,是洪高娃。她说萨木儿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萨木儿反身紧紧抱住洪高娃,放声大哭……
  “起来!都起来!”
  粗暴的吼声让梦中的萨木儿疑惑,谁这么大胆,敢向大哈屯洪高娃、向王妃公主萨木儿这样吆喝?阿兰一声尖叫,才把她彻底唤醒,顿时惊住:他们一行十四人,连同骡马行装,已被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团团围在尚未熄灭的篝火边。萨木儿赶紧看阿兰,在篝火的光照中,清清楚楚,那个爱抽鞭子、面貌丑陋的罗圈腿屠宰夫,正用力抓住阿兰的发辫,得意地狞笑。
  “放手!”萨木儿喝道,“我们是大哈屯洪高娃亲自放行的,你们胆敢违抗?!”
  “放开她!”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屠宰夫听话地放开阿兰,卑顺地后退几步。沉闷的马蹄响,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火光照耀中,雪白的须发,还有浓眉下那阴沉冷酷的目光。萨木儿心里一哆嗦,——马儿哈咱!
  “萨木儿公主,我们又见面了。”马儿哈咱慢吞吞地说。
  “你怎么敢?!”萨木儿威胁着说。
  “我怎么就不敢!”马儿哈咱的声调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我从来不认什么大哈屯!就是阿鲁台王爷和阿岱汗有令,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我是他们的盟友,不是属下更不是奴仆!你不懂吗?”
  萨木儿当然懂。瓦剌汗国也是部落联盟,太平和把秃孛罗也并不完全听命于盟主——她的丈夫巴图拉,至于那个阿拉克,更是我行我素若即若离,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她还是问:“你要干什么?你把我们都杀了吧!”
  马儿哈咱冷冷一笑:“要说杀,有什么难?现在就下手,能杀得不露半点儿痕迹,立刻就叫你们这十四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况且你是真正的黄金家族公主,我马儿哈咱一生最敬仰成吉思汗,以奉他老人家的正统为荣。我怎敢杀公主你而招来上天的惩罚?只要你交出传国玉玺,我立刻放你走!”
  萨木儿几乎出于本能地回答:“玉玺不在我手中!”
  马儿哈咱又那么阴沉沉地一笑:“这我知道,阿岱汗用了那么多手段也没有从你这里弄到。我只有换个办法了。不在你手中,就在你男人手中。让你男人在三个月之内用传国玉玺来赎你们母子吧!到期不来,就杀了你的儿子女儿!我记得,巴图拉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萨木儿极其愤怒:“你也是大元旧臣,竟如此卑污!居然也敢觊觎传国玉玺,是何用心?难道你早有异志,图谋自立不成!”
  “哈哈哈哈!”马儿哈咱掀髯大笑,“异志?自立?你以为还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时世吗?你以为还是大元天子拥有天下的时世吗?如今漠北草原群雄并起,杀来杀去,谁没有异志?谁不想自立?我卑污,谁又清白?身处乱世,就讲不得信义二字……哼,你们就是我手中的人质,见不到传国玉玺,就去死!你也别指望那洪高娃来救你,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
萨木儿默默盘算,要不要把传国玉玺交出,换取全家人的安全?刹那间的犹豫很快被否定:这是黄金家族的传世信物,她不能把它交给外人,不能背叛成吉思汗的英灵!这是个毫无信义的老贼,交出玉玺反倒会令他生出灭口的恶念,让母子们丧失最后一线生机。她又高高扬起头,面色凝重地说:“我是公主,我和我的儿女决不为奴!你还是现在就把我们都杀了吧!”
  “这你放心,我说过我敬仰黄金家族,不会允许任何人冒犯你。”马儿哈咱捋了捋他的白胡须,但善意表情只是一刹那,脸面又罩上一层寒冰,寒冰后面露出狰狞,“三个月之后,再见不到玉玺,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
  萨木儿反倒心定了:三个月,九十天,部落纷争、战乱不已的草原上什么事情不能发生?逃生的机会总能找到。
  马儿哈咱从萨木儿的护从中挑了一名瓦剌人做向导,领三名信使到瓦剌去见顺宁王巴图拉,要他立刻命人带着传国玉玺来赎萨木儿母子三人,限期三个月,过期不到取三人性命。为了取信,马儿哈咱索要萨木儿、脱欢和小萨木儿颈项佩戴的护身符。每个人的护身符都寄托着父母的祝福和神鬼的魔咒,蒙古人即使是对俘虏的护身符也从来不碰的,可此时脱欢不肯给竟被马儿哈咱硬夺了过去。萨木儿却主动解下自己和女儿的护身符交出。她的护身符用一块珍贵的鸡血石磨制,水晶般透明的冻石间布满红艳艳的血滴和血丝,天下独一无二。巴图拉只要见到,就能确信她被扣为人质,一定来救,总是多了一条生路。
  马儿哈咱不肯写信,一定是避免留下不利于他的把柄。信使们在他严厉监督下,把要带的口信背了又背,直到烂熟。马儿哈咱即刻命向导和信使燃起火把,连夜出发进山,越快越好。
  信使走后,马儿哈咱命就地宿营,还特地给萨木儿母子主仆四人分拨了一顶小帐篷,既便于看守警卫,又实践了他善待黄金家族的诺言。他此时当然要保护萨木儿母子,这三名人质,在他眼中就是传国玉玺,万万不能大意。
  母子主仆在小帐篷安置下来。小萨木儿依在母亲怀中,小姑娘在整个儿白天的种种事变中,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发抖害怕,甚至没有说一句话,那种跟年龄不相称的镇静让萨木儿惊异又心疼。躺下的时候,她的小手摸索到阿妈的手,引着大手去摸她腰间的布包,凑在阿妈耳根出气那样小声地说:“要拿下来另藏吗?”萨木儿同样耳语:“先别,明天看看再说。”
  小萨木儿终究是孩子,枕着阿妈的胳膊慢慢睡着了。脱欢像个大男人那样,盘腿坐在帐篷门口,似在护卫全家,时间长了也歪了身子睡去。阿兰磨叽一阵也睡了。萨木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倒海翻江,过去、现在、将来,亲人、友人、仇人,全都搅在一起,乱哄哄地叫人头昏脑涨,眼看着帐顶天窗缝隙透出一线鱼肚白,低叹着闭上眼睛。才交睫便突然惊醒:帐外有如沸腾,远处人喊马嘶,近处脚步声马蹄声和着各种各样的吼叫,交织一团在她耳边轰响,很快就演变成兵器相击、吼骂连天中夹杂着惨叫的厮杀声。脱欢突然惊醒,跳起身就要朝外冲,萨木儿赶忙喝住:
  “没有兵器又没战马,出去送死吗?”
  “阿妈,我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必是另有部落探知消息,要从马儿哈咱手中把我们夺过去。”
  “为什么?杀我们报仇吗?”
  萨木儿叹口气:“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全都为了那方传国玉玺!”
  脱欢瞪大眼睛:“阿妈你听,近处的厮杀声没了,是不是连看守人也跑了?”说着,他不管萨木儿的阻止,轻轻掀开门帘一角朝外窥探,又赶快放下:“没跑!好多兵丁围着咱们帐篷呢!可怎么全都脸朝外,倒像是我们的护卫!”
  “看清了?天已经亮了吗?就是我说的,又落到另一部落手中了……”萨木儿看看脱欢,又看看阿兰和小萨木儿的惊恐目光,安慰说,“不要紧,无论是谁,在传国玉玺到手之前,都不会杀我们。”
  脱欢紧蹙眉头小声问:“阿妈,传国玉玺真在阿爸手中?”
  萨木儿狠狠瞪他一眼:“别问!什么都别问!你什么都不知道!阿兰,小萨木儿,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所有的人都忙不迭地点头又点头。
  远处的厮杀声也渐渐平息了。
  周围忽然间变得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的帐外人捂住嘴的咳嗽声,显得更加寂静。帐中四人不时互相望望,不知道这深深的寂静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凶吉祸福。
  一阵马蹄敲击地面的嘚嘚声由远而近,直响到帐篷边,帐中人都紧张地挺直了身子。辔头铃乱响,许多人跳下马鞍,杂乱的脚步声逼近了。帐篷门帘一掀,清晨的阳光猛然透进,一个高大的人背光站在门口,条条金色阳光从他整个儿身形轮廓射来,亮晃晃的,反倒看不清他的面貌了。他也像在适应帐中的黑暗,停了好一阵儿,才大叫道:
  “萨木儿!”
  天哪!萨木儿全家谁不熟悉这个声音?全都惊喜地喊起来:
  “额色库!”
  “额色库舅舅!”
  “额色库老爷!”
  额色库大步冲进来,伸开长长的双臂,一下子把萨木儿连同脱欢和小萨木儿全都搂住了。萨木儿的眼泪哗地涌出来,流了满脸,直滴到额色库的肩头。小萨木儿哭得呜呜响,脱欢眼睛也红了,但强忍着不落泪,只一遍遍地叨叨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阿兰在一旁看着他们四个,也不住地抹眼泪。
  最初的激动兴奋平息以后,额色库还在不断地责备自己:“怪我不好!得到消息太晚,来迟了,让你们受苦了……”
  原来,巴图拉的求援使者没能找到额色库,是因为他率兵马到数百里以南征讨另一个部落,夺回原来属于自己部落的盐池。瓦剌的许多部落食盐都靠这个盐池,不夺回来不行。那一仗收尾的时候,巴图拉的滴血牛角才传到他手中,他星夜赶来救援,孛罗那亥斜坡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他在战地附近收集了不少巴图拉大营的败亡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萨木儿母子已被东蒙古俘获,便又赶来设法解救。不料昨晚在山路上遇到马儿哈咱派出的三个东蒙古信使,一切内情尽知。额色库大喜过望,不仅能够解救萨木儿母子,还让他多年为父报仇的心愿有机会实现。为了寻找和追踪马儿哈咱,他花费过多少心血和努力,蒙古汉子的父仇永远是一块压住他生命的巨石,什么时候血仇不报,什么时候就不能安心!
  这真是一举两得千载难逢的良机,额色库深深感激上天的恩赐。东蒙古信使便成了他的向导,他趁着夜色早早就把队伍埋伏在马儿哈咱所部的周围,把最强的兵力放在解救萨木儿母子和包围马儿哈咱营帐的两个方面,拂晓时同时发起攻击。他成功了,两个方面都完全胜利。
  脱欢拉着额色库的手,看着他衣袍溅上的斑斑血迹,痛快地问:“这一定是马儿哈咱那个老混蛋的血,对不对?”
  额色库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我终于亲手把他杀了,可以告慰乌格齐父亲和也孙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萨木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她而言,马儿哈咱毕竟是大元老臣,罪不至死,但额色库为父报仇,她很理解也很赞赏,蒙古勇士嘛!于是她问:“这之后呢?你想要征讨阿鲁台和阿岱吗?”
  额色库摇摇头:“我手下只有三千精骑,不足以跟东蒙古大军抗衡。如今阿鲁台正兴旺着,瓦剌各部若不联合在一起,是没有力量跟他争霸的了……还是不要惊动阿鲁台大营,尽快尽早离开这里为好。”
  “额色库舅舅,你送我们回家好吗?”小萨木儿银铃样的声音插进来。
  额色库摸摸外甥女的小脸蛋儿,笑道:“好呀,舅舅当然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家!”他又转过脸对萨木儿说:“我一定把你们送回哈纳斯,送回到巴图拉手中,也算我将功折罪吧!……哦,这是你们的护身符,都收回去戴上吧。”他张开大手,萨木儿那鸡血石护身符格外醒目。小萨木儿一声欢呼,双手捧过来,一一给阿妈和哥哥戴上,最后是自己。
  “还有这个,我在你的大营旧地捡到的,是不是你供在神龛上的那把匕首?没有鞘了,可我还是看着眼熟,这可是你心爱的珍宝啊……”额色库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萨木儿已经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匕首,面颊依偎着刻有黑羽金眼雄鹰的老玉刀柄,眼泪滚滚而下了。
“真是幸运,真是太幸运了……”萨木儿呜咽着,从腰间取出也嵌有黑羽金眼雄鹰的刀鞘,慢慢地把刀纳入鞘内。被俘获以后面临的艰危苦难,让她把自杀不成被扔掉的匕首忘却了。洪高娃把她救回去治伤,换洗衣袍靴袜的时候,她才发现刀鞘还奇迹般留在她的靴筒里。高高的靴筒掩没了它,它熟老牛皮的质地与靴子相合,才让她行动中毫无异样感觉。能够保住鞘她很庆幸,但刀鞘分离却时时在证实她悲惨的命运,让她心头一片黑暗和绝望。
  可是今天,在她获救的时刻,刀鞘竟这样奇特地会合了!是在预示她命运的转机吗?
  额色库诚笃地说出了萨木儿此刻想说的话:“圣主的遗物就是有灵性。这是在告诉我们,大灾大难已经过去,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吧!感谢腾格里长生天!感谢圣主英灵保佑!……”
  大家都流着泪笑了。
  
  没有照例事先通报,离大营只有十里的时候才遣人来说大汗回营,弄得洪高娃好一阵子忙乱,终于领着敖登小哈屯、阿寨太子和众多侍从到大营门口迎候。敖登还问了一句:“怎么才打三天围就回来了?”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刚刚在营门站定,一片旌旗飞动,大队兵马已经逼近营门。再走近些,人们才分辨出,跟大汗并驾齐驱的还有阿鲁台王爷。
  大汗和王爷在营门前下了马,数千兵马各自回营。洪高娃领着众人快步迎上,笑道:“大汗,王爷,这么快就回来了?三天时间,怕不尽兴吧?”
  阿岱汗不说话,只气恼地瞪了洪高娃一眼。阿鲁台回答说:“是啊是啊,都没有猎到像样的东西。”
  洪高娃说:“王爷一起到我帐中洗脸喝茶吧?”
  阿岱板着脸,说:“不!一同到议事大帐!敖登,你回去!”
  敖登感到气氛不对,怯生生地看了大哈屯一眼。洪高娃对她笑笑,颔首示意,她便先回帐去了。洪高娃已经猜到原委,见阿寨也在看她,便对阿寨也是一笑,用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儿子放心。
  议事大帐中除了必有的大汗和王爷的亲随侍卫之外,只是阿岱汗、阿鲁台王爷与洪高娃大哈屯、阿寨太子四人相对。阿岱汗开口便叱问道:
  “洪高娃!是你放走了萨木儿母子?”
  “是啊,”洪高娃回答得十分平和,“我是一国大哈屯,不能处置属下俘获的人口吗?”
  阿岱汗怒道:“你明知道他们不是平常人口,是敌国贼首的女人和子嗣!”
  “但是我更知道,萨木儿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后代,害她要遭天谴,不得好死!”洪高娃的语气很重,眼睛直视着阿岱汗。
  “你!”阿岱汗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暴露,说不出话来。
  “我还知道,当年我们母子陷入绝境的时候,是萨木儿母子救命放生,才有了今天的洪高娃大哈屯。为人怎么能忘本忘恩?更不能恩将仇报,不然跟草原上的毒蛇和狐狸有什么两样?”洪高娃理直气壮,因为她的理是千百年来所有蒙古人坚信不移的大道理,足以让阿岱汗语塞。
  “洪高娃,你说的道理是不错的,”阿鲁台王爷态度和缓,在洪高娃面前依旧保持着本部落长辈的气度,又不失大臣对汗国大哈屯的尊敬,“但你身为大哈屯,理当为汗国着想。大汗急于得到传国玉玺,放走萨木儿,不就没机会了?”
  “玉玺确实不在她身上,我给她治病疗伤还能不知道吗?蒙古统一国家兴旺,怕也不是一块玉玺就能实现的吧?没有它,明朝不是一样占有中原,把大元蒙古国赶到漠北草原上来了吗?”
  阿鲁台摇摇头,忧虑地说:“洪高娃,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呀!马儿哈咱将军闻讯领兵去追,不料落入接应她的瓦剌大军的埋伏。马儿哈咱将军被杀,他率领的三百精骑只逃回来不足十人……”
  洪高娃吃了一惊,这是她没想到的。
  “马儿哈咱将军的几个儿女,连同近年来归的部落首领一起来围猎场禀告消息,”阿鲁台接着说,浓眉皱得越来越紧,“说是大哈屯母子放虎归山,才让马儿哈咱死于非命,让他们部落受到重大伤亡和损失。汗庭若不给个交代,若不给以赔偿,他们就不再朝拜朝贡,不再听从汗庭的调遣!”
  洪高娃知道,这对东蒙古汗国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引起连串仿效,部落联盟瓦解,汗国也就成了空架子,争霸没有可能,统一全蒙古恢复大元,就更是白日做梦了。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懂了。”
  阿岱得理不让人了:“好哇,你总算认错了!那就闭门思过,静候处分吧!”
  “大汗,王爷,”阿寨突然开口,“我阿妈没有那么大罪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干的!脱欢是我放的,小萨木儿和阿兰是我夺的,公主母子是我送走的。处分我吧!”
  阿岱汗瞪眼看着阿寨,不但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嫌恶。他冷笑一声:“跑不了你!你也闭门思过,静候处分!”说罢立起身,满面怒容大跨步走出了议事大帐。
  阿鲁台也起身要走,走到门边又退回来,说:“洪高娃,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这桩婚姻也是我力主的。可如今你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部落盟主,我也不好公然回护自己族人,让其他部落首领寒心,对不对?”
  阿鲁台充满长辈关爱之情的解释,让洪高娃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王爷,怎么就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汗国呢?如果萨木儿母子感激感恩,日后率领瓦剌部落来归,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再说,萨木儿母子一直在我帐中养病疗伤,那些接应的瓦剌兵马不可能是他们招来的!还有,大汗和王爷率各部首领打大围,马儿哈咱怎么就不随往,居然能率兵去追击萨木儿母子?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鲁台叹道:“洪高娃,你从小性子就这么外柔内刚,刚起来有如烈火,叫人没法儿忍受,如今还是不改。就算要释放萨木儿母子,这个人情也不该你做,该让给阿岱汗大张旗鼓明着放,如果那样,后来这些事情就另是一说了……至于马儿哈咱,他是大元旧臣,他的几个儿女都手握数千精骑,如今又有那么多部落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这还用我多说吗?”
  洪高娃淡淡一笑,不想再解释了。
  “好吧,我会尽力回护你们母子,但处置是一定要有的,不要怨恨我老阿鲁台啊!”阿鲁台边说边离去,还不住地摇头,看上去真有几分老态了。
  从这天起,洪高娃和阿寨被分别软禁在自己营帐中,由枢密院特派兵马看管。洪高娃因为身边有满都鲁这个小小孩,侍女保姆进进出出倒还不受限制,而对阿寨监守则很严,不许出帐,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那天黄昏,敖登格日勒就背了个水桶,悄悄随着背水的侍女进到洪高娃寝帐。
  “干妈!”小姑娘扑到洪高娃脚前跪倒,满脸紧张之色,小声口吃地说,“快给……给阿寨哥哥递个信儿,叫……叫他快逃!”
  怀抱满都鲁坐在床边的洪高娃吓了一跳,赶紧把干女儿搀扶起来,发现她在簌簌发抖,小手冰凉:“快起来坐下说话。什么事儿这么紧急?”
  敖登格日勒仍然呼吸急迫:“这两天,王爷和大汗,还有好多御史台枢密院中书省的诺颜,一直在大帐商议怎么处置干妈和阿寨哥哥。争来争去,吵得好凶,我们在后帐都能听到。好多人都说干妈有功于汗国,就算功过相抵,也不该惩罚。可也有诺颜嚷叫说:不惩处难以平人心,难以笼络各部……今天下午,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王爷和大汗在,我给他们送奶茶的时候,他们竟在说阿寨哥哥该杀!吓得我一哆嗦,奶茶泼了一半儿。他们见我进帐,都不说话了……我退出来时候,留了个心眼儿,躲在暗处偷听,就听见汗王气哼哼地说:‘既然该杀就杀,绝了后患!……”
  洪高娃倒抽一口凉气:“大汗他,就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我就是听了这话,才心慌得要命,想着要赶快告诉干妈,想法子救阿寨哥哥一命!”
  洪高娃又问:“王爷呢?王爷也这么说吗?”
  “王爷说:‘虽然阿寨该杀,可杀了阿寨,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洪高娃母子可是我给你请过来的!’……干妈,王爷能阻止大汗的杀心吗?”
 洪高娃坐不住了,把满都鲁往床上一扔,自己在帐中像个男人那样大步走来走去,满都鲁放声大哭,她都像没听见。阿岱真的要阿寨死!纵然有阿鲁台劝阻,纵然大汗对王爷向来言听计从,但他若坚持要杀,阿鲁台难道敢于冒与大汗决裂的危险来保护阿寨吗?当然不会。还有马儿哈咱的儿女,还有牡丹和她的新生儿,他们都需要阿寨死,当然都站在大汗一边。大汗也罢王爷也罢,这些身居高位的男人,权力永远是他们衡量利弊得失的最重要依据。为此,他们什么不能牺牲!
  阿寨太危险了!
  当初,也许根本就不该把这孩子,把她心爱的男人留下的唯一骨血牵扯进这桩政治婚姻中!阿寨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洪高娃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怎么有脸去见心爱的哈尔古楚克!
  现在怎么办?洪高娃自己也在软禁中,如何救得了同在软禁中的阿寨?她没有片刻犹豫:“敖登格日勒,快去悄悄找塔娜,叫她立刻来我这里!她是贴身侍女,看守当不会拦阻。”
  敖登格日勒应声跳起身,小鹿似的跑走了。她也许并没有明白,洪高娃召塔娜,就是召来多克新西拉,也就是召来哈尔古楚克的旧部。他们会比谁都关注小主人的安危,会对哈尔古楚克一脉忠心耿耿到底的。
  然而,等到深夜,也没有等来塔娜。洪高娃几次要出帐,都被看守寝帐的御史台派遣的卫士阻挡。直到天亮,塔娜才随着出帐挤奶的侍女混进来。一进帐就赶紧说明,敖登格日勒昨天找她一说,她就赶着跑了来,但被看守卫士挡住,都是生面孔,一个个很凶,怎么说好话也不让进。她又跑到阿寨的营帐,那里看守更严,防得更紧,她只好回家跟多克新西拉商议。事情的经过她全都清楚,但这事触怒了王爷和大汗,两口子商量一夜也想不出好办法。
  “敖登格日勒没有对你说吗?”洪高娃打断塔娜的话,“阿岱起了杀心,要除掉阿寨!”
  “啊?”塔娜吃惊地瞪大眼睛,“真的?……不会吧?”
  “你不相信?”
  “我说这话不怕得罪,阿岱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犯浑,凶暴不讲理,但他心里还是明白的,知道轻重缓急,就算不喜欢阿寨,对大哈屯你还是有情分的呀!怎么会……是一时的气话吧?”
  洪高娃沉默片刻,说:“牡丹生了儿子,留在牙克石等他呢,你知道吗?”
  “啊?”塔娜惊讶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马儿哈咱的女儿是牡丹的亲婶娘,你知道吗?”
  塔娜的嘴张得更大,好半天合不拢。
  “要给牡丹的儿子腾地方,你还说不会?”
  “天哪!那得赶紧想法子救咱们阿寨呀!”
  “我被禁在寝帐,不能动弹,所以连夜召你来商量……”
  “这还用商量?我这就回去告诉多克新西拉,召集旧部,只要救下阿寨,哪怕冒死劫法场!”塔娜挺胸扬眉,像男子汉大丈夫那么豪爽。
  “好,就这么办吧,你快走!”洪高娃就等着她说这句话。
  不等塔娜出帐,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官员已经来到帐前。一行十多人,在卫士的引领下进帐,向洪高娃宣告大汗和王爷的处分旨意。洪高娃只得跪下接听:
  “查大哈屯洪高娃,纵容其子阿寨私放贼首之亲眷,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罪,姑念其多年辅佐汗王汗庭,功过相抵,从宽发落,废去大哈屯名号,降为比姬,仍管领后宫诸事。待日后新有勋劳,再行升赏。”
  不料处分旨意这样温和,洪高娃谢恩起身。宣旨官员还着实安慰了几句,说都知道洪高娃对汗国大有功劳,各部落百姓十分爱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为了安抚新近来投者,不得不如此。事情过去,大汗和王爷自会下旨复位,等等。
  洪高娃面无表情:“不必多说了,只请告知,阿寨如何处置?”
  “阿寨那边已经宣过旨,处置过了……”
  “什么?”洪高娃脸色倏地惨变,雪一样白,白中泛青,身子摇摇晃晃地要倒。身边的塔娜赶紧上前扶住,塔娜的脸也变得苍白。“把阿寨他……怎么样了?”洪高娃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叫。
  宣旨官员同情地望着洪高娃,声调却严重起来:“阿寨通敌卖国、放虎归山,有两项大罪!念他年幼,又血统高贵,从轻发落,废去太子名位,褫夺财产人口,立即驱逐出境……天亮时分,已经执行了。”
  没有处死,洪高娃和塔娜的脸色才渐次复原。洪高娃问:“驱逐到了哪里?”
  宣旨官员抱歉地说:“这不是本官职分所能知道的,实在无法回答。”说着,指挥手下,把寝帐内外及洪高娃衣物中属于大哈屯等级的装饰标志一一拆除收没,如帐顶红花毡、帐中龙凤柱、座上虎皮褥以及只有大哈屯才能戴的三尺高的珠玉姑固冠等等。幼小的满都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声号哭起来。洪高娃竟全不在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呆呆地站在一旁——此刻,满脑子除了她的阿寨,她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此时的阿寨,已在被逐途中。一队骑兵押解着他,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告诉,临走要求跟母亲告别,也没人理睬。宣旨官宣告了王爷和大汗的旨意之后,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走!”
  没有捆绑,还给了他一匹鞍马骑。骑队三十个人全副武装,挎刀佩剑,挂着弓袋箭袋,围在他前后左右,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天色刚刚见明,便驰马快奔。阿寨看着地下的人影马影,暗暗判断着行进的方向。出了大营之后,一直向东,再向东。
  越朝东行,越显荒凉,草原渐渐变成斑斑驳驳间有黄沙的草地,周边和远处的山地树木也越来越稀少。宿营三个夜晚后,第四天,眼前出现了沙滩和沙包沙山。由黄沙和碎石夹杂而成的戈壁沙漠,在他们脚下铺开,向东向南延展,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极目远望,只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抹山脉的青黛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没有树木,没有绿色,戈壁滩上间或一现的芨芨草和红柳,也都像生它养它的地方一样,一派灰黄。在这样的沙漠中又行了一天一夜,队伍停下了。
  “到此为止。”押解阿寨的骑队长说,“我们奉命把你押送到这里,你自己往前走吧!不要想回头,你是被驱逐的罪犯,如果回到汗国领地,任何人都可以杀你去请功领赏,懂不懂?”
  阿寨眼望茫茫戈壁,点点头,不说话,面容出奇的平静。
  队长轻轻叹了口气。一路走来,阿寨的沉默寡言和平静常令押送他的骑兵们暗暗称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由高高云端的太子摔落下来成了罪犯,又遭逢这样严厉、等于送死的惩处,竟这样泰然,不悲伤不哭泣不抱怨不愁烦,真真少见。阿寨赢得了尊敬,一路上都没有受虐待。骑队北去已经走出很远,突然又有人牵着一匹好马转回来交给他,说两匹马换着骑吧,可以省些马力,跑得更远。还给他留下好几个水囊、一大袋干粮和两大口袋马草料。
  阿寨牵马站在那里,目送骑队离开,看他们走远、跑起来,成百马蹄搅起一团黄尘,裹着人马迅速远去,渐成一缕孤烟,渐成一个黑点,终于完全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此时四野空旷无边,渺无人烟,看不到任何活物,苍茫天地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十六岁少年和两匹马,阿寨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上血液流动的轰隆轰隆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攥紧双拳,从喉咙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叫:“呀啊!——”长长的悲号,令他面孔涨红发紫,直叫得所有血管都从皮肤下暴突出来,直叫得弯腰缩腹、精疲力竭,终于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骑了几天的马已经认识他了,凑过来闻他。马的鼻息呵在他脖颈上,他一个翻身,仰面向上,凝望着戈壁沙漠上空特别蓝特别透彻的天空,又躺了很久很久。他十六年的生涯一直大起大落,忽而荣华富贵,忽而颠沛流离,但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这样倍感凄凉。阿妈和小满都鲁怎么样了?塔娜和苏和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敖登格日勒,他们是不是都知道阿寨被驱逐流放了?
  也正是这十六年的坎坎坷坷,让他比同龄的孩子结实、成熟、自信,很多事情比成年人看得还透彻。眼前的遭遇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害怕,他当然知道应该恨谁,心里早有准备。他早就想到阿岱汗早晚要除掉他,这次能保住性命必定有阿妈的威望和阿鲁台王爷的掣肘,能活命就是上天的恩惠,不能辜负啊!
他站起身,再次四顾,观察影子,分辨方向,决定一直向南,向那处影影绰绰一脉青黛的远山奔去。有山多半就有水,有水就会有人家,有了人家就能有活路。他打算用五天的时间走到山下,从而精确地计算、分配了水、干粮和草料的每天份额,做好记号,然后上马出发。
  从早走到晚。早上晨风清凉,走得很爽快;正午太阳当空,大戈壁滩像一个大煎锅,烤得人困马乏,汗流浃背,张着嘴不停喘气,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他知道,阿岱不杀他是怕担上杀害黄金家族后裔的恶名,但又不甘心让他活在世上,所以借沙漠之手来杀他,——单人独马进沙漠,古来几人回?哼!决不让他得逞,脱脱不花王子一定要走出大沙漠!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把人马的影子投向平旷沙地,拉得五倍大十倍长,大地像一块望不到边的金红色地毯,晚风却是越来越凉了。向南远望,那一脉青黛远山已然隐没在天边暮霭之中,不能分辨。为明天继续赶路,应该宿营歇马了。
  第一次在戈壁滩露宿,让阿寨知道了中午热得人发昏的天气,到半夜又能把人冻个半死。可怕的北风呼啸着扬起黄尘,肆意横冲直撞,他是靠了马身的遮挡,才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所以第二天黄昏,见地面有个隆起的沙包,他便高兴地奔了过去,——沙包能为他和马挡住寒冷的北风袭击。上天对他真的十分仁慈,赐给他一份意外礼物:沙包后面有一个小水泡子,水泡子中间是个泉眼,清水汩汩涌出,又很快渗入沙土,冒和渗相平衡,就在地面存留下这么一个蒙古包大小的水洼。泉水又凉又清甜,人和马扑上去喝了个够,阿寨又忙着把几只水囊灌满。因为这眼水,周围的芨芨草很多,还长了十多棵红柳。阿寨拾回干草和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有沙包挡风,又有了这堆火,可以不受冻了。
  半个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阿寨已经躺在篝火边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忽然,马儿的声声嘶叫把阿寨惊醒。月亮已爬上中天,沙包顶端竟然出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儿。阿寨一激灵,顿时有些紧张——莫非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沙漠大盗?转而一想,自己是被驱逐的罪犯,身无分文,若是杀人,我孤身一人只好认命;若是夺马,没了马我走不出戈壁,也是一死。听天由命吧!他便高声喊道:
  “这里有泉水!来喝吧!”
  沙包上面传来一阵狗叫,让阿寨惊跳起来,大叫一声:“哈喇忽难!”
  像是回应,一只大黑狗汪汪吠叫着冲下沙包向阿寨猛跑,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和一群人影,一边飞跑一边欢呼:“脱脱不花王子!脱脱不花王子!找到啦!找到啦!……”
  “阿寨阿哈!”苏和扑上来紧紧搂住了阿寨的脖子。哈喇忽难更是蹦跳着朝阿寨身上扑。
  “苏和!哈喇忽难!……塔娜!多克新西拉!……”阿寨像是在做梦。当年从额济纳千里万里来到捕鱼儿海追随他们母子的父亲部落属民,此刻都来到他眼前。他搂搂这个的肩,拉拉那个的手,有些哽咽了。
  多克新西拉说:“阿寨你看,那是谁?”
  众人闪开,洪高娃大步向儿子走过来。
  “阿妈!”阿寨大叫一声,扑到母亲脚下跪倒,“阿妈!你怎么也来了?他们并没有惩罚你,你还是大汗后宫之主啊!……”
  洪高娃把儿子搂起来,笑道:“阿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儿子,儿子不高兴吗?”
  “不!不!儿子不愿意连累阿妈受苦!”阿寨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从儿子五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流泪的洪高娃,赶紧伸手把他的泪水抹去,说:“阿妈这辈子什么时候怕受苦来着?要的是心里不苦,要的是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违逆自己的真情。”
  “阿妈!……”阿寨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让洪高娃擦抹不及。洪高娃立刻换了话题:“现如今这情势,我们无路可走了。额济纳还有旧部,去那里还能立脚。阿寨你的意思呢?”
  “阿妈,我想的跟你一样。东蒙古和瓦剌我们都不能靠,只有再投明朝这条路了。但我想,还是不回额济纳,免得纠缠旧事。从这里南下,应该直通嘉峪关,走这条路好不好?”
  商定后,大家都在这里宿营,泉水让所有的人感激长生天的恩赐。洪高娃抚摩着哈喇忽难的头,对阿寨说:“你还要好好感谢它。是它在大戈壁中找到你的气味儿和踪迹,成了领路的向导。”
  “哈喇忽难!……”阿寨紧紧地抱住了哈喇忽难的头。这位跟他同年出生的无言伙伴,已然进入老龄,却还有这样的能力和体力,真是他们母子的福气。
  “临走,它还到哈喇哈斯的墓地卧了好久哪!”洪高娃声调很感伤,“这么忠诚的有情有义的好朋友,人中间也不多见呀!”
  “阿妈,我记得你说过,它们兄妹的父母,是父亲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是吗?”
  “是,没错。是他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用二十张上等貂皮换来的……”洪高娃没有再说下去,只仰望着天空的半轮明月,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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