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五节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五节
脱欢十七岁了。
自从那年放归瓦剌,两年多来,脱欢第一次扬眉吐气。他终于得到大明永乐皇帝的敕书,谕命他承袭父亲巴图拉的爵位,封他为第二代顺宁王。
谢恩归来,萨木儿在馆驿大门迎接。馆驿门外是条繁华大街,围满了做生意看热闹的南京当地百姓。飘展的各色旗帜和仪仗,矫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魁伟的仪仗兵,都引起他们一阵阵欢呼和议论。中心人物,便是被簇拥在队伍正中的十七岁的脱欢。看到儿子一身崭新的王爷蟒袍和金冠,看到乌尔格等从人手中恭敬捧着的敕书绣盒,还有随后披了红彩的数辆马车,上面载满绸缎、布匹等各种赏赐,知道一切顺畅,萨木儿高兴得落了泪。而脱欢,也在湿润寒冷的南京冬季半掩半露的阳光中,第一次看到母亲一头乌发中的几根银丝在闪亮,一时心绪苍凉,竟也湿了眼眶。
次日,在脱欢母子住所的客厅,母子宴请了他们的朋友——明朝宦官海童。是他出使瓦剌,并促成了他们此次南行朝贡。
这是礼部下属的一处规格高规模大的馆驿,用来招待天下各国来大明朝贡的使臣。三宝太监下西洋,航程数万里,召服数十个国家,回访的使臣也络绎不绝,又都带来许多他们国家的商人,以至各个使团都很庞大。今年除了常年来朝的波斯、印度等国外,还有十二个新的外国使臣通商团,把馆驿挤得满坑满谷,礼部临时征用了一些大户人家北迁后留在南京的大宅子,才算勉强支应过去。这些使臣都是国家派出的,随同的又是本国巨商,所以排场大,吃穿用度都很奢侈。脱欢母子住所虽然规格很高,是外藩部落首领馆,但华贵豪爽出手大方是无法跟那些人相比的。馆驿中的官员和杂役对他们也总是冷冷的,表面的礼貌掩不住轻视的目光。
脱欢封王,一下子把这些都改变了。道贺不断,献殷勤不绝,就连送茶水的小厮和清扫房间的仆妇都比平日恭敬小心,讨好不已。大厨房就更不要说了,往日常见饭冷汤残,今日,格外卖力拿出看家本领,摆出了精致的上等酒宴。不但有烹炒煎炸炖的各色江南名菜,还特意照顾主人口味,用烧烤之法奉上鸡鸭鹅和牛羊肉,让聚在厅外廊下吃庆贺席的乌尔格等侍从们欢呼不止,也让客厅里的主席上宾主都很满意。
“恭喜你呀小王爷!终于袭爵继承王位,可别辜负了万岁爷啊!”宦官海童拱手笑着对脱欢说。回京时日久了,脸上的塞外风尘消去,他的圆胖脸恢复了光润细腻,配上笑眯眯的细眼、又尖又软的声音,更像中年贵妇人。
“皇上的恩德,此生绝不敢忘!”脱欢认真地说,“终脱欢一生,绝不与大明为敌!”
“这就好!这就好!”海童笑得更开、眼睛眯得更细,“要紧的是你得重整旗鼓,得配得上你这顺宁王的威名,像你父亲巴图拉王爷一样,重振瓦剌,重主瓦剌才是啊!……来,小王爷,太夫人,为这个,咱们得干上三大杯!”
“好!干杯!”
酒喝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一杯一杯又一杯,小王爷脱欢,太夫人萨木儿,豪爽地同海童碰杯,都是一饮而尽。海童惊赞道:“好酒量!好酒量!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这两年,萨木儿母子的酒量确实大增。如果没有酒,如果不是借酒浇愁,怎么能从那么多的打击和悲痛中解脱出来?
那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哈纳斯,迎接他们母子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巴图拉的死讯,而且是那样一个悲壮投崖自杀的死。
萨木儿知道,百战百败又百败百战的将军,因英勇不屈而备受赞美;“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将”,自然会因“功成”而得名,美誉百世流芳。可巴图拉的死,更有一种特别的分量。那不只是刚烈,不只是尊严,更有对失败的担当,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是对失去丈夫儿子的妻子母亲们的报答和交代,也让萨木儿面对她们不至羞愧赧颜。这一深层人格在萨木儿心中变得十分辉煌,抹去了他所有过错造成的阴影,成为她和孩子们记忆中一颗永远闪耀的星……
然而,她不得不面对孛罗那亥斜坡大败后的现实。巴图拉原有的十五个爱马克差不多损失殆尽,多半丧失在战场,一少半战败后离散流亡,有些竟被贤义王太平收编去了。脱欢去讨要,太平非但不认账,而且全不念当年与巴图拉的交情,竟把脱欢撵出大帐……所有这些令母子相对饮泣的时刻,不都是一碗又一碗的奶酒让他们忘却烦恼和凄楚悲伤的吗?
只有额色库,他的安慰和帮助,是母子俩黑暗时日的一线阳光。额色库不忘朋友临终嘱托,亲人一样照顾扶助脱欢和萨木儿。但他的部落在瓦剌原本不强,几次战事也损失不小,在凭实力说话的部落联盟中,他只有很好的口碑,却不能左右联盟的形势。巴图拉去后,瓦剌三王并驾便成了两王共治。萨木儿一再申明脱欢是顺宁王的唯一继承人,理当袭爵称王,却没人承认,没人理会。部落联盟会商大小事务从不邀脱欢参加;每年三王共同向明朝遣使贡马的大事,脱欢也被排除在外。郁闷和愤怒又有什么用?部落已经从强而弱,衰落到今天的地步,弱小者的声音有谁在乎?怪不得别人无情无义。
所以,当海童突然前来拜访,提出要带脱欢入关朝见,获得朝廷和皇上承认的时候,萨木儿母子觉得真是老天开眼绝处逢生,感激不尽。巴图拉属下手中的敕书,都在战乱中遗失,没有敕书关文,根本进不了边关。海童是永乐帝派遣来瓦剌的特使,跟他入关由他引见,做梦也想不到啊!
可海童为什么要帮他们?萨木儿母子私下议论过多次,百思不得其解。但见他从头至尾都很认真,很坦诚,不像包藏祸心的人,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此刻,在宴席上,坐在母亲身边的小萨木儿,却忍不住问了出来:
“海童伯伯,我们部落人少又穷,也没有好礼物送给你,你为什么肯这样大力气地帮我们呢?”
多喝了酒,海童的面容愈加滋润,眼睛也水汪汪的满是笑意:“傻话!小萨木儿看不起海童伯伯!我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他端起手中的酒杯,感慨万端地说:“都知道三宝太监郑和老爷吧?想当初,我和他一起进宫,一起在宫学里念书,后来又一起伺候皇爷……如今他领了皇爷的命,率领大船队走南洋下西洋,在外面建功立业。我也是领了皇爷的命,走漠北进阿尔泰上天山,也要为皇爷为大明建功立业呀!”他显然激动起来,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底朝天。萨木儿母子对视一下,不知怎样应对才好,只有殷勤布菜。他们是按照蒙古人宴请亲友的形式同席围坐的,而不是汉人请客那样各人面前一席,所以母子俩可以方便地往海童的布碟里送菜。
小萨木儿童言无忌,还在追问:“海童伯伯,为什么帮我们就是帮你自己呢?”
“傻闺女,我说得还不清楚吗?脱欢袭爵,就能恢复瓦剌三王共治,三王共治就能促成瓦剌重建部落联盟,才能抗衡东蒙古阿鲁台呀!成就这件大事,我不就立了大功吗?哈哈哈哈!……”海童大笑着举杯对着脱欢,“小王爷,我老海童帮你袭了王爵,日后能不能三王共治,再建瓦剌部落联盟,可就要看你的了!”
脱欢赶紧回敬,可也不禁皱起眉头。萨木儿也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事不好办啊!如今我们势孤力单,把秃孛罗和太平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
“可以请小王爷的表舅额色库居间调停嘛!当年忽兰忽失温之战,额色库自己承担巨大伤亡掩护各部撤退,于太平和把秃孛罗都是有恩的,他们总不会驳恩人的面子吧!额色库呢,既然巴图拉生前将你们母子托付给了他,他也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对不对?……你们蒙古人就是这点儿好!朋友都是生死之交,身家性命妻子儿女都能放心托付,不像我们汉人,小心眼儿!小气鬼儿!……”说着说着,海童的酒话就又冒出来了。
“你也知道,”脱欢皱着眉头说,“额色库舅舅手下人马这两年损失大半,在瓦剌也成弱部。他在忽兰忽失温受伤太重,总没痊愈,怎好累他为我劳碌奔波?蒙古人也有的是势利眼!太平和把秃孛罗嘴上感激额色库舅舅,心里何尝愿意正眼瞧他!”
“也别那么说。”萨木儿反驳儿子,“听说把秃孛罗和太平有过议论,要推举你额色库舅舅为瓦剌大汗。要是成真,不也很好?”
“他们那是想借额色库舅舅的名望,打他的招牌笼络人心!见额色库舅舅身子骨儿不健旺部属又弱,给他个大汗的虚名儿罢了。其实呢,也跟当年的答里巴似的,凡事都得他们做主,由他们说了算!”脱欢说得很激愤,简直跟那两位王爷势不两立。
海童骤然拉下了脸:“脱欢!我见你是块材料,才费尽心机扶助你,怎么一说起三王共治的话头儿,你就这么推三阻四,成孬种了?就你们瓦剌这么四分五裂各顾各,早晚叫阿鲁台一个一个收拾掉,把你们全灭了!哼!……你知道眼下东蒙古汗国势力有多大吗?东起科尔沁草原,西到你们的阿尔泰山天山,北到北海,南边儿隔着沙漠就是我大明的边界啦!……”
萨木儿母子又一次对视。海童这宦官喜怒无常的脾气早就领教过,并不惊奇无措,但他直接描述的局势,却让他们吃惊。这两年他们陷入苦苦挣扎的境地,没想到东蒙古与瓦剌两雄相争的大势已经变成一头独大。
海童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酒后的他分外兴奋,滔滔不绝:“就三个月前,去年冬天,就这馆驿,这院子,住的全是阿鲁台的贡使和从人,好几千哪!也像今天这样儿,塞得满满当当!进贡的马是上等好马,进贡的貂皮银鼠皮是上等好皮张,进贡的白海青更是神骏异常!他们还献俘百人,都是战败的瓦剌兵将,里面说不定还有你们部落的属民哩!
“藩属报捷献俘,朝廷自然设宴慰劳。阿鲁台派的那个叫舍律的使臣,便进上阿鲁台的奏本,说他已战败瓦剌,拥有瓦剌故地,还要收服吐蕃和女真归其约束,共奉大明天朝,请朝廷召集吐蕃女真诸部长,刻金为盟,以他阿鲁台为大盟主。看看,胃口大不大!
“皇爷阅本后,便问近侍诸臣之意。侍臣都说,阿鲁台集众夷共奉天朝,忠心可嘉,准许为好。只有学士黄淮说:此虏狼子野心!假使各部各自为心,则力小易制;若并为一,则大而难图矣!皇爷当时顾左右称赞说:黄淮如立高冈,无远不见;诸人如处平地,所见惟目前耳!便下旨不准所请……”
萨木儿母子第三次对视,突然间感到灵犀一点通!海童为什么扶助他们,海童为什么能因此建功,霎时洞若观火,原先在意念中忽隐忽现的模糊东西也就明晰如洗了。脱欢终于站到他父亲巴图拉的高度,参透了几方争霸角力的情势和奥秘。他笑了笑,直率地说:
“我现在明白了!海童伯伯扶助我脱欢,就是为了替你们皇爷制服阿鲁台,替你们大明朝打仗啊!”
海童一惊,酒醒了一半,知道自己说多了。他看着脱欢想,莫非这小王爷是故意激我多言?那他可太聪明了!于是赶紧往回找补:“我大明堂堂天朝,何须用你替我们打仗!阿鲁台狼子野心,皇爷绝不会容他得逞!”
萨木儿也笑了:“何以见得?”
“我皇爷两次亲征,不就是明证?”见那母子俩不相信地笑着,海童又自干了一杯,说,“这样吧,我叫你们看一个明证!明日午时起,连续三天,皇爷将每日赴阙门上,钦点亲决,判逃兵和从征军士的妻妾与人通奸者斩刑,就在阙门外行刑!”
脱欢瞪大了眼睛。萨木儿却平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海童恶狠狠一笑,说:“这是告诉天下百姓,皇爷恼恨逃兵,皇爷要给辛劳为国征战的兵丁做主!这也就是说,皇爷很快就要再次亲征啦!”
酒宴将近尾声,宾主尽欢。最后上来许多小点心,其中的小笼水晶汤包让萨木儿母子大开眼界。每个小笼里都卧着四只白生生、胖嘟嘟的小包子。那包子褶又密又匀像锁口的花纹,包子皮非常薄,里面粉红色肉馅都能看见。海童以老南京的得意,提醒蒙古朋友吃包子小心烫嘴,必须先咬开一个小口,慢慢吸吮里面的汤汁,吸干汤汁才能吃包子。照着海童的示范,脱欢连吸带咬吃了第一个汤包。老天,人间竟有这样美妙的点心!滋味的醇厚鲜美真真无法言说!在草原上,何尝受用过这样的美食?
脱欢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一连吃了三笼,已经装了许多菜肴和美酒的肚子实在不能承受了,才罢。他说什么也要去看看这点心是怎么做出来的。海童还真的把他领到馆驿大厨房的点心处。一屋子小姑娘都在忙乎,拌馅、和馅、擀皮、包汤包。临窗一个女孩儿,填馅、捏褶、封口,所有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那双手指葱白一样纤细、面条一样柔软的小手,舞动得窗外观看的脱欢眼花缭乱。摆满包子的小笼屉很快就摞了半人高,被打杂工送去上蒸锅了。
脱欢眼睛都看直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从女孩的双手移到女孩的脸上,没来由地胸口里扑通一跳,骤然感到心口紧紧一缩,让他自己也有些慌张。
这是个普通的江南女孩儿,娇小玲珑,小鼻子小嘴的,很秀气,肤色润洁细腻。一屋子女孩儿她并不是最出色的,是什么让脱欢动了心?也许是她的神态,安静、沉默、专心致志,在脱欢和海童站在窗外这么长时间里,她从没有停下双手的操作,目光也从没有分神他顾,那么娴雅自然,好像除了她自己,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脱欢离开的时候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这个女孩儿抬头抬眼,连个正面儿也没有见着。
不甘心的脱欢,傍晚又去了点心房。陪同他的是馆驿专门配给他的通事,他试图和那个女孩子交谈,女孩儿只在他第一声“嘿嘿”地唤她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不论他问什么,都不说话,也不抬头,只忙着包她的包子。他看清了她一张瘦伶伶的瓜子脸,还有一双细长的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前额和下巴更是如玉雕一般洁白柔润。草原上永远也不会找到这样一副相貌!那冷冷的神情,自有一种含而不露的高傲,让锋芒毕露的小王爷格外动心。
碰了钉子,脱欢很失望,但又不肯罢休。通事劝他先回住所,由他这通事出面,为小王爷打听清楚。
上灯时分,通事回来了,殷勤禀告说,小王爷看到的那点心处一屋子女孩,大多是罪犯处决后入官的官奴。比发去当营妓,她们已经是托祖宗的福了。那个临窗女孩叫阿怜,父亲是个小县官,不知怎么牵进谋逆案被斩首抄家。她是苏州人,因为会做水晶汤包,又有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得以留在馆驿服役至今。通事讨好地笑着问:小王爷是要她的绣品,还是要她为小王爷再做几次上好的点心?
脱欢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她,要她来陪我。”
通事惊讶地连连摇头:“她们都是罪奴哇,不配!小王爷要是寂寞,馆驿自有上等行首,一个个千娇百媚貌如天仙,又都能歌能舞善解人意,是专为馆驿住客消愁解闷的。只须照例付一笔夜合资而已。”
“夜合资?什么意思?”
通事便向脱欢解释,这是两千多年前齐国贤相管仲首先创立的,是以女妓招待七国商贾,征收夜合之资,以充实国库的“女闾”制度,延续至今并无改变。然后又说起馆驿行首的不同等级不同身价。不等他说完,脱欢已经面红耳赤,喝道:“别说了!你给我出去!”
脱欢跟所有蒙古人一样,都知道男女交合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从小看多了牛羊驼马的交配,从不觉得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也不觉得是多么了不起的乐事。这样一件自然而然凡人都有的平常事,汉人居然从两千年以前就用来赚钱取利了,还是“国家制度”,还用来“充实国库”!真是太难以理解,也太下流无耻了……
直到第二天前往午门看行刑,想起这件事脱欢还一肚子不痛快。萨木儿发现儿子情绪不高,问他是不是没有睡好,脱欢只好强打精神。那种拿女人赚钱的事情,他怎么也张不开口说给同是女人的阿妈听。
但没有多久,萨木儿也感到不舒服不痛快了。
她们母子三人,加上阿兰、乌尔格和另两名侍卫,都换了常人的袍服,随着人流走向午门。越走人越多,看到五凤楼那巍峨壮丽的黄琉璃瓦顶的时候,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拥挤不开了。行刑处在午门外西侧广场,全副武装的士兵拉出半圆形警戒线,把来观刑的百姓拦在行刑台十丈开外。广场上闹市一般嘈杂,人山人海,比草原上最大的那达慕还要热闹。卖凉粉、卖烧饼、卖豆腐、卖果子的小贩们也赶来凑热闹,挑担推车提篮捧盒,在人群稍稍稀疏的地方揽生意大声叫卖,更显得午门外人声鼎沸。
第一个高潮是罪犯出现。四十辆囚车停在东门外,死刑犯被一个个押送到行刑台下示众。男女各半,都反绑着,插着点了红的白标子,跪在一处,倒像一小片白色带红花的小树林。人们拥上去尽情吼骂,大声嘲笑,吐口水,扔脏物,对女犯尤其骂得下流花哨,引起人群中阵阵哄笑,像是开心的节日!
第二个高潮来临了:五凤楼上钟鸣鼓响,细乐阵阵,一片彩色旌旗飘上城堞,许多铁盔钢甲的武士簇拥着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黄袍的人,出现在千万双百姓的目光之中。
“皇上!”
“皇上来了!”
人群处处骚动,后浪推前浪般向前涌动,就有人惊呼,有人倒下,有人叫骂,混乱一片,好半日才算平息。黄袍金冠的万岁爷便在午门城堞正中的大案后就座。从萨木儿母子所在的地方仰望午门,万岁爷的脸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五官都不分明。想到父亲曾经与这个强悍的皇帝当面交谈,而自己这次袭爵只有礼部尚书出面,脱欢不痛快中又增加了几分气闷。
第三个高潮,是最高潮,人们挤得前胸贴后背,气都喘不过来,嘈杂的声音却突然减低,万众一心地聚精会神,万千目光全都聚到了行刑台。那里一字排开跪着十名穿红褂子的罪犯,每人身后都站着两个手持大砍刀头插野鸡翎子的红衣刽子手。行刑官的嗓音久经历练,非常响亮,唱出万岁爷的命令:“逃兵王本、章彤、崔景先、李言、刘荣、张小六、沙四狗、逃官陈炳、赵得、孟伯安,共计十名,死罪,御笔亲勾,奉旨斩立决!”
行刑台后方的号炮响了。每一响,斩一人;每斩一人,就能见到从腔子里喷出好高的血花和滚下行刑台的血淋淋的人头,人群就掠过一阵惊叹的风暴,仿佛在与号炮声相呼应。十响过后,十颗人头或近或远散落在地,第二拨儿,又十个死刑犯被押上了行刑台……
乌尔格和两名侍卫看得痛快,每杀一人,他们都高声喝彩,大叫一个:“好!”脱欢回头瞪他们一眼,说:“好什么好?要杀就得上战场,刀对刀枪对枪,看谁杀得死谁!这算什么?跟杀羊宰牛似的,也叫本事?这些人怕死就别叫他去打仗呀,全给我去放牛牧马干活儿!就这么白白杀掉,什么也没落下,多可惜!”
他们满口瓦剌蒙古话。京师五方杂处,天下客商云集,百姓们早就见怪不怪了。还是萨木儿谨慎,用眼睛盯住儿子,皱眉道:“少说两句吧。”脱欢微微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全然没有个王爷威仪。
行刑官的响亮声音第三次响起,显得有些兴奋,人山人海中更掀起一个惊喜的新浪潮:“淫——妇——,刘王氏、陈李氏、唐赵氏、杨黄氏、蒋翠花、吴盼儿、庄四娘、张五姐、洪阿彩、肖阿妮,共计十名,死罪,御笔亲勾,奉旨斩立决!”
人群“轰”的一声,海上大潮似的朝前翻涌。看砍女人的脑袋,太刺激了!前排的人被挤倒一大片,哭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后面的人不管不顾,又踏又踩地仍然朝前挤。号炮已经响了,行刑台上那些娇弱的女人,因为口中衔枚,出声不得,但那宛转扭曲的身姿,表示出极大的痛苦和最后的挣扎……
萨木儿的心怦怦乱跳,她再也看不下去了。从斩杀第一个犯人开始,小萨木儿就抱住阿妈,把整个儿脸全都藏在阿妈的袍襟里,瘦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萨木儿说:“不看了,我们回去!”说着,搂着小萨木儿的肩头,转身就挤出人群朝外走。阿兰紧紧跟在母女俩身后。脱欢的情绪也突然变得很坏,对朱家皇帝演给百姓看的这出血淋淋的大戏,他已索然无味,也就随着母亲妹妹离开。乌尔格他们虽然意犹未尽,很不满足,也不敢过多停留,紧追着主人家出了人堆。
搂在母亲臂中的小萨木儿,突然指着远处,叫道:“阿寨舅舅!阿寨舅舅!”
“在哪里?”萨木儿停住脚步,朝女儿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人头攒动,怎么可能有阿寨的身影!早就听说洪高娃母子因为放归她萨木儿得罪了汗庭,早已被驱逐出东蒙古,这叫萨木儿一想起来就觉得满怀歉疚。她也曾遣人打探母子俩的下落,全无结果,而这两年她自己也处境艰难,无力相救……她叹了口气,说:“没有,不是的。你又看花眼了!”
小萨木儿拔脚就追。怕她在人丛中丢掉,萨木儿和阿兰只好跟着,脱欢和乌尔格几个也不得不在她们身后跟着跑。
小萨木儿终于停住,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到阿妈和阿兰在背后叫她,回过身,满脸失望,几乎要哭出来:“没有了!不是的!……”
回到瓦剌这两年,小萨木儿时时惦记,常常念叨,甚至梦中都喊叫阿寨舅舅的名字。像这样认错追错的事情有过好几回了。萨木儿暗暗感慨,小小年纪,莫非还染上相思病不成!或许小萨木儿真与阿寨有缘?她抚摩着孩子肩头,轻声说:“别哭,没关系,只要有缘分,早晚能重逢……”说罢,母女俩都沉默了。等萨木儿发现大家都围着她,看着她,等着她起步的时候,她摇头叹息道:
“今天真不该来!……前几日,我见西华门外不远处有个梅花庵,人说是姑子庙,供奉西天佛祖和观世音。我们到那里烧几炷香吧!……”
这梅花庵,大明初年是一位太妃资助的香火院,名叫延寿寺。后来太妃故去,延寿寺再没有了冠盖如云的辉煌,十年前便由大佛寺变成了一处尼姑庵。好在昔日的建筑格局还在,更以花木园林池沼山石取胜,其中腊梅、红梅、白梅、绿萼梅,冠绝一城,一年四季游人香客不断,人们也忘却了延寿寺的旧名。
收了萨木儿一行分量不轻的香火钱,迎客尼姑见多识广,知道能够来到南京的蒙古人绝非寻常之辈,所以尽管语言不通,仍是万分殷勤,敬茶、上果盘点心,都是上等的。当萨木儿做了个礼佛的手势时,她立刻把她们领到了大佛殿。
萨木儿从小跟着母亲拜佛,这些年,靠佛的指引,有里乌毗寺活佛、尊格大法师等高僧点化,她从劫难痛苦中一次次解脱,对佛愈加笃信。此刻她双手捧着一把点燃的线香,跪在佛前,默默祝祷又祝祷。站起身时,眼圈都红了。
阿兰轻声问:“公主是为今天受刑的人?”
萨木儿点点头:“最是那些女人……”她有些说不下去,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就算有过错,可以惩罚,但没有死罪呀!看看她们,都还那么年轻,若是不死,日后生儿育女都是母亲啊!……咱们草原上从不轻易宰杀母畜,为的是繁衍后代,何况人!”
“他们这里,人山人海人挤人,人太多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了。”见萨木儿直是摇头叹息,神色黯然,阿兰安慰道,“有公主为她们祝祷,她们的魂灵定能顺顺当当地升天……”
小萨木儿跑过来拉住阿妈的手,说:“阿妈闻到吗?这里的香烧出来的味儿好香呀,我们多买些回去好不好?”
萨木儿回过神儿来,深吸口气,果然,一股异香沁入鼻观,她迷惑地指着香头上飘散的青烟,用目光向陪同的尼姑询问。尼姑一看就明白了,笑着摇头,朝大殿外面指了指,又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萨木儿母女和阿兰跟随着,脱欢和乌尔格几名侍卫在后,一起出了殿门,径直朝后面的花园走去。
起初,那香气隐隐约约,越走香气越浓,跨进花园的月亮门,他们就置身在一片极浓烈、极馥郁的花香之中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伸向园子深处,小径两边是无数盛开的腊梅。阳光下,枝枝条条上黄玉般的花朵仿佛晕染出一片金色。走在这样的小径上,整个儿身心都被沁人的芬芳包裹着,不知道是仙乡,是梦乡,还是醉乡?……
小径伸进一片浓绿的竹林,万竿齐天,竹叶随风沙沙细语。腊梅花香远了,竹香清冽,让他们想到了草原上春天新生的草芽。
在这里,在花香、竹香中浮沉的萨木儿一行,突然间竟听到了蒙古话,发出声音的地方并不远,小萨木儿一跳好高,大叫一声:“阿寨舅舅!”撒腿就朝那声音冲去。大家紧跟在后,一片红梅林中一处石桌石墩,围坐了不少人,全都把目光和笑脸朝向一人,一位个儿高高的美人儿:身着锦缎交领袄,丹凤百褶裙,披一领貂皮披风,云髻高耸,髻上还插着一只光灿灿缀了流苏的凤头金钗。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容貌白皙秀丽的女孩儿,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对玉人儿。那位高个儿美人面貌身形神情都很像洪高娃。但洪高娃怎么会在这里!况且那美人儿和围坐她身边的都是汉人。兴奋的小萨木儿也吓住了,看看阿妈,不敢出声。
一阵风来,两瓣落花飞贴上美人的额头和右颊。她伸手去拂,身边一个人叫道:“别动!阿妈别动,就让它留在脸上吧,太好看啦。”
蒙古话!阿寨的声音!
“阿寨舅舅!”小萨木儿忍不住尖叫出声。
那美人儿一愣,也惊叫:“天哪!萨木儿!是萨木儿公主吗?”
两拨儿人飞一样冲向对方,拥抱、喊叫、互相捶打,少不了笑声和眼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只有那对玉人儿,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景象莫名其妙。
旁边的几张石桌上,摆着茶水点心和果子,都是洪高娃一行人为游庵赏花准备的,正好大家分头坐下叙谈。长辈一桌,晚辈一席,真有说不完的话。
萨木儿细细说起回瓦剌以后的丧夫之痛和这些年忍辱生存的艰辛,也说到这次来京袭爵的困难经历,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落泪。
“总算得了好结果,脱欢袭王位,你该高兴才是啊!”洪高娃拍着萨木儿的手安慰她。
“虽然得了王位,那边把秃孛罗和太平认不认还难说!我们是弱部,处处得看强部嘴脸,真受不了!”
“我教你个要紧法子:凡事听你自己的,你的心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的情叫你怎么取舍就怎么取舍。情理都在你自己这里,后果是对是错也都是你自己的。心甘情愿,也就心安理得了,还有什么解不开?”
“洪高娃,我知道你为救我们母子得罪了阿鲁台和阿岱汗,被驱逐了。我真的又抱歉又难过,遣人去寻找过你们母子,也没找到……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上,真像是做梦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又是这么一身汉人打扮?”
洪高娃笑着:“我这就叫做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她也把分别后的情形细细述说一遍。那年,她领着二十多户老部属,千辛万苦到了明朝的嘉峪关卫所,降了明。明朝很快就授给脱脱不花一个副千户的官职,把他们安置在祁连山脚下的山间牧场。一年后朝廷又提升脱脱不花为副指挥,调往曲先卫。昨天领了敕书印信和兵部的文凭,明天就要离京上任。“所以呀,今天领着大家都穿上汉家服饰,想好好玩儿一天,没想到这么巧,就遇着了你!这就是咱俩的缘分啊!”
“你们没有去午门看行刑?”
“我不爱看那些,血淋淋的!阿寨他们去了。我在这片红梅林里喝茶喝酒,等他们回来。”
“那就对了。小萨木儿硬说她看到阿寨舅舅了,还跟在后面追了好半天。她呀,总记着阿寨舅舅,成天价挂在嘴边……”
刚才大家突然见面,惊喜异常的小萨木儿第一个张开双臂冲上来,一下子就搂住了阿寨的腰。洪高娃当然看得清楚,叹道:“真是个至情的孩子!不过……萨木儿,我们依然投明,阿寨做了明朝的军官,太子之位也早已废掉,怕是配不上你家的金枝玉叶了,当初咱俩的约定,怕也……”
萨木儿心上一阵难过,眼圈又红了,勉强笑道:“别这么说,天下事谁说得准?如今东蒙古这么强盛,我们瓦剌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呢!除非大明扶助瓦剌,对抗阿鲁台!……说一千道一万,咱俩的约定不变,婚事不改,好不好?”
“好哇!只要你我说得上话,使得上劲儿!我可能不行,要看你的了。”
“你刚才不是说汗庭那边并没有废去你名号,还总遣使臣请你回去吗?”
“但是我刚才也对你说了,我只听从我的心我的情,它们对我说不行,我就不行。别的我不在乎。”
“啊,洪高娃,洪高娃,我真羡慕你啊!……”
小萨木儿噘着嘴从晚辈那张桌子过来了,说哥哥和阿寨舅舅要说他们的体己话,不许她跟苏和、满都鲁这些小孩子听,他们三个只好走开。
五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争先恐后地说着各自这些年的经历,不知是谁,话中提到阿岱汗,两个大孩子倏然变了脸色,沉默下来。小萨木儿和满都鲁、苏和立刻乖巧地也不吭声了。好半天,才听脱欢声音嘶哑地低声说: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字一顿,蘸满了仇恨和怨毒。阿寨看了自己从小结交的安达一眼,轻声说:“我也是!”他抓住脱欢的手用力一握。这一握,力量可不轻。
“好!说话算数!”脱欢也用力回握阿寨。
“总有一天!”阿寨庄严地重复脱欢的话,“只要大明朝再度攻打阿鲁台,征调兵马,我一定去!”
“你想,大明朝真的会攻打阿鲁台?”脱欢赶紧问。
“一定!永乐皇爷怎么也不能容他独大!”
小萨木儿不高兴了,说你们净讲些个没意思、叫人不爱听的事儿,阿寨舅舅进中原来京师时间长,还不多说说这儿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好看的好吃的!
阿寨笑道:“哎呀呀,那可就太多了,叫我一时怎么说得完?告诉你一句话吧,要玩儿要找乐子,这儿是好地方,可呆久了就憋闷死人了!到处人挤人、房子挤房子,叫人气都透不过来!哪里比得上我们大草原,无边无际,要多开阔有多开阔!天比这儿蓝,云比这儿白,水比这儿清,草木比这儿绿……”
小萨木儿反驳他:“那你到城外去呀!城外也开阔,田里庄稼也很绿呀!”
“那儿有什么好!”脱欢声援阿寨,“大地原本该自由自在生长草木,供人畜繁衍滋生。开地犁田,把地皮撕破,你说,那大地疼不疼?”见妹妹张口结舌,脱欢笑起来:“你们三个小不点儿都走开,我们大人的话,你们听不懂也不该听!”
小萨木儿领着两个小的气鼓鼓地走开以后,脱欢指着不远处静静站立的两个玉人儿问阿寨:“汉家女人吧?怎么来的?”
“买来伺候我阿妈的呀!”
“买?从哪里买?”
“我们住在官驿里,常有官媒出入,为行将上任的官员物色侍姬仆妇婢女。也不贵。去曲先卫,人生地不熟,怎么也得给我阿妈找几个称心如意侍女使着才行吧!”
脱欢说:“我住的官驿,怎么就没有见过什么官媒?”他便把包汤包的阿怜悄悄说给阿寨听,向阿寨讨教。
阿寨听得笑起来:“你是朝廷新封的王爷,她只是个罪奴,该怎么做,还用我教你吗?……可是,”他想要逗弄一下这个小老弟,“敖登格日勒,怎么办?”
“敖登格日勒?她现在在哪儿?”脱欢有些变脸变色。
“她自然跟着她姐姐,还在阿岱汗斡尔朵。等我去杀了阿岱汗,把她夺回来给你送去!”阿寨还在逗脱欢。
脱欢又反擂了阿寨一拳,说:“我不会自己去杀去夺呀!……我当然要把王妃的位置留给她!可我这王爷,总不能只有一个女人吧?”
两人都笑了起来。
回到馆驿,正值黄昏,就要上晚餐的时候,脱欢走进点心处那间坐满一屋子女孩儿的房子,一言不发,径直来到阿怜面前,猛然拦腰一抱,就把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夹在肋下,阿怜尖叫一声,被他用手捂住,一个转身,大步就走。一屋子人全都惊呆了,脱欢跨出门槛后,身后才爆发一阵混乱、惊叫和喧嚣。他头都不回,把阿怜一直夹回到他的寝房,扔在了床上。解开阿怜沾满面粉和油渍的围裙,她居然无声无息。完事以后,脱欢才发现她闭着眼睛,在静静落泪……脱欢心满意足,他本来也没有指望她是个处女。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有惊叫声、喧闹声,却没有人追赶,没有人阻止。只在第二天,驿丞官来讨要了阿怜的身价银子。
离开南京,顺宁王的人马中便多了几个江南女子,其中就有阿怜。
一年后,把秃孛罗和太平承认了脱欢,恢复了瓦剌三王同贡的旧例,并推举脱欢的舅舅额色库为瓦剌汗王,而执掌大权的还是实力最强大的贤义王和安乐王。已是汗王的额色库不负安达巴图拉临终嘱托,娶了他的王妃萨木儿公主为大哈屯。同时到来的喜事中还有一件:江南姑娘阿怜为脱欢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