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开篇
这本历时多年、最终完稿于2006年初的新书,其实由一本旧书衍生而来。
旧书名为《艽野尘梦》,作者是陈渠珍。
是作者也是书中人物的陈渠珍,在《艽野尘梦》中记叙的是在1909年到1912年间,从进藏到出藏的个人阶段史。《艽野尘梦》成书于1936年,问世于次年或更确切地说是在1942年。80和90年代,藏学专家任乃强老先生以八十高龄重新勘订校注本,先是内部发行,后为正式出版。迄至当下,《艽野尘梦》并非广为人知,大致集中在两个读者圈里传阅,一在故事发生地的西藏,涉及对西藏感兴趣的公众;一在陈氏家乡的湘西,涉及去过凤凰的旅人。虽为公开出版物,传播渠道却更多地在口耳之间,像极了私相授受的秘密读本,小范围里引发悄声的感叹,称奇——奇就奇在超出日常经验之外,好比传奇之书,是稀世之书。不过若要把这个老故事简明扼要作以介绍,可就与“奇”字不太沾边儿了。由此可见所谓梗概有多么枯燥,什么叫一言难尽。故事线索大致如下:
1909年即宣统元年,在辛亥革命前夕风雨飘摇的历史背下,应末代驻藏大臣联豫的请求,清廷派遣四川新军(简称川军)两千人由川进藏。陈渠珍毕业于长沙军校,时任川军一标三营督队官。川军抵达西藏东部的昌都后,藏军阻路,因机智应对,平息风波,陈渠珍被川边大臣赵尔丰提升为三营管带(营长)。后该营留驻藏东南工布一带,川军主力继续向拉萨进发。
故事从这里开始。
陈营移防工布腹地德摩后,陈渠珍于军务之余探访风物,贡觉头人彭措盛情款待,观看歌舞骑术表演时,陈盛赞彭措侄女西原,由此彭措积极促成婚事。女主人公西原登场。
陈渠珍等受命对工布毗邻的波密土国先抚后剿,终至武力解决,“波密之战”初战大败,驻藏大臣联豫乘机撤换川军统领,由此埋下兵变隐患。后搬请赵尔丰的边军长驱直入,川军配合反攻,波境敉平。波密噶朗王被杀。整个战事过程中西原始终陪伴陈氏左右,出生入死。
波密戡定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消息传至藏地,大清官军中哥老会一举哗变,朝廷命官失势,新任川军统领罗长琦被陈氏部下哥老会成员缢杀;拉萨方面,驻藏大臣联豫被乱兵劫持。波密人复叛,未及撤退的深山边防遭至围剿。官兵被杀被俘,各部乱兵齐集拉萨,终于酿成一年之久的“藏乱”。变乱中陈渠珍无所适从,出于自身安危考虑,决意避乱出藏。由于取道高寒藏北,无异于自赴绝塞死地。
陈氏及其追随者一百一十五人,苦寒荒漠,饥寒交迫,历经二百多天方走出藏北高原。九死一生,仅存十一人。西原一路紧随,呵护备至,使陈多次幸免于难。此行堪为古今中外最糟糕的旅行,从中可见何为艰苦卓绝,还知道了,人性的守持直至崩溃,在极端情况下能够坚持多久。
劫后余生的陈渠珍携西原经西宁至西安,旅费告罄,困居西安,西原不幸染天花病亡。陈氏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泪尽声嘶,“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想那写书人定是笔从手中落、滂沱热泪流的情景。当年我等读到此处,也不禁砉然一声绝响,犹如心弦崩断的感觉……简言之,陈渠珍终其一生也没到过拉萨,做了湘西王之后,时常说起西藏经历,一说到没去过拉萨,难免不甘,每每道:看来有待下辈子了。可是这个人骨子里是一儒者,有关来世的概念始终模糊,所以又补充一句:假如真有下辈子的话。
当尘封的《艽野尘梦》在二十多年前重新面世的时候,本书作者马丽华正是大受感动的读者之一,同时油然萌发了重述这一历史故事的念头。这一最终跨了世纪的工程得到了长者司马阿罗的鼓励、友人刘先生的协助,大家达成共识:鉴于位置和视角的原因,即历史可分为亲历的历史、旁观的历史,作为历史的历史和以今天的眼睛看过去的历史。重述未必非要对旧作亦步亦趋,旧书仅有六万多字,正好借题发挥,尽可以开枝散叶。于是马丽华拣选了陈氏旧书中的两句诗,敷衍出一个风雪途次的场景。
这出“苦戏”的正剧开场于宣统元年,出场将士两千,将官乘骑,士兵徙步,叮咚作响的牦牛队背负辎重,迤逦蛇行于横断山区的风雪之旅……
司马阿罗说,行,就这样开场……让活过的重新活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