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关一本旧书的二十年情结
第一章 事关一本旧书的二十年情结
我在拉萨一住二十几年,从1976年到跨过新世纪,一路和平年代。最初跟着单位在八廓街头的“美朵江村”旧址住过,该地是旧时拉萨宗教界贵族四大林之一策墨林的属地,美朵江村即“花园柳林”,当然现在既无花也无柳,清一色石质居民楼。后来单位搬至西郊,原名“江嘎拉嘎”的地方。江嘎拉嘎是藏语黑色草甸的意思,人说此地曾为达赖喇嘛的牧马场,现在的环保称谓是“拉鲁湿地”。有关此地,司马阿罗说,旧时泽国一片,其实既不是达赖喇嘛的,也不是拉鲁家族的,而是公众资源,人皆可放牛牧马,挖出方整的草皮当做垒墙的土坯,或是充做灶膛里的燃料。再早,譬如两千年前,整个拉萨河谷都是森林。是这样啊,我们听了很感慨,就说土地总是老旧,家就不同,家是崭新的。我们的家在自洪荒以来未曾修建过房舍之处平地而起,我们成为此地旷古至今第一茬居民。当年搬家,令人欣喜不已的至少有三:一是从一居室更换为两居半,私人空间增大,感觉好奢侈;二是从市井到旷野,举目一片草原,感觉好清静;三是,也是关乎民生的,是有地可种菜了。其时家家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每到傍晚便忙碌起来。耕耧锄耙,浇水施肥,外加捉虫,业余菜农们不时相互招呼,说一些小农经济的话语。多年沼泽地腐殖质深厚,不仅白菜萝卜土豆喜获丰收,就连栽下的小树苗,第二年也连片成阴。杨树还好,一个劲儿地向高处疯长,直指晴空;种植宽柳是个错误,一个劲儿地四处扩张,向宽处侵犯了道路,向高处造成电线短路,骤然停电的故障多发在雷雨之夜。至于草丛苇荡,则占领了院内几乎每一寸土地,若非水泥地面坚固,定会拱出咱家的厅堂并且摇曳生姿。由此我们为自己的家园取名为“西大荒”,我写过一篇题为《西大荒风景》的文章,记录了其时对于新环境新生活的喜悦之情。只是有外单位的藏族人煞有介事地吓唬说,知道你们脚下的土地为何肥沃吗,实说了吧,从前沼泽地里常有挖草皮的人不小心陷进去就沤成肥料啦——真的吔,贡觉松(三宝为证),向毛主席保证!
在时间的一端,盛夏的大太阳下,我看见比较年轻的我自己,驾着自行车从市区返家,从布达拉宫下起算,十五分钟。一拐进大院,满目翠色,清凉之气扑面又从耳畔分流而过,我听见她对自己说“真好”!
当我把目光投向时间的另一端,秋季的夕阳中,我看见已届中年的我自己踽踽独行院中石板路上,芦苇叶黄了,在风中酥脆干响,宽柳的叶儿落尽了,不再张扬,而阳光空前地充满。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幸亏有了阳光。
假如没有阳光会怎样?没有下文。可见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生出的毛病,表征是倦怠,心情呢,用一个字表现是烦,用两个字表现是很烦,多几个字表现,难耐其烦。
把间隔了许多年的场景并列在此是为说明一件事情,关于某一本书的二十年情结:意气风发年代的一个心愿,到了意气全消的年代未能兑现;在多情易感年纪欠下的旧债,却要在无动于衷的年纪偿还。
这样的前后一比较,不免令人心灰。由青年到中年,是人生抛物线的后一段,就生理和情绪而言,的确是沿了一条下滑的轨迹。好在还有令人振奋的另一方面,有关的知和识,总算是沿循了一条上行线——单单是为了旧书重述所作准备,不啻是对自己许多年来储学养识、学以致用的一次检阅,看她将百余年来的科学认知如何融会贯通,灵活地套用于文学实践。例如,广义相对论顺理成章地对应着时间旅行,本书通过友人刘先生偶尔做一些逆时运动;量子物理所对应的平行世界无疑很迷人,迷人之处在于可能拥有两个以上、直至无限多的世界里,镜像般存在着一模一样的你我他;全息论,不对,更像是磁场论,启示了人—神智学,此学派一门心思认定了宇宙是一硕大磁盘,从自然变迁到人类活动皆被摄录,只待定时定向定点地破译(《时间秘史》一书对这一学派作过介绍。按其观点,借助超高技术,未来人们可以自如地截取历史过程中任何一段供研究或欣赏。);按照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经典法则,应该可以解释周而复始的生死流转轮回观了,虽然有些牵强。另有一些来路不明的诸如时间之谜中的共时性观点,即古往今来正在齐头并进等等结构方式和表现手法的思考和尝试,无不体现了作者的努力,要的就是把本书历史和现实两道风景线装饰得神乎其神,为了好看。当然,这类科学人文的说法也不妨看做是想象力的延伸吧。
重回当年某一天,在我自语“真好”的那一时刻,有两个人似乎是应声而至,一黑一白闪出芦苇丛,身穿黑色长褂工装的是司马阿罗,身穿白衣白裤外加白色耐克鞋的是刘先生。这二人站在盛夏的大太阳下,一站即成象征。我看到刘先生手中的旧书了,最初所见的《艽野尘梦》版本:石印线装,竖排版,无封面封底,边角豁露显见被老鼠啃过,发黄的宣纸有莫可名状的陈年印迹。刘先生说,这本奇书,是司马阿罗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保你读个天昏地暗。
太阳落下西山,又从东山升起,只不过循环了半圈吧,读书的人好比度过百年。陈旧的书页里风云激荡,字里行间风声鹤唳,声声入耳,字字惊心。现在想来当年感觉不免矫情,可这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社会时尚以及个人年岁的特征:少见多怪,一惊一乍回应热烈,一点星火便可燎原,一个词语就能引发共鸣共振。更何况书中所写为真实经历,不是小说,在常人经验之外的、近乎不可能的人生际遇,怎不令人惊悚惕息,复加感天动地。我想起有谁说过的,真实比虚构更离奇更精彩。又想起有谁说过的,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因此上,那晚剩下的时间不可能入眠,心潮澎湃经久不息。
旧书无名,开篇即是文言第一人称的“余”:“余自长沙军校毕业后,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甚至也不知结局:首页和末页均脱线而去。尤其是,最末一节竟在至为关键的时刻,“对(西原)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碗状黄糖),饮我以白呛(藏白酒),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晚,天花忽陷”——竟在女主人公命悬一线时打住。
西原的生死一度成为悬念,对此刘先生应当正确回答:必死无疑,不死不足以达到悲剧高潮。可是面对我的询问,他却更有兴致说起别的话题,关于新近到手的一尊木雕的不凡来历。刘先生的名字就叫刘先生,原名好像叫刘显生,直呼其名显得怪怪的,索性改成现名,刘先生。刘先生与《艽野尘梦》有缘,是因他的前辈,本家叔祖刘赞廷,与旧书作者陈渠珍生活在同一时代,共同经历了一些事件。那位刘赞廷是河北河间府人,年少时便追随清末重臣赵尔丰,从北方移防西南康藏边地,在边军中从一介兵卒做到排级的哨官、营级的帮带、管带,民国初年为团级的分统,直做到川滇藏边防总司令。身为武官,却喜文墨,号称清末民初康藏边地一支史笔:戍边游藏三十年笔耕不辍,有关亲历及道听途说的记录著述甚丰,并悉心搜集了同时代的相关公文、图绘、照片和同侪们的诗文信件等等。后来这批资料散存于北京和成都等地多家图书资料馆里,至今未得以系统出版。自从读过《艽野尘梦》,刘先生的眼光盯上了清末民初这个非常时期,开始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先辈们的文章资料,包括各种手抄本、油印本、石印线装书——我的这本新书得以成书,在相当程度上借助了这批资料。此前刘先生一直热衷于搜集和收藏一应有关藏地的古旧之物,热情而盲目。文字方面从历朝古籍乃至上古神话的正史野史,藏文汉文不限,总之凡有关藏地的传奇均在涉猎范围,同时关注正在进行的藏地考古、文物普查成果。实物方面的收藏从硬件的佛像经板陶瓮藏币到软件的烂卡垫旧锦缎等等之类。“剪碎尼泊尔银币”这样的旧时付款方式就是最初从他那儿得到解释,后来我在乡村采访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听老人说起从前做佣人的时候,他的主人在一家酒馆里喝得大醉,只付了少量的钱,是从一枚银质藏币剪下的一角,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这样说来,就仿佛刘先生是一位热心而理性的文化学者,这个评价对了一半,但更为实质性的一半,怎么说呢,总让人感觉飘忽,不现实。根据传闻,根据观察,很难描述他脑海的幻象有多么缤纷,内心的体验有多么丰富,目光恍惚总在寻寻觅觅,直到80年代中期国内时兴寻根热,我们才给了他一个角色定位:寻根者。所寻之根不是别的,是诸如“我曾经是谁”之类,有些像痴人说梦。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在写一个“藏地秘史”系列,在《野史徐岚》的题目下,有这样一段开场白:
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与生俱来。那个声音从远方某处起始,挟带着共鸣和回响,铺天盖地,席卷而过,余音是……也可以是>>>>>>是))))﹚﹚或是这样的▊▋▌▍▎▏
那个声音——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画面与声音同时出现:画面的碎片,闪着荧光的云母细屑,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轻地缓缓地,自上方散落。天地间混沌苍茫,旷野中蜃气弥漫,没有太阳没有风,绝对空寂,除了那个没有参照物的声音;一个人,你连影子都没有,你一个人大张着双臂,四下里张望,既辨不清声音的踪迹,它无来路无归处;也接不住散落的碎屑,粼粼光片总在接近掌心的瞬间一闪即逝。
每当你在余音中惊起,片刻的怔忡之后,内心的冲动便升腾而起,想要拼命抓住已随时光飞逝而去的什么东西。
直到成年的某一天,飘洒的画片拼合成一幅幅依稀的图像时,那个声音似乎清晰起来,是召唤也是指引,这个时候,你就动身上路了。
说是藏地秘史,也许就是个人秘史,刘先生执意寻找的身影,是穿行于从古蜀国到东女国以女性为神为王的国度里,一位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华服美少年,是穿行于花丛中的一只蜂或蝶吧。不过那些飘渺梦境与他置身其间的现实环境具有相当距离。本来学的是藏文专业,但命运不济,经历坎坷,许多年间背上有包袱,心中有阴霾,外化于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忧郁的;体现在经历方面,则从事过多种职业,从基层干部到印刷工人再当记者,几年前调到我们单位西藏文联编译室,承担了西藏民间文化整理的大课题,总算是英雄找到用武之地。读过《艽野尘梦》的第二天,因为那个悬念,我去了他家,一见面他就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天昏地暗。不过你要的答案在司马阿罗那里,还是欣赏一下这件宝贝吧——我终于找到了,徐岚的旧物!
徐岚是谁?这木雕又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有三四百年了,这木雕是明人徐岚的旧物,虽已残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几天前刘先生邀约司马阿罗和罗丹,陪他去八廓街淘些旧东西。三人一进街口,罗丹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新气象:一位康巴女打扮的汉族女孩够漂亮,正在一个旧货摊上招揽生意。快步上前搭讪,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你是北京人吗,怎么在这里呢,跟摊主阿西(阿西是拉萨人对康巴妇女的泛称,含有调侃的意思。)是什么关系?
女孩老练地应付,看来见多了这号人物,没有正面回答一个无关的问题,只是笑嘻嘻地推销那些旧货:你看这银鞘,至少是一百年前的,这样的镂刻技术没有传人了;还有这个,合金工艺也是失传了的;看这木雕菩萨,多么经典……紫檀木的……
刘先生接过一看,就看呆了,话也说不出来了。罗丹会意,问价,女孩说,三百。罗丹说,天价,我两个月的工资。罗丹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普通买主,好没面子。讨价还价半天,只把一个要价一百二十元的合金钵砍成五十元买下了。回头见刘先生还在那儿凝神注目,司马阿罗招呼他过来,对罗丹耳语道,我教你办法,让那女孩追你如何?然后如此这般面授机宜。那罗丹领命而去,比比画画一会儿,喜孜孜地捧回那个木雕菩萨,外带一个鼻烟壶。刘先生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那女孩叫了起来,等一下,请等一下,追了过来。罗丹做个鬼脸说,不打不相识。
刘先生告诉我,罗丹先是谈妥了那个木雕菩萨的价格为一百八十元,鼻烟壶十元,明明白白跟人家算了一笔账:这两件总共一百九十元,刚才买钵给了你五十元,对不对?现在我不要这钵了,五十元不用退,这钵你至少还能再卖五十元,这就是一百元了,对不对?这两件成交,我该再付你九十元,对不对?罗丹一边说,女孩一边点头,付账,走人。
别说女孩了,三绕两绕把刘先生也绕进去了,我也听得一无破绽,怎么就不对了呢?那女孩当时并没想清楚哪里出了错,只是另算了一笔账:这人实际支出一百四十元,却拿走了我一百九十元的东西。
这件古物果然绝品,虽然头饰已残,左臂齐肩断掉,右臂只剩半截,但体态婀娜,神情安详,刀法既细密又率意,通体布满纵向纹理,连同裂隙,加之紫檀木质地的高贵,愈显古旧珍稀。刘先生说,按说藏传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应当是男性,当年徐岚却有意把它雕成女性特征。
说话间,院子外面有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刹车熄火。随即响起青年罗丹兴奋的声音:刘先生,看我把谁带来了!
带来的是八廓街帮人卖古董的那个女孩,范丽。刘先生一见,迫不及待地发问,这木雕是从哪里来的?范丽想了想,说,是阿西从林芝乡下,一个珞巴村淘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范丽是来请司马阿罗算命的。她催促罗丹去请老先生。从刘家到司马家,两个小院隔了不到三十米,罗丹还是骑上摩托车,飞驰而去。那边早有人闻声而出,接过摩托,抬腿跨了上去,离弦之箭般地掠过。罗丹走回来,跟范丽解释说,老先生喜欢速度。刘先生说,还喜欢技术。
司马阿罗驾着摩托在大院里转过几圈才回来。见我手中拿着旧书,不待发问就答,这本书可是很有些来头呢,50年代初,陈渠珍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作为礼物亲手把它赠送给贺龙。那时正好解放军进藏,贺龙心想此书也许有些参考价值,就转赠给了十八军首长。至于如何辗转到了咱们民间,司马阿罗若有所思地答非所问:还应当有一个善本,不是陈氏所写,包括了这本书的内容,但是更完整,真实,更好看……
有这样的一本书?在哪里,谁写的,书名?
被问的人皱起眉头作苦思状,终于也没想起:不是马上能想起的,我早就在想了,总会想起的,只要存在就能找到。总之这本书,他指了指这本繁体竖排半文言的旧书,总之这本书表面看来全篇在写个人经历,但就实质而言,不过用三分之一的分量写了自己和西原的命运,另三分之二呢,是玄机所在。若论反映那个时代,则不足十分之一。然后,我好像听见他还在说,没有黑衣喇嘛,陈渠珍也没到过拉萨,囿于一地一人之见,怎么好说是善本呢?不过这话更像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罗丹说,我跟范丽说了,你会算命,算前生,算来世,你就给她算算吧。范丽,快报上生辰八字。罗丹本名洛桑丹增,简称为罗丹,自从司马阿罗测算出他的前世是一匹马,一匹红色马,再往前推若干前世都是藏北高原大型动物,他自豪极了,一再想象着自己往昔矫健的身影,推而广之交替成为野牦牛或藏羚羊,藏野驴也很不错嘛,健美和速度的象征。原本就酷爱动物的罗丹,其后全神贯注于野生动物的研究和保护事业,竟成专家了。
老先生坐下来,煞有介事地翻开一本藏文的横版长条经书照本宣科:范丽啊,你曾经是一种爬行动物。再前世是拉萨一女子,再再前世都是西藏人,所以你今生又来啦……
此前老先生也曾给我“算”过,说我前生是个武将,来世是个贤臣,证据在左肩,有一颗黑痣。不用算我也知道,司马阿罗的前生是谁,黑衣喇嘛!再前世,还是穿黑衣的喇嘛,佛教之前的前世里,应当是黑衣巫师,总之神职人员。生生世世从事一种职业,烦不烦哪!
司马阿罗是谁,黑衣喇嘛又是谁,且听作者慢慢道来。此为本书公开的秘密,说白了,前者为虚构后者是真实。司马阿罗这个名字本是脱口而出的,过后想来竟有如神助。依稀早在南北朝时这个古姓的前辈便遭诛杀,后人被迫改姓,用于当代人,显见是子虚乌有的意思。子虚乌有的还体现在他被赋予的某些神通,出于行文需要被虚构——面对历史的迷茫和现实的困扰,作为作者我多么需要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来指点迷津,释疑解惑。顶好是史实的在场者,现实的指导者,未来的预言者,什么者都是又都不确切地是;因为需要客观和全知,按照作者理想,他应当是个超越者:超职业,超民族,超宗教,超时空,超然物外,既有道家的自本自根,又具佛家的正等正觉,纷纶而集合,无限而为一。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一个文学形象应运而生:其人身材高而瘦,总是一袭长及足踵的黑色工作服,这样看来更接近一个影子幻象的特征。然而除此之外,由于过分强调上述内在特质,忽略了其人外貌是个失误,以至于他一直就带着半成品的痕迹,类似影像。每想起这个人来,便有熟悉的面孔重叠而至,以至于面目不清,呈浑沌之象。庄子讲过关于倏忽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所以不可雕凿,不可解析。当司马阿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这一骨感雕塑便就活了起来,走动起来,而且越走越远:人格独立,自行其是,自在自为。他仿佛某个隐在的石化之物相机而动,终于被激活,借躯还魂。司马阿罗十分满意对于他的创造,尤其是有关浑沌的神来之思。我本就是浑沌的魂兮归来,这个名字也好。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需要一个出身——有了,就让他生在甘孜,两个民族的血脉反复混合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必使他具备藏汉两种文化传统背景,同时理所当然地精通汉藏语言文字;他需要一个通常又不一般的经历——也有了:少年出家,此后作为托钵僧行走康地。解放军路经甘孜时,他应召做翻译,就此进藏。至于此人特别之处,我宁肯相信他拥有某类神秘超验——又有了:人类本有一古老梦想,试图掌握宇宙时空奥秘。现代西方神—人智学确信宇宙磁场如同一盘巨大磁带,将往昔现在未来的信息全部录制在案,西方神智学者并托言这一名为“星际微光”的宇宙记忆,其破解之钥经由东方的印度和西藏的雪山喇嘛所传承。体现在司马阿罗身上,其超验本领与其说后天习得,莫如说与生俱来;与其说与藏密有关,莫如说更为契合这一观点。作者我初步涉猎了彼一海外奇谈,认为正当其用,不仅因为事出有因,另有功利考虑是为本书故事耐看,并顺便向古往今来凡人类思想幻想及其探索所做的长期努力致敬——既然我们可以维护生物的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和认识论的多样性自然也在其中了。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就早已存在,远在被创造之前,已然有着一部完整的个人史,并让我在此前就认识了他,这也符合文学常态。起初我这个创造者颇有些沾沾自喜,后来发现不对了,那些高而弥深的禀赋和况味远在创造者想象力之外:佛家的本体,道家的风骨,神秘主义行为种种,兼之酷爱技术。到后来,也就是本书写作过半的时候,方才发现这个所谓的中央之帝的存在有些大而无当,不知其可,好在他到最后是自动退场的,否则的话……
差不多与我们捧读石印本的同时,藏学前辈任乃强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进行过勘校补充、非正式出版之“内部资料”《艽野尘梦》到手,迅速翻至“天花忽陷”处,虽在意料之中,但看到西原之死时仍觉伤感。从这个版本中,我们不仅获知了书名,作者名,结局,还看到了任乃强先生当年所写编者按,由此得知《艽野尘梦》曾连载于1940—1942年《康导》月刊,篇首任乃强先生所作“弁言”,简介了该书问世过程:
张厂长志远游南川归,示湘西陈渠珍所著《艽野尘梦》。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尤以工布波密及绛通沙漠苦征力战之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比之《鲁滨逊漂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之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适学友之喜研究边事者来过,偶以贻之。辗转传阅,一月之内,更十数人,原册已破,而求阅者无已。或请于《康导》(月刊)转载,以慰向隅。余以其为追忆之作,人名地名及追述史事,难免偶有小误,每有省笔隐文,未能使局外人澈然明了之处,乃就个人所知及访问所得者为之校注数十条,犹裴松之事陈承祚之道也。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五日南充任乃强记。
看来热心读者不止于当代,时代变迁而情同此心。连载此书的《康导》当年肯定热销,每月一期,每期一段落,令人翘盼望眼欲穿。
这一版本的提供者不是司马阿罗,是刘先生。虽是内部资料,毕竟出版,不知因何不见。刘先生从成都带回复印件,自视奇货可居,宝贝得不得了。大约一个月后我在某朋友家中再看到N次后的复印件时,只见笔画断断续续,阅读感觉闪烁其辞。
的确是闪烁其辞。司马老先生提醒说,内行看门道。
这是不是那个善本?
显然不是,不必回答我也知道。
那时拉萨的文人们言必称《艽野尘梦》,见面相互询问看过了吗?对方就做出一些表情回答说看过啦,嗨呀,竟然如此如此……以各样的声调语气表达赞叹感喟。不消说,我们一代所经历的无非共同经验。经验之外的真实,边界竟可以这样地无限扩展啊。共同经验还包括阅读,例如我们都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实在过目难忘,但我们知道那是小说,与亲历的真实难以等量齐观。新时期文学突起的那些年里,西藏文坛曾一度辉煌,写手云集:司马阿罗同侪的早年进藏者,七八十年代进藏的大学生,本地长成的藏汉各族文学青年们济济一堂,凭借国门洞开引进的各类“主义”新风和这片文化土地独有的文学资源,刚刚起于青萍之末便成席卷之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至今国人仍然津津乐道马原啦,扎西达娃啦,云云。现如今,这一群体早作鸟兽散。即使当年风靡一时的西藏魔幻小说,穷尽想象力的苦索之作,相形之下也不免自感苍白单薄,冲击力感人度有限。大家在一起议论,各各被打动的层面不尽相同:有说是为命运的,有说是为时代的,有单指为某一人或某一段落的,例如陈氏一行糟糕的藏北旅行中,人之失魂落魄所能达到的程度的,而所有的均已越过了极限的边界,一致公认为“奇书”。说起奇书的不足,有人认为半文半白的语式,可能会妨碍今后的传播。这时我接过话头,提出一个建议:谁有兴趣从事一件既轻而易举又功德无量的工作,将《艽野尘梦》的文言体译写为现代言说,以使广为人知,也更耐读些。无人响应,只有一个人说,他对并非原创的写作不感兴趣。
这一次聚会或是其后又一次聚会,是在司马阿罗家的小院里,正当夏季,主人拿好酸奶招待大家。等到文友们一哄而散,刘先生留了下来,司马阿罗叫住了我,只剩下我们三人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一个同盟就此达成。我们三个人,一个又高又瘦,雕痕凿迹中略显憔悴,正是被久远的时间所风干,本应睿智的眼神被弄成石质的浑浊。一个外表潇洒,内里敦厚,灵魂历史错综复杂,在无以穷尽的岁月中经历无限。至于我,乍看起来比较笨,说起话来有些傻,其实心中锦绣一片。我们这群有缘相聚的人,本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姐妹……
多年后想起来,这场景就仿佛是预先被设定了的,为了一本旧书以其重述,三人结盟。这个铁三角,合金三角,聚合的是三人之力,释放出的,绝不止于三倍的能量。先是,司马阿罗不太肯定地说,关于那个善本,我总算想起一个细节,跟你有关,好像就在你的手上。而当时的你鬓角显然有了……华发。
看来是个未来时态啦,为什么要等到头发白了的时候?你就不能再多“想”一些,比如我是在哪里找到的那本书,书上都写了些什么?能不能提前找到它?
司马阿罗说,就当是我给你布置的一道作业吧,命题作文,时间不拘,篇幅不限。
刘先生说你就写吧,我来充当你的外援。我所搜集的资料我所经历的体验,资源共享。
司马阿罗转向刘先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刘先生的眼神忽然飘忽,没头没脑地说,我答应过,如果我找到了什么,就会告诉她。
司马阿罗自说自话: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此句源出博尔赫斯,借此机会向博老致意。从他独创的迷宫和镜像中,我窥见了艺术的真谛和炫目的景象:英雄们就是这样去作战的。从他的某一篇作品中得到了被允许模仿借鉴的启示,从某条注释中得到了言所未能言的一句,从分明不属于中国式思维而硬被贴上中国标签的溢美于中国人的某篇中,得到了结构方式。不过常规经验告诉我们,时空本是一体两面,无法割裂,时间分岔的同时,空间也应当是分岔的。最后,是博老的一行文字使我拥有了本书完成时的愉快表情。他在《地狱的时间》中写到地狱的贬值时提及:波德莱尔已然很不相信这种不具毁灭性质的痛苦,因此故意装出一副渴望的样子。对此,不禁会心一笑。)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具有独立完成的性质。
倒是你的热心令人生疑,你无所不知,洞若观火,从前的,今后的,对你来说一无悬念,你想要从这重述中得到什么?你参悟了人生,似不存一点儿虚荣心,你一无所求,想来也无功利心……
事实上,我和刘先生谁都没有发问过。
有一回司马先生似乎还说过,这个西原嘛,你们也不必为她伤感,缘聚缘散,缘来缘去,你们可以理解她和陈自有三世缘——西原三世,陈的一生。
后来《艽野尘梦》正式出版,人手一册,不再以稀为贵。此时的我已是《艽野尘梦》大半专家,耳熟能详,默记于心,且可匡正不确,当即在书页上更改了许多排印错字,并一直心存在现有版本中添加[马注]的打算。延续那一不离不弃的情结,本人继续充当《艽野尘梦》的鼓吹者,通过若干渠道:一是立即全文扫描搬上了“西藏网”,并写下热情洋溢的导读,题为感天动地《艽野尘梦》:
一部奇书,记述了上个世纪初发生在西藏的一个真实故事,非常的时代,非常的场景,非常的人物,非常的经历,一部爱情经典。在它正式出版前的多年间,就曾以手抄本、复印件和内部出版资料形式广为传布。谁读过它,谁将终身铭记。唯一遗憾的是写作年代尚早,文笔稍嫌艰涩。寄望于未来会有大手笔将之释为现代名篇。二是数次购书遍送各地朋友以期广泛阅读普遍感动;三是重点向影视界推荐,这本书从人物、故事、家国与民族,战争与爱情,乃至九死一生的逃亡经历,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素材难得,可说是具备了精彩影视的全部要素。
有些导演编剧也曾动心,可是鉴于原著的旧式语言难读,更加之民族历史文化的隔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有导演建议我来写剧本。不好意思承认曾经失败的尝试:一经落笔便犯难,放眼望去关山重重。特别是对女主人公,原著中关于西原的描写不超过两千字,为此我就像博尔赫斯笔下某个巫术在身的人物那样,每天在半醒半寐中以想象点点滴滴地合成一个血肉生命。不过造化和修为不足,实难完成思想孕育:形象支离破碎,笔下磕磕绊绊。为此我还在那一年特地去过西原的家乡德摩寻找灵感。简言之,后来把体例确定为“长篇小说”时,写作也是时断时续,最终决策是把陈氏原著仅作为构件之一,重新召请其他人物事件素材,重新布局。充分印证了司马阿罗多年前所预言的,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
走出原著,海阔天空。近些年里,作者本人曾写过两本纪实的书多少涉及过这段历史人事,掌握的资料多了,相关背景也就大致明晰。还有一位陈渠珍的晚辈同乡,写作出版了洋洋五十余万字的传记文学《湘西统领陈渠珍》,详述传主在湘西的作为,但随处可见西藏经历留下的痕迹,影响所及,前车后辙,前因后果。由他的后来作为向前推演,原本看似失败的西藏经历便被空前地赋予了意义。近年来陈氏知名度日见声隆,是由于他的家乡湖南凤凰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成为当下旅游热点地区,为时数十年的“湘西王”身份使他成为凤凰传奇中的传奇。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沈从文,这位现代文学大师青少年时代曾做过陈氏身边的小文书,凡涉及沈先生早年经历者均无法忽略陈氏对他的作用和影响。资料收集中包括一些用处不大的边缘材料,例如那个把《艽野尘梦》带回康定的张厂长志远,其身份是留学英国归来的工业工程师,当时在西康省担任棉纺厂厂长。陈渠珍的湘西王生涯中的第二次低谷(领有国民党的军委中将高参虚衔,实则被软禁),困守川南的南川组建纺纱厂,也算是实业救国,他邀请了张厂长前去进行技术指导,张离开时带走了他的《艽野尘梦》,这本书因此流传开来。另外,借助任乃强老先生对其藏族妻子的描述,我对原著女主人公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任老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勘订补充的《艽野尘梦》这个版本中,我们看到了——民国年间,西康旧事,乱世中凸显历史的宏阔与诡谲,每一代人的挣扎和努力,都有可圈可点的精彩,不过那都是属于《艽野尘梦》的后续故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系列无穷尽的故事,主题之外的还是到此打住。
现实之外,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一个行走于历史边际的身影,他在史料和口碑中若隐若现,此人即是黑衣喇嘛。他向我提示了一部百年大书,《艽野尘梦》只是其中一章;原著叙事者只是一个点,由此展开一个面,那个时代和人群渐渐铺叙开来。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准备,阅读《艽野尘梦》以来的二十年间我走遍了西藏,徜徉于民间文化的原野中采撷,投身于文化变迁的时代里踏勘,纪实的书写了一本又一本:农民牧民山里人,僧俗人等艺术家,四方八面,古往今来,资源丰富,俯拾即是——总在观察和描述别人的生活。只有一样不好,见识得太多,神秘感消失,神奇感淡化,点金成石,对于心智的成长来说是一种进步,对于审美感觉来说不免煞了风景。总之拾荒者收获颇丰,认知与感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像家院里的牵牛花——对了,80年代中期仿佛一个分水岭,以不再种菜而种花为标志之一,从自然环境到我们每个人,都在迅速地改变着面貌。以往从头年10月到次年4月,每天下午必起、直刮到次日清晨的大风沙消歇了,每年拉萨贡嘎机场仅有三几天时间因风沙而关闭;夏季里每晚如约而至的夜雨也不见了,代之为随意随时的大中小雨;拉萨市区也在迅速地现代起来,公共设施和居民新楼增加,道路拓宽,各式餐馆比肩而立,我们的餐桌、居室和户外无不欣欣向荣,令人前所未有地想到什么叫“生活质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家院里种花。月季花是优良品种,差不多长成乔木了,红红白白满树满院。这花是通灵的,凡是我下乡不在的日子,它们就开得乱七八糟,待到主人的目光欣赏过,它们就抖擞了精神,一天比一天鲜亮。牵牛花爬上院墙,青紫粉红,每朵花只开半天,从清晨到午前,好在花序无限层开不穷。还种过罂粟,单瓣的薄如蝉翼,极其艳丽的猩红。直到经由一位来访的植物学家提醒,方才得知种植此花已属违法。当年家院里还移栽来一蓬无名灌木,深绿齿叶好生繁茂,也是经由这位植物学家,得知其名扶桑,本生南国。专家说了,高原气温低,不会开花的。
这些年来司马阿罗做了什么?他退休在家,什么也不做。或者反过来说,因为什么也不做,才有可能什么都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按照其人禀性,他虽超然于物外和日常生活之上,却对古老的和新兴的技术有着异乎寻常的尝试欲望,表现在对技术性质的器物制作着迷。他家小院应当是个实验作坊,一度堆满各种泥土石料和作为燃料的牛粪木炭焦炭之类,总有一些年轻人当助手,罗丹和范丽就时常光顾。先是制作陶器,有一个双肚造型的陶罐,后来我在卡若遗址的出土文物中见过;又有一回浇铸出一个青铜面具和一尊佛头。望见那个纵目者面具,刘先生目瞪口呆,后来这一造型“惊现”于三星堆;至于合金的佛头,也是好些年后,刘先生偶然看到一本描述古格遗迹的图书后,才惊回首般悟到,那是早已失传的藏式古代工艺“古格银眼”啊!对此司马阿罗不以为意,佛头是最后一个工程,那之后所有陶范乃至工具包括作品都不见了。他又在指导弟子们研究制作唐卡的不同方法;直到进入90年代他迷上了电脑……
上述种种,似乎更符合刘先生的行为方式。因为在本书最初设计中,此人的前世今生都是藏文化的激赏者和传播者,是当代“拉漂”的前辈兄长(拉漂一词由北漂引申而来)。所以刘先生的家才应当成为一个作坊。但是也不行,刘先生经常外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家当不成作坊。除了工作需要不时前往西藏各地,他还有个“影子老婆”在东南方千里之外,每年要去探视一两次——妻子就是妻子,情人就是情人,何以如此称呼呢?大家都这样说,我也觉得形象,因为那位女士仿佛一个意念,从未现身拉萨,我至今未曾见过。这样一来,实际上刘先生就是一个准独身者,所以身边时常有女孩出现,但看来无一例外地无果而终。时值八、九十年代之交,其人正当中年,好男儿正显魅力之时。刘先生体格魁梧,一套白色运动装潇洒,接近了白马王爷的形象。只是气质稍嫌文弱了些,加之眼神中的迷茫并有苦情流露,别具一种动人的忧郁之美。当下写到这一点时,我想起了当年曾有一段时间,实不相瞒,我对刘先生一度很有感觉,正是从那眼神开始,感而动之的。之所以未能再进一步,主要原因是另有更强的磁场将我心适时地吸引而去,现在想来还不免庆幸。否则的话,不仅同样地无果而终,连后来的友谊与合作的关系也可能会受到影响。就说范丽,八廓街初识,十八岁的小女子的确是被这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一度会错了意,白费了心。
回到刚才的话题,刘先生家不会搞实验作坊,他正热衷于文字词语,到八、九十年代之交,已整理翻译出三部藏文古典、五部《格萨尔王传》分册、上百个民间故事、近千首民歌,那部关于藻词的《辞林》只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着,也已积累了一个抽屉的卡片。他的《藏地秘史》也还在缓慢地断续地进行着,其中的《野史徐岚》已经基本成型。
听从了某个隐秘的召唤,徐岚打理行装上路了。说是三年之内便回,没想到此一去山重水复,是个单程。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幡然翩翩一少年:身材颀长,五官清秀,行为举止温文尔雅,尤其画得一手好画。乡人都知道徐家大户的这个幺儿自小与众不同,常发癔症,无意科举功名,无意田亩庄院,无意花前月下小儿女,时常自言自语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再说那时的文人都有些另类,尚奇之风渐炽,文学艺术各门类求新求变,背着行囊或骑着毛驴四处游走也成为时尚,笔记和小说风行大明朝野。后人唯知徐霞客,不知有徐岚。所以在他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出门远行,并未怎样惊动乡人。徐家父母因为心疼而舍不得他走,又因为心疼只有遂了他的愿。瞽叟徐父尤其想到,自家虽是乡绅门第,世世酷男一族,只是五十岁上下,眼睛无一例外蒙上云翳,渐渐地瞳仁里便开出宝石花来。与其如此,何如让他饱览世界。好在还有两位大公子可望持家,走就走罢,只是为何要去西方蛮荒之地呢!徐岚从不说出心中秘密,那个关于长发曳地的女王和黑斗篷骑士的幻象,那个凝滞于心中的块垒情结,只说自打儿时读《唐书》起,便对以女为王的东女国、国都康延川、流贯国中的“弱水”心神俱往。我要去钩沉索隐,望风捕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山水一定奇异,风俗也定是别有洞天。一路采风拾荒,父亲,待我满载而归,定当石印出版一套图文并茂的《东女拾遗》、《东女传奇》、《东女绝响》、《东女……》。父亲,此一去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还是把我的婚事退了吧,莫要误了表妹终身。关于这一点,虽然老父应诺,只是表妹执意守候,可怜就此老死闺中。很多年后徐岚辗转听到此信,于心不安,嗟叹良久。此事与其天性以及毕生的理想和实践实在具有反讽意味。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正值春暮夏初。夜雨过后,蓝天朗日的光彩和青枝绿叶的气息扑面,在明朝的天空下,云淡风清,蜀道上疾行过一行三骑:一老一少两家仆紧随左右,所携银两足使食宿无忧,不仅在那个时代即便在今天也算得上豪奢的背包族。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寻常可见的不算风景,蜀中山水已被李太白一类大师穷形尽相地描述过。徐岚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一鼓作气向西,西南,西南西。途经成都无意多作逗留,对于东女故国的接近令他振奋。离开成都那两天他创下了日行百里的记录,第二晚住进了当朝设在新店镇的茶马司侧旁的一家旅店。从此地起,徐岚开始放慢了旅行的脚步。顾名思义,此地是大明茶马互市的重要关节驿站,更兼有直隶朝廷的茶马司掌管内地限量输藏茶叶事宜。身着藏装的人出现了,说不定他们就是故国后人了。徐岚这样想着,从此地开始便与商队结伴而行,留意起身边人事,白天赶路,夜晚执笔书写或作画。譬如图文并茂地记载了雅安三绝:雅安雨,雅安鱼,雅安女。就这样,行至打箭炉(今康定)时,他对未来成果已有了初步估计,至少要出二十卷本。
徐岚在打箭炉待过了夏天,初秋的晨昏需要披上皮袍了。这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位青年家仆,那位年长者早在翻越二郎山途中不胜足力,徐岚只得让其打道回府。青年家仆对此行意义认识不足,一度不想跟进,但经不起小主人的威逼利诱,尤其是徐岚承诺在未来的文本中一定体现他的贡献,使之名扬天下,为此还把他二娃的小名改为鼎鼎大名的徐福。二娃本也识文解字,一心渴求光荣生存,摆脱世世为仆的命运,所以从打箭炉开始,这个徐福以助手的身份表现得格外卖力,把打箭炉每一藏汉商家混得熟透。每每询问东女国在哪里,康延川在哪里,弱水在哪里。终于有一天一位藏商似有所悟,遥指一处说,嘉莫察瓦绒,“女王的河谷”——找找看,那儿有美女,有碉楼,千碉之国美人谷!
主仆二人半怀欣喜半怀疑虑,翻了山,涉了河,踅进一条峡谷中——哇!好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山坡谷地有农田,绿树掩映有村庄,石砌的碉楼高高低低矗立,仿佛熟悉过而又久违的风景;不远处有三两女子款款走过,黑色的头帕黑色的衣裙,徐岚追赶背影奔出好远,迎面撞见一位黑衣喇嘛。确切地说,“女王的河谷”巫师大祭司,黑衣喇嘛守候在那里,就像剧目里早已安置好的场景。道具也是,无论何时出场,黑衣喇嘛总是手执一柄巴掌大的人皮双面鼓。就像千年老相识,没有寒暄客套,黑衣喇嘛张口说起汉语。此地名叫绒嘎章谷,格格央央女土司的地盘。是女王唦,你看见了就知道了。她正在巡视她的领地,听嘛她来啦!
马蹄声铃铛声杂沓而来,烟尘挟裹着人马仪仗开过。赳赳武夫手执长矛,头盔铠甲闪闪发光。女土司的形象很显著,高头大马金鞍鞯,织锦的坐垫有凤翼隐现。黑衣喇嘛趋前答话似在引荐,女王矜持颔首。此时太阳朗照,一丝风都没有,徐岚眯起眼睛注视毫无感应:她的面相威严,缺乏明媚;臃肿,而不是雍容;徒具王者的夸饰,但她不是那一个。徐岚心里想着,不是幻象中的那个她,哦我曾经的主人!你看我的心纹丝不动,它沉默着不打算告诉我什么。我的心有轻波微澜荡漾的感觉是在迈进王府官寨的刹那,抬眼望见某个倩影的时候,有缘千里终相会的感觉。……
徐岚的故事很长,写故事的人不厌其详,带着自我欣赏。总之,主仆二人在现今的丹巴一住三月,第一次乐不思蜀。这期间黑衣喇嘛陪着徐岚走遍了丹巴境内的五条山脉五条河流,画山画水画美人,记录风物民情文配图。插曲是主人公与土司家的二小姐一见倾心。本来还要住到来年春天,看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梨花纷纷,但一个变故令他仓皇出走。变故来自爱情与阳谋,乐不思蜀的同时已经掺杂了不安。当烛光下格格央央女土司裹着睡袍的巨胖身躯挪近,巨厚的手掌搭在他单薄的肩头,说,不是东女,是西夏。我们是西夏王族一支,高贵门庭……的时候,徐岚心惊肉跳。藏历腊月十二丹巴新年除夕这一晚,黑衣喇嘛催促徐岚快走吧,因为明天女主人就要迎娶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隆冬之夜踏雪上路,二小姐策马追来,双双私奔而去,一个老套故事。
在徐岚漫游康巴的那些年里,这位妻子一度离开了他,总之许多年后她带着她和徐岚的女儿寻到波密,徐岚的眼睛里已绽开宝石花儿。
徐岚一人一骑在康巴大地上游荡,以画画为生,尤擅肖像。以石质为颜料,现代的岩彩布画由此而来。彩色画中人酷似本人更比本人俊朗十二倍地美丽,所以声名远播。从乡城到甘孜到德格,总是从这一个土司家被迎请到另一个土司家。这期间他在成长,其形象被康巴山川风霜重新塑造:体格魁梧了,皮肤黝黑了,并且焕发着古铜的色泽。长发混编了红丝绦的粗辫子盘于头顶,鲜红的英雄结垂于耳旁或迎风飘扬。迎风飘扬的还有覆在藏袍外的黑色披风,招展开来就像是他的羽翼,迎风飘扬的还有胡须,这是他面部变化的重要特征。剑眉之下丹凤眼依旧,唇红齿白掩藏于黑须中。跨上马背是矫健,埋头作画是静美。我们的康巴汉子!我们的康巴之鹰!所到之处人们这样欢呼,尤其成为女子们众心所仪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不知有谁获得过这样空前绝后的经验,总之众口一词:如诗如画,有声有色,那一刻自有神性光辉,激情澎湃而柔肠百回。在这先哲圣人孔夫子足迹未至之处,其时其地广兴走婚之风,感情潇洒,性事自由。也许这就是东女国遗风了吧!徐岚一边想着,一边进行着脱胎换骨的蜕变,把早年所受的教诲抛诸脑后,真正地全副身心地融入淳厚民风,骨子里热爱女子的天性得以尽情释放——野史中明示了这一段,演绎者刘先生则含蓄地写道只有三几位情人。总之当徐岚一去不返,西康之地空了。不是西康之地空了,是女子们的心空了。
正当徐岚第二次乐不思蜀的时候,久已不见行迹的徐福一个当头棒喝。徐福在打箭炉偶遇一高人,据那人称东女国的国都似在察木多,徐岚方才大梦初醒,重新踏上西去的征途,徐福则舍弃了一切追随着他。按说徐福真是有福了。本来他之未能离开丹巴,皆因女土司的大女儿,一位带发修行的在家尼姑与他有了私情怀了孩子。好在格格央央并未迁怒于他,相反地施以仁慈,送他们一处碉房让其自立门户,陪嫁了一笔足够开张一家店铺的资金,鼓励他们经商创业。所以待他们的儿子满周岁时,便举家迁往打箭炉,开了一家客栈锅庄,接待茶马道上东来西往的商旅,生意还算兴隆。徐福不忘旧主,更不忘使命,每见文官书生之类的便打听,终于有了一些线索。
西渡金沙到达察木多不过几天的路程,二徐正好跟上了一支官兵队伍,察木多强巴林寺的活佛受封为国师,朝廷每三年要送一顶黄金轿,据说送轿的人常有留下娶妻生子的,所以察木多也是汉藏杂居之地。但察木多的情形不免让徐岚失望,除去这座寺院还算体面,百余户人家的小镇比起打箭炉来却又萧条许多,《唐书》所描绘的东女国都一无所见,所谓碉房民居六重、王宫九重,遗迹一星半点全无;抬眼只见两层土木结构的陋室,甚至不见丹巴那样的石碉楼房。按图索骥,以鸟占卜、以青涂面的习俗也无迹可寻。至于流过镇边的江河,当地人说大河名叫“扎曲”,水深流急,载不动小船的才叫弱水……
徐岚在他的寻访游历中经过了昌都,两三百年后,那支被重新激活了的军旅也已经渡过金沙江,翻越达玛拉,到达藏东重镇昌都安营扎寨,陈渠珍登上强巴林寺。